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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吃蘆筍。
暮春后,蘆筍上市,一扎扎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處,鮮嫩得能掐出水來,顏色和姿態(tài)皆不同于平常的青菜。倘若蘿卜白菜是一首隨意唱和的農家小調,蘆筍的聲勢便是宮廷詩,尊貴兼傲氣奪人?!笆V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碧J芽燉河豚的鮮美,使得惠崇的春江小景詩像本美麗的菜譜。然而,這位渾身洋溢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雅靜詩情的家伙竟然非蘆非筍,臺灣散文作家黃寶蓮說它是“西方食物里的貴族,羅馬人鐘愛蘆筍,稱為王者之食,即使現(xiàn)世普遍,但身價依然不俗?!秉S寶蓮長期居住紐約、倫敦、香港等地,其文字具有打破地域限制的國際視野與內涵,她饒有生趣的娓娓道來,使我確信蘆筍是從中世紀歐洲宮廷的御膳房里走失的公主,毅然決然地離開昔日宮闈舊夢,歷盡人世漂泊、滄海桑田的消磨后,平靜地融入一段嶄新的心路歷程,并依然保持欣然如初的旺盛生命。
青史人生,莫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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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氏是一個鐵鑄的徽標,如同一道跨山跨水隔不斷的血脈,雖然很難掌控我們的言行,但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卻頑固地左右著尋根的靈魂。據(jù)說,我的滿族姓氏為“戴佳氏”,屬滿洲八旗中的鑲藍旗。熟讀四書五經的祖父講起長長家譜,總像個村頭水岸收綱拉網的漁夫,臉上寫滿豐收者的富足和安詳。
祖父的安詳只是暴風雨后的平靜悠然,滿族歷史的戲劇性跌宕有目共睹,任何一個轟然的轉變都是歷史這個偉大的戲劇家煞費苦心的伏筆,舞臺上的生靈卻承載了命運的全部重量,他們或遭受過苦難和唾棄,或曾經以犧牲祖輩的血脈、家族的徽幟來躲避歷史在某種程度上的責難。如今,清平世道。國泰民安,滿族人蟄伏的民族意識逐漸覺醒,一些族人們正在熱烈呼吁弘揚滿族文化習俗,同時希望恢復自己的滿族姓氏,但因證明的手續(xù)相當繁瑣且無據(jù)可查,多數(shù)人只好暫且作罷。
姓氏因緣的撲朔,引發(fā)身世的迷惘,民族是前世耕作棲身的家園,如今只是旅者心間一個杳杳思歸的符號。風俗、信仰與靈魂一起天涯浪蕩,古老的語言游離開陌生的唇齒,身世竟如嫁接在李樹上的一枝桃,總會或多或少受非李非桃論辯的困擾。夜靜人息,獨處幽深,有時不免也暗問前塵:山水程程,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走過風雪榆關,又哪里是祖籍故園?納蘭容若二百年幽幽一嘆,竟令后來人如此輕易地陷入窘迫疏離的異鄉(xiāng)之思,看來世上就到處漂泊著迷津之人了。
歲月鐵騎崢嶸,一個彪悍的馬背上的民族為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改變世代相襲的信仰,從荒原僻地分合輾轉放眼漢家天下,是場鋌而走險、背水一戰(zhàn)的生死游戲。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掀起了漢化運動,元世祖忽必烈推行了“行漢法”政策,名垂青史的人們以行動證明,任何一個少數(shù)民族若要獲得更大的生存發(fā)展空間,必先“死”而后“生”,即舍棄狹隘落后的習俗,投入到先進文明的熔爐里去千錘百煉。自清世祖揭竿而起,聯(lián)合漢、蒙民族力量統(tǒng)一女真各部伊始,滿民族實質上就是一個滿、蒙、漢民族的聯(lián)合體。滿民族的誕生,本身就意味著血統(tǒng)分界的弱化和種族概念的寬泛,這需要一種宏大的視野支持和一種強勢的精神跨越。
滿清入主中原后,遁先人足跡大力倡導漢化政策,敞開襟懷主動接受漢民族文明的稀釋和同化,從精神領域與這個古老龐大的民族血肉相融,并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在三百年間傳承和引導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走向和價值觀念。一個特立獨行的偉大民族,從此便如一片陣雨后的草原暮云,從容自若地消逝在泱泱中華廣博的大地上,融入浩淼的文化長空里,并隨華夏各民族一起成為這片土地上自由逐鹿的主人。
