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啟蒙”成為近代以降中國學界最具批判力的話語之一。它為人們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位置，以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所具的內在張力，提供了一種不可忽視的框架與視野。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建構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映現(xiàn)了近代以降學人在認知與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問題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傳統(tǒng)；現(xiàn)代性；啟蒙；明清之際；學術思潮

中圖分類號：G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192-03

對歷史解釋的興趣與學術詮釋的向度，總是基于人們當下的問題意識與精神關切。近代以降。學界對明清之際學術思潮的重構，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彰顯了建構者的一種主體精神與現(xiàn)實關切。而“五四”運動之后崛起的“啟蒙”思潮，就是這種主體精神與現(xiàn)實關切的最為重要的表征之一。它為人們審視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位置，以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所具的內在張力，提供了一種不可忽視的框架與視野。因此。本文主要以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為中心，來呈現(xiàn)近代以降，學人在認知與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問題的心路歷程。

十八世紀以降，西方近代啟蒙運動高揚理性、科學、自由、民主的理念。并且在短短的一二百年之內，取得了令世人所欽羨的巨大物質文明成就。而這對于落后挨打的近代中國具有無可比擬的吸引力?！拔逅摹鼻昂蟮男挛幕\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觀念層面進行了痛徹反思，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得益于西方啟蒙話語的引人。

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在《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提倡：“國人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和人權并重?！倍m，率先將五四新文化運動比附歐洲的近代文藝復興運動、法國的近代啟蒙運動。梁啟超將晚明以降的近三百年時間，與西歐近代啟蒙運動加以類比，視之為中國的“啟蒙期”。此后，“思想啟蒙說”蔚為一大學術風潮：“凡文化發(fā)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如潮然”。此后，中國的“啟蒙”話語正式蔚起。在學術領域。“從‘五四，時期開始，我國的啟蒙運動是兵分兩路，兼程并進：一路是自由主義的啟蒙，另一路是馬克思主義的啟蒙。”自由主義學派的啟蒙者是以胡適為代表，主張改良主義；而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啟蒙說”影響較大的是嵇文甫、侯外廬等，他們主要通過對明清之際學術思潮的重構，來尋找具有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因子。進而表達他們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問題的理解。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論述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演進是如何與人們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問題的認知變化相一致的。

20世紀30、40年代。嵇文甫對晚明思想史作了具有開拓性的研究。他雖沒有確切提出“啟蒙思潮”的這一概念，但卻闡述了晚明社會的王學左派修正運動以及王船山反程朱道學的批判思想。他認為，晚明以降，出現(xiàn)了頗具啟蒙意味的“古學復興”的曙光。與此同時，侯外廬提出“中國早期啟蒙說”。他用這一理論模式觀照明清以降的中國社會。他說：“中國啟蒙思想開始于十六、七世紀之問，這正是‘天崩地解’的時代。思想家們在這個時代富有‘別開生面’的批判思想?！痹谀撤N程度上，他繼承了梁啟超的中國近代啟蒙觀。這比60、70年代東亞經濟崛起后，學界才在儒家傳統(tǒng)中尋找現(xiàn)代性因素的做法早了幾十年。郭湛波曾說，“自辨證唯物論的思潮輸入后，加以中國社會之劇變，及政治之不安：對于中國問題之解決，日益迫切；對于中國社會之認識，日益急需：于是用新的眼光，方法來研究，探討中國社會史、經濟史；這就是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產生的原因?！彪S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傳人，以及中國社會政治問題解決的迫切需要，30年代，爆發(fā)中國社會史大論戰(zhàn)，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五階段論”的影響漸漸擴大。正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之下，侯外廬針對明清之際社會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進行論證，撰寫了《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該書是明清之際學術思潮重構過程中的頗具意義的著作，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問題的學術思考。

蕭筵父50、60年代開始闡發(fā)梁啟超、侯外廬等人的學術理路，并結合其它研究成果，進一步致力于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建構。他相繼撰寫了《船山哲學》和《王夫之辨證法思想引論》等論著。他明確地肯定了“明清之際反理學思潮的啟蒙性質，判定王夫之是17世紀早期啟蒙思潮中的哲學代表，并對王夫之辨證法思想首尾玄合的范疇體系作了多層面的剖析，揭示隱涵其中的人文主義精神及其歷史形成的特點?！笨傊?，大陸建國后的三十年間，有關明清學術思潮啟蒙論基本處于邊緣狀態(tài)，“五四”以后，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認識成果，并沒有得到很好的闡揚。

