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倆走出電梯間,他徑自折向服務臺的那一刻,她感到一襲突如其來的眩暈,甚至有那么一秒,她懷疑起周身的空氣,是不是空氣出了什么問題,稀薄了?凍結了?
獨自從酒店出來,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她走得很慢,看上去像一個人的散步。他會不會跟上來?她似乎仍懷抱一絲希望——雖然自他早上醒來下床洗漱直至開門進入電梯間,那自始至終的一本正經,她知道這希望極其渺茫,無奈她還是忍不住,要那么渺茫地希望。她不明白,分別的場景為什么是這樣?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沒有任何朋友告別的禮儀,和相見時的那份熱烈相比,他冷靜,漠然,仿佛一覺醒來,他換了個人,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一個與她毫無粘搭的人,一個決意快刀斬斷與她所有的關聯(lián)的人。他的急轉直下令她措手不及。
怎么會呢?即便是完成一樁交易,收場也不至于如此絕然。
難道這就是結局?
石板路糟糕極了,幸好雨已停,不然,和著泥漿的積水會濺滿周身,那樣的話,她的心情會更糟。酒店距離公司很近,步行不過十來分鐘,經過一座小橋就到了。在橋上,她不知不覺停下腳步,倚在欄桿上,望著浮滿垃圾的一潭水,她心如死灰。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置身這陌生的小鎮(zhèn)?
今天是她歇在小鎮(zhèn)的第十七天,去掉中途兩次返回,應該是第十三天。前幾天天有些涼,她跑遍整個小鎮(zhèn),居然沒有找到一件合適的外衣。寧缺勿濫,她不愿意將就。每每吃飯的鐘點到了,她不知該給胃囊里填充點什么,所有的飯菜她都提不起胃口。小鎮(zhèn)的方言,她一句也聽不懂,好在她根本不想與人交流。還有,那空蕩蕩的三房兩廳,她總是讓燈徹夜地亮著,以驅恐懼……
蜷縮小鎮(zhèn),離群索居,她到底在逃避什么?又到底逃避得了什么?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感情,這一點只有她自己清楚。
然而正是因為感情,她再一次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又是感情!橫在她面前的永遠都是感情。除了該死的感情,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別的存在?她甚至不愿提及“愛情”這兩個字,就像一個失敗者不愿提及“失敗”一樣。
十多天前,她結識了一名男子。他是她的一個讀者,遠在千里之外。第一封郵件他就準確地判斷出她的姓名,接下來他說他不知該寫點什么,好多話想說卻無從說起,想知道的又好像僅僅是她的名字而已。第二封他向她推薦一首《you raise me up》的歌曲,她不知多久沒有下載歌曲了,類似聽音樂的享受,需要一個好的心情,可惜好心情于她,幾近奢侈。意外的是,那旋律一下子擊中她。于是有了第三封、第四封。她回給他,則是一些心情一些感受,細膩又抽象,從不摻雜具體的人事。你來我往,開啟郵箱成為她每天的熱衷。他倒率直,說他每當打開郵箱看到紅色的阿拉伯數字“1”就會很開心,生命的意義被她的句子填滿。她卻不明示他帶給她的歡欣,只用一貫的方式隨意抒寫。關于她的心同他一樣在狂舞這個秘密,她不想讓自己以外的人感知。
她一度深深地絕望。
來小鎮(zhèn)之前,她在繁華的都市一呆就是十年。從年輕到不再年輕,猶如一瞬。環(huán)境變了,心情變了,相守的人卻始終未變。她說不清自已到底留戀卡什么,無數次疼痛刻進骨髓,她再也沒有想過要嫁給他。
可是,卡成了她的親人。
誰忍心拋下親人呢?