山水相連的天地人寰,其實無法用一片人為的疆域將人類分割為彼此,人類的發(fā)展史本身就是一闋亙古蒼遠的牧歌,被游牧在時光原野上分分合合的往事和聚聚散散的行跡譜寫。自春秋戰(zhàn)國到滿清兩千年間,華夏大地先后進行了四次民族大融合,背井離鄉(xiāng)、改朝換代的運動中,社會變革如季節(jié)之流勢不可擋,人與自然正同步進化:種粒被候鳥從遙遠之地挾來,落土為家,蔓延生息;江南的橘落到了江北,照樣發(fā)花結枳;蘆筍也可漂洋過海,在一處彼岸生根發(fā)芽。
3
無獨有偶,與蘆筍被移植到中國一樣,將蘆筍稱為“王者之食”的古羅馬史上,也曾經苦難而決然地向中國的古絲路移民過來一群古羅馬人。公元前五十三年,羅馬帝國三大執(zhí)政官之一的克拉蘇為了爭奪權力,率四萬人軍團向東遠征,遭帕提亞圍殲兵敗后,有六千人突圍,之后,這支成功突圍的羅馬軍團就從史學家們的視線中神秘消失。有學者認為,這支突圍的古羅馬軍團幾經輾轉,最終漂泊到中國境內,并被當時的西漢政府妥善安置,長久定居下來。
歷史有諸多不可考,史中真?zhèn)斡肋h將是永世難解的懸案,然而如今甘肅永昌境內的古絲路上,一些歐洲血統(tǒng)、金發(fā)碧眼的普通村民以大漢民族自居,在此世代安居樂業(yè)。他們的生活習俗與當?shù)孛癖姛o異,居土屋,種莊稼,吃蔥油餅子,說當?shù)胤窖裕瑢⒆陨硗耆慌c這片繁衍生息的土地,并與之一起千載沉浮。
誠然,幾千年的風雨時光可以徹底變遷世代固守的習俗和觀念。光陰荏苒,我常常面對這樣的變遷感到驚駭,人類到底有多大能量改變自己,以便適應陌生的生活,又有多少智慧消除根深蒂固的故我,為生命的傳承塑造一個新生?那條看似花雨紛飛、夢幻曼妙的古絲路,到底曾收留過幾多苦難人群和漂泊遠客?如今,當他們早已經將血脈和靈魂融入這片沃土,他們會邁過這片養(yǎng)育自己的溫熱土地,轉而向遙不可及的地中海岸問根求源嗎?他們將幾多生命的顛沛編入了古老絲國的經緯,而能無謂地當自己是個旁觀的過客嗎?不會。只因這里是棲息靈魂和肉體的家園,那山、那水、那人,和自己的生命世代相依,皆可相互永久托付。
蘆筍被移植到一片土地后,將生命的根穩(wěn)穩(wěn)地扎在這片土地上,像人類一樣,愛上了一片土地,并愛上了這片土地上的新生活。生命不卑不亢、豁達從容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融合,與土地融合,與文化融合,與自然宏大的規(guī)則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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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末,曾去俄羅斯小住。繞過蒼茫無垠的貝加爾湖,在與國土愈行愈遠的分離中,內心感受到了一陣陣不可言說的微痛和舉目無親的孤獨。
旅途中,繚繞的暮鼓晨鐘和昏黃的小村燈火,分明就是羈旅篇章的標點,承著上一節(jié)的風塵,啟著下一篇的感嘆。淡淡的故土鄉(xiāng)愁,如一枚冬月,一曲巴揚,一縷炊煙和一碗紅菜湯,屢屢浮現(xiàn)在異域原野的空曠里。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漢族人面貌和裝束的婦女,以為遇到親切的國人,真想與她緊緊擁抱,之后借溫和的母語安慰被生疏包裹的心。女士卻用地道的俄語和我攀談,我詫異于自己判斷的失誤,也趕緊改用俄語和她打招呼。生人陌路,能有交談的對象也是種安慰。女士介紹說,自己的祖先據(jù)說是中國人,后來不知在中國的哪朝哪代,一群人遷居到西伯利亞,逐漸演變成為俄羅斯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
在那處流水向北的澤國里,面對這個面貌與我無異的婦女主人般的安詳表情,干異國土地上因陌生而感覺迷惘局促的我,有些溫暖的豁然。其實人生又何處有飄零?跨越貌似森嚴的一道道地域上的國界,拆散阻隔心靈血脈的一層層藩籬。放眼天下,皆為兄弟,或正是以“和”為貴的中華民族思想的精髓,也是愛好和平的人類的共同祈愿吧。