80年代以后，中國大陸學界猶如春雷一聲響，頗有萬象更新、蓄勢待發(fā)之征?！皢⒚伞痹捳Z也隨著時勢的遷轉，再次浮出水面。在這一新啟蒙運動中，學術界紛紛通過回到“五四”，找尋思想的靈動。人們開始重新思考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關系問題。隨著西方現(xiàn)代化理論的滲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二元對立的單線性目的論思維頗為盛行。但是，思維敏銳的學人漸漸認識到在追求現(xiàn)代性的途程中，這種二元對立論思維下蘊含的中西文化觀，無疑會遮蔽人們對西方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內部存在著多元結構的認知。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如何更好地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問題又一次成為當時文化大討論中出現(xiàn)的熱門議題。

在這一過程中，侯外廬學派的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思路也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轉變。它不再在一味反傳統(tǒng)的基礎上立論，而是破除學界長期存在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二元對立觀，提出“歷史接合點”、多維互動的現(xiàn)代性觀點。蕭筵父繼承侯外廬“明清早期啟蒙”這一學術史觀。并在二十世紀50、60年代就提出“明清之際思想中的早期啟蒙”說。他以王夫之為研究個案，對早期啟蒙思想成就進行了頗合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原則的學理闡釋。他強調：“王夫之是我國明清之際興起的啟蒙思潮中的哲學代表，并深入抉發(fā)了王夫之歷史哲學中‘依人建極’思想的人本主義因素同時注意到王氏‘天理寓于人欲’之論所具有的人性解放的光輝?！?0年代以來。他結合17世紀“兩學東漸”的影響與中西文化交流與會通關系問題，進一步完善了“明清啟蒙學術史觀”，凸顯了一種超越傳統(tǒng)主義與西化主義的理論思維模式。然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異質文化之間的張力無疑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怎樣解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這一理論難題?蕭筵父認為：“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化必須從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找到內在歷史根芽，找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歷史接合點，否則，由于舊傳統(tǒng)的惰力在文化深層中的排拒作用，往往使新文化難以生根；而僅是外來文化的引進，則只能是表層文化的被現(xiàn)代化。而不可能實現(xiàn)民族文化整體的代謝發(fā)展和真正的自我更新。”而這一“歷史接合點”概念又與明清啟蒙學術史觀互為支撐?！皻v史接合點”問題的提出，為明清早期啟蒙學術思潮的研究提供了一種頗具合理性的歷史解釋依據(jù)：同時，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亦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的歷史接臺點的論證提供一種不落于空疏之論的學術基石。基于此，他進一步提出了“兩化”思想，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化和西方文化的中國化。正如有的學者所說，“他在更為廣闊的視域透析了本土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外來文化的吸納涵化之間微妙辯證的關系，將“歷史接合點”的觀念放置到全球性與時代性的宏闊背景下，展示了一種活生生的、動態(tài)的主體意識和開放精神。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文化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新左派甚至后現(xiàn)代主義等思潮紛紛登場?！霸?0年代，最值得重視的是，80年代中盾期的新啟蒙運動。90年代以后，思想界的所有的分化和組合幾乎都可以從中尋找到基本的脈絡，新啟蒙運動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思想運動，既有渴慕西方現(xiàn)代化的同質性訴求，又有對其進行批判和反思潛在性格。文化態(tài)度的同一性與思想內涵的異質性構成了新啟蒙運動混沌的表象和復雜的內在分歧。成為90年代中國思想界分化的淵源所在?！比欢媾R這種反思甚或消解“啟蒙”的情形，致力于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學者，以一些頗具份量的學術著作回應之。如朱義祿的《逝去的啟蒙——明清啟蒙學者的文化心態(tài)》一書，從明末清初學者的文化心態(tài)角度，去重構是時蘊藏近代因素的啟蒙思潮。他認為，“從文化的角度去審視明清之際的啟蒙思期，無疑會比從專門史的剖析。得到更為完整的理解?！辈⑶野l(fā)掘了這一文化心態(tài)對于近代中國革命與新文化運動的價值所在。更值一提的是，蕭筵父、許蘇民認為，只有在傳統(tǒng)中尋找早期啟蒙與現(xiàn)代性因子。才能對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有一個正確的認知與解決的途徑。所以。他們宣稱：“我們自愿繼承侯門學脈，自愿接著侯外老的啟蒙說往下講?！?0年代中期，《明清啟蒙學術流變》是他們?yōu)檫@一承諾所作的學術實踐。它將明清以降，三百年來承傳不斷、連綿不絕的啟蒙學術思潮加以譜系化的勾勒與構建。在某種意義上，為“五四”啟蒙主義意識的泛起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一種內在的要求作了一個合符邏輯的論證。同時，作者也重申80年代所秉持的“哲學啟蒙說”的主旨：“十七世紀的反理學思潮成為新舊文化的接合點，也是近現(xiàn)代文化在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上的生長點。這一理論主張?zhí)隽恕绑w”與“用”、“西化”與“復古”之爭。力主中、西、古、今文化的深相結合，試圖避免“全盤西化”、“徹底重建”所帶來的“文化同化”與“復古主義”、“文化本位論”、國粹派的“文化抗拒”所造成的兩極對立，力求在正、反、左、右的極端對立中求取中道，保持張力。”13該著是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系統(tǒng)建構之作。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講，以蕭筵父先生為代表的一批學人的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的演進，也映現(xiàn)了人們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認知的軌跡。它是人們幾十年孜孜不倦地，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問題，進行探索與求解的重要成果。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不斷回溯“五四”，進行重新“啟蒙”及其反思。譬如，李澤厚提出了著名的“救亡壓倒啟蒙論”。他認為，“啟蒙性的新文化運動開展不久，就碰上了救亡性的反帝政治運動，二者很快合流在一起了?！薄胺饨ㄖ髁x加上危亡局勢不可能給自由主義以平和漸進的穩(wěn)步發(fā)展，解決社會問題，需要‘根本解決’的革命戰(zhàn)爭。革命戰(zhàn)爭卻又擠壓了啟蒙運動和自由理想，而使封建主義乘機復活?！薄皢⒚膳c救亡(革命)的雙重主題的關系在五四以后并沒得到合理的解決，甚至在理論上也沒有予以真正的探討和足夠的重視。特別是近三十年的不應該有的忽略，終于帶來了巨大的苦果?！痹撐脑诋敃r震動很大，重申中國必須再次啟蒙，以接續(xù)未競之事業(yè)。近年來，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自五四以后，中國的啟蒙運動并未因救亡而發(fā)生阻斷，而是在兵分兩路地進行(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學術啟蒙與政治啟蒙的雙向展開。只是由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啟蒙一開始就偏離了正確方向，美化蘇聯(lián)模式從而不免于自我扭曲。