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
終于,他留給她的第七封郵件是一行字:想聽聽你的聲音……然后是一串號碼。她將號碼輸入手機。
公司的例會她心不在焉,她急切地盼著回宿舍,將自己安頓在房間的深處,等待他的聲音敲打她的耳膜。
回到宿舍,已近八點,她以最快的速度沖完涼,蜷在床上。她將靠枕調到最舒適的位置,熄了燈,開始給他發(fā)短信,告之她的號碼。
按下發(fā)送鍵,她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
這種心跳的感覺不知空缺了多久?她曾經以為這樣的心跳會永遠地從她生命中消遁。她無數次獨坐窗臺,眺望遠方,一朵一朵的白云在遙遠的天邊,飄來了,又散去。烏云來了,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頰??▎?。褲子熨好了嗎?她沒有聽見。卡走過來,輕扯她的衣袖,褲子放在哪?她這才轉過頭。哦,對不起。她忘了熨褲子的事。
以前,她那么期望卡留下來陪她,如今,她只想一個人呆著。這種轉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即便卡呆在家里,什么都不說,在一旁專注自己的事,或者只是睡他的覺,她都覺得對她是一種干擾。盡管卡幾乎從不過問她的事情,她仍然覺得獨居成了眼下最迫切的需要。
是啊,太久了,這種心跳的空缺!她努力回想,還是無法計算這次與上次隔了多久?
她只想牢牢抓住這一刻。
等待——
最漫長的等待,一分鐘就是一年。她有些胸悶,于是松了松浴巾,然后閉上眼睛,靠在黑夜里……她多么希望時間為她停止,讓她好好享受這久違的愉悅。她常常這樣無休止地矛盾。
短信來了,是他:“不知怎的,心跳好快?!倍潭贪藗€字,使得她的心跳更加瘋狂,胸更加悶,氣也開始堵,她干脆將浴巾卸了。
來不及平靜,電話響了,她條件反射地壓緊胸口,命令自己趕快平靜,她不想讓對方輕易靈犀她的不安。鈴聲響到三下。她拿起聽筒。
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國。他在顫抖,一個字重復三四遍。最初的一閃念,她擔心他是個結巴。照樣,沒有問候,沒有自我介紹,連名字也沒有,對話始終從情緒直抵情緒,仿佛心緒之外的一切與他們無關。他說,她聽。他問,她答。1小時28分53秒——
她沒有料到,茫茫人海里竟有如此貼切的聲音!
她無法集中精力推敲手頭的文案。工作是什么?是謀生。沒有工作就沒有飯吃沒有房住無法將心儀的新款攬進衣櫥。這些道理,她懂,只是一向沒有深入的認知。一天之中的大部分,她都徜徉在自己狹窄的心靈版圖里,隨時準備將自己塞進僻靜的一隅,抽煙,浮想,或者,只是發(fā)呆。
她已經七個月沒有抽煙了。
她夢見他來找她,一副頑世的樣子。偌大的體育場,只有他們兩個人。隔著玻璃臺,他坐在她對面。沒有抬頭,也沒有交談,他打開筆記本,顧自沉浸于網游。繼而,和不知哪里來的一群人跳起舞來。他舞姿瀟灑,顯得訓練有素。臨走的時候,他對她莞爾一笑,揮了揮手,背著沉沉的雙肩包走了,正如結束一場球賽之后,急著趕回家沖涼。
她將夢告訴了他。他嘿嘿好笑:我不至于如此煞風景吧!
夢或許是直覺的一種延伸,她相信直覺。
盡管他的郵件仍然如期而至,字里行間流露的感性和她如出一轍;盡管來自深夜里的聲音渾厚低沉,是她偏愛的那種;盡管他推薦的篇目,她全都下載了,一有空就拿來欣賞;以及,他不慣房間太亮他甚喜下雨的夜晚他閱讀的方式他對時局的看法,他的一切似乎都是她鐘情的;她甚至想到,他不會是上帝派給她的禮物吧!十年的艱辛,理應換來一份大禮;他漸漸占據她工作之外的每一個片暇;她整天都在思忖,他會不會就是那個懂她的人?他是不是她存于世間的另一個版本?
