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紹明先生自幼生活在彝區(qū),很早就對彝族文化感興趣。1953年,他畢業(yè)于四川大學歷史系民族學專業(yè),在學習和以后的工作中先后得到陳宗祥、吳澤霖、馮漢驥、馬長壽、林耀華等先生的幫助和指導,他在民族識別、社會性質研究等關于彝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方面的研究中,碩果累累,弄清了涼山彝族在民主改革前奴隸社會的狀況以及歷史發(fā)展脈絡,對彝族族源、族屬及文化對比等方面的研究也有重要價值,所主持的橫斷山區(qū)“六江流域”民族綜合考察,開創(chuàng)了藏彝走廊民族綜合研究的先河,在國內外有重大影響。李紹明先生還積極參與了關于中國民族學地位的交流和對話,對學術進行了反思,在此方面也發(fā)表了不少學術成果。
[關鍵詞]李紹明;彝族;藏彝走廊;民族學;彝族研究
中圖分類號:C95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10)02—0150—07
作者簡介:馬林英(彝名:沙馬阿卓)(1959-),女,彝族,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教授。研究方向:主要從事文化人類學、社會語言學、社會性別與社區(qū)發(fā)展研究、少數(shù)民族婦女問題。四川 成都 610041
李紹明先生(1933—2009)一生從事民族研究工作,他嚴謹治學,碩果累累,在學術界有很高的聲望。筆者有幸二十七年間工作、學習在李先生的身邊,目睹、感受和分享過先生在治學、授業(yè)與做人等諸多方面的優(yōu)良品德,特別是先生在民族學、人類學界的口碑更會令我輩受用終生。我曾多次聆聽先生講述他一生鐘情彝族研究緣由的故事,也曾屬于少數(shù)面對面蒙恩先生指教和分享其彝族研究成果的彝族晚輩之一。在紀念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際,現(xiàn)略述先生彝族研究情結和彝族研究貢獻以資懷念。
一、李紹明的彝族研究情結
上世紀20年代初,先生的父親李亨就任過彝漢雜居的漢源縣縣長(該縣位于大涼山以北的彝、漢交界地帶,是歷代彝、漢互動與交流的重要交通要地,更屬彝族土司與黑彝兩種統(tǒng)治制度并存地區(qū)。現(xiàn)行政歸屬雅安地區(qū)。)以及另外一些公務,因此他自幼便聽父親講過許多有關彝族的人和事,看過許多關于彝族的照片和資料,在孩童時就對彝族的文字形狀、服裝飾品、等級制度和風俗習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52年先生就讀于四川大學大二期間,學習了陳宗祥老師開設的“彝族民族志”課程,閱讀了林耀華先生著的《涼山彝家》一書,初步掌握了認識彝族的學科與方法。同年暑期,因“川南民族訪問團”①需要調查雷、馬、屏、峨的彝族社會情況,他被派參加了由玉文華老師帶隊,陳宗祥老師任助教的小涼山峨邊彝族自治縣西河區(qū)(系彝族北部方言的“依諾”土語文化區(qū),該區(qū)域屬于無土司、專黑彝統(tǒng)屬地,因此,傳統(tǒng)文化保留相對完整)調查組,并入住黑彝頭人迪迪亞鐵家,首次面對面接觸彝族及其社會與實際生活,了解到了彝族的一些真實情況。
1954年先生就讀于西南民族學院民族問題研究班期間,在吳澤霖先生的指導下,以當時在校就讀的云南彝族撒梅支系和尼蘇頗支系的學生為調研對象,開展對彝族文化認同的田野訪談,以期理解彝族文化的多樣性特征。該調研成果至今存留西南民族大學,期待后人研究使用。
1956-1961年的五年間,先生在四川做彝族調查,基本上把四川彝族地區(qū)的大小涼山都跑遍后,又到云南和貴州彝族地區(qū)作對比研究。例如:1956年9月,全國人大民委為進一步核實束世、張英達、趙衛(wèi)邦、江應梁、張向千、馬長壽、胡慶鈞、林里夫、施修霖、陳吉元等學者對涼山彝族社會性質的多種結論和觀點,由中央民族學院的夏康農率領四川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整組全到涼山再度深入調查時,先生從10月起擔任夏康農的秘書。