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為三楚才子，亡國孤臣，船山的人生幽憤與屈原可謂千古同調(diào)。在船山的詩歌中，代表其最高成就的詠物詩受屈騷影響尤為深廣。本文從創(chuàng)作精神、思想內(nèi)涵扣藝術(shù)手法三方面出發(fā)，分析二者所蘊含的共同的文學品質(zhì)，發(fā)掘在共同文化哺育下兩位末世才人人格與追求上的暗合與默契。揭示傳統(tǒng)民族精神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和在新的時代所綻放的異樣光彩。

關(guān)鍵詞：王夫之：詠物詩：屈騷傳統(tǒng)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030-07

王夫之出生于衡陽，終老于石船山。身處“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的沅湘大地，日飲屈子懷沙的淚羅江水，飽讀可與“日月爭光”的絕世名篇，其創(chuàng)作受屈賦的浸染可想而知?！帮h零無意反《離騷》，譜牒宜收倩謝翱”(《正落花詩》八)、“浮湘特蓉裳客，鶗觖先鳴鵬止隅”(《續(xù)落花詩》二十五)。這些在詩句上的體現(xiàn)只是表象。屈騷優(yōu)秀的文學品質(zhì)已經(jīng)熔鑄成一種精神。影響了船山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顧炎武在《楚僧元瑛談湖南三十年來事作四絕句》中詠船山云：“共對禪燈說《楚辭》，《國殤》《山鬼》不勝悲?！币魅藝赖喜凇肚逶娛贰分幸嘣u其詩道：“唯其忠愛情深，纏綿悱惻，故別具一種楚騷嗣音風調(diào)，讀之感人易悲?！辈⑶艺f：

船山之詩往昔多贊稱其《落花詩》正、續(xù)、廣、補等九十九首，凡諸《夕堂戲墨》總題下之詠物詠景之作，大抵寄興哀深，托物言懷，均屬纏綿悱惻。

代表船山詩歌最高成就的是其詠物詠景詩。其“寄興”、“托物”的手法，“纏綿悱惻”的情感基調(diào)。與屈騷的關(guān)系顯得更為密切。

一、“發(fā)憤抒情”的創(chuàng)作模式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云：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也。此人皆心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追述往事。思來者。

一般認為，司馬遷是“不平則鳴”說的最早提出者，也是“發(fā)憤著書”的典型代表。然而，早在戰(zhàn)國時期，屈原在《九章·惜誦》中就已說：“惜誦以至愍兮，發(fā)憤以抒情”，提出以吟誦賦詩的方法抒寫心中的怨情。屈作是“發(fā)憤”說的真正源頭，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乃是對其“發(fā)憤”精神的直接繼承。魯迅先生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正是看到了這一點。

所謂“發(fā)憤”，用今天的語言則表述如下：

作家、藝術(shù)家在某種心理缺失(憂患感、孤獨感、自卑感、痛苦感等)的情況下，激發(fā)出超越這種失衡狀態(tài)的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能力：或者在某種心理壓抑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虛擬的藝術(shù)世界。使心理得到補償?shù)取?/p>

“發(fā)憤”是一種宣泄、一種傾訴。是幻想中的自我實現(xiàn)，是在精神上對現(xiàn)實的超越。屈原的“憤”，既代表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情感程度，亦包含了深厚的內(nèi)涵。它既是個人在遭遇重大的人生挫折和困境之時，感到難以改變的憤懣，也是洞悉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對國家、民眾前途命運深重的憂慮，是詩人個體意識與社會道德意識的集中反映。如此郁積的情感不被理解，無處宣泄，最終付諸于筆端?；鵀樵姡匀焕p綿悱惻，感人至深。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發(fā)展中，“發(fā)憤”已成為最為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之一，被廣泛地接受和繼承。