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強迫自己相信直覺,那個零碎的夢賦予她的直覺。
之前,她有過太深的類似的烙印。
夜深得能聽見心跳的聲音,雪白的天花板都快被她盯穿。時鐘指向三點,卡還沒有回來。她只需按下11個數字,就能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可她找不出按下的理由。既然是親人,還需要理由嗎?是的,親人更需要理由。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十分鐘過去,也許是二十分鐘,她坐起來,點燃一枝萬寶路。這條假萬寶路在床頭放了一段時間,她懶得去樓下退換。她想借助假煙將煙戒了。煙在黑暗中明滅,發(fā)出吱吱的呼吸,她喜歡這寂寞的吱吱聲。時間一分一秒,她口干舌燥,空曠得像一口枯井。水就在兩米之外的冰箱,她不愿動,就這樣坐著,直到窗外開始泛白。想到兩個小時之后還得整裝待發(fā),以另一種形象現(xiàn)身辦公室,她慢慢將赤裸的身體滑進被窩。
滄海桑田之后,她真的會心如止水嗎?
小鎮(zhèn)比想像中敗壞得多。下了高速,車開始巔簸。朋友熱情地打開車窗,介紹小鎮(zhèn)最寬闊的大道。一股濃郁的魚腥味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捂了捂鼻子。一路上塵土飛揚,街邊的男女老少一律駕著摩托,怡然自得的神情。七拐八彎,來到一家小餐廳門口,車停了下來。面對滿桌子菜,她不知道從哪下手。
住進小鎮(zhèn)最豪華的賓館,第一件事,打開電腦,me。
You mise me up……
是留下來好呢還是一,她舉棋不定。
他的照片就躺在郵箱里,她滿懷興奮,且不忘叮囑自己,不要對一個人的外表作任何預期。大頭像,手機自拍的。他的眼睛不大,單眼皮,和想像中的帥氣相差甚遠。流行的碎發(fā),長得遮住了耳朵,額前幾指挑染的栗色。她交往過的男人,找不出這種發(fā)型。下面配有一行文字:只能是這副德性了,將就點吧。他未免太狡黠了吧,連她淺淺的失望,也在他的預計之中,在劫難逃。她再次正告自己,外表不應該成為評判一個人的指標,尤其男人。誰叫她一開始,就把他當作了理想。
好在妥協(xié)是極容易的事,她笑一笑,記住了他那微顯厚的唇。
這之后的郵件,他常常夾雜幾句難以入眠以及想她的句子。她仍然不回應他的想念。電話里再見的時候,他試著使用親近的言語,并暗示著,希望得到她的呼應。她一如既往,還是簡單的三個字:我掛了。
她一向不與人商量,大小事全憑自己飄搖的心情作主。她常常先斬后奏,朋友們都說她太有主意了。這次來小鎮(zhèn)打探,便是她臨時的決定,卡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她希望通過距離還雙方一次思考的自由。
電話響起已是夜深,卡問她在哪里?這么晚了怎么還沒回家?看來他又喝高了,她越來越討厭好酒的男人。睡意朦朧中。她告訴他她在小鎮(zhèn),并打算在這里工作。想走就走吧,卡搶先掛斷電話。睡眠就這樣被打斷。她知道,卡不希望她離開。其實,她說打算在小鎮(zhèn)工作的時候,還沒有完全說服自己,然而就在卡掛斷電話的那一刻,她決定留在小鎮(zhèn),哪怕三兩個月也行。
千里之外,他要來小鎮(zhèn)找她。收到短信的一剎那,她簡直不敢相信。文案再也無法炮制下去。她回復:我還沒有準備好。
她確實沒有準備好,因為她是認真的,認真的她需要積攢足夠的勇氣擁抱新的溫暖。何況,猶疑始終伴隨著她——恐怕來得太快,恐怕天馬行空,點擊:《you raise me up》: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恐怕一時沖動……她渴望高潮又害怕高潮。
他不管,他要她幫忙打聽從高速公路駛入小鎮(zhèn)的站名。他說他一直在試著感應她的敏感和自尊,他惟一的憂心是,她會認為他功利,淺薄。
她以為,他極其自信。自信的盡頭叫做自負。
卡也極其自信。
她喜歡自信的男人。男人的自信必須有足夠的底氣作支撐,這是她的原則。
和人交往,卡算得上謙虛,但從不示弱。他擅與各色人打交道,而且總能引導對方轉入他的思維。倘若碰到無賴之徒,他才不會講理,改用武力,以流氓的手法對付流氓。她從沒見他低過頭,她不知他懼怕過什么。氣勢、態(tài)度以及霸氣構成卡的魅力,這種魅力難以抗拒,尤其對愛憎分明的她。
況且,卡的五官賞心悅目。她常常在卡睡著的時候,久久地凝視他。而生活中的卡,卻懶得照鏡子,這更讓他像個爺們。
又是黑色星期三,一周中最繁忙的一天。她還是在第一時間替他打印好《河殤》原稿,似乎那樣她便和他貼得更近一些。明天就要見到他了,幸好她今天抽不開身,否則,真不知漫漫二十四小時如何捱過。辛苦了一天,工作終于可以告一段落。她翻出抽屜里的《河殤》,重讀一遍自己自作主張為它編的前言,他會不會喜歡呢?