又如:1957年初,因1956年藏、彝地區(qū)民主改革時發(fā)生了農奴主和奴隸主的叛亂,中央再次派出“中央慰問團”②到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慰問,先生又到慰問團做了一段時間的爭取工作。僅此四年多的時間,他先后到過涼山州的布拖縣則洛鄉(xiāng)、美姑縣九口鄉(xiāng)、甘洛縣田壩鄉(xiāng)和玉田鄉(xiāng)、昭覺縣南坪社、雷波縣馬井子鄉(xiāng)和上田壩鄉(xiāng)、米易縣薩蓮鄉(xiāng)等地,展開對彝族社會、歷史、經濟、文化等大調查,為涼山彝族的民族識別和社會性質認定作準備。此后,先生還被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調往云南參加“西南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編寫組”工作,先后擔任馮漢驥、馬長壽二位先生的助手,由于此時的編寫組組長已是林耀華先生,因此,他對彝族研究的初期田野經驗和研究方法有緣受惠于三位大師的直接指導。
1965年中國科學院決定編著少數(shù)民族三種社會形態(tài)的叢書③,先生參加了《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編寫組,并擔任學術秘書。工作開展不久便因文化大革命開始而被迫停了下來。
1968-1969年的文革時期,先生被迫同四川民族研究所其他同事一起,下放到攀枝花米易縣的灣丘五七干校(又稱省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在那里,他接觸到了當?shù)嘏c涼山彝族不同支系的彝族歷史與文化。
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中國社會科學院提出由四川、云南、貴州三省抽調人員與他們一起繼續(xù)編寫《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工作,當時確定的題目叫 “涼山彝族的奴隸制”。先生仍然擔任學術秘書,最后做全書總纂。于是,1977年以后他再赴涼山做了許多有關彝族社會、文化資料的補充調查,為日后包括《彝族簡史》、《彝族古代史》等編寫和整理作了很好的準備。
1978年先生到云南省做彝族與基諾族的差異識別調查。
1982年后先生連續(xù)兩次帶隊做了關于藏彝走廊研究的六江流域田野考察。
2007年先生應越南社科院民族學所邀請,遠赴越南考察境外彝族的人口、經濟、文化等生存狀況。
綜觀先生與彝區(qū)、彝事、彝人之間六十多年的活動軌跡——從20世紀初受其父影響開始,到1952與彝族人結緣,至2009年他離我們而去為止,先生一生跨世紀的彝族情緣、彝族田野與彝族研究歷程基本是在父親影響、名師感染、彝人友情、時代召喚和為師夙愿的過程中完成的,他與研究彝族的林耀華、馬長壽、陳宗祥、何耀華及斯蒂文#8226;郝瑞等等國內外著名學者始終交往密切,并秉承學業(yè)、實現(xiàn)遺愿,探討學術、對話交流;也從父輩世交的彝族土司嶺光電,到1952年初識的調查對象黑彝迪迪亞鐵,1974年在西藏做彝族高層領導伍精華的秘書起,與云、桂、川、滇四省/區(qū)的馮元蔚、孫自強、馬赫木呷、羅希烏戈、李立、余宏模等彝族領導、學者、民眾結為摯友。正是上述諸多的彝族情結,先生數(shù)十年的學術活動始終與彝族歷史、現(xiàn)狀的研究緊密相連,并且碩果累累。
“他對涼山彝族傳統(tǒng)社會、國內學界相關研究和從事這些研究的學者都十分熟稔,因而能用親身經歷和案例把很多問題講得頭頭是道,給人啟示良多?!?“家庭給了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和在邊疆邊區(qū)生活的經驗,前輩學人給了他學問和做人、做事的知識,時代給了他在17歲就到彝族和羌族地區(qū)做實地調查的機會。他把這些經驗、知識和機會與生活實踐融會貫通又輪回轉世,應用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從而在起伏跌宕的現(xiàn)代中國里演繹出一段別有洞天的學者人生。” “他沒有把民族、家庭、師長和個人轉益多師的智慧用于個人與社會的簡單博弈,而是一方面通過營建學科、培養(yǎng)團隊和開展應用研究回饋社會,一方面又通過平易近人跟年輕人的交往來把這份厚重的遺產接力傳承和啟迪后昆?!保?]
