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屈原“美政”思想源于先秦帝王觀念中對于帝王的強烈希望和期待心理。先秦帝王觀念中的先王崇拜思想則是屈原“美政”理想產(chǎn)生的重要文化因子。屈原“美政”理想的構(gòu)建緣于先秦帝王觀念中尤其是儒家、法家的法先王思想對他所產(chǎn)生的影響。屈原中凝重的帝王情結(jié)是導致他最終走向自沉的根本原因。

關(guān)鍵詞：屈原；美政思想；帝王觀念；帝王情結(jié)

中國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041-04

“美政”是屈原一生執(zhí)著追求的政治理想，理想的破滅使屈原最終走向自沉。然而，“美政”何以會成為屈原執(zhí)著追求的目標，“美政”理想的破滅又何以會讓屈原毅然選擇自沉的悲劇結(jié)局。本文擬從先秦帝王觀念對屈原的影響人手，對屈原“美政”理想作追根溯源的探究，并由此追尋屈原自沉的根本原因。

一、屈原“美政”思想的心理淵源：先秦帝、王觀念

大量考古資料及其研究成果已經(jīng)證明，我國原始社會就已普遍存在靈魂、祖先崇拜意識，這種崇拜意識正是后世帝王崇拜觀念形成的心理基礎(chǔ)。帝、王觀念最初的形成是各自獨立的。后來才合二為一，并成為古代階級社會重要的政治思想觀念。

“帝”觀念的產(chǎn)生與原始先民的神靈祭祀以及原始先民對心中人格化了的“上帝”的崇拜有關(guān)。據(jù)甲骨文以及早期文獻記載，殷商時期的“帝”崇拜觀念已非常普遍和盛行。如《尚書·湯誓》記載商湯的話：“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薄渡袝P庚》記載盤庚的話：“先王有服，恪謹天命。”這里的“上帝”“天”便是先民心目中宇宙的最高主宰?！爸袊闻c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代政治文化的巨大變革帶來了周人理想、思想、觀念、信仰的變化，并由此引起“帝”觀念的變化，“于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帝號，號為王?！?《史記·殷本紀》)周人逐漸摒棄了殷商時期人們對于至上神“上帝”的極度信仰，而轉(zhuǎn)向?qū)τ诟呖陀^實在性和客觀規(guī)律性的“天”的崇拜。對于“王”觀念的產(chǎn)生及其演變，我們可以從其稱號的變化來了解。商代以前，君主或部落酋長大多稱“后”，如“我后不恤我眾，舍我墻事而割正夏?”(《尚書·湯誓》)至殷商，我國進入“王政時代”，商周兩代君主大都稱“王”，“王”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的專稱，王權(quán)處于政權(quán)的核心地位。周武王滅商，實行分封建邦制，“天子”即周王處于絕對的最高統(tǒng)治地位，王權(quán)的獨立性與至尊性得以進一步確立并強化。后來，帝、王觀念逐漸合一，“周禮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左傳?禧公二十五年》)自春秋后期始，周天子王權(quán)日漸衰微而喪失了其獨尊性。秦的統(tǒng)一使中國歷史由始于殷商的“王政時代”轉(zhuǎn)入“帝制時代”，“帝王”觀念至此基本成熟并定型。

綜上可見，帝王觀念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其間，逐漸積淀于人們心里的“帝”“王”觀念，除了對于“帝”“王”的敬畏之外，更多的是對于“天子”“諸侯王”“人間帝王”的希望與期待，一種對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安居樂業(yè)的希望與期待。屈原的“美政”理想正是基于這種希望和期待心理形成的。

二、屈原“美政”思想的文化因子：先王崇拜

先王崇拜是先秦帝王觀念的主要表現(xiàn)，即對“德合天地”的賢明君王的崇拜，它是由基于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宗法制社會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的祖先崇拜衍化而來的。先王崇拜主要體現(xiàn)為“法先王”，尤以儒家孔、孟表現(xiàn)最為突出?！叭寮曳▓蛩醇叭酰荒曳▓蛩从頊奈?，尤崇大禹，道家法伏犧、黃帝；農(nóng)家法神農(nóng)；陰陽家法黃帝。其中尤以儒家法先王的旗幟舉得最高。成就最著”。

