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陸龜蒙并稱“皮陸”,他們的詩歌在題材和風(fēng)格上都有一定的獨到之處,在文學(xué)史上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這已經(jīng)是一個常識。但是,直接將他們二人并稱為“皮陸”,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又是何時產(chǎn)生的?則是迄今尚未解決的問題。幾年前,我致力于皮、陸詩歌的研究,曾注意到這個問題。后來,我將自己的看法寫進拙撰《皮陸詩歌研究》一書(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不過,由于學(xué)殖淺薄,考慮不周,缺乏比較系統(tǒng)的考察,其結(jié)論是錯誤的。這幾年,我在搜集有關(guān)資料的過程中,有了一些新認識,現(xiàn)在寫出來,供讀者參考。
在拙撰《皮陸詩歌研究》第一章第一節(jié)《“皮陸”并稱的由來及其含義》里,認定“皮陸”并稱在他們生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直接的證據(jù)就是《全唐詩》(卷631)所收錄的張賁《和皮陸酒病偶作》、《偶約道流終乖文會答皮陸》這兩首詩。同時,文中還根據(jù)《四庫全書》本的《松陵集》,考察其中所收錄張賁的全部詩歌都是與皮、陸二人的唱和之作,強調(diào)了他與皮、陸之間親密的詩友關(guān)系,“皮陸”并稱出現(xiàn)在他的詩篇里,正是這種密切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我說張賁與皮、陸是親密的詩友,這并不錯,但是,我說“皮陸”并稱就源自張賁的上舉兩首詩的題目,卻是錯誤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全唐詩》里張賁這兩首詩的題目是經(jīng)過后人改動的,它們的原題目里壓根就沒有“皮陸”二字,這就導(dǎo)致了我立論的前提是不存在的。拙撰出版以前,未能發(fā)現(xiàn)這一錯誤,貽誤了讀者,我感到很愧疚。
拙撰出版以后,在一次偶然的翻閱中,不經(jīng)意間想到,《全唐詩》里張賁的這兩首詩,最早就是收錄在《松陵集》里的,而《四庫全書》本的《松陵集》,這兩首詩的題目分別是《奉和次韻》(即唱和次韻皮日休《酒病偶作》和陸龜蒙《奉和》)、《偶約道流終乖文會因成一絕用答四篇》(所“答四篇”,指陸龜蒙《文招潤卿博士辭以道侶將至因書一絕寄之》、皮日休《奉和》、陸龜蒙《再招》、皮日休《奉和》四首詩)。那么,這兩首詩的題目,究竟是《全唐詩》還是《四庫全書》本的《松陵集》更符合作者原來的實際情況呢?如果解決了這個問題,也就可以弄清楚“皮陸”并稱到底是不是出自張賁了。現(xiàn)在的結(jié)論是,《四庫全書》的《松陵集》里張賁兩首詩的題目比較符合作者原來的實際情況,所以,“皮陸”并稱當然也就不是出自張賁。
為了較好地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大體上可以從四個方面的文獻資料來考察辨正:一是《松陵集》的流傳和版本,二是張賁的別集,三是唐詩總集,四是有關(guān)的詩話、筆記等文學(xué)史料。首先談《松陵集》,作為皮日休、陸龜蒙、張賁等人的唱和集,它是由陸龜蒙編輯、皮日休作序而流傳下來的,也是最早收錄張賁這兩首詩的,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特別是此集自晚唐以來一直流傳,未曾散佚,《新唐書#8226;藝文志》、《宋史#8226;藝文志》都有著錄。宋代以來比較重要的公私書錄大都也有著錄,可見其版本很多,綿綿不絕。再從《松陵集》本身來考察,今天我們固然不可能見到陸編皮序的原本了,但從宋代以來的若干版本,我們還是可以了解其基本情況的。雖然宋本已無原編傳世,但我們還可以見到清初影宋抄本、陶湘涉園影宋本和“斠宋本”。前兩個本子實際上是同一個宋本的影抄、影刻本,后一個本子是明末毛扆購得宋本《松陵集》后,以其家刻汲古閣本《松陵集》為底本進行校勘的本子。原校本雖不傳,但顧廣圻傳錄本尚存,藏于臺灣“中央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都藏有美國國會圖書館制作的該書的膠片,南京圖書館館藏編號為“膠807”,其卷四、卷五之間的一頁有“斠宋本松陵集”六字,所以我們即稱其為“斠宋本”(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徑將此書稱作汲古閣本《松陵集》似乎不恰當)。