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
一上公交車,我就拉著禾禾往中間擠,腿的森林不斷磕絆著我的禾禾。他每受一次磕絆就會氣惱得滿臉通紅。禾禾長得好,單眼皮,瞳仁大,鼻翼又窄又高,皮膚瓷器樣的,嘴唇也是粉嘟嘟的。其實我也并不難看,禾禾跟我年輕時很像,現(xiàn)在嘛,六十好幾的人了,除了眼袋垂懸,皮膚松馳,身板還是挺拔的,勉強算得個帥氣老爺子。
時值初秋,仍是易出汗的,不一會兒我就滿頭大汗了。禾禾被我拽得跌跌撞撞,煩燥地擰著眉頭,緊咬嘴唇。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我和他背對中門,站在兩個座位之間。車內(nèi)傳來自動播報的聲音,是那句聽了無數(shù)遍的“請給需要幫助的乘客讓個座”。這句話來得極是時候,配合著我的肢體語言。汽車行至一站,跑累了歇氣似的,哈口長氣停穩(wěn),張開嘴巴,吐幾個人出去吸幾個人進來,夾雜著七零八落的投幣聲,司機說:“老鴰子站兩元不是一元。”片刻停頓,傳來“叮當(dāng)”一聲。
靠前坐著的一位是青年男子,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他后面的一位是模糊了年齡的女人。本來對讓座就胸有成竹,加上有溫馨提示撐腰,我簡直覺得有恃無恐了。我和禾禾在晃悠中拉長期待。
禾禾站累了,回轉(zhuǎn)身抱緊我的腰,把部分重量轉(zhuǎn)移到我身上。車子晃蕩一下,人們統(tǒng)一完成送脖子和收脖子的動作。我打量左右兩個人:青年男子和女人各自腦袋靠椅背,雙目微閉,不知真睡著還是假睡著。這時,簇?fù)碓谝黄鸬摹罢酒薄眰冏h論起來:“人家老人帶個小孩站都站不穩(wěn),也該自覺讓個座吧!”
黑而精瘦的青年男子,紋絲不動,雕塑一般。女人睜開眼,扭臉望望我和禾禾。面無表情,把包包往懷里收了收,雙腿夾得更緊了。
我清清喉嚨,為了禾禾,忍不住說:“人家嘛歲數(shù)也大了,也都老胳膊老腿了,還都睡著了,讓不了座了?!?/p>
青年男子紋絲不動,女人被掐了睜開眼,雙腿劃拉著往起站,沒等站直跌下去,接著又往起站。臨了,女人成功地站起來,高高低低地打量我們爺孫倆,任兩坨紅暈鉆出粉底膠著在顴骨上。她把嘴角往里蜷縮幾下,拿住一股子勁說:“我說這位大哥,說牢騷話可得悠著點兒。你說得對,我是沒睡著,是假睡,你一上車朝這邊擠,往跟前一站我就懂你意思了。算你有眼力,我還真不是不讓座的人。我是習(xí)慣性地把座位讓給大肚子、老人或是帶小孩的。今天我沒主動讓你,理由有三條:第一你帶的小孩并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小孩,他該有四五歲了吧?也就是說,你不屬于真正需要幫助的乘客。你一手抓扶手,一手牽他是完全可以的。”
說到這兒的時候,汽車發(fā)出急剎車的尖叫,所有人都猛地一栽,司機大聲沖外面喊:“注意點兒好不好!咋能閉著眼睛橫穿呢!”
女人好腦子,突如其來的隔斷并沒讓她忘記要說的理由。她清清嗓子說:“接下來我要說第二個理由:跟你比,我今天倒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乘客。為什么這么說?你拎一下我的包就知道了。沉,全是書和雜志。包也是新買的,擱在地上怕弄臟,拎著又很吃力,車上這么擠,一點辦法也沒有。現(xiàn)在嘛,經(jīng)你一諷刺我也覺得飽受刺激,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好,座位讓給你,但我有一個條件,請你幫我把包抱著。另外,我還想說一下第三個理由,那就是我也不是年輕人,我女兒明年出嫁?!?/p>
“站票”們一片嘩然:
“沒看出來?!?/p>
“呵,人家也是有年紀(jì)的人。”
女人一番話撩出我滿心歉意,我檢討似的對女人說:“剛才那話真不是說你的,別生氣了!我拉著小孩能行,你拿好自己的包?!?/p>
我和女人都不吱聲了,“站票”們議論起來:
“誰知道是真是假。”
“不讓座就是硬道理?!?/p>
“編句謊話又費不了多大事兒!”