王夫之詠物詩。往往是“發(fā)憤抒情”而來。王夫之一生飽經(jīng)憂患，其憤懣與幽怨之情與屈原可謂千古同調(diào)。其出身世家，“少負雋才”、“穎悟過人”，14歲考中秀才，24歲中舉，可謂“內(nèi)美”占盡。然而，不幸的是，美好的前途、人生的理想很快被狂風驟雨般劇烈的社會動亂擊得粉碎。面對著“天崩地解”、“海徙山移”的形勢，目睹著水深火熱的民族災難，他并沒有為個人的不幸而唏噓消沉，而是不顧安危。投身到斗爭激流中去，渴望奮己之身，力挽狂瀾。這種一心為國、慷慨赴死的豪邁，正是“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的憂世情懷和“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中敢于擔當?shù)膫ゴ髿飧牛彩乔}留給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嚴正、最陽剛的精神基石。1650年，王夫之不顧永歷朝綱紀大壞的黑暗現(xiàn)實，慨然而出，與誤國奸佞當庭抗爭，不惜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可謂“雖九死其猶未悔”。即使在其后隱居的數(shù)十年中。王夫之也從未放棄過恢復舊國的責任和希望。他心系前朝，以頑石自居，臨終依然不忘“亡國一孤臣”的身份，這又是何等的赤子情深。在王夫之的人生幽憤之中，既蘊含著家亡國破的深哀劇痛和憂世情懷，也有自我價值難以實現(xiàn)的苦悶、彷徨和卓然不群、挺立自我的抱獨之心。這些，都與屈原所創(chuàng)奏出的千古悲音相契合，也是相同的精神品質(zhì)在不同的時代所奏響的又一曲激昂樂章。船山一生。半生漂泊。半生埋沒于草莽，雖將全部的政治熱情、社會責任感，以及對于這個民族的拳拳之心，化作自我實現(xiàn)的巨大動力，立言不朽、著書立說，至死不怠。但其郁積于內(nèi)心的巨大悲憤的宣泄。則要假之于詩歌來完成。清人鄧顯鶴在《沅湘耆舊集》中說船山“精研六經(jīng)，詩其余事”。目而正是這一“余事”，才真正是船山的心靈之音。

在王夫之的詩歌理論中?！扒椤笔呛诵?。他認為：“詩以道性情”。并且強調(diào)“道性之情也”。在日常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從不脫離此道。哪怕是傳統(tǒng)中以唱和應(yīng)對為樂事的詠物詩，亦莫不如此。在《夕堂戲墨卷三，和梅花百詠詩》前有一則小序，頗有韻味，現(xiàn)迻錄如下：

上湘馮子振。自號海粟，當蒙古時，以捭闔游燕中，干權(quán)貴。蓋傾危之士也。然頗以文字自緣飾，亦或與釋中鋒相往還，曾和其梅花百詠。中峰出世姻緣，為禪林所不愜，于馮將有臭味之合耶。隆武丙戌湘詩人洪業(yè)嘉伯修、龍孔蒸季霞、歐陽淑予私和馮作各百首，歐陽炫其英，多倍之。余薄游上湘。三子脫稿，一即相示，并邀余共綴其詞。既以薄其所自出，而命題又多不雅馴，懼為通人所鄙。戲作桃花絕句數(shù)十首抵之，以示鄭重。

序文記述作詩原委，娓娓道來，一波三折。仔細品讀。卻感弦外有音。從中不僅可以感受到詩人強烈的民族意識，對不講操守、一味求榮的鉆營者的強烈憎恨，而且還能體會到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嚴正態(tài)度。馮氏與中峰人品低劣。卻往往作詩“緣飾”，“詩情”與“性情”嚴重分裂，為人所不齒。而上湘三子，吟詩屬對以張才情，詩格低下，人品自是一般。于是，船山不愿與之共詠梅花。足見其對“詩情”的珍視。

船山詠物詩多有和詩現(xiàn)象，但所和者多為與己性情相投，或遭際相仿的古人，抑或是興之所至，借他人之題發(fā)揮而已，嚴格說來，都非真正意義上的唱和。如上面的《和梅花百詠詩》，船山之作較上湘諸子晚了20年。所作緣由，是對物是人非的感嘆，對舊友的緬懷?！扒宜家話靹θ枵?。掛劍廣生”而已。雖則如此，詩人亦自悔“十九夾應(yīng)付”，讀之“愈增大慚”?！堵浠ㄔ姟非耙嘤凶孕?，提及補山老人(些莽)等曾經(jīng)賦詩，并說自己“讀而和之”。但是，誦讀這組規(guī)模宏大的詩歌，絕非弄筆之作，而是詩人在遭受政治挫敗和生活重重打擊(1660年，永歷王朝覆滅，船山第三子夭折，繼而妻子鄭氏不幸殤亡)之后，又逢“月寒在夕，葉怨于枝”，在“愁抽管而橫陳，思紛紜而卒亂”的心境之下，有感而發(fā)，托物言志，用血淚熔鑄成的詩篇。其“瀏漓頓挫”、“感人至深”，“非而農(nóng)王子不能”。是“發(fā)憤抒情”的典范。又如《雁字詩》，詩前序中亦提及十年前“補山老人續(xù)唱”，但這也絕對不是一組簡單的唱和之詩。鄧樂群在《王船山<雁字詩>的遺民情結(jié)》中說：

王船山借鴻雁之節(jié)操，寫隱逸之胸襟；托鴻雁之哀吟，吐亡國之幽憤；藉鴻雁之行序，冀民族之復興；取鴻程之艱難，嘆前途之多歧；擬鴻雁之遠征，申已志之堅貞。

亦如屈原“愿寄言于浮云”、“因歸鳥而致辭”之浪漫。落花、雁字皆從船山胸中呼出，是其人生幽憤的物質(zhì)載體與生動寫照，可謂寓意深刻、寄托遙遠。

二、忠貞、執(zhí)著的精神特質(zhì)

