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以降，諸子學走向復興。作為其中一支的管子也日益受到學者關注。時值民初，胡適將《管子》定為偽書，梁啟超頗受其影響，修正了以往的部分學術(shù)主張。此時期管子研究因之出現(xiàn)從闡釋到辨?zhèn)蔚膶W術(shù)新轉(zhuǎn)向。

關鍵詞：《管子》；管子研究；梁啟超；胡適

中圖分類號：B2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108-03

近代以降，諸子學走向復興，作為其中一支的管子也日益受到學者關注。大致而言，晚清學者基本認定《管子》一書乃代表管仲思想的著作，這成為他們展開研究的前提預設，加之引介西學之需要，故他們多側(cè)重管子的思想闡釋。梁啟超是此時期管子研究的代表人物。進入民國，尤其是20年代，梁啟超的管子研究呈現(xiàn)出降溫的趨勢，其對管子的看法散見于多部學術(shù)史著作和講稿中。且此時期他更側(cè)重于《管子》一書的辨?zhèn)闻c考證。對其思想少有新的闡釋。究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民國初年，梁啟超埋首于政治，一定程度上荒疏了學術(shù)研究；二是在其晚年，雖然其政治熱情逐漸冷卻，但是學術(shù)興趣已偏重于儒、墨二家，法家研究特別是管子處于相對次要的位置；三是梁的管子研究受到胡適的啟發(fā)，部分觀點發(fā)生變化。此種情況，目前學界之關注尚顯不足，故頗值探究。

綜觀胡適一生的學術(shù)旨趣，管子并非他學術(shù)研究之重點，且其有關管子的看法多集中于青年時期。

赴美留學期間，胡適勤奮鉆研中國學術(shù)，并對梁著中的一些觀點提出質(zhì)疑。1916年4月8日，胡適寫成《讀(管子)》一文，首次發(fā)表他對管子的看法。

胡文分上下兩篇，上篇“論《管子》非管子自作，乃戰(zhàn)國來年治調(diào)和之道家學者所作。而托于管子以自重耳。”下篇“乃駁梁任公《管子》中語”。

在上篇，胡適開頭便指出：“《管子》非管仲所作也?！苯幸蔡岢隽巳c理由：

第一，從《管子》所記史實的年代判斷。該書不可能是管仲所作?！缎》Q》篇中記管仲將死之言，又記桓公之死。假若《管子》乃管仲所作，那他怎么可能將自己的臨終遺言收入書中，更不可思議的是齊桓公死于管仲之后，書中對其死有記載。這又當如何解釋?因而“書非仲所自作可知”。并且，書中還有關于三王五伯、毛嬙西施及楚王好小腰、吳王好劍的記載，按照時間推算，“五伯最后死者楚莊，其去仲之死已五十年矣”，“吳之亡在周元王四年，去伸之死，已百七十年”，而“吳王蓋閻廬，死于敬王二十四年，去仲之死，可百五十年。好細腰者乃楚靈王，死于景王十六年，去仲尼之死，亦已百余年矣。”由此便知。“《管于》匪特非管仲所自作。亦非戰(zhàn)國以前人所作也。”

第二，就書中所包含學說之特色而言，《管子》也不可能是春秋時期之作品。《立政》篇云：“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zhàn)”。弭兵之說，春秋時期已開始出現(xiàn)，但兼愛的觀點不可能出現(xiàn)于墨翟以前。況且《立政九敗解》篇在申明兼愛說主旨時曾言：“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口(脫一字)國如吾國，如是，則無并兼攘奪之心，無覆軍敗將之事。”這明顯是墨子的觀點，其引自《墨子》一書確鑿無疑。所以，《管子》一書應作于《墨子》以后。