“法先王”的思想可追溯至殷商時期。據(jù)《尚書》記載，早在商代，堯舜就成為了賢君的典范：堯“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嗣骺〉拢杂H九族”：舜“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賓于四門，四門穆穆”，“舜讓于德，弗嗣”。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家是殷周文化的直接繼承者，其政治思想直接根源于“五帝”“三王”的政治思想，他們特別注重“先王之道”，通過對“五帝三王”王道思想、修身重德思想的闡釋來構(gòu)建儒家的政治思想體系。而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統(tǒng)是代代相傳的，“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㈣在孔、孟心中，“五帝”“三王”是賢主明君的典范。在《孔子家語》《禮記》《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對五帝、三王的高度贊美。比如，孔子認為，黃帝“幼齊叡莊，敦敏誠信”，“仁厚及于鳥獸昆蟲”；顓頊“淵而有謀，疏通以知遠，養(yǎng)財以任地，履時以象天”；帝嚳“博施厚利，不于其身”，“知民所急，修身而天下服”；堯“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其言不忒，其德不回”；舜“寬裕而溫良。敦敏而知時，畏天而愛民，恤遠而親近”；禹“敏給克齊，其德不爽。其仁可親，其言可信”。《孟子》中贊美堯舜等先王的言論更為豐富，據(jù)董洪利先生統(tǒng)計，《孟子》中提到堯的有二十四章，舜四十章，禹十一章，湯十七章，文王二十三章，武王十三章，周公八章。游喚民先生的統(tǒng)計更精細，他說，《孟子》一書堯42見，舜80見，禹21見，湯26見，文王33見，武王14見，周公14見。

“五帝三王”時代的帝、王觀念經(jīng)過孔子、孟子的集中闡釋，便形成了奠定后世帝王觀念基礎(chǔ)并成為儒家政治思想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儒家帝王觀念，形成了儒家“王權(quán)天授”的思想觀念。“王權(quán)天授”中的“天”，其內(nèi)涵“既包括了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知，也包括了對祖先功德的崇拜和對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屈原在在作品中盛贊歷代圣王之功，遍數(shù)歷代暴君之過，我們可以視之為“對祖先功德的崇拜和對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先王崇拜是屈原“美政”思想形成的重要文化因子。

三、屈原“美政”思想中的儒、法帝王觀念：重德、舉賢、明法

屈原“美政”理想的構(gòu)建緣于先秦帝王觀念尤其是孔子、孟子、商君受五帝三王政治思想影響而形成的法先王思想對他所產(chǎn)生的影響。從屈原“美政”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一)敬德愛民

“敬德愛民”思想源于堯舜，萌芽于商、周，在禮崩樂壞、戰(zhàn)亂頻繁的春秋戰(zhàn)國之動蕩局勢中，受濃厚的先王崇拜氛圍影響，由先秦諸子明確提出。據(jù)《尚書》記載，夏、商政治主要是神權(quán)政治。“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書，湯誓》)奴隸主為了加強階級統(tǒng)治，把自己的統(tǒng)治意志解釋為上帝的命令，以不同方式神化自己的統(tǒng)治。殷商的履滅，使統(tǒng)治者的宗教神學統(tǒng)治露出其欺騙性的破綻，周初統(tǒng)治者從商末周初的動亂中逐步認識到民眾力量的強大，進而提出了“敬德保民”的思想：“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書·召誥》)《尚書》中“周書”共十九篇反復強調(diào)和宣揚了這種“敬德保民”思想。敬德保民思想后來得到了孔、孟的繼承與發(fā)揚，孔子提出“德政”學說，孟子提出“仁政”學說和“民本”思想。屈原生活在先王崇拜及德治思想流行的戰(zhàn)國時代，作為一位站在時代前列的封建士大夫，屈原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因而，他主張實行德政，以民為本。在《離騷》中，屈原列舉堯、舜、湯、禹因施行德政而得天下，羿、澆、桀、紂因施行暴政而導致國破身亡的歷史事實，闡述了施行德政的重要性。

(二)舉賢授能

《尚書，堯典》記載了堯選拔官吏的情況：“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墼唬骸?器訟，可乎?’帝曰：‘疇，咨，若予采?’歡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墼唬骸?靜言庸違，象恭滔天?！薄瘓蛟谶x擇繼承人時，沒有依放齊和歡兜的建議選擇品德修養(yǎng)不足以擔此重任的共工和自己的兒子丹朱。而是選擇了“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的舜。后來舜同樣選擇了德才兼?zhèn)涞挠砝^承帝位?！吨杏埂酚涊d孔子答魯哀公問政時說：“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边@里的“人”指包括君主在內(nèi)的賢人，君、賢為政本，這是儒家帝王觀念的重要內(nèi)容。孟子也主張任賢用能：“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則霸。不用賢則亡?！?《孟子-告子下》)屈原在作品中旗幟鮮明地提出“舉賢授能”的政治主張，這一方面在于屈原受深受孔、孟尚賢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在于屈原清醒地看到了賢才在激烈的“爭霸”斗爭中的富國強兵作用。