明、清以來,《松陵集》的刻本、校本頗多,現(xiàn)在一般都屬于圖書館的善本書。就我曾寓目者臚列如下:明弘治劉濟民刻本、明毛晉汲古閣刻本、明崇禎顧凝遠詩瘦閣刻本、清初錢求赤校影抄明弘治劉濟民刻本、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盧文弨校汲古閣本、李盛鐸批校汲古閣本清因樹樓印本、章鈺校汲古閣本清因樹樓印本、傅增湘校汲古閣本等。以上各種版本的《松陵集》雖然??碑愇念H為紛歧復(fù)雜,但上文所述張賁兩首詩的題目并無異文,都與上文抄錄的《四庫全書》本完全一致。這就足以說明,從《松陵集》來考察,“皮陸”并稱并不是出自張賁的這兩首詩,是毫無疑義的事情。
其次從張賁的詩文結(jié)集來看,最早就是《松陵集》收錄他的詩歌十六首,另外還有他與皮、陸的聯(lián)句二首,此后似乎他并沒有別集行世。檢尋《新唐書#8226;藝文志》、《宋史#8226;藝文志》,都未見他的別集,今人陳尚君依據(jù)唐、五代、宋、元人的著述為主而撰成的《〈新唐書#8226;藝文志〉未著錄唐人別集輯存》(《陳尚君自選集》,廣西師大出版社2000年版)一文,也未搜羅到他的別集。由此,我們基本上可以推斷,可能從來就沒有張賁的詩文集行世。清人編纂的《全唐詩》,所收錄他的詩歌與上述《松陵集》完全一致,而《全唐文》里他連一篇文章也沒有,可以說也是一個有力的佐證。這樣,“皮陸”并稱出現(xiàn)在他的別集里就沒有任何可能性了。
第三,我們再來注意一下有關(guān)的唐詩總集。歷代選本類的唐詩總集很多,但很少選錄張賁的作品,就連選本中規(guī)模較大、流行一時的明初高棅《唐詩品匯》也只是選錄了他的一首詩,而清初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就根本沒有選錄他的作品,可見張賁的詩歌實在傳誦不廣。一般的唐詩選本難以選錄他的作品,因而選錄上文所述他與皮、陸唱和的兩首詩的可能性就更是微乎其微了,當然就難以與“皮陸”并稱的問題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性了。我們應(yīng)當注意的是大型的唐詩選本類總集,和以搜集有唐一代全部詩歌為目標的“全”字號唐詩總集。我們重點考察了以下幾種書:李昉編《文苑英華》、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張之象編《唐詩類苑》、胡震亨輯《唐音統(tǒng)簽》、季振宜輯《唐詩》、彭定求等編《全唐詩》。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萬首唐人絕句》、《唐音統(tǒng)簽》、《全唐詩》這三種書,將上文所述《松陵集》里張賁的兩首詩改換了題目,即《奉和次韻》改作《和皮陸酒病偶作》、《偶約道流終乖文會因成一絕用答四篇》改作《偶約道流終乖文會答皮陸》,三書完全相同,一字不差。很顯然,這一改題是《萬首唐人絕句》的編者做出的,胡震亨在匯輯《唐音統(tǒng)簽》時,應(yīng)當利用了《萬首唐人絕句》,承襲了洪邁的做法。這當中比較特別的是介于《唐音統(tǒng)簽》和《全唐詩》之間完成,而又與《唐音統(tǒng)簽》共同成為《全唐詩》主要資料來源的季振宜《唐詩》。他輯錄張賁的上述兩首詩,在題目的確定上頗有講究。后一首詩完全與《松陵集》相同,它本來就有完整而明確的題意。而前一首詩原題為《奉和次韻》,語意雖然完整,但是當把它與皮、陸的原唱分開時,它就不明確,讓人不知所云了。所以季振宜直接采用皮日休的原唱《酒病偶作》為題,顯然是季氏在將張賁作品從唱和集《松陵集》中析出而以人輯編時所采取的一種處理方法,這與洪邁改換詩題還是不一樣的?,F(xiàn)在我們還是要回過頭來,討論洪邁改換詩題,從而最早使張賁的兩首詩里出現(xiàn)“皮陸”并稱的問題。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編輯于南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后的數(shù)年間,最初是作為童蒙讀物而編的。我們認為,他在編錄張賁作品時,將上述兩首詩改題,很難說是一時興到所致,應(yīng)當是“皮陸”并稱已經(jīng)成為學(xué)術(shù)常識后的表現(xiàn)和結(jié)果。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將最早改動張賁兩首詩題目的人確定為洪邁,而“皮陸”并稱則只有出現(xiàn)在他之前,他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第四,這樣我們就有必要來考察一下晚唐五代以至宋代的詩話、筆記等文學(xué)史料對皮、陸有關(guān)的評述了。