第三，以學派歸屬來審視《管子》，其應被列入道家?？v觀《管子》全書，其中“《版法》、《幼官》、《輕重戊己》諸篇，皆陰陽家之言?！缎男g(shù)》、《樞言》、《九守》諸篇，論按實立名修名責實，則名家之言。”其關于法治的言論，則“全襲慎子之言。而顛倒之，以欺人耳。”而書中“稱以有刑至無刑，欲使法立而不用。刑設而不行，以臻不言之教，無為之治。此則純?nèi)豁n非所謂‘道’也?！弊繁舅菰矗浑y發(fā)現(xiàn)，“周末學術(shù)至于韓非之時，而調(diào)和之勢已成。韓非者，韓人，承申不害之余緒，又為儒家茍卿之弟子，而兼治老子、慎子之學，于是合儒、老、名、法而成一調(diào)和之道家。”而當時持調(diào)和之說的學者。肯定不止韓非一人，因此胡適懷疑《管子》一書的作者，“其中一人(或數(shù)人)，蓋與韓非同時，或先后之。觀本書篇目次第及行文體勢。皆最近《呂覽》、《韓非子》，可知也。其書托于管仲。而其言則純?nèi)坏兰抑迹势鋾凇稘h書·藝文志》列于道家。然其所謂·道，，同不同老子之所謂‘道’，乃韓非之徒之所謂·道·，而亦司馬談之所謂‘道’也”。

在下篇，胡適首先摘引了梁啟超《管子傳》中的一段言論：“《管子》一書，后儒多謂戰(zhàn)國時人依托之言，非管伸自作。雖然，若《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則史公固稱焉!謂其著書世多有之，是固未嘗以為偽也。且即非自作，而自彼卒后，齊國遵其政者數(shù)百年。然則雖當時稷下先生所討論、所記載，其亦必衍《管子》緒余已耳!”

胡適對以上觀點不敢茍同，故從兩方面加以反駁。

第一。“鄙意《史記》之言，殊不可據(jù)為定論?！蹦秃m以《史記·莊周列傳》為例來證明司馬遷的說法并不足信。在《莊周列傳》中。司馬遷將《漁父》、《盜跖》、《胠篋》三篇歸人莊子門下。然而自宋以來，《漁父》、《盜跖》已被證明非莊子所作，而《胠篋》中言田成子“十二世有齊國”，也與史實不符。可見司馬遷對諸子著作的不少說法并不可靠。加之“史公之時，去戰(zhàn)國已遠，藏書未盡出世，其已獻之書。亦真?zhèn)位ヒ?。當時人士無歷史觀，不知別假于真，則團圈受之，概謂之古書而已。太史公父子又非諸子學專家。子長之論述先秦學術(shù)，尤多膚淺之見?！彼浴啊妒酚洝分谙惹刂T子，其所稱引。間有文學之興趣，而未足為考古者之根據(jù)也?！币来晤惐龋疤饭試L見《管子》請篇不足為據(jù)”。

第二?！爸劣谝浴豆茏印窞辇R稷下諸生衍管子緒余之作，則不獨無所征信，亦悖于歷史進化之跡已。胡適認為，“蓋學術(shù)思想之進化，自有一定不易之階級可尋，決無躐等之理。”春秋戰(zhàn)國時人，大多只是稱頌管子的政治功績，并沒有言及其學說著述。這說明“管子初不以學說著述稱于世，而今所傳《管子》之非春秋戰(zhàn)國時人所嘗見?！?/p>

基于以上兩點分析。胡適大膽斷定“梁氏所謂‘十之六七為原文，十之三四為后人增益’，其說殊無所據(jù)。與其臆測，何如寧缺無濫?”

在《讀(管子)》寫完不久，胡適又撰寫《評梁任公(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一文，對梁啟超的法理學論文《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進行商榷。在文中，胡適對梁啟超所敘述的歷史上諸家先后授受之關系提出異議，并列出自己的諸家關系表：

由該表可知，胡適把管子與韓非并列，說明他有意將歷史上的管伸與思想史上的管子區(qū)別開來，認為《管子》一書的思想應形成于戰(zhàn)國后期，大致與韓非同時代。

當然，真正對梁啟超產(chǎn)生啟迪作用的當屬后來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又名《中國古代哲學史》)。在《大綱》的導言中，胡適便將辨?zhèn)蔚拿^指向了《管子》。胡適認為“中國人作史，最不講究史料”，如果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為真書，則必會導致“(一)失了各家學說的真相；(二)亂了學說先后的次序；(三)亂了學派相承的系統(tǒng)。”啕接著，他以《管子》一書為例，指出：

