一
宋代是《世說新語》傳播和接受日益多元化的一個時期,隨著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和推廣,書籍的傳播速度加快,效率提高,傳播形式也較唐朝為豐富,征引、刊刻、續(xù)仿、考證之外,又出現(xiàn)了新的傳播接受形式——評點。這方面成就最突出的當推宋元之際的著名文人劉辰翁。
劉辰翁(1232-1297),字會孟,號須溪,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詞人、文學家、評點家。早年入太學,理宗景定三年(1262)進士,因對策忤權奸賈似道,被評丙等。曾任濂溪書院山長,咸淳元年(1265),授臨安府學教授、參江東轉運幕,后薦入史館,除太學博士。南宋亡后,遂隱居不仕,埋頭著書。劉辰翁工詩,擅詞,又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詩文批點大家,著有《須溪集》十卷、《須溪詞》三卷。遺著由其子劉將孫編為《須溪先生集》,《宋史#8226;藝文志》著錄為一百卷,已佚。今有段大林整理校點的《劉辰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和吳企明校注的《須溪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二書行世。
劉辰翁是一位頗有民族氣節(jié)的愛國文人,不僅入元不仕,以遺民自居,所著詩文亦多感傷時事,深蘊家國故園之思?!端膸烊珪嵋分^其“于宗邦淪覆之后,睠懷麥秀,寄托遙深,忠愛之忱,往往形諸筆墨,其志亦可取者”。劉辰翁還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特別是評點史上集大成的人物,他不僅在詩、詞、文的創(chuàng)作上成果卓著,而且不遺余力地從事詩詞、散文和小說的評點工作,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被譽為“文學評點的奠基人”(焦印亭《文學評點的奠基人——劉辰翁》,載《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2期)。
然而,歷來對劉辰翁評點的功過,頗多歧見,褒揚者有之,貶斥者亦有之。稱揚者如明代楊慎云:“廬陵劉辰翁會孟,號須溪,于唐人諸詩及宋蘇、黃而下,俱有批評?!度涌诹x》、《世說新語》、《史漢異同》皆然,士林服其賞鑒之精,而不知其節(jié)行之高也?!?《升庵集》卷四九)楊慎所撰《劉辰翁傳》亦稱:“嘗評騭唐宋諸家詩,又著《三子口義》、《世說新語》、《史漢異同》皆然,士林服其賞鑒之精。”又,清人何屬乾《劉須溪先生記鈔序》亦云:“然吾嘗閱先生點次九種書,于子錄《老》、《莊》、《列》,于詩選摩詰、長吉、子美,于史辨班、馬異同,在晉則取《世說》三絕,在宋則喜蘇東坡,其刻本精核,動人省覽?!豹?/p>
輕詆者如清錢曾謂:“說詩至嚴滄浪而詩亡,論文至劉須溪而文喪。此書(指《世說》)經須溪淆亂卷帙,妄為批點,殆將喪斯文之一端也歟!”(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三《雜家》)這里的“淆亂卷帙”,蓋指辰翁評點本對《世說新語》原書多有刊落,以致授人以柄。《四庫全書總目#8226;須溪集》提要亦云:“然辰翁論詩評文,往往意取尖新,太傷佻巧。其所批點如《杜甫集》、《世說新語》及《班馬異同》諸書,今尚有傳本,大率破碎纖仄,無裨來學?!豹?/p>
但無論如何,劉辰翁在《世說新語》研究和傳播史上,仍是繼劉孝標之后又一里程碑式人物,他的《世說新語》評點對《世說新語》的流布和接受,甚至對中國小說評點范式的形成和發(fā)展,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二