對于屈騷思想內(nèi)涵，王德華在《屈騷精神及其文化背景》中說：“一方面包含了他忠貞愛國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還包含著他強烈的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精神追求。”這些美好的精神特質(zhì)。在王夫之的詠物詩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

1、忠貞愛國的情懷

落花是清初詩歌常詠之題，這主要源自于生活于這一時代的知識分子特殊的情感體驗。如詩人歸莊在其《落花詩自序》中說：

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头乔G土，常動華實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樹飄零之惑。以至風木痛絕，華萼悲深，階下芝蘭。亦無遺種。一片初飛，有時濺淚；千林如掃，無限傷懷!

花色為紅，紅亦稱“朱”。這一色彩上的巧合，使得這種風飄萬點的搖落、凄涼的落花之景，與朱明王朝有了某種婉轉(zhuǎn)而密切的聯(lián)系，更多了幾分象征性的政治意蘊。“百歲回頭三月雨，萬端到耳一聲鶯。”(《廣落花詩》九)、“桃蹊莫但惜春過，任遣余芳恨亦多”(《廣落花詩》八)。在《落花詩》中，王夫之歌詠落花，喟嘆春闌，實則抒寫一種亡國的悲痛，和對明王朝的深切懷念之情。

尋向水邊山外山，青煙冪歷有無間。才過楊柳陰陰岸。又度茱萸曲曲灣。

小憩愈愁前路杳，向來悔不隔墻攀。歸遲怕被游人笑，摘得青條帶葉還。(《廣落花詩》十五)

這首傷春之詩?？此魄逍?，實則沉痛。在晨霧迷離中，詩人向水畔山曲去尋訪春天。無奈春意闌珊。落紅無跡；前路悠邈。春歸何處?最終，詩人只能乘興而來，失望而歸，只折得一枝青條聊作慰藉。詩中充滿了對春的渴盼與執(zhí)著，以及尋春不遇的失落和惆悵。那一枝帶葉的青條，印刻著逝去春天的美好記憶，寄托的是詩人對朱明王朝的無限眷戀。

此外，詩人還往往以落花自喻，抒寫自己對明王朝的無限忠貞和熱愛：

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

銷魂萬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

香老但邀南國頌，青留長伴小山叢。

堂堂背我隨馀子，微許知音一葉桐。(《正落花詩》一)

在這首詩中。落花成為詩人自我人格的象征。那飄飛著的輕盈身軀。被賦予了與風雨抗爭到底的勇敢和無畏。而最終的零落，又飽含著回天無力，英雄遲暮的凄涼?！傲暳暪蕊L，以陰以雨”，象征清王朝統(tǒng)治下的腥風血雨?！皦|”一詞。源于《后漢書·逸民傳》中“避世墻東王君公”一句，詩人以王公自況。寫積極避世，與清政府誓不合作的堅貞?！颁N魂萬里”句，是詩人對遠大抱負和以往抗清斗爭的悲壯緬懷。用杜鵑滴血與萇弘化碧的典故。抒寫了生死不渝的民族氣節(jié)?！跋憷稀币宦?lián)中，借用屈原《橘頌》中橘“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形象，表達對南明政權(quán)的美好祝愿和一腔癡情，并化用淮南小山《招隱士》中“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一句，隱射桂王(永歷帝)，并以花雖凋謝，枝葉長青，表達對這位舊日君主的無限忠誠。尾聯(lián)以群花凋謝，而自甘寂寞的落花自喻，抒寫知音難覓，但決不茍且逐流的“抱獨之情”和堅持自我的節(jié)操。

在《雁字詩》中，詩人的這顆赤子之心，通過吟頌被賦予美好人格特征的大雁來完成。

此字無人識，空老歷九州。分明扶日月，因革自春秋。

鴆篆刪妖步，鶯歌恥佞喉。冥飛誰弋篡，不墜草玄樓。(《雁字詩》十二)

在這首詩中。詩人以“日月”為雙關(guān)語，借雁字抒寫自己對復明事業(yè)的矢志不渝。句句似寫“雁字”，但分明關(guān)合人事。首聯(lián)以雁字長途跋涉，空歷九州為喻，闡述自己為國奔走、心系天下，而無人理解的隱衷。第三聯(lián)中，用“鴆篆”、“鶯歌”為譬類，譴責了為清政府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民族敗類。最后一聯(lián)借用揚雄《法言·問明》中“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的句子，贊美大雁高飛遠禍，堅持為理想奮斗的精神，婉轉(zhuǎn)地表達了自己幽棲荒山、潛心著述的苦悶。