天下相同的人間草木會喚起相同的情感,游走四方時仿佛就是為了努力證實這個樸素的論點,那原本該寂寞的異域之旅,因此顯得自由、從容、心事和目標一樣篤定。但我還是熱烈地盼望回到祖國的山川云影中來,彼處白樺林的幽靜,紅莓花的娟艷,終于無力取代草書的狂野、青瓷的隱逸。一個瀚漠風煙、長天漫草里走出的民族的后人,一個白山黑水、塞北江南長大的中華民族的子孫,是舍不得她的祖輩“死而后生”后歷經千回百轉為其選擇和耕耘過的和美家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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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個世界大同的倡導者,也深知邁越地理疆域、民族信仰的約束的歷程愈見遙遠,但唯在這份身世隱隱的顧盼里,心境忽然敞亮寬厚了。對故土根源的追尋教會我思索,教會我在思索中認識生命運動的一些本質。
猛然想起作家張承志,一個用身體和心靈感觸自然和人性的人,將不息的血脈流傳和深厚的民族溫情寫成了亙遠的牧人行歌,并與時光變遷和人間冷暖一起動情哼唱。面對那樣沉厚深情的文字,我始終不明白,新疆天山中的那個偏僻的山口小城,那個不同民族雜居的普通小鎮(zhèn)——夏臺,到底美在哪里。是挺拔神秀的白雪藍松?還是健壯敏銳的天山牧馬?是那個熟練使用五種語言的俄蒙混血女孩和古老質樸的冬不拉小曲?還是兩個整天泡在泥巴里、只用彼此能懂的咿呀稚語嘮叨玩耍的維族和回族小孩?
那是作家的夏臺,夏臺人的夏臺,也是我的夏臺。文中描寫的一切多像我的故鄉(xiāng),一個滿、漢,蒙、回、朝鮮五個民族雜居的古邊塞小城——一個房瓦相接、雞犬交好的石頭小鎮(zhèn)。永遠那樣和諧、生趣、熱鬧,連桑麻漁獵、放牧伐薪,仿佛都是一場民族間的古老狂歡。童年的我和蒙族的小、r頭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和回族的哥哥總有玩不夠的游戲,同去山那邊的草原氈房里看紅紅綠綠的京劇,和淘氣包們偷吃朝鮮族爺爺家的狗肉包。遍山梨花、深谷鹿鳴,與時光競好,沒有歧視、沒有差距,有的只是對棲息土地的摯愛,對各民族兄弟的情誼,對不同信仰的尊重和認同。
“它遠遠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小地方,它的形式是人們必須遵守的生存的規(guī)則?!弊骷彝笍囟匆姡K是一語道破天機。
猶如陽光普照、四季更迭,生命皆不可違逆地將自身置于寒來暑往的光影之中,接受它的恩澤和嬗變,接受它的指令和愛撫。在這個熔爐式的生存規(guī)則里,我們都在放棄固步自封的狹隘,從更高的角度審視和參與并融入這項莊嚴的、不可抑制的生命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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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筍從中世紀的羅馬宮廷逸出,舶到神秘的東方,無憂地生根繁衍,同時獲得了一個詩意的名字“蘆筍”,被這里的人接納和喜愛。
這個原名叫asparagus的溫柔顯貴,早已遠離了維也納的歌劇院、羅馬的角斗場和巴黎的凡爾賽,不再與奶油、活蠔、美酒為伴。如今,蘆筍被細心地擺在景德鎮(zhèn)的手繪瓷盤里,繁茂在長江黃河滋潤的沃土上,盈滿中國的詩意和韻味,同時,仍保持一截千古不俗的青翠風貌,正如每個博大善納的民族、每顆歷經苦難的人心,歲月蹉跎,百般顛沛,人世風煙里的精神卻永不蛻變。
祖輩的輝煌在于譜寫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中華歷史,馬背上的彪悍、政道上的卓絕早已散落成歷史風塵,被遙遙地懷想、深深地眷念?!按蟾?,人類總有一個角落,是留給自己的族人的,那個角落,連愛情也填它不滿”,散文作家張曉風最解追思者的柔密心境。這處靈魂深處的隱秘角落,何不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韻致和人性的善良填滿?牢記前朝舊夢,留取中華大地人文信仰的美好,記得祖先們的寬懷、勇毅、博大和進取,記得和睦地愛一片土地,愛一種人生,才是人間正道。
愛吃蘆筍,因如細品一句好詩、一處境界,在唇齒間生香;又因與餐盤里的這道佳肴能陡然生出些許惺惺同命之感,遂成拙記。
[責任編輯 張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