不過,公允地說,《世說新語》固然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被評點的小說作品,劉辰翁卻未必能定為“批點《世說》的第一人”(按:此說明人許自昌《樗齋漫錄》首倡之,今人王能憲更申其說。參見《世說新語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據(jù)我考證,劉辰翁對《世說新語》的校刊和評點,是在其同鄉(xiāng)劉應登校刊批注的基礎上進行的。劉應登在小說評點方面的草創(chuàng)之功、先驅地位,不可一筆抹殺。
劉應登,字堯咨,號耘廬,安福(今屬江西)人。他與劉辰翁不僅是同郡知交,且同為景定三年(1262)進士,以宋世將危,遂隱居不仕。據(jù)《江西通志》載,應登為文出經入史,劉辰翁、趙文交推許之。著有《耘廬集》、《詩經訓注》、《杜詩句解》等。又曾???、批注《世說新語》,其《世說新語序》云:
晉人樂曠多奇情,故其言語文章別是一色,《世說》可睹已。說為晉作,及于漢魏者,其余耳。雖典雅不如左氏、《國語》,馳騖不如諸《國策》,而清微簡遠,居然玄勝。概舉如衛(wèi)虎渡江、安石教兒,機鋒似沈滑稽,又冷類入人夢思,有味有情,咽之愈多,嚼之不見,蓋于時諸公,剸以一言半句為終身之目,未若后來人士俯焉下筆,始定名價。臨川善述,更自高簡有法,反正之評,戾實之載,豈不或有,亦當頌之,使與諸書并行也。晚后淺俗,奈解人正不可得。嗚呼!人言江左清談遺事,槃槃一老,出其游戲余力,尚足辦此百萬之敵,茲非談之宗歟?抑吾取其文而非論其人也。丙辰長夏,病思無聊,因手校家本,精劃其長注,間疏其滯義,明年以授梓,乃五月既望,梓成。耘廬劉應登自書其端,是為序。
應登此序中“丙辰長夏”一語,點明了批注的時間,而成書的時間可從“明年以授梓”推知,當在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詳參朱鑄禹《世說新語會校集注#8226;序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劉辰翁的評點本問世應在是年之后。有例為證。如《德行》三十云:
桓常侍聞人道深公者,輒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達知稱,又與先人至交,不宜說之。”
劉應登于此條后注釋說:“謂父之交,不欲人言其名?!眲⒊轿虅t緊接著反駁說:“謂不欲人名其父交,非也。意必有長短之論。”
再如《德行》三十七:
“晉簡文為撫軍時,所坐床上,塵不聽拂,見鼠行跡,視以為佳。有參軍見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殺之,撫軍意色不悅。門下起彈,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復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
劉應登解釋“以鼠損人”句云:“謂恐因彈鼠而誤發(fā)傷人也?!眲⒊轿虅t批道:“解誤,可笑?!豹?/p>
又《政事》三“陳元方年十一時”條,有元方“先父在太丘”句,劉應登注稱:“時元方尚小,仲弓必在,而稱為‘先父’,不以為諱?!眲⒊轿虅t云:“必無父在稱‘先父’之理,未可以年十一故意之如此。注書或誤來者。”
細審文意,劉辰翁的這些評點顯然是針對劉應登的注釋而發(fā),或可視為與劉應登的“對話”。僅此三例,足證前說不虛。
劉應登的批注本俗稱“劉本”,其所批注又被稱為“劉本注”。應登自言“精劃其長注”,可知其對劉孝標的注做了刪繁就簡的工作,今本劉注多給人以縮略的印象,除了晏殊、董弅等人“小加剪截”、“時為增損”(見董弅《跋》語)外,一定程度上也與劉應登的刪節(jié)有關。大概因為劉辰翁的評點名聲太大,其評點本一出,劉應登的批注本便漸漸失傳,故后人常把刪節(jié)劉注的責任算在劉辰翁身上,如明人李調元在為楊慎《世說舊注》所作小序中就說:
孝標所注,特為詳贍,故高似孫《緯略》極稱之,其糾正義慶之繆,尤為精核,故與裴松之《三國志注》、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皆考證家所引據(jù)不可少之書也。但多為宋劉須溪刪存之,可惜!