這話橫豎聽著都解悶兒。女人“呼”地站起來,雙眼冒火說:“哪位說我說謊,請站到我跟前再說一遍!”
沒人接茬兒。有人接話兒:“大姐,不是說你的,你坐你的?!?/p>
“站票”們一攪和,反而把女人讓座的決心撩撥起來了,似乎不把座讓出去就證明不了她有多真誠。她雙手抱包,對我說:“來,坐吧,包也不讓你拿了!”女人賭氣讓座,想用實際行動扇那個說混帳話的耳光。有趣的是,當(dāng)女人堅定不移地站起來,幾雙熱情的手就一起摁摁她的肩膀,女人雙腿一軟,跌落到座位上。
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前排那個像雕塑般沉穩(wěn)的青年男子忽然站起來,扭過頭,雙目圓睜,大聲說:“沖我來的是吧?我女人要生孩子沒人讓座!我抱著發(fā)燒的娃娃看病也沒人讓座!我找誰去!”
車子搖晃著,青年往后仰了一下,一只腿快速蜷起來擱到座位上,雙手抓住靠背,兩眼盯著我冒火。
我被嚇著了,眼睛直眨巴。禾禾抱緊我的腿。
十幾秒鐘過去,“站票”之一率先緩過神來,說:“那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
“媽的,當(dāng)?shù)厝丝偸谴蛩牢覀兺獾厝?”青年男子不示弱。
“誰知道你是外地人呀,臉上又沒貼標(biāo)簽!”“站票”之二說。
“哪個人眼睛沒水?只要我開口說一句話,只要我露出半點黑皮膚,只要看看我的穿著,只要敢給當(dāng)?shù)厝税朦c不順心不順眼,一竿子就夯過來了!”
“年輕人,我可從沒有瞧不起外地人!我祖上也是外地人?!蔽疫吔忉屵呌X得話題跑偏了。
“我只說現(xiàn)在的人,管不了你祖宗八代!”
車沒到站停下,司機起身,回身面對我們,說:“給‘世博會’一個面子,別吵架好不好!”
青年一扭身,指著司機吼:“少廢話!誰再多嘴我就不客氣了!”
司機無奈地?fù)u搖頭。車像一條生氣的蛇,在鴉雀無聲中郁悶地蠕動。
青年擺正身體坐下去,頭上兩處疤痕跳入我的眼簾?!罢酒薄眰兇蟾乓豢跉鉀]順過來,七嘴八舌地嘀咕:
“腦瓜進水了?!?/p>
“毛病!”
青年男子一定是聽得見的,可能是剛才的吼叫消耗過多,沒蓄夠再次吼叫的力量,當(dāng)然,也可能怕遭眾怒,裝聾。
女人一臉歉意,想起什么,拉開提包拉鏈,在里面撥拉幾下,拿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又把提包拉嚴(yán)實,之后,捏著糖果在禾禾眼前晃。我讓女人別客氣,禾禾卻接過了糖,隨即窘迫地低頭看腳。等到感覺所有人不再注意他了,禾禾松開我的腿開始剝糖。他把糖紙揉成一坨遞給我。我注意到禾禾吃糖的瞬間朝女人投去感激而不失警惕的一瞥。孩子那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的眼神飽滿而豐富,只是掃過去的速度太迅疾顯得有些飄,僅此一眼,還是把女人剜疼了,看懂眼里意思,女人便不再充滿期待地看他了,扭臉望窗外,她大概已經(jīng)知道,無論付出多少大白兔奶糖,禾禾都不可能在她那里坐下。
車廂內(nèi)彌漫著細(xì)若游絲的奶糖香,把一鍋煮沸的麻辣燙調(diào)得溫適許多。
過了兩站,青年男子里邊坐著的大爺站起來,側(cè)身往外挪,幾個“站票”熱情地讓我坐進去,說我?guī)е『ⅲ麄兌疾粻帗?。我斜了青年一眼,搖搖頭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不想跟有的人擠在一條板凳上?!?/p>
青年男子一聽,“忽”地起身,用手搗著我說:“愛坐不坐,有本事開私家車去!”
“就是沒私家車才來擠公交的嘛!”我實話實說。
“呵,你沒私家車啊,我他媽以為本地人個個都牛逼呢!”
“你嘴里干凈點兒!”
“出娘胎就這樣兒,你說咋整吧?”