2、執(zhí)著的追求精神

“屈原的追求是一種社會價值與自我價值的高度融合”。其實，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從來都是將參與政治作為 自我實現(xiàn)的最佳方式，二者的“高度融合”是儒家文化傳統(tǒng)導致的必然，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錢穆在《談詩》一文中指出：“前面并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寧愿走絕路?！鼻谡紊献吡私^路。因為他被楚懷王和一伙奸臣困住了手腳。但他創(chuàng)造了與日月爭光的千古詩文，卻為后世的知識分子另辟蹊徑。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王夫之是這兩條道路的實踐者。在他自我實現(xiàn)的道路上，不僅有反清復明的政治事業(yè)，亦有踵步“張橫渠之正學”的強烈渴望。不論哪個方面，其執(zhí)拗與倔強與屈原同出一轍。

碧浪合逡巡，蕭條接跡親。三蒼言外旨，七日句中春。

避暑移秦火，懷沙楚臣。云林添畫筆，中土不無人。(《前雁字詩》二)

船山以青壯之身投身社會激流，無奈明王朝大勢盡去，大廈將傾，一木難支。四十歲之后，他雖歸隱南岳，但卻從沒放棄復明的熱情和希望。“揚州婪尾春猶在，小住何妨眷此邦”(《正落花詩》二)，“朱殷十步秦臺血，恥向青陽賦式微”(《正落花詩》七)。他一直關(guān)注著時局的發(fā)展?？释匦峦度氲綉?zhàn)斗中去?！堆阕衷姟纷饔?671年秋，詩人已經(jīng)52歲，卻依然懷抱著“天變?nèi)私K定，云生道不孤”(《前雁字詩》十九)的堅定信念，渴望為政治理想而奮斗終身。然而，詩人卻寂寞得可怕。那些他曾經(jīng)幻想著能夠燎原的星星之火(南明政權(quán)及其他反清勢力)，早已熄滅。一切，早已煙消云散，歸于平靜。詩人化身為那躲避秦朝暴政，堅持對抗到底的桃源遺民，將自己看做那情定舊國，懷抱著忠貞與濟世渴望而無人理會的湘潭屈子?！霸屏痔懋嫻P，中土不無人”?，F(xiàn)實一片黯淡，詩人只能將那北來的大雁幻想成傳遞革命消息的信使，在文學的虛構(gòu)中，去享受希望的喜悅，這又是何等情癡，何等凄涼1 1673年，吳三桂叛清，又一次在南方激起了復明的波瀾，而詩人的政治熱情也再次被點燃?！白孕O樵非泛槎，聊聽鴻雁有新聲”(《姜齋詩集編年稿·萍鄉(xiāng)中秋同蒙圣功看月》)，他離開衡陽。積極聯(lián)絡(luò)，渴望“近筑巴丘新戰(zhàn)壘?？赡芫衲靠闯鄙?《姜齋詩集編年稿。夜泊湘陰追哭大學士華亭伯章文毅公》)。然而，隨著這場政治鬧劇的結(jié)束，卻將自己陷入了更深一層的失意。“王夫之就是這樣懷著一種凄涼而又不甘頹廢的復雜心情。盼望著未來的真正春天。”

王夫之的學術(shù)研究，并非從隱居起。早在1646年。他的《周易稗書》四卷已經(jīng)完成，當時只有28歲。直到1691年，去世前一年，《讀通鑒論》和《宋論》相繼完成。著書立說，是船山畢生的事業(yè)，他整整堅持了半個世紀。

圖鉆故紙為糟粕，欲掃偽書苦校讎。一洗青林煩夜雨，白蘋碧杜亦芳洲。(《續(xù)落花詩》十二)

陸海潘江皆錦浪。易奇詩正各丹墳。無勞粉本摹春雪，一盡零香釀夕醺。(《續(xù)落花詩》九)

如果政治的春天遲遲不肯來到，那么他絕不會白白地等待，因為人生的春天太短暫、太有限。落花，在船山詩中，有時蘊含著一種追求的境界。蘊含著為人生的精彩而不惜毀滅的壯烈。那些具有著鮮紅色彩的飄飛的精靈，即使在生命最后，也要在空中舞出最美的姿態(tài)，揮灑盡最后一縷清香。人生，靠自己去譜寫。

終知無寄處，不欲昧前期。人世誰長目，天心自列眉。

寒宵聞見外。皚雪炫熒時。豈為知音絕，停毫罷遠思。(《前雁字詩》十二)