除了刪節(jié)劉注,劉應登還“間疏其滯義”,也就是對《世說新語》本文語義難明之處加以疏解。王能憲先生以為,“劉應登以注釋為主”,其注釋大體有三方面內容:疏通文意、訓釋詞語、校勘文字(參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其說基本可從。但不能否認,劉應登的批注中還有不少“按語”,則明顯屬于評點的內容。如《德行》十四“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謹”條,劉應登評云:“按臨沂王氏,衣冠極盛,與江左、六朝相始終,皆祥之家,豈非孝友之報?”又《德行》二十八“鄧攸始避難”條,劉應登云:“按鄧攸棄兒全侄,局于勢之不可兩全耳。兒追及之,系之而去,無乃無人心天理乎?不復有子,于此見天道之不誣也?!痹偃纭兜滦小啡爸x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贝藯l劉應登評云:“按謝公之言,即子真之意。但安石雅善清言,故氣詞微旨遠,子真不過直致?!妒勒f》取此棄彼,亦言語文字之法也?!庇滞氖巴跗蜕湓诮荨睏l,劉應登評云:“未測其父存亡而先為喪容,故曰‘試守’。但王愉為江州刺史,因桓玄、楊佺期舉兵應王恭,乘流奄至而奔。而今曰:殷、桓與此小異,何也?”又《言語》三十二“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條,劉應登評云:“按此匆匆出語耳,而微辭逸旨,超然風埃之表,江左諸公,叔寶真《言語》之科也?!蓖?“高座道人不作漢語?;騿柎艘?,簡文曰:‘以簡應對之煩?!眲窃u云:“可以逃敗?!钡鹊?。綜觀劉應登評注共一百余條,類似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
須知應登之前,尚未有人對小說進行評點,而辰翁之前,則已有應登,從這個意義上說,劉應登對中國小說評點模式的開創(chuàng)之功,是應該受到重視的。盡管劉應登的評點成就不及劉辰翁,但要說“中國小說評點第一人”,劉應登實應當仁不讓。此意我已在拙著《世說新語會評》中言及(參《世說新語會評#8226;自序》,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評點文字一律引自該書),這里不過稍作申論,以明劉辰翁《世說》評點之端緒。
三
劉辰翁《世說新語》批點本今已不傳,難以盡知詳情,只能通過前人筆記窺知一二。清人錢曾云:“宋刻《世說》三卷,劉辰翁批點刊行,元板分為八卷。間嘗論之,晉人崇尚清談,臨川王變史家為說家,撮略一代人物于清言之中,使千載之下如聞聲欬,如睹須眉??灼街僖婪露鵀椤独m(xù)世說》,此真東家之顰矣。又嘗論之,說詩至嚴滄浪而詩亡,論文至劉須溪而文喪。此書經須溪淆亂卷帙,妄為批點,殆將喪斯文之一端也歟!”(《讀書敏求記》卷三《雜家》)由此可知,劉辰翁的批點本刊于元代,將宋刻三卷本厘為八卷,在劉應登刪節(jié)劉注的基礎上,進一步打亂卷帙,以致為后人詬病。
但是,劉辰翁《世說新語》評點的價值終究不能抹殺,隨著時間推移,后人對他的評點成就日益推重,前引楊慎等人的褒獎自不必說,其后繼者更是不遺余力為之鼓吹。如明任肩生云:
辰翁之評,默契象外,真為精絕。(《題林茂桂南北朝新語敘》)
明代凌濛初是《世說新語》評點史上的重要一家,他說:
諸書不可有評,評者為疣贅,為指枝,讀《世說》單詞片語,本是談資,月旦陽秋,不妨饒舌。況劉會孟譚言微中,王敬美剔垢磨瑕,諸家指陳,皆足發(fā)明余蘊。(《世說新語鼓吹本》卷首《凡例》)
明代著名思想家、評點家李贄也說:
宋劉辰翁??獭妒勒f》,注稍同異,批評多作隱語,今王學憲,亦多發(fā)明。并采之,標于上方。(《李卓吾批點世說新語補》卷首《凡例》)
同時代的焦竑亦稱:
宋劉義慶作《世說新語》,而孝標、辰翁二劉先生為之批注。待我明何良俊增補,接有刪釋,而卓吾李翁又從而批點之。夫批注刪釋,特解之云耳。至于批點,則直探心髓,而推極究竟,筆則筆,削則削,簡遠幽邃,又在《世語》之上,亦深遠矣。(《世說新語補序》)
徑自將劉孝標、劉辰翁并論,美其名曰“二劉先生”。又,王思任《世說新語序》云:
前宋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嗣后孝標劻注,時或以《經》配《左》,而博贍有功。須溪貢評,亦或以郭解莊,而雅韻獨妙。義慶之事,于此乎畢矣。自弇州伯仲補、批以來,欲極玄暢而續(xù)尾漸長,效顰漸失《新語》,遂不能自主。
陳眉公(繼儒)甚至說:
須溪筆端有臨濟擇眼法,有陽長生還魂丹,有麻姑搔背爪。(蕭正發(fā)《劉須溪集略序》)