《管子》這書，定非管仲所作，乃是后人把戰(zhàn)國末年一些法家的議論和一些儒家的議論，還有許多夾七央八的話，并作一書；叉?zhèn)卧炝艘恍┗腹c管仲問答諸篇。又雜湊了一些記管仲功業(yè)的幾篇：遂附會為管仲所作。

因此，胡適認定《管子》為后世假造的偽書，并舉出三條論據(jù)，這些論據(jù)與其留學時期所撰《讀(管子>》一文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故不再贅述。

既然斷定《管子》為偽書，胡適指出，那么若繼續(xù)將其作為管仲時代的哲學史料’則會產(chǎn)生以下弊端：

(一)管仲本無這些學說。今說他有，便是張冠李戴，便是無中生有。(二)老子之前，忽然有《心術(shù)》、《白心》諸篇那樣詳細的道家學說；孟子、荀子之前數(shù)百年，忽然有《內(nèi)業(yè)》那樣深密的儒家心理學；法家之前數(shù)百年，忽然有《法法》、《明法》、《禁藏》諸篇那樣發(fā)達的法治主義。若果然如此，哲學史便無學說先后演進的次序，竟變成了靈異記、神秘記了!(三)管仲生當老子、孔子之前一百多年。已有那樣規(guī)模廣大的哲學。這與老子以后一步一步、循序漸進的思想發(fā)達史，完全不合。故認《管子》為真書，便把諸子學直接間接的淵源系統(tǒng)一齊推翻。

至此，胡適已完全將《管子》一書的史料價值否定，體現(xiàn)出他“截斷眾流”和“大膽疑古”的治學風格。

清末民初，疑古之風與西學東漸相互激蕩，在中國古典文獻考證和古史研究領域，呈現(xiàn)出全新的風貌。于此大背景下，學界對《管子》一書的主流看法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而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便是這關鍵性轉(zhuǎn)捩的標志。胡適的研究方法和目的，并不在于通過書中有管仲身后之事等來考辨后人偽造的篇目或內(nèi)容，而是根據(jù)所謂“學說先后演進的次序”來認定全書主要是戰(zhàn)國來年法、儒、道等諸家的議論，而桓管問答諸篇也是此時“偽造”的。這樣一來，《管子》書中除雜湊了一些記載管仲的歷史和傳說外，不但沒有管仲的作品，而且與管伸本人的思想幾乎便沒有什么關系了。簡言之，胡適的目的有二，一是展示其史料審定的方法，管子則成為其試驗品；二是力圖將管仲這個歷史人物加以“還原”，同《管子》這本書徹底剝離開來，認定二者無必然關聯(lián)。這與歷代學者在肯定《管子》一書與管仲本人及其思想有關的前提下的辨?zhèn)窝哉摼哂斜举|(zhì)的區(qū)別。此種做法雖不免失之偏激，但無疑是釜底抽薪式的“大膽假設”。也正因為此種在當時看來石破天驚的言論，對曾經(jīng)關注過管子的梁啟超產(chǎn)生了啟迪，促使他檢討以往觀點，并接受了胡適的部分主張。

作為民初學界的著名學者，梁啟超與胡適之間的學術(shù)往還頗為頻繁。然而，就管子研究而言。二人的直接對話并不多。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圍繞《管子》一書，雙方僅有過一次交流，出現(xiàn)在梁啟超點評胡著《中國哲學史大綱》的演講中。梁指出：

這書第一個缺點，是把思想的來源抹殺得太過了?！壬钠帯Ｔ谝晒盘^。疑古原不失為治學的一種方法，但太過也很生出毛病。諸君細讀這書，可以看出他有一種自定的規(guī)律。凡是他所懷疑的書都不征引……又如《管子》這部書。胡先生斷定他不是管仲所作，我是完全贊成。若說管仲這個人和后來法家思想沒有關系，我便不敢說。胡先生說：“管仲是實行的政治學家，不是法理學家?！闭垎枺弘y道實行的政治家就不許他發(fā)明些少法理嗎?《管子》書中許多奧衍的法理，我絕對承認是由后人引申放大。但這種引申放大的話，為什么不依托令尹子文?不依托狐偃趙衰?不依托子產(chǎn)?獨獨依托管仲?便可以推想管仲和這種思想淵源，一定有些瓜葛。我對于孔老以前的哲學。拿這種態(tài)度來觀察他，以為必如此才能理出他的來龍去脈。不知胡先生以為如何?