走在寂寥的馬路上,本想好好享受這柔和的夜風,卻不時有摩托車過來招攬,她不得不加快腳步。
他就要來了,第一眼該如何對接?她輾轉反側。
卡每天都很忙,無暇顧及她。事實上,她也放棄了交流的理想,退居自我的世界。沒有卡,工作、閱讀、家務,足以支撐她的天空。說到底,卡跟她一樣,是個簡單直接藏不住的人,他倆很大程度上屬于同類??粗ê粑鶆?,樣子和多年前一樣完好,她在想,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和他繼續(xù)。
不去思考繼續(xù)下去是好是壞,也就無所謂快樂與不快。她愿意日子被瑣事注滿,拋棄所有的想法,張開嘴巴就吃,閉上眼睛就睡。
阿拉伯數字又顯紅色。他說一想到見面,愉悅就溢于言表。
星期四,她整天都在聽他推薦的那幾首曲子。她又將他寫的《無眠》重溫了一次。她想象著,一個滿懷激情的男子,正從千里之外向自己飛奔……他的踩著剎車和油門的腳麻了嗎?歌聲回旋,他的心跳定然和她的一樣歡快。
她走進會議室,加入同事們的聊天隊伍。她想通過聊天過渡內心的亢奮。同事們高談闊論,她聽不懂,不過沒關系。她的心情實在是太好了。她不住地看手機,再過一分就六點,應該差不多了。
手機鈴聲響起,她嚇了一跳,走出會議室。他單刀直入,告訴她2005房,問她什么時候到。半個小時吧。能不能快點?他央求著。她想再花點時間調整自己,盡管從接到他要來的短信起她就開始調整。那就二十分鐘吧。她開始退讓。
每天都在退讓。十年里,她的生活被退讓充盈。她不知自己還能退到哪里?精神和物質被掏得空空蕩蕩。
她既任性又沉靜。有時候,從激越到平靜只需很短的時間,一上午,一小時,甚至一句話,或者,一個不經意的表情。關于卡,她的激越漸漸化為灰燼。只是,她仍會慣常地給予。
她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行為。習慣成自然,她善良得軟弱,軟弱得懦弱。她覺得自己無可救藥。
她最后在鏡子前確認了一次,然后挎著包出發(fā)了。
在2005前定了幾秒,她的心又一次空得像枯井。門開了。四目相撞,微笑,之后迅速閃開,她和他都有些不自然。他個子不高,樣子卻比照片上順眼得多,完全可以用十分帥氣來形容。照片和真人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她竊喜。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她進入房間,他跟在身后。她在廳里的長沙發(fā)上坐下,包仍然斜掛肩上。他坐在與她垂直的圍椅上,相隔兩三米。他喝了口茶,她掃了他一眼,相貌還是照片上的相貌,頭發(fā)還是挑染過的碎發(fā),整體上出奇的協(xié)調。
她覺察到了他的緊張——他喝著茶,卻沒有替她泡一杯,他在通過喝茶達到放松。他放下茶杯,微笑著,右手在脖子前擺出個“人”字。怎么樣,還過得去吧。是的,太過得去了,她心說。她保持微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問他路上開了幾個小時。不等他回答,便站起來,進去臥房兜了一圈,她是想通過兜一圈達到放松。檢閱啊,他調侃著。又說,是不是包太貴重了,舍不得放下。說真的,她還來不及適應,驚喜也需要適應。有些燥熱,她想將白外套脫了,可她沒有那么做,這里還不是她的家。他的黑外套隨意套在身上,簡潔而明快,多么舒服!按他的提示,她將包取下來,放在長沙發(fā)上,然后在隔著小茶幾的另一張圍椅上坐下。他這才想到替她泡一杯茶。
茶幾上的煙缸里,已盛了五六枝煙蒂。
他們開始談論天氣,一路上的風景,還有進入小鎮(zhèn)的那股濃郁的魚腥氣。她感到這小鎮(zhèn)的不堪,有些對不住遠道而來的他。天已擦黑,她問他想吃什么,可以帶他去,雖然她對小鎮(zhèn)也并不熟。他說沒什么胃口。