“咋整?就你這樣兒,我別說年輕時候,就是現(xiàn)在也撂得倒你信不信?”我火了。
“有種,老爺子,算你有種,”青年朝我豎起大拇指說,“你說擱哪兒撂吧,手正癢癢碰到個欠揍的?!?/p>
“今天不行,要送孫子上幼兒園,咱們另找時間較量,看看誰J怕誰!”
“老爺子,我怕你沒那個膽兒!”
“別激將,今兒我還真沒空?!?/p>
“既然大話說出來了,誰不把我撂倒誰是驢日的!”
“說臟話,失身份!”
“我他媽壓根就沒身份。我說了,誰不把我撂倒誰是驢日的!”
“那你告訴我,怎么約你?”
“打我手機,現(xiàn)在就把號碼存到你的手機里?!?/p>
“你挑起的,你應(yīng)該把我的號碼存到手機里?!?/p>
“行啊,反正直了被子橫了床,一碼事。老爺子說吧,鄉(xiāng)下人文化不高,阿拉伯?dāng)?shù)字還會寫?!?/p>
“134474194741。好記,意思就是‘要咱試試氣死你就是氣死你’!”
“氣不死的,別被我揍死就行了!我撥號,你把我的號碼也存著?!?/p>
“哼,存就存。誰揍死誰還吃不準(zhǔn)呢!”
“明天我等你電話。”
“只要你約,我不出來我是你孫子。你不約我你是我孫子!”
“看誰是誰的孫子!”
到這兒,“站票”們議論紛紛:
“同船過渡勝過八百年修行哩,少說一句不就過去了?!?/p>
“要說吧,今天走出這輛車,都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碰到,何苦喲!”
聽著這些話,我覺著挺不是滋味兒。又到一站,女人和青年男子同時起身。青年男子罵罵咧咧說今兒晦氣,從中門下去。女人撫摸禾禾的腦袋說:“再見了小朋友!”禾禾嘴里嗯嘰著。我一屁股塌到女人騰出的座位,叉開雙腿把禾禾拉到面前,故意提高嗓門兒說:“我以為誰能在車上坐一輩子呢!”
車下
其實呢,那天下車我的氣就散了。我甚至站在刺兒頭的立場想了不少:也許人家拉家?guī)Э谶M入這個城市,經(jīng)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每次不愉快積攢下來就變成一種積怨,積怨到了一定時候,總會通過某件事找到發(fā)泄口,是我運氣不好,不小心成了他發(fā)泄積怨的對象。唉,算我中大獎了。想到這兒,苦笑著望著朦朧的秋陽。禾禾問:
“爺爺笑什么?”
“爺爺不想約那人打架了。車上的事兒過去了?!?/p>
“他要是約爺爺呢?”
“十有八九不會。他有媳婦管哩。再說,他一個民工總要干活兒,肯定不會閑得慌?!?/p>
“爺爺,約你也別去哦!”禾禾一臉隱憂地望著我。我和禾禾拉鉤,說堅決不打架。禾禾高興了,一蹦三跳地進幼兒園大門了。
和禾禾這么說,但我還是有種預(yù)感,青年十有八九會約我。他要是真約我呢?我就說沒空,拒絕赴約。可他要是加上一句誰不赴約誰是驢日的呢?那我就不能不接招了。
接到青年的電話是幾天以后的事了。
手機響,顯示“青年刺兒頭”字樣,心像被捏了一把,似有一陣悶雷從心頭碾過,但我很快平靜了。預(yù)感變現(xiàn)實了。這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手機傳來的聲音聽上去不像約打架,而像約老朋友到某個地方,協(xié)商個什么事兒。其實這樣一來,我覺得青年不光性子火爆還陰險狡詐。但我畢竟一把年紀(jì)了,啥陣勢沒見過呢。我鎮(zhèn)定地嘿嘿笑了兩聲,我想讓對方從這兩聲笑里聽出老爺子不好惹。
青年的語調(diào)很溫和:“我倆到江河匯廣場比試拳腳可好?”
我知道來者不善,敢主動約地點打架,肯定備著三板斧。我說:“什么時間去呢?”
“明天上午行不?我和工友調(diào)個班?!?/p>
“不行。上午我跑不出來,要陪老太婆買菜,接著還要摘菜、洗菜、做午飯。要不午飯后到那兒?”
“不行,工地只有一小時吃飯時間,來不及?!?/p>
“也是,既然較量拳腳,不打上幾個回合也不過癮哩?!?/p>
“那明天下午五點以后行不行?”