(三)修明法度

治國僅僅靠德是不夠的。還必須輔之以刑。刑法的使用在上古時期就已開始?！渡袝虻洹酚涊d了舜即位后對刑法的制定及運用：“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zāi)肆赦，怙終賊刑”，“流共工于幽州，放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周初統(tǒng)治者將“德”與“罰”相結(jié)合，提出“明德慎罰”的原則：“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尚書·康誥》)孔子繼承上古及周代德刑兼?zhèn)涞闹螄胧?，一方面，主張德刑兼用：“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另一方面，主張為政者應(yīng)當恪盡職守、循禮守法?！墩撜Z·為政》記載：“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論語·為政》)孟子盡管主張行“仁政”。但他也強調(diào)“明其政刑”：“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孟子，公孫丑上》)法家不但重視用賢，也重視法治。商鞅學派主張君主奉公守法，反對“釋法任私”：“君臣釋法任私必亂。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商君書，修權(quán)》)，惟明主愛權(quán)重信，而不以私害法”(《商君書·修權(quán)》)。受孔、孟及法家思想影響，屈原反對循私枉法，胡作非為，主張修明法度，要求包括君主在內(nèi)的上層貴族統(tǒng)治者要以史為鑒，“循繩墨而不頗”(《離騷》)。

四、屈原因“美政”理想破滅而自沉：緣于帝王情結(jié)

“美政”是屈原一生孜孜以求的宏大理想。既忠君又愛國的屈原把自己“美政”理想的實現(xiàn)幾乎全部寄托于楚王，因此，他對楚王希望滿懷，忠心耿耿。盡管見疏遭貶，對楚王難免有怨恨之情，但他依然對楚王思念無盡。屈原在作品中反復提及歷代帝王尤其是堯、舜、湯、禹、周文王、周武王、夏桀、商紂、齊桓公以及楚懷王、楚頃襄王等。通過對屈原作品的細致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對歷代帝王表現(xiàn)出或崇尚緬懷，或思念希望，或斥責埋怨，或失望絕望等復雜心理和情感，這些心理和情感我們可以稱之為“帝王情結(jié)”，即蘊藏在抒情主人公個體心中的與歷代帝王緊密相關(guān)的心理、情感、態(tài)度、思想、信仰等的結(jié)合體。從作品來看，屈原“帝王情結(jié)”的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忠君?！爸揖笔堑弁跚榻Y(jié)的核心。屈原為懷王左徒時，“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人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通賓客，應(yīng)對諸候”，對楚王可謂忠矣，故楚王“甚任之”。當屈原遭懷王疏貶時，“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當屈原“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時，他依然堅守著“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的人生選擇(《卜居》)。詩人反復表達了自己“事君不貳”“先君后身”的耿耿忠心：“竭忠誠以事君兮，以離群而贅骯”，“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并堅信自己對君的“忠”是他人無可比擬的：“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九歌·惜誦》)屈原之忠由此可見。

第二，尊君。受先秦先王崇拜和德治思想影響以及儒家“君父至尊”帝王觀念影響，屈原在作品中極力贊美上古以來包括楚國賢君在內(nèi)的賢主明君的道德人格，并以此來勸諫楚王。在作品中，詩人極力贊美舜、湯、禹、武王、晉文公等德行高尚、重賢任能的賢明帝王，對他們極其尊崇。如：“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離騷》)，“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懷沙》)，“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思美人》)，“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惜往日》)，等等。

第三，思君。屈原的作品幾乎都是在貶謫中所作。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遭貶期間的屈原無日不戀懷故都，思念楚王。如：“信言非吾罪而窠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詩人期待歸郢而不能，因此他在睡夢中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飛往郢都，這是詩人對故都心馳神往的形象寫照。王逸對屈原的思君情感作了充分肯定：“《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睖Y經(jīng)后世學者研究，盡管《九章》諸篇并非都作于江南，但王逸肯定了詩人心中對君國的思念，這卻是符合作品思想內(nèi)容的。

第四，罪君。對楚王的耿耿忠心，換來的卻是見疑、被謗、見疏、遭貶，因此，詩人內(nèi)心的無限冤屈化成了對國君的埋怨、斥責。屈原對國君的埋怨、斥責等情感，我們可稱之為“罪君”。一是埋怨國君：“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麝怒”，“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離騷》)二是斥責國君。此即班固所言“責數(shù)懷王”，顏之推所言“顯暴君過”。一方面，指斥楚王“以忠為邪，以僭為信”：“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惜往日》)另一方面，指責楚王不守信諾：“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離騷》)。再一方面，指責楚王無端“造怒”：“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抽思》)。

在上述屈原對于楚王的種種情感中，還伴有詩人忠情不被理解忠心不被接納而生發(fā)的惜君、哀君、傷君、痛君等復雜微妙的情感：“余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離騷》)，“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巴L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哀郢》)。詩人對楚王所產(chǎn)生的一切情感，詩人心中這份凝重的帝王情結(jié)，緣于先秦儒、法帝王觀念對他所產(chǎn)生的影響，緣于詩人心中對楚國滿腔的摯愛，緣于詩人作為一個愛國忠臣對楚王所寄予的厚望。這些復雜的心理和情感是貫穿屈原作品的主導情感，正是這些長期郁積在屈原心頭揮之不去不招卻至的復雜微妙的心理與情感的絕對化導致了屈原在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時候，毅然走向極端而選擇了自沉。屈原對于以身殉國的堅定選擇與他的愛國和忠君是緊密相聯(liá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