她也沒胃口,可是她不想順他的話往下。
順流而下。自然就好。
卡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的話,這樣正好,她討厭嘴甜的男人。偶爾,從旁人那里聽到卡對她的贊許,她只是淡然一笑。
她不希望剛來都市打拼的卡心存壓力,因為她而心存壓力。除了包攬家務,她想做一個真正的賢妻,還他思想和行動的自由。
自由才能永葆創(chuàng)造力。愛人亦是朋友。
八點了,他們還是選擇出去吃飯。有時候,吃飯只是一個過程,一個由拘束到自然的推進過程。一出2005,他便將胳膊肘橫在她面前,她沒有順從地挽住他,而是繞道而行。他上前一步,將她的左手攥進他的右手。她無力掙脫,確切地說,她不想掙脫。
十指相扣的感覺真好。以前怎么就沒有過呢?
毫無目的,慢慢地走,慢慢地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實在有些不著調。
她想擦擦手心的汗,卻找不到松開的機會。歇在路燈下的一群人毫不避諱地盯著他倆。他悄聲對她說,那些人都在看你。她將他的手發(fā)力一握。他更來一句。不是盯著你難道是盯著我?
不知走了多遠,那是一個她沒有到過的地方。右首是間中不中西不西的餐廳,還算干凈。就這里吧,他領她進去。他讓她點菜,她推給他。喝完一碗湯,她便什么也吃不下了。他望著她,不會是秀色可餐吧。可能吧,她飽得快要爆炸了。他問她小鎮(zhèn)有什么酒吧。她不知道。除了公司和宿舍,她哪兒也沒有去過。
他們又十指相扣地走在路上。路過小店,他進去買煙。沒有萬寶路,他要了三五。每天兩包。沒辦法。他點燃一枝,之后不忘攥緊她的手。
回酒店的路太短了,她希望路再長一些?;蛟S他不這么希望。酒店是曖昧的所在,她不愿多想。
她生來就是個浮想聯(lián)翩的人。每每仰躺在床上,她將雪白的天花板用臆想布滿。還有房間的窗簾、墻紙、玻璃門、電視屏幕,柜子里的衣服,以及黑暗里的一束光線,這些全都是她勾勒想像的畫板。
汽車上、火車上、飛機上,旅途中的她更是聯(lián)想恣意。
還有,關于明天,她總有無窮無盡的遐想。
2005,落地燈發(fā)出暖和的光。她直接走進衛(wèi)生間。她放下包,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再次在鏡子前確認自己。當她返回客廳,他正從昏暗的臥室出來,急匆匆地。她以為他來客廳取煙,不承想他直接擁住了她。
她以為擁抱尚需醞釀。他真的太自信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響應了他。他的黑色外套沒了。透過柔軟的套頭衫,她的雙手觸到他熾熱的身體,她繳械了。接下來,她有些混亂,不知從何處下手。他胡亂地親吻她垂順的頭發(fā)、白色外套、十字項鏈……她的頭貼在他的頸,他的頸也是柔軟的。他是一座火山。她想輕輕地,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墒撬拇娇耧L驟雨般地降落。她來不及暢享。他一把將她抱進微亮的臥室。他扯下套頭衫和她的白外套,親吻只暫停了一秒,又開始密密麻麻地下。他柔軟的肌膚在她的手心里滾燙。抱著他柔軟的腰,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柔軟之物。她的黑襯衣的紐扣被他打開,拋到不知什么地方。低腰牛仔褲將她的身型暴露無遺。
和想象中一樣嗎?整個過程中,這是她唯一的說話。比想象中好多了,他說。他還說,以后再也不在深夜給你打電話了,下次咱們換個地方。
即便在相識之初,卡和她也沒有過約會。她了解他,又不了解他。以前,她愿意了解卡每一刻的變化,而現(xiàn)在,她再也不打算為此費心。