王國維用晏殊《蝶戀花》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詞句來比喻人生的一種境界，現(xiàn)實中卻很少有人能真正體會。一個身處于亂世，卻創(chuàng)造出偉大事業(yè)的人，他的孤獨感該有多么強烈。在他的身邊，有多少人消沉、頹廢，甚至走向毀滅。而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堅持、堅持，沿著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理想是唯一的明燈。熒光如豆、案冷如冰。頹墻破壁上映著船山兩鬢如霜的身影?？蓍露χ?。

南來不為稻粱謀’徹骨森寒月下洲。藻苦荇甜隨口過，饑鳶莫漫為含愁。(《題蘆雁絕句》九)

詩中，船山仿佛化作了那幽棲沙洲的孤雁。為了自己心中的事業(yè)，歷盡艱辛、知音難覓，卻寧愿飲盡那份寒苦，元怨無悔。

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時間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對于以天下為己任，奮斗不息的人來說，更有一種危機感、緊迫感?！峨x騷》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既表現(xiàn)出實現(xiàn)自我、綻放青春的渴望，又蘊含著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珍視。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在王夫之的詠物詩同樣可以感受得到。

船山詩中，有大量的歌詠季節(jié)、氣候變化的詩歌。如描寫春天：《人日》、《早春》、《春興》、《春盡》；夏天：《始夏》、《初夏》、《伏日》；寫秋天：《驚秋》、《先秋一日》、《迎秋》、《初秋》、《秋興》；寫冬天：《始冬寓目》、《孟冬書懷》、《冬日書懷》等等。這些細密的詩題在船山詩中反復出現(xiàn)，不僅表現(xiàn)出他對自然物理的關(guān)注和熱愛，更多地體現(xiàn)出他面對時光流轉(zhuǎn)、季序變化的敏感和焦灼。

白日奈朱顏，流光幾暫閑。九春余此夕，落照已前山。

紅豆留誰折。落花去不還。逢迎他日恨，舊上鬢絲間。(《姜齋五十自定稿-晦日二首》一)

春盡、月末、日夕，這些帶有強烈時序色彩的意象重疊在一起，給人一種日月跳丸，光陰脫兔的感覺?！斑€持流景謝，長遣古人愁?！?《同上·春盡三首》二)此刻，新愁、舊恨撲面而來。落花“不還”、紅豆難寄，輝映著詩人那顆失去政治依托的心靈。而斑白的兩鬢，更能激起對年華虛度的恐懼?！岸ㄖp鬢謝，無復惜殷勤”(《同上，春盡三首》一)。最終。詩人沒有如陶令般“揮杯勸孤影”，而是將生命付與了朝夕不怠的辛勤耕耘。

3、傲然不群的抱獨之情

王夫之所承擔的，是生前的大寂寞。這種寂寞不是李白式的“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無奈和失意。這種寂寞之中。也沒有陶潛那“心遠地自偏”的蕭散和“徒設(shè)在昔心，良辰詎可待”的頹廢。甚至也不完全是屈原“既莫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悲情。王夫之說：“以身殉他人之道”不如“以身殉已之道”。這種頗異于先賢的決絕態(tài)度，表明了他對孤獨這一存在方式的主動選擇。這種敢于直面的勇氣，正是對屈原遺世獨立、挺立自我的個體意識的完美闡釋。

王夫之所堅守的“已道”，在詩中首先表現(xiàn)為不合流俗與避世守節(jié)的遺民情懷。

映水低垂帶影雙，情來奔影委流淙。浮浮終隔相思浦，去去空沿解佩江。

輕薄自矜云想袂，閑愁無那客臨窗。懷貞惟憶東籬伴，青女相邀死不降。(《續(xù)落花詩》一)

這首詩抒寫了一種復雜而又曲折的情感。那臨窗獨倚的身影，與水檻邊飄飛的落花相互輝映，傳達著一種心靈的默契。“帶影雙”便是孤獨的寫照；“情來奔影”是詩人內(nèi)心依然涌動著的激流和渴望著獻身的熱情；“相思”、“解佩”既有對明王朝的懷念與眷戀。也有自身渴望用世，然知音難覓、壯志難申的幽怨；“死不降”是堅持自我，抗爭到底的決心。就是這種在血雨腥風中的持守，注定了他一生的孤獨。

健翮先飛下淺汀，魚蝦雖飽卻余腥。何如且?guī)标栍?。點綴殘山一段青。(《題蘆雁絕句》四)

“逸足皆先路，窮郊獨向隅?！?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飛卿詩中。在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之下，隱藏著對“逸足”辛酸的艷羨。兩相比較，船山詩的格調(diào)明顯勝出一籌。在異族統(tǒng)治之下。那些先登要路津者，無非以尊嚴和氣節(jié)換得飽腹，看似有所獲取。實則損失良多。何如船山堅守寂寞，詮釋另一種精彩。