其實，近代意義上的“啟蒙”原旨是來自歐洲啟蒙運動?！皢⒚伞币辉~，在18世紀后期，就有許多西方學者對其加以界定與反省了。1784年，康德就發(fā)表了《對這個問題的一個回答：什么是啟蒙?》一文。他認為，“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我捂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不能運用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成熟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引導就缺乏運用自己理智的決心和勇氣，那么這種不成熟就是自我招致的，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边@一“啟蒙”的經典定義，可值挖掘的內蘊有二：其一，啟蒙的價值基準是自由、平等以及人道主義，任何啟蒙必須在如上條件下進行，否則容易落人偽啟蒙、反啟蒙的窠臼；其二，西方“啟蒙”思想移植中國，語境上的差異。導致中西語匯對譯的不鉚合現(xiàn)象?！皢⒚伞币辉~，中國古已有之，然而，其所表意對象未必盡同。因此，對于糾結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啟蒙”概念應作必要的分疏。誠如有的學者所說，近代中國的啟蒙是一個“理性缺位”的啟蒙。因為“太注重于用一個又一個現(xiàn)成的學說來對民眾進行灌輸，而忽視了功效似乎比較迂回的包含啟蒙思想家在內的整個民族思維方式自身的革命?！倍袊穼嵶C明，文化層次的思維方式的自覺啟蒙與革命，不是西化主義與傳統(tǒng)主義所能單獨承負與實現(xiàn)的。而幾十年來，明清之際學術思潮啟蒙論對中國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問題，作了一個頗有意義的學術探索。

揆諸歐洲近現(xiàn)代史，“啟蒙”本身是一個頗具批判性的話語。而這一話語在近代以降的中國，也確乎成為人們思想中的一種頗具合法性的批判武器。它在人們對于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屬于“后發(fā)外生型”，抑或“原發(fā)內生型”的認知中，均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誠然，近代中國啟蒙道路由于各種歷史原因而顯得頗為曲折與極富爭議。然而，其本身的理論價疽與意義卻是無可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