她知道卡不喜歡送別,不喜歡送人,也不喜歡被人送。每次出門,她還是想讓卡送一程。于是卡提著行李,跟在她后面??ù蛄藗€哈欠,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從他手里拿過行李。你趕緊回吧,回去好好睡一覺。好吧,卡轉過身。
一個人,她要去小鎮(zhèn)。
天一亮他就要走,整個夜晚她都無法安睡。
他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盡管昏昏沉沉,清醒的白天還是不一樣,她無法像夜晚一樣任由自己。盡管已經——她覺得和他還不熟。他起身去了浴室,她聽到沖澡的水流聲。他出來的時候,她睡眼惺忪,想補上一覺??墒撬浪诖┐?,她開始失落。隨后,他將窗簾拉開一條縫說,外面下雨了。
拉開的窗簾沒有合攏,她開始絕望。
卡告訴她,同事們都在跟他開玩笑,說她是個好姑娘。那你怎么回答?只要她愿意,我立馬娶她。
這是卡對她有過的最浪漫的表達。
溫暖是咋。過去意味著永不再來。
分手是纏綿的。這樣的以為被窗簾縫里透進來的光粉碎。
穿衣、洗漱、化妝,她按部就班。他將《河殤》裝進包,扭開2005的門。此時,她意識到他們再也不會有下次。
走廊上鋪著寂寞的紅地毯。還有,兩個人的電梯,也是寂寞的。寂寞令她生疼。眼看就到大堂了,她急切地想表達點什么,終于只是點綴性地在他濕潤的唇上碰了一下。他不敢看她。她瞟到他眼睛里的躲閃。
他丟下她。一個人走向服務臺。
清晨,她總是被酒樓開工的聲音吵醒。出門左拐,她站在十字路口。鎮(zhèn)民們對紅綠燈視而不見,她堅持站在路口等。過馬路,她小心翼翼,左顧右盼??删驮谒窟叺哪且幻?,米色格子坤包被飛來的摩托車一把奪走。證件、手機、鑰匙、銀行卡、錢包全沒了。她甚至沒有力氣對行劫者喊一嗓子。她愣在原地。
手機沒了,他的短信再也不用存儲在她的手機單。
周末,返回都市的大巴上,她選擇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一路上,她望著窗外。一只蟲子飛來飛去,終于歇在窗玻璃上,鄰座男人用一團紙巾將它捻碎。她閉上眼睛,累得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她靠在了鄰座男人的肩上。不知什么時候,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一個想入非非的陌生男人和他有什么不同?鄰座男人順道送他回家。對不起,剛才——實在太困了。
后來,鄰座男人發(fā)來郵件,表達了對她的尊敬。她沒有回復。
買了兩條萬寶路,她便要返回小鎮(zhèn)。這么快就走,明天不是禮拜天嗎?卡問。那邊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想逗留。她想回到一個人的小鎮(zhèn),抽煙?;蛘?,發(fā)呆。
在車上,她又想起那個動人的夜晚。
他說,我不會成為你小說中的人物吧?
她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說我會不會得病?
有可能,相思病。他說。
獨自坐在與他共進晚餐的長條沙發(fā)上,她一口也咽不下去,淚水在心口洶涌四溢。路過小店,她進去買煙,還是沒有萬寶路。
她坐在窗臺上,雨水一絲絲飄進來。她孤獨到了極點。他說過,孤獨是一種享受。她想說,孤獨是一種修煉!
他在修煉她。修煉是他送給她最終的禮物。
每到凌晨,她習慣性地醒來,隨手翻閱枕邊的書籍—-,《三十歲,秋天的早晨》,等待再次睡去。
她又夢見他來找她,夢里的遺憾和上次一模一樣。
她早說過,她相信直覺。
再次打開郵箱,已是一個月之后。當她好奇地打開一封不明出處的郵件,不料整個郵箱被病毒感染了。
就此,所有關于他的信息被徹底地丟失了。
這樣也好。真的。這樣——也好。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