總之,古人對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總體上是肯定的。
今人對《世說新語》的研究,以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為早,孫琴安、曹辛華、陶印亭等學者繼之。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第二章《〈世說新語〉的版本、箋注與批點》辟有專章加以論列,孫琴安《劉辰翁的文學評點及其地位》(《天府新論》1997年第6期)、曹辛華《論劉辰翁的小說評點的修辭思想——以〈世說新語〉評點為例》(《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2期)、焦印亭《文學評點的奠基人——劉辰翁》(《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2期)等論文,也都涉及了劉辰翁《世說新語》評點的價值及評價問題。王能憲先生得出劉辰翁《世說新語》評點四大特色,即:一是以小說眼光評點《世說》,注重作品的藝術性;二是注意疏通文意和訓釋詞語;三是間亦辨正《世說》謬誤疏失和歸類不當;四是批點語言“淺俗明快,略帶幽默味,絕無學究氣”。這些基本上道出了劉辰翁的評點特色。不過,本文關心的問題是:劉辰翁對《世說新語》究竟持何種態(tài)度?其評點成就及地位應該如何評價?除了評點,其詩詞創(chuàng)作中對《世說新語》又有著怎樣的呈現(xiàn)?
事實上,劉辰翁對《世說新語》所持態(tài)度是頗為復雜的,既未脫劉孝標、劉知幾等人的總體思路,帶有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同時又認為《世說新語》不過是一部小說,對其抱著一種比較寬容和欣賞的態(tài)度。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在開篇類似于“總評”的一則評語中一覽無遺。他說:
《世說》所載,多無識語。然皆今人所有之則,古亦不可謂無,故自未可棄耳。
說《世說新語》“多無識語”,顯然是承劉孝標、劉知幾等史學家的觀點“接著說”,后一句“未可棄耳”也許倒是言為心聲。應該說,正是這種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成就了劉辰翁,使他的批點工作顯得出乎胸臆而又不失客觀。
例如《德行》七:客有問陳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上有萬仞之高,下有不測之深;上為甘露所沾,下為淵泉所潤。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眲⒊轿淘u云:“意是耳,覺此語為煩。”又如《文學》八十七:桓公見謝安石作《簡文謚議》,看竟,擲與坐上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劉辰翁徑自批道:“此語無識。列之‘文學’亦然?!贝送猓€有許多批評《世說新語》編者歸類不當?shù)脑u語,均可見出辰翁之手眼胸次,非一般文人可比。
相比批評指摘,劉辰翁對《世說新語》更多的還是欣賞和贊嘆。比如學者都注意到劉辰翁對《世說新語》作為小說文體的特點有著非常精準的把握和恰到好處的辯護。盡管古代小說概念和今天不同,但小說比之正史,總有“道聽途說”、好奇多巧、編撰虛構的特征。劉辰翁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并予以肯定。如《容止》一“魏武將見匈奴使”一則,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指責魏武聞追殺匈奴使者一事不合慣例,實為捏造。而劉辰翁則批云:“謂追殺此使,乃小說常情。”顯然比以“史眼”看《世說》的劉知幾更高一籌。又如《尤悔》十三載: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奔榷鹱?“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劉辰翁批云:“此等大有俯仰,大勝史筆。”充分肯定小說在敘事寫人上有比史傳更加獨到之處。沒有對人物靈魂的深刻體察和高超的審美能力,怕是說不出這些話的。還有許多評點或直接贊美《世說》敘事寫人之妙,或激賞《世說》人物的嘉言懿行,都可看出劉辰翁乃深通文心與人心者,不愧為一代批評大家。