“嗯,差不多。五點以后我已經(jīng)接著孫子了。”
“我也下班了?!?/p>
商量妥當(dāng),我和刺兒頭在手機兩頭笑,像一對老朋友約時間喝酒,約看美國大片。我說就這樣。青年又說:“老爺子,我倆的事最好別讓家里人摻和,特別是女人,讓她們知道就打不成了?!?/p>
“是的是的,不讓老太婆知道。明天下午接到孫子就去江河匯廣場。”
“不行不行,帶孫子怎么打呀,最好把他寄放到啥地方,打完再去領(lǐng)他。”
“寄放?我的禾禾又不是一件東西。放心吧,就算帶上他,也不是爺孫倆一塊上,我倆還是一對一?!?/p>
“嘁,你有些老糊涂了哩,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嚇著小孩兒了!”
“沒事沒事,讓他看看,算是早期男子漢培訓(xùn)吧?!?/p>
“沒想到,你還挺幽默?!?/p>
來到江河匯廣場,禾禾眼尖,指著刺兒頭說:“車上的叔叔!”我一聽,頭皮掠過一陣酥麻,心里泛起一陣不舒服,但嘴上什么也沒說。我抓緊時間對禾禾進行男子漢教育:“禾禾啊,每個小男孩都得長成一個男子漢的。那么男子漢是怎樣長成的呢?”禾禾望著我,搖搖頭。我說:“沒見過流血,沒見過打落的門牙就算不得男子漢!”
禾禾似懂非懂地嗯嘰。我告訴他來江河匯廣場的真實意圖,叮囑他不管誰把誰打趴下,他都應(yīng)該像一個真正男子漢那樣,不大驚小怪,不驚慌失措,不淚流滿面。禾禾似乎懂了,膽怯又堅定地朝我點頭。
刺兒頭看到我們的時候,晃了晃手里的紅牛易拉罐。猜想他是為打架才買紅牛喝。江河匯廣場南側(cè)的活動中心環(huán)境很優(yōu)雅,像運動場又像街心花園。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都有人在活動,有的在跳廣場舞,有的在舞劍,有的在打太極拳。其中一個身穿藍色對襟衫的女人吸引了我,這個女人一個掃堂腿接一個飛腳,落地時正好與我打個照面。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我在車上遇到過的、不肯利索讓座、外加一堆理由的矯情女人。這女人的太極拳打得真叫好,拳腳起落勾帶著一股風(fēng),絕不是花拳繡腿。女人看上去很優(yōu)雅,與江河匯廣場的總體風(fēng)格很搭調(diào)。我沖女人笑笑,沒想告訴她來這兒做什么。
從容地牽著禾禾,我給青年一個頗有內(nèi)涵的笑。三個人并排朝廣場東側(cè)走。女人一串梭步,甩一個響亮的飛腳,差點兒又和我撞上。女人依次看看我們仨,微笑著停下動作,揩揩腦門上的汗珠說:“你們來這兒做什么?”她的笑意告訴我她是明知故問。
女人不再打拳了,滿含笑意地邁著十分淑女的內(nèi)八字步跟上我們了。她環(huán)顧四周,夸張地說:“哎喲,大伙兒瞧瞧這一老一少。斗了一回嘴皮子,哪兒犯得著打架嘛!”本來已經(jīng)有人注意我們了,經(jīng)女人一吆喝,散落在江河匯廣場的人都朝這邊匯攏了。我們仨,漸漸被圍,女人激情滿滿地朝人前擠。
青年又黑又瘦,但一雙眼睛虎實晶亮。他不打悚,我就不能打悚。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故意把上身挺了挺。我的禾禾學(xué)我的樣子也挺起了小胸脯。青年瞄準(zhǔn)垃圾箱扔易拉罐,讓紅牛劃出一個拋物線,落入垃圾桶。
我和青年四目相視,平靜中透著煞氣,在車上我們吵得很有勁,那是響水不開,這會兒是開水不響。我湊上前,小聲說:
“年輕人,等會兒我倆真干起來,圍觀者肯定會干涉。我倆統(tǒng)一口徑,就說是業(yè)余拳擊選手在這兒操練。”
“行哪。”
“哦,還有比賽規(guī)則,誰把誰撂倒一次算贏一局你看行不?”
“行啊!”
說到這兒,總覺得還有細(xì)節(jié)被忽略。正想著,青年開口說:“咱們說好,打完算完,不許糾纏,不管哪方受傷,自己承擔(dān),不要找這兒找那兒,我拉家?guī)Э诘?,沒錢給你治傷?!?/p>
“要是我打傷你,也得請你原諒!”