當然，王夫之的“己道”如果僅限于此，亦難見新意。王夫之的抱獨之心，最深刻之處在于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一切問題。趙園在《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一書中說：

由士的政治實踐、士于易代之際的姿態(tài)反思士的選擇，確認士的處境與命運，從而使其孤獨具有了哲學意味的，我以為首推王夫之。

作為一名遁跡山野的隱者，王夫之將傳統(tǒng)的隱逸精神完全顛覆了?！岸莘瞧鋾r，則巢、許之逃堯舜，嚴光、周黨之亢光武也；非其義，則君臣道廢，而徒以全軀飽妻子為幸，孟子所謂小丈夫也”?！坝鲭y而恣情曠廢。無明道之心，志節(jié)雖立，獨行之士耳，非君子之所謂貞也”。傳統(tǒng)的隱士要高蹈，王夫之要人世；傳統(tǒng)的隱士堅守自我，王夫之卻堅持以身任天下。傳統(tǒng)的隱士在詩歌中高歌“萬事不關(guān)心”、“心遠地自偏”；王夫之的詩中。永遠是“桃李明年知別用，一匙社飯好思量”(《續(xù)落花詩》十五)、“登山臨水皆薦淚，定情意不在雙蛾”(《廣落花詩》八)?！叭绻砻鞯氖咳藗兌加泻澜芫?，漢民族又何至于亡于滿清”。王夫之這種不計窮達九死不悔的精神源頭，是他對于民族敗亡的沉痛反思，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身上明哲保身的精神陋習的嚴正批判。

三、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及其它

在詠物詩中。王夫之多方面繼承了屈賦優(yōu)良的傳統(tǒng)，除創(chuàng)作模式、精神內(nèi)涵之外，表現(xiàn)手法也是不容忽視的方面。

1、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

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是由屈原所開創(chuàng)的，將人的某種抽象的人格或精神用人或物的形象化外貌，或者可以感知的直觀化的物質(zhì)性特征，如姿態(tài)、色彩、啼音、芳香等來比喻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這種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shù)手法，雖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中如“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的比興、比德，但后者因缺乏藝術(shù)家的精雕細琢，顯得過于隨意與粗糙，尚停留在較原始的階段。未上升到藝術(shù)的層面。在屈原的作品中，無論從意象的選擇、描繪。還是托物言志、寄詠抒懷，都經(jīng)過精心的藝術(shù)加工，渾然一體，充滿著美感和詩意?？梢哉f，屈騷中的物，沒有客觀存在的物，都是被詩人個性化、主觀化了的，并且都被賦予特定的人格與道德內(nèi)涵。即使是被稱作詠物詩之始的《橘頌》，也莫不如此。

王夫之的詠物詩。擯棄了傳統(tǒng)詠物詩臨摹物態(tài)、鋪陳辭采的創(chuàng)作模式，大量的使用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集中地展現(xiàn)了詩人的自我人格追求和道德風范。船山詩歌多詠自然之物，大體又可分五類：花草、禽鳥、山水、節(jié)令、氣候。這些意象的選擇，突出地體現(xiàn)了詩人感情特征和審美情趣。以花草為例。落花是詩人在易代之際末世情懷的最佳寄托，詠99首，共計5000字，是詠物詩之最。其次，梅花“萬花爭盡罍東西，雪骨霜魂分不齊”(《追和王百轂梅花絕句十首》)的寒苦與芳潔和詩人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和窮而彌堅的操守相契合，最得詩人嘉賞，先后有《和梅花百詠》、《追和王百觳梅花絕句十首》、《梅花四首》、《和白沙梅花二首》、《元日折梅次定山韻》等百余篇。此外，丹桂、梨花、芍藥等花雖可見數(shù)首，與之比較?？伤懔攘葻o幾。在禽鳥詩中，詩人所詠者唯雁字(蘆雁)、歸燕、白雀三種。“螢作流入悲故苑，燕如婦妾憶新妝?！?《落花詩》十五)在詩人筆下，歸燕被賦予了懷戀舊國的情感，而自雀也具有了“天海雖遙骨自寒”(《姜齋詩分體稿，白雀》)的堅韌人格。雁字是詩人的最愛，究其原因。大雁幽棲沙洲與詩人的抱獨之心暗然相合，所以“唯覺孤心合，難將遠目韜”(《雁字詩》十五)。此外，《落花詩》和《雁字詩》中的其它花草、禽鳥，也往往具有鮮明的人格和道德象征。“堂堂背我隨余子，微許知音一葉桐。”(《正落花詩》一)梧桐秋天落葉，最識搖落、衰敗之況味，是唯一能與詩人分享孤獨與凄涼的知音?！澳吧Ｇ障嘧R，我自非卿卿自卿?！?《正落花詩》五)陌上之桑與曲岸之柳，迎來送往、任人攀折，闡釋了一種曲己求容、攀附逢迎的茍合者形象，與詩人求獨、堅貞的人格追求形成鮮明的對比，為詩人所不齒。“桃李畦爭分咫尺，松杉云冷避芳菲?！?《補落花詩》六)桃李比喻勢利小人，松杉喻孤傲、高潔之君子。此聯(lián)生動表現(xiàn)永歷朝廷政治的混亂與昏聵。“健翮先飛下淺汀，魚蝦雖飽卻余腥?！?《題蘆雁絕句》四)詩中的“健翮”(指鷹隼之類)，分明指那些為了滿足個人私欲，不講氣節(jié)，投靠清庭的民族敗類，終留下千古罵名。“飄零亦是前生果，不羨鷦鷯老一枝?！柄匉嵤侵溉狈Χ分竞蜕鐣熑胃校磺笃埌捕皇聼o成的平庸者的形象。與“昏鴉空潑墨，何當一鴻毛”(《前雁字詩》十五)中的昏鴉頗為相似。它如“鷹鷂疑謗詛，鳩鶯漫諮諏”(《前雁字詩》七)、“鳩篆刪妖步，鶯歌恥佞喉”(《前雁字詩》七)等，無不與王逸謂《離騷》“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手法相同。