二、李紹明的彝族研究成果
總攬先生對彝族的學術關懷,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學術視野因時代的客觀需求和主觀條件,當時關注的核心問題就是社會性質問題,即涼山彝族傳統(tǒng)社會的奴隸制問題。在涼山彝族傳統(tǒng)社會的奴隸制問題研究中,先生對其民族識別和社會性質的確認兩大貢獻尤為卓著,難以取代;對彝族社會、經濟、文化的現(xiàn)代性學術關懷以及歷史考證、學術反思也獨具敏銳的智慧。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先生從1977年在《涼山彝族奴隸制研究》第1期公開發(fā)表《論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曲諾等級的階級屬性》一文開始,至2009年民族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合著《四川省涼山彝族社會調查資料選編》一書止,他在33年間,公開發(fā)表和出版彝族研究成果(含獨著/合著/編著/整理)35篇論文、14部著作,共計500多萬字。
1、民族識別研究
對于彝族這個族體的民族識別是一項融理論性、科學性和政策性,且相當復雜的基礎工作,它直接關系到建國后國家在彝族地區(qū)具體落實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平等、團結政策,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進行社會改革,幫助彝族發(fā)展政治、經濟和文化事業(yè),改善民族關系,促進民族意識。雖說當時整個中國民族識別的理論依據(jù)主要是斯大林關于民族四個特征——即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和共同心理素質的論斷,但經研究認為:單就語言特征來看,涼山彝族雖保留彝族特征較多卻也未被視為唯一的標準。彝族識別的標準主要遵循的是表現(xiàn)在彝族及其支系綜合的共同特征上。彝族各支系在經濟生活和社會發(fā)展階段上雖不均衡,但其社會組織和文化方面保留同姓不婚、共祭遠祖、親屬關系重長支、不動產幼子繼承、姑舅表優(yōu)先婚、夫兄弟婚、供祖靈牌、行超度靈魂、慶火把節(jié)、行火葬習俗、奉多神崇拜和祭師制度等,都是彝族各支系共有的特點。
那么,作為自身具備歷史學素養(yǎng)的先生,他在參與彝族族體識別的工作中,學術探討難免進行了大量歷史學視角的關懷。其中涉及彝族族源、族屬及文化對比研究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關于涼山彝族來源問題》、《關于東爨南蠻諸部的族源問題》、《邛都夷與大石墓的族屬問題》、《唐代西爨及昆明的族屬問題》、 《古蜀人的來源與族屬問題》、《西南絲綢之路與民族走廊》、《金沙江文化簡論》和《’藏彝走廊’研究與民族走廊學說》等8篇;有關歷史考證的代表性成果有:《巍山文物與南詔歷史——南詔王室系出彝族新證》、《元羅羅宣慰司之后為河東長官司說質疑》、《傣族北上入川的實例——米易薩蓮土司的幾個問題》、《涼山博石瓦黑南詔大理石刻中’梵僧’畫像考》和《說邛與邛竹仗》等5篇;另外,還參與了《彝族簡史》的編著出版和整理了馬長壽先生的遺著《彝族古代史》出版。這些獨到的研究成果,是先生在大量參考使用外文記錄的《馬可#8226;波羅行記》[11]、《倮倮安氏紀歷碑探訪記》[12]、《撣族發(fā)源地》[13],漢文記錄的《史記#8226;西南夷列傳》、《史記#8226;司馬相如傳》、《后漢書#8226;西羌傳》、《后漢書#8226;南蠻西南夷傳》、《水經注#8226;江水注》、《三國志#8226;蜀志》、《華陽國志#8226;蜀志》、《新唐書#8226;兩爨蠻傳》、《元史#8226;地理志》、《南詔野史》、《雷波縣志》、《昭覺縣志》、《倮區(qū)漢奴吁天錄》和彝文記錄的《勒俄特依#8226;公史傳》、《西南彝志》、《水西制度》、《阿者后裔遷徙考》、《古侯、曲捏譜牒》、《土司紀要》等等前期史料研究基礎上,很好地把握了主位與客位研究角度,再依據(jù)親身深入田野調查的第一手材料,給予多視角對比、引證和分析研究得出個人精辟結論:
“現(xiàn)今涼山彝族的來源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氐羌南下過程中定居于該地的;另一部分是氐羌南下到達云南,唐代以后又逐漸北上該地的。在歷史的長河中這兩支淵源相同的氐羌人逐漸融合演變并吸收了其他一些部落,發(fā)展成為現(xiàn)金的涼山彝族?!雹?/p>
“筆者認為漢代的邛都夷實際上包括著兩個主要部分:一部分是邛人,屬于百越系統(tǒng)的民族;一部分是叟人,屬于氐羌系統(tǒng)的民族。邛人由南向北發(fā)展,叟人由北向南發(fā)展,彼此在安寧河流域發(fā)生了接觸和交往,對雙方的文化都有深刻的影響。邛人的后裔在安寧河流域已不存在,大約與其他民族融合了。叟人的后裔即現(xiàn)金的彝語支民族?!保?5]
“南詔使滇池、洱海區(qū)域大量烏蠻、白蠻互易其他,形成兩地烏蠻、白蠻之大匯合。經過長期歷史發(fā)展,烏蠻形成今日之彝族,白蠻形成今日之白族。至今云南境內彝、白兩族之基本分布,尚與南詔使烏蠻、白蠻互徙后之形勢大體相合?!保?6]
類似上述諸多獨到見解的學術結論,這里不再一一贅述,它們無疑對當時支系繁多(自稱有30多種,他稱有40多種)而又彼此認同的彝族族體識別和判斷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指導性作用,增進了彝族整體的認同意識。1978年,先生還到了西雙版納景洪縣的基諾洛克區(qū)進行民族識別調查,將原本錯劃入彝族族體內的當?shù)鼗Z人識別為一個單一的民族——基諾族。[17] 1980年后先生又為散居在四川涼山州彝族當中的西番人作民族識別調查,并成功地將其劃歸藏族族體。
值得注意的是,先生從50年代一開始做馬長壽先生的助手編寫《彝族古代史》手稿起,到1971年馬先生去世之后的1987年、2006年和2008年,仍然是他對其遺稿《彝族古代史》、《涼山羅夷考察報告》(上、下)和《涼山美姑九口鄉(xiāng)社會歷史調查》進行修改并正式出版發(fā)行的,其間他對彝族歷史、文化一直關注,并視其為一個學習的過程,只有這樣的學習、田野和研究相結合,他才能夠對彝族社會制度的性質做出更好的認定、反思與判斷。僅此一項,足以見得先生對老一輩研究彝族的學者所作出貢獻的肯定和尊重,此種行為也向后人昭示:這些成果對今天的彝學研究仍是一種重大的貢獻,而且這種貢獻不可磨滅!
2、社會性質研究
先生真正系統(tǒng)接觸和了解彝族是從1956年10月?lián)蜗目缔r的秘書并深入彝區(qū)腹心地帶進行彝族社會歷史調查開始的。當時的調研任務很明確,就是弄清涼山彝族社會性質是不是奴隸制的問題。之后,他對這個問題研究了幾年還沒來得及發(fā)表研究成果就遭遇文化大革命而被迫停止。文革結束后,國家民委要求使用原有調查資料重新編寫《涼山彝族奴隸社會》一書,先生負責編寫和全文統(tǒng)稿工作,1982年該書出版發(fā)行。
先生討論涼山彝族社會性質問題的總體結論為:涼山彝族奴隸制既不同于古代東方奴隸制,也不同于希臘羅馬典型奴隸制,它具備自身的一些特點。涼山彝族奴隸制是從原始公社末期保留了一個比較長的尾巴進入奴隸制的,而且發(fā)展還不充分。相關成果共計11篇,重點涉及民主改革前涼山彝族的等級結構(主要是曲諾等級和獨立白彝現(xiàn)象)、階級屬性、土地所有制、家支制度、租佃制度、冤家械斗、婚姻形態(tài),以及涼山彝族奴隸制與殷周奴隸制比較研究等等,進一步確定了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具有奴隸主直接占有奴隸的人身,人可以像物件一樣被買賣,同時也占有土地等主要生產資料的實質。這些成果多數(shù)主要基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大小涼山彝族地區(qū)社會狀況的特殊性——學界對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存有爭議而進行。當時如果沒有科學地詮釋清楚這些爭議就會直接影響彝族地區(qū)的社會改造,因此,需要收集大量的實證來認識和證實涼山彝族的社會性質問題,先生就此取得以下獨到的研究成果:
對理論問題研究結論:“民改前涼山彝族社會的等級關系體現(xiàn)為:貴族奴隸主——黑彝對奴隸——阿加和呷西的直接人身占有;保護民——曲諾對貴族奴隸主——黑彝的直接人身依附。因此,可以說民改前涼山彝族社會的等級結構反映出奴隸制社會的生產關系?!保?]