“放開打就是了。反正打完我就不管了,我坐車回家抱娃娃了!”
說到“坐車”二字,青年和我都怔住了,他可能也在快速回憶,一股舊怨浮上心頭,打架的勁頭繃得更足了。
架勢拉開。青年說:
“你歲數(shù)大先出拳好了?!?/p>
“你先出拳。”
“我不能讓別人說我仗著年輕欺侮老年人!”
“我也不想讓人說我仗著經(jīng)驗豐富欺侮小朋友?!?/p>
我倆端拳轉(zhuǎn)圈,都不肯先出手。人越聚越多了,我和青年被團團圍住。圍觀的圈子厚度在增加,漸漸變得水泄不通,人們極像公交車上的“站票”,每張嘴都是一臺微型播音器:
“真打假打啊。要是真打,你倆可不是一個組的呀?!?/p>
“說的是哩,一個青年組,一個老年組。”
女人一溜小跑躥上來說:
“這又是何苦,犯不著嘛,打傷哪一方都不好的!”
青年白了她一眼,說:“別多話。這兒不適合你,你站得越遠(yuǎn)越好!”
女人討個沒趣,回到人堆說:“這一老一少可有趣了,從車上爭到車下,老的為老不尊,小的對老不敬,與文明城市文明人相差太遠(yuǎn)了?!?/p>
青年眼睛冒火,我猜想,女人要是敢再啰嗦,他真敢扇她。我也很煩,朝女人揮揮手。
女人臉紅了。
我倆還是抱拳轉(zhuǎn)圈。青年今天穿一件大紅T恤衫,蹦蹦跳跳像只澳洲火雞?!盎痣u”蹦跳一陣伸出一只“爪子”。聽見禾禾喊叔叔,“爪子”懸在半道不動了。青年的樣子像在懷疑那聲喊的真實性。我也沒搞清禾禾要干嗎。只見他跑到青年跟前,神秘地扇著小手說:“叔叔你蹲下來,我有事跟你說!”
我讓禾禾別多事,爺爺不會輸。青年說:“小朋友,別礙事好不好?”
“禾禾聽話,好好在一邊呆著,等把他撂倒,爺爺帶你到動物園看猩猩?!蔽艺f。
“還想看猩猩?笑話,”青年男子壓下去的火氣再次被撩撥出來,“我要讓大伙兒看看,看看老猩猩是怎么倒下的?!?/p>
“閃開!閃得越開越好。”我對禾禾喊。
禾禾不聽,沒閃開,昂頭看青年。他用小手朝青年扇扇,樣子更神秘了。青年彎下腰。禾禾說:
“叔叔,別跟爺爺打架好不好?”
“都是你爺爺挑起來的,不打還以為我怕他!”
“我告訴你個秘密?!?/p>
“說吧。”
“我爺爺腿是鐵的,會踢疼你的?!?/p>
“腿是鐵的?什么意思?帶暗器了吧?”
“什么叫暗器?”
“武俠片里的飛鏢、匕首你不懂嗎?”
“不是飛鏢匕首,是鐵腿。”
青年撇下禾禾,朝我步步逼近。我本能地后退,問他想干嗎。他說:
“撩起你的褲腿,你私藏暗器,我有知情權(quán)?!?/p>
“嘁,笑話,我還懷疑你藏著暗器呢!”
“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不信的話你可以檢查。”
沒容多想,禾禾走到我跟前,彎下腰,捏著褲腿一寸寸往上拎。制止不了禾禾,我只能觀察青年的表情變化:眉頭,松開又?jǐn)Q緊,眼里有驚訝,有不屑,有憐憫,還有厭惡。說不清他在想什么。終于,銀晃晃的假肢徹底暴露在眾人眼皮底下,我覺得面子丟盡。我很擔(dān)心青年專盯這條腿打。
禾禾輕輕放下我的褲腿,扭頭說:“叔叔,我沒騙你吧?”禾禾完成任務(wù)撇下我和青年,跑到女人面前站著了。
青年十分矛盾地看別處。人群很安靜。片刻過后,青年收回目光,環(huán)視人群,望望禾禾和女人,唯獨不看我。我感到那雙眼睛很燙人。又是片刻停頓,青年咽下一口唾沫,下決心松開了拳頭。往下耷眼皮的瞬間,他朝我瞟了一眼。
青年轉(zhuǎn)身走了。他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他說的一句話:
“看看吧,還是你們城里人在欺負(fù)我外地人!”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