2、人與物的同構(gòu)

《橘頌》是《楚辭》中對后代詠物詩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首，詩中比興手法的運用有著鮮明的特色。在《離騷》中，詩人以芳草、臭物。善鳥、惡禽等物類兩兩對舉，賦予其美、丑兩種對立的人格特征?！堕夙灐分?，詩人則從橘的生活習性、枝葉、花果、皮肉等多方面進行描繪和贊美，發(fā)掘出“獨立不遷”、“秉德無私”、“淑離不淫”等豐富的人格內(nèi)涵，從而成為詩人人格理想的完美寄托。林云銘在《楚辭燈》中指出：“看來兩段中，句句是橘頌，句句不是橘頌。但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而這種人格與物性的異質(zhì)同構(gòu)，在屈原之后，成為中國詠物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重要傳統(tǒng)。落花、雁字是王夫之詠物詩中最為突出的兩種意象。也是詩人情感與人格的集中體現(xiàn)。

如花木零落，有多種姿態(tài)：菊花枯萎，荷花殘破。在《落花詩》中，詩人感嘆：“即物皆載花形，即事皆含落意”(《寄詠落花十首序》)詩人獨愛枝頭飄飛的落紅，因為它不僅最能喚起世人紅顏薄命的悲劇情懷。亦最能契合詩人對明王朝敗亡之劇的沉痛哀思。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將那些紅色飄動的精靈，看做自己心靈的象征：

流水還沾馀粉在，迷香仍使寸丹違。(《續(xù)落花詩》三)

萬紫向來空識面，寸丹何地覓知音。(《補落花詩》七)

“寸丹”是詩人以花之紅色比喻自己對明王朝的一片赤子之心。于是，落花就有了忠貞、赤忱的象征內(nèi)涵。

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正落花詩》一)

賭命奔塵擲一緋，千秋何有大椿圍。(《正落花詩》七)

作色嗔風憑血勇，消心經(jīng)雨夢成殘。(《正落花詩》十)

香掃歸途偷日射，魂隨云路夢天登。(《續(xù)落花詩》十六)

在世人看來，落花身形單薄，弱不禁風。而詩人卻賦予它渴望戰(zhàn)斗，不怕犧牲的英雄人格。那紛飛瞬間，有著用生命演繹精彩的壯烈；最終的零落，籠罩著一種回天無力、美夢難成的悲哀。

無勞粉本摹春雪，一盡零香釀夕醺。(《續(xù)落花詩》九)

那飄飛的剎那，又被詩人寄予了與命運作最后抗爭的無畏與頑強，也是詩人后半生潛心著述的詩意闡釋。

同心唯有青天月，到處相逢影一如。(《廣落花詩》二十)

這里，落花又是孤獨的。這孤獨是詩人的孤獨。也是所有受命不遷者的孤獨。

鄧樂群在《王船山<雁字詩>的遺民情結(jié)》一文中引用古人對南宋詞人郭楚望《秋鴻》詞的評語說：

古之達人高士，懷不羈之才，抱異世之學，與時不和，恥溷流俗，絕跡塵囂，乃取喻秋鴻“凌空明，干云霄，擴乎四海。潔身天壤”。

在傳統(tǒng)詠物詩中，鴻雁被賦予超逸、高潔的人格特征，是放浪不羈、憤世嫉俗者的象征。但在船山的性情之中，這些不是主流，也并非其所尚。所以，船山強調(diào)：“諸公于霜寒月苦，南天落翼之日，目送云翎。而仆于花落鶯闌，嚴威滅跡之余，追惟帛字。時從異軌，情有殊畛?！贝降摹堆阕衷姟?，并非作于“長風萬里送秋雁”的時節(jié)。面對流鶯傳響，落花成陣，詩人懷戀舊國、感嘆平生?！安黄诓≈泻鲇嘘柷莨P陣”。這雁字，從他的胸中呼出，郁積著詩人獨特的情感體驗，具有著強烈的個性化色彩。