此段演講詞透露出兩條信息：一是梁啟超已放棄1909年《管子傳》中認為《管子》中十之六七乃管仲所作的觀點，承認管仲絕非《管子》作者；二是梁又認為胡適疑古太過。其將管仲思想與《管子》一書內(nèi)容截然分開的做法顯然過于武斷。在梁看來。后人將諸多法理思想依托于管仲名下，說明這些觀點同管伸本人的主張有著某種關聯(lián)，并非無中生有?！豆苡琛分锌隙ò苤俦救艘约昂髞矸业牟簧偎枷氤煞?，不能一概抹殺。換言之，梁啟超認為《管子》有其必要的學術(shù)參考價值。

梁啟超以上觀點實際上反映出他晚年管子研究的基調(diào)，即一方面檢討以往觀點。側(cè)重于《管子》一書的辨?zhèn)闻c考證，另一方面又保留了過去對管仲思想的一些看法。

在《管子》一書的辨?zhèn)慰甲C上，梁主要做了三方面工作。首先，修正以往觀點，判定《管子》是偽書。梁指出，“《管子》里頭有駁‘兼愛’、‘駁寢兵’之說，非墨翟、宋钘以后，不會發(fā)生這種問題。故知這書決非春秋初年管仲所作?！薄叭绻f管子在墨家之前，老子在儒家之前，是反乎思想進步的常軌?！蹦敲?，作為歷史人物，管仲之價值，“不在其為學者而在其為政治家，若以彼與尹文、韓非同視。斯大誤矣。本書言政治思想精到處甚多，只能歸人戰(zhàn)國法家之林。不應以人本時代也。書中敘管仲政績亦多鋪張，不可盡信。無已，則取其與《國語》相出入者信之可耳?！逼浯?，剖析《管子》一書的偽書類型。既然《管子》不是管仲所作，且其內(nèi)容龐雜，那它應歸為何類偽書?梁認為，《管子》“其中一小部分當為春秋末年傳說，其大部分則戰(zhàn)國至漢初遞為增益，一種無系統(tǒng)的類書而已?！睂ⅰ豆茏印窔w人類書一類后，梁還認為《管子》僅是一部分偽，“為后人竄附”，并且“內(nèi)容不盡偽，而書名人名皆偽?！敝劣谄潴w例混亂問題，梁推斷應是在秦漢時期。“大致是獻書的人，牟利邀賞。隨意竄人的?！敝率共糠制屡c全書體例不符。再次，梁還為時人規(guī)劃了今后管子研究的努力方向。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粱通過總結(jié)清代漢學家校釋《管子》的成果。認為在版本投釋方面，清儒已作了卓有成效的工作，目前由于“《管子》古文古訓太多，錯字錯筒亦不少，又其中關于理財一部分之文，尤多特別術(shù)語，索解為難”。所以“今后若有好學之士，能采集以上各本(按：指王念孫、孫頤煊、戴望、俞樾等人的《管子》校勘作品)，更悉心研究補其所未及，別稱《管子集解》，庶幾本書漸漸可讀了。”同時梁又期望今后學者應在管子義理研究上有所突破，“求出我國文化淵源流別之所出所演，發(fā)揮其精詣，而批評其長短得失，便是我們后輩的責任?！?/p>

有道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進入民國后，以胡適為代表的新式學者崛起，他采用西方哲學研究方法，從《管子》篇章考證人手，摒棄了對管子思想的牽強比附，修正了過去學者的許多觀點，從而確立了該領域研究的新范式，對后來羅根澤、石一參等人的研究影響甚大。故綜而言之，由梁啟超到胡適，民初的管子研究經(jīng)歷了從闡釋到辨?zhèn)蔚逆幼冞^程，這種學術(shù)新轉(zhuǎn)向頗值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