從學術史的角度講,一方面,我們要為長期被“遮蔽”的劉應登正名,充分認識其在《世說新語》乃至整個小說評點史上的首創(chuàng)地位,另一方面,也應該承認劉辰翁的確是“后來居上”,“后出轉精”,無論在評點的深度和廣度,以及對后世的影響上,都遠在劉應登之上。劉辰翁在小說評點史上的宗師地位仍是不可動搖的。
四
劉辰翁對《世說新語》的貢獻還不僅表現(xiàn)在評點、刊刻和傳播上。和唐宋以來諸多大家一樣,由于對《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和掌故十分熟稔和喜愛,劉辰翁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大量征引、化用《世說》的典故、熟語,成為繼辛棄疾之后,又一位密集引用《世說》典故并形成獨特風格的詞人。
據(jù)蕭艾先生統(tǒng)計,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詞中引用、化用《世說》典故的情況很普遍,計有50例之多(參蕭艾《從辛棄疾詞多用〈世說〉語說到〈世說〉一書的流傳過程》,載《世說探幽》第四節(jié),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約占全部六百余首稼軒詞的十分之一。而劉辰翁的《須溪詞》,存詞共353首(含補遺),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中至少72首詞、共80余處引用、化用《世說新語》事典和語典,占全部詞作的五分之一。這顯然是一個驚人的比例。
宋人詩詞講究用典,這一點比唐人更為突出。而宋人用《世說》典故,更在歷代文學家之上。何以至此?蓋因《世說新語》所記多為江左之事,南渡偏安心態(tài)正與南宋文人深層心理相合?!妒勒f》中“過江諸人”的麥秀之痛、黍離之悲,最易傳染給南宋士大夫,更不說像劉辰翁這樣入元不仕的南宋遺民了。在劉辰翁的詞作中,時有“睠懷麥秀,寄托遙深,忠愛之忱”,也就不難理解了。
大量引用《世說》典故,也使劉辰翁的詞在風格上與稼軒詞有著某種相似性。清代詞人況周頤非常推重須溪詞,他在《蕙風詞話》卷二中說:
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獨到之處,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jié)。世或目為別調,非知人之言也?!羲怪悾瞧浯我?。如衡論全體大段,以骨干氣息為主,則必舉全首而言。其中即無如右等句可也。由是推之全卷,乃至口占、慢興之作,而其骨干氣息具在此。須溪之所以不可及乎!
又同書卷三云:
《鳳林書院草堂詩余》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并皆南宋遺民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以文丞相、鄧中齋、劉須溪三公繼之,若故為之畦町。當時顧忌甚深,是書于有所不敢之中,僅能存其微旨,度亦幾經審慎而后出之。
不可否認,須溪詞的“風格遒上”、“骨干氣息”,“凄惻傷感,不忘故國”以及隱逸遁世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在詞的語言形式和修辭技巧上,當與準確、巧妙、嫻熟地用典有關,特別是《世說》語典事典的大量化用,對于豐富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表現(xiàn)力顯然都是大有助益的。
綜上所述,作為一個集大成的評點家,在劉辰翁評點過的數(shù)十種詩、詞、文、小說等作品中,《世說新語》無疑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不僅在劉應登的基礎上,通過對《世說新語》的評點,極大地開拓了中國小說評點的疆域,奠定了小說評點的基本方式和方法,將《世說新語》的研究和傳播進一步推向深入,而且還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大量化用《世說》典故,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力,體現(xiàn)了他對這部傳世經典的熟悉和喜愛程度。盡管后人對其評點工作褒貶不一,但毋庸置疑的是,劉辰翁的個人情感和文學生命,已經與《世說新語》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成了不容忽視也不可多得的“這一個”。
(作者單位:上海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