驚風吹霰雪中還，萬里黃云一線關(guān)?；厥捉洗孙L景，唯將嗚咽寫潺諼。(《題蘆雁絕句》一)

南國，讓我們想起了那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轟轟烈烈的斗爭，這是一塊曾經(jīng)充滿希望的土地，也是讓多少反清志士魂牽夢繞的地方。然而，此時，這里江山易色、物是人非，怎不令人黯然神傷。詩中的蘆雁，被賦予了詩人的深情，同時承載著詩人的悲痛。

野水漾初春，苔涵綠字新。煙云都不染，風雨故如神。

軟影翰非弱，余寒手不巍。鳳兮衰已久，還現(xiàn)素臣身。(《前雁字詩》十一)

逮首詩中，雁字分明又化作了在風霜酷暑中頑強拼搏的戰(zhàn)士，懷著勝利的喜悅，英姿颯爽，沖出迷離的晨霧，帶來了令詩人萬分振奮的春天的消息。詩人隱身草莽，與外界音書隔斷。只有將滿懷的希望。寄予北來的大雁，這又是何等的沉痛!

魚艇無蹤樵逕絕，平沙露冷月微茫。問師此景從誰得，莫是前身現(xiàn)雁王。(《題蘆雁絕句》十二)

是棲息沙洲，甘心飽嘗霜露、苦辛的雁?還是在清統(tǒng)治下的腥風血雨之中，幽處船山，解讀經(jīng)傳，為民族的文化事業(yè)獻身的“素臣”自己?在這里。船山與雁，別無二致。

3、情中寫景與情景交融

《九歌》是屈原作品中一組以寫景見長的詩歌。詩中優(yōu)美而凄清的景致與抒情主人公幽微哀怨的情感達到了水乳的交融?！暗圩咏蒂獗变?，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通過波瀾起伏的湖水和落葉的蕭索，襯托出湘君內(nèi)心的惆悵?！袄滋钐钯庥赇殇?，猿啾啾兮狖夜明。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這段描寫宛如一曲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成功地表現(xiàn)出山鬼復雜、紛亂而又凄楚、絕望的心境。王夫之在《夕堂詠日緒論內(nèi)編》中，將情與景的關(guān)系分為兩類：景中情，情中景。陶水平認為：“如果說‘景中情’是由物及我，那么，‘情中景’則是由我及物。”可見，“景中情”指由景生情，而“情中景”則是因情見景或為情造景。屈原《九歌》為一組祭歌，人物、情節(jié)均屬虛構(gòu)，詩中之情自是詩人內(nèi)心之郁結(jié)。其中的景物描寫，以船山標準，自是情中之景。

王夫之不僅主張情景交融：“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并且在詩歌情景關(guān)系的處理上，認為“情中景尤難曲寫”，故對其頗多偏愛。其重要的詠物詩，往往是情中寫景，情景交融?！堵浠ㄔ姟穭?chuàng)作歷時一年，唯《續(xù)落花詩》作于“自冬徂夏，訴落沿開”的落花之季，其余皆眼前無花。被詩人稱為“變雅”的《正落花詩》，更是作于初冬季節(jié)。《雁字詩》作于“病中”，此刻正值“花落鶯闌，嚴威滅跡之余”，所寫乃其心中之“陽禽筆陣”?！抖赐デ镌姟纷饔谟螝v洞庭湖27年之后，詩人亦自嘆“何從有活水乎?”這些景物的描寫，或者凄美哀怨，或者寒苦蒼勁，或者壯闊蕭索，生動地展現(xiàn)了詩人在家國敗亡和民族危難面前痛苦和堅貞的內(nèi)心世界。關(guān)于這一問題，筆者將在《論船山詠物詩中的情景關(guān)系》一文中作深入詳細的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以上，筆者從創(chuàng)作精神、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手法三方面對王夫之詠物詩與屈騷的共同之處進行了探討。通過分析，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船山詠物詩與屈騷所包含的共同的文學品質(zhì)，感受楚文化哺育下兩位末世才人在人格追求上的暗合與默契，更能感受到傳統(tǒng)的民族精神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和在新的時代所綻放的異樣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