對等級結構的研究結論:“我們從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諾伙家支制度中看到作為國家特征的公共權力,再經過對原有氏族組織進行改造之后,已經基本具備了。這就是涼山彝族奴隸社會賴以維持的主要條件。但是,作為國家特征的另一點,即以地域來劃分國民,卻一直沒有完成。整個諾伙家支是父系血緣組織,而且是以這個血緣組織所管轄的范圍來行使諾伙奴隸主的統(tǒng)治權的。這就是在地緣組織代替血緣組織以前存在的一種過度狀態(tài)。這種血緣組織長期存在而沒有為地緣組織所代替,究其主要原因,還在于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生產水平十分底下?!保?]
對曲諾等級階級屬性的研究結論:“涼山彝族奴隸社會既不是古代東方型的,也不完全同于古典型的,它是在涼山特有的條件下形成的,但同樣受著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支配,因而也具有普遍意義。在這一奴隸社會中,曲諾是隸屬或依附于黑彝貴族奴隸主的被保護民或農民?!保?]
對土地所有制形態(tài)的研究結論:“在涼山除了占主導地位的奴隸主所有制外,舊的公有制殘余和封建因素的萌芽也是比較顯著的,但是它們都不是整個社會生產關系的基礎,從而不能改變解放前涼山彝族社會仍然處于奴隸制發(fā)展階段的實質?!保?]
對租佃制度的研究結論:“在民改前的涼山彝族社會中普遍存在著租佃關系。租佃制度所及有統(tǒng)治等級的土司、黑彝,也有被統(tǒng)治等級中的奴屬民曲諾以及持少量財產的奴隸阿加,涉及的面可謂甚廣。而作為涼山主要統(tǒng)治等級黑彝出租土地的數(shù)量亦往往超過自營地的數(shù)量,對社會的影響可謂甚深。但是,這卻不是決定這一社會本質的經濟關系,而決定這一社會性質的主導生產關系則是奴隸制度?!保?]
對涼山彝族奴隸制與殷周奴隸制比較的研究結論:“涼山彝族奴隸制,尤其是這個奴隸制中所保留的早期奴隸制的一些特征,與殷、周時期的奴隸制是極其相類似的。他們都屬古代東方奴隸制即早期奴隸制類型。只不過涼山彝族奴隸制從古代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代,在某些方面也有了較大的變化而已?!保?0]
在先生眾多的研究對象中,他所關注的“獨立白彝”階層研究成果有3篇,成為迄今為止研究這一群體公開發(fā)表成果最多、最深入、最細致的一人。他的研究透過對涼山境內外的安寧河流域和會理、普格、瀘定、九龍、雷波、甘洛、越西等地“獨立白彝”階層現(xiàn)象的分析,很好地詮釋了涼山彝族奴隸制形態(tài)的特殊性。有關先生對于涼山彝族社會性質討論的成果已經成為二十世紀中期的學術典范廣,為學人熟知。這些成果弄清了涼山彝族在民主改革前奴隸社會的狀況以及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即縱向將其與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社會和古代東方的奴隸社會作對比,證明在以往學界普遍認定的兩種奴隸社會以外,世界上還存在其他多種特殊形式的奴隸社會,包括涼山彝族奴隸社會。這對于認識我國古代社會和新涼山的現(xiàn)代化建設都是很有幫助的,尤其對于認定涼山彝族社會性質更是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橫向將其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等狀況基本把握清楚。縱橫交錯的考察視角,不僅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了涼山彝族奴隸制社會,對涼山彝族奴隸制的形成、發(fā)展和演變作了深入的探索,同時也為東方奴隸制類型的特殊性社會性質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3、學術反思及其他