我們可以看到,人們談?wù)撈ぁ㈥懙脑姼?,往往是與關(guān)注他們的唱和詩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最早的人要算是晚唐五代的王定保。他出生在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恰好應(yīng)當是《松陵集》結(jié)集的那一年,可見他與皮、陸的時代多么接近。他在《唐摭言》(卷十)中說:“陸龜蒙,字魯望,三吳人也……詩篇清麗,與皮日休為唱和之友,有集十卷,號曰《松陵集》?!?《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顯然,他是從唱和詩的創(chuàng)作與《松陵集》結(jié)集來認識、評述皮、陸,從而同時提及他們的。稍后就是孫光憲,他出生在唐亡前十一年的唐昭宗乾寧三年(896)左右,卒于北宋建國后的第九年,即宋太祖開寶元年(968),他主要生活在五代時期。他在《北夢瑣言》(卷二)中主要肯定皮日休的兩次進書,分別請求以《孟子》為學(xué)科,以韓愈配饗太學(xué),提倡儒家道統(tǒng)的做法,同時他也提到皮日休“寓蘇州,與陸龜蒙為文友”(中華書局2002年版)。雖未明言他們的唱和詩和《松陵集》,但“蘇州”、“文友”云云,實際上注意的仍然是這一點。上述例子說明,這種談陸必提皮,或述皮必提陸的情況,顯然是他們的唱和詩創(chuàng)作頗為惹人關(guān)注的結(jié)果。這種情形,很容易形成最為簡捷的“皮陸”并稱的出現(xiàn)。果然,大約在孫光憲辭世四十年左右,錢易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撰成的《南部新書》(丁)中說:“嚴惲,字子重,善為詩,與杜牧友善,皮、陸常愛其篇什?!?中華書局2002年版)因此,“皮陸”并稱最遲也就在此時出現(xiàn)了。而之所以會產(chǎn)生“皮陸”這一名詞,最關(guān)鍵的緣由莫過于他們的唱和詩創(chuàng)作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松陵集》了。在這以后,宋人就經(jīng)常直接將“皮陸”并稱,使之成為一個常識性的文學(xué)名詞了。如王得臣《麈史》、洪邁《容齋隨筆》、范成大《吳郡志》、陸游《宣城李虞部詩序》、劉克莊《后村詩話》、嚴羽《滄浪詩話》等等,可舉的例子很多。這里,尚有一例應(yīng)當特別提一下,就是北宋詩人張耒不僅將“皮陸”并稱,而且跳出了一般論者大多只關(guān)注皮、陸的唱和詩的思維定勢,進一步將皮、陸詩歌獨到的題材特點和風(fēng)格特色概括為“皮陸體”,并仿效創(chuàng)作了《伏暑日唯食粥一甌盡屏人事頗逍遙效皮陸體》(《張耒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一詩。凡上種種,都足以說明,“皮陸”并稱早在北宋初就確立了,最初它是人們關(guān)注其唱和詩的結(jié)果。后來,人們逐漸注意到他們所有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入探討其藝術(shù)成就,從文學(xué)史上來評價他們。如張耒重視皮、陸詩歌的題材取向和風(fēng)格特色,提出“皮陸體”,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六)稱述“皮、陸皆唐季詩客”(中華書局1983年版),都具有這樣的意義。如此看來,“皮陸”并稱最終也就變成對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比較全面的概括評述了。金、元、明、清的論者對“皮陸”并稱所作的闡述,大體上正是循宋人所評述的諸方面而深化發(fā)展的。最后再回過頭來補說一句,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為張賁的兩首詩改換題目,直接以“皮陸”并稱,決不是他隨意為之的偶然現(xiàn)象??紤]到“皮陸”并稱早在北宋初期就已經(jīng)形成,很早就為學(xué)術(shù)界所公認,就是洪氏在他的學(xué)術(shù)筆記《容齋隨筆》(卷十五)也談到“皮、陸唱和集”云云,可以肯定,他在編輯唐代絕句時,改動張賁兩首詩的題目,便于其與皮、陸的唱和詩分離而獨立成章,是“皮陸”并稱已成為一般性的文學(xué)史常識以后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