先生的學術歷程與其同時代許多學者一樣,經歷了50年代調查研究的東西,60年代繼續(xù)完善,70年代因文革被迫中斷,80年代文革結束又重新公開呈現(xiàn)的過程后,已經成為彝族研究領域承上啟下的民族學學術掌門人。但是,由于他們時代所處的最大特點是在中國共產黨、馬克思主義的教育下,尤其是在解放初期中國原有的社會學、人類學基本被取締,保留的只是民族學,且這個民族學又不是西方的民族學,是蘇維埃學派的民族學,其主要強調的是政策方面的民族識別和社會制度調查與研究。
自1980年以后,中國原有社會學、人類學在學界逐漸開始恢復運用,加之首批留洋海歸派年輕學者回國便在學科建設上提出 “中國的民族學是個偽科學”,“中國的民族學應該被取締”之類的觀點,他們認為有了人類學就沒有必要再有民族學,民族學只是人類學的一個子學科,而且中國的民族學有必要經過批判,中國民族學是官方搞的,是政治運用工具,沒有遵循科學的理念等等。包括其他種種原因,這就使中國老一輩民族學家們不得不思考關于民族學在中國的立足問題,即中國的民族學究竟與人類學是什么關系?經過新、老學者間的學術對話與交流,中國的民族學不僅沒被取締,反而由原本在中國只屬于二級學科的地位提升成了一級學科。那么,作為這個時期的李先生在經歷這樣一個學科辯論過程的同時,也在開始反思自己過去參與過的中國民族識別,特別是對彝族族體的識別是否單純按照國家政治框架和策略影響來把彝族進行“帶有任意性”,“不符合族群性”的分化或聚攏的?亦即單從管理學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和進行識別的?基于此點反思,先生最終形成文字研究成果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當屬 2002年發(fā)表在《民族研究》第2期上的《從中國彝族的認同談族體理論——與郝瑞教授商榷》一文為標志,其他關于《藏彝走廊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費孝通論藏彝走廊》、《馬長壽與藏彝民族走廊研究》、《藏彝走廊族群互動、文化多樣及和諧共處問題》等也不乏精辟論述。先生總體研究認為:彝族各支系間一直在歷史淵源、文化習俗、居住地域、經濟生活、心理素質等諸多方面的交往與認同從來沒有中斷過,只是在民主改革前因當?shù)厣唐方洕话l(fā)達的影響,彼此間的認同受到不少阻礙,而民主改革后的民族識別與經濟條件好轉加強了相互間彝族身份的進一步認同和增強了其內部的凝聚力而已。他還認為:民族識別,特別是彝族族體識別工作是根據(jù)中國的實際,對蘇維埃學派的民族理論的一種發(fā)展。對斯大林關于民族的四個特征,既關注到它同時存在的必要性,又關注到這四個特征具體存在于彝族中所表現(xiàn)出的聚居與雜居、稱謂差異、人口差異、制度差異等不平衡性。并且將彝族的自稱、他稱和歷史淵源作為重點考慮的原則;對民族學蘇維埃學派關于族體由氏族、部落進化為部族、民族的理論,并非一味照搬沿用,而是根據(jù)彝族實際,把民主改革前處于不同社會發(fā)展進程的一個族體均稱之為“彝族”的。
1977年伴隨著中國高考制度的恢復,主流社會的二代彝族人得以平等分享國家教育資源,首次產生一批能夠躋身主流學術界對自己民族研究有能力對話與交流的本土學者。他們的出現(xiàn)打破了千百年來一直處于他者視野和聲音壟斷彝族研究的境遇,使彝族研究呈現(xiàn)自觀與他觀互動并行的學術常態(tài)和良性格局。1990年以后,圍繞著《涼山彝族奴隸社會》一書的學術觀點,本土學者對涼山彝族“奴隸制”的爭議提出種種自觀認知的挑戰(zhàn),有的認為是“家支社會”,有的認為是“氏族社會”,有的認為是“封建社會”等等。為了回應這些新舊觀點上的差異和驗證涼山彝族社會制度特殊性的存在事實,先生開始反思當時對涼山彝族社會制度的認定是否只為了進行民主改革需要而預先劃定了一個必須是“奴隸制”的政治框架,然后學術調研就依照這個框架去添加內容的?當時的理論根據(jù)是不是只嚴格按照馬恩列斯理論——社會制度是進化論的幾個階段這一套進行的?有沒有僵化的教條指導?他的反思結論認為當然不是。并且專門針對彝族本土學者的挑戰(zhàn)和質疑,分別在《西南民族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和《四川當代史資料》2003年第3、4期上做出積極回應,發(fā)表《論涼山傳統(tǒng)社會中’獨立白彝’的社會地位》、《1950-1960年代的民族調查》和《我與涼山彝族奴隸制研究》等論文與本土學者對話交流。這些學術動機在于他僅僅是進一步完善對涼山彝族奴隸制問題的討論,并沒有以此來做為一個社會制度的結論。其研究實際上主要回答了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說明了上世紀50年代對彝族地區(qū)的社會性質調查研究,共產黨并不是依照“奴隸制”劃著框架添內容,而是經過學術科學考察來確定的;二是“涼山彝族奴隸制”不是建國后由共產黨所說的,而是建國前國民黨時期已有的說法;三是“獨立白彝”階層的特殊現(xiàn)象,足以證明涼山彝族奴隸制既不同于古代東方奴隸制和希臘羅馬奴隸制,更不同于國內殷周時期奴隸制的典型性。
中國改革開放后,社會學、人類學在中國廣泛使用。先生無論是對“民族識別”中彝族研究有質疑的西方學者,抑或是對“社會性質”問題的涼山彝族奴隸制研究存爭議的本土學者都給予積極地回應、討論、交流和學習,正確地對待了“奴隸制”觀點不同的學術見解,包括“非奴隸制”觀點的學者們,誠懇地交流了關于“民族”與“族群”概念在中國本土化的內涵意義和彝族整體認同性等問題。他的此種學術反思研究態(tài)度和行為,正向后人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學者的大家風范以及他對待學術的嚴謹品德。
先生雖然幾十年主要受領的國家任務是對彝族的民族識別和對涼山彝族社會性質的確認研究,但其彝族學術關懷的領域并非局限于此,他對彝族社會、文化及現(xiàn)代性問題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都做出了應有的貢獻,特別是對研究彝族的新老學者、中外學者、族內外學者都曾給予過許多幫助與提攜。難能可貴的是,古稀之年時(2007年已經74歲),還遠涉境外彝族居住國——越南考察與研究。例如:數(shù)十年尊師敬業(yè),整理出版的三冊馬長壽先生遺著,涵蓋彝族民主改革前社會、文化等方方面面。又如:發(fā)表的學術論文《越南訪古札記》[18]和《南方絲綢之路滇越交通探討》[19]是在國內少有的境外彝族學術研究成果;再如:為俄國人顧彼得譯著《彝人首領》[20]統(tǒng)稿和作序,為彝族學者馬林英著《彝族婦女文化》[21]統(tǒng)稿和作序,為漢族學者陸文熙著《涼山民族文化與旅游》[22]統(tǒng)稿和作序,凡此種種舉不勝數(shù)。
如今,先生對涼山彝族奴隸制的學術研究早在國際產生較大影響,因為在20世紀中葉還保留了活的、完整的奴隸制社會,這在世界上都屬罕見。關于這個問題的研究與討論無論是對豐富歷史學和民族學學科理論及涼山彝族社會改革的實踐都是一大貢獻。先生主持并總纂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一書已被譽為“科學大廈的奠基石”;先生主持的橫斷山區(qū)“六江流域”民族綜合考察,也已成為開創(chuàng)藏彝走廊民族綜合研究的先河。
注釋:
①川南民族訪問團。1950年時四川省分為川南、川北、川東、川西四個行政區(qū),小涼山的雷、馬、 屏、峨屬于川南行署管轄。當時四川的小涼山地區(qū)由川南行署派川南民族訪問團去訪問的。
②中央訪問團。1950年的大涼山不屬于四川省行政管轄,屬于西康省。當年7月到西康的是中央民族訪問團。訪問的任務一是改善民族關系,宣傳民族政策;二是了解當?shù)氐那闆r,即調查這里到底是屬于什么社會性質。全團由120余人組成,劉格平任團長,副團長費孝通、夏康農。下設3個分團,訪問了西康、四川、云南、貴州等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歷時7個月,除召開規(guī)模較大的慰問會外,還深入彝漢村寨、偏僻山區(qū),逐戶走訪慰問,了解少數(shù)民族的生產、生活情況,征求意見,做疏通民族關系,為民族識別、社會性質認定和社會制度改革作準備,取得了圓滿成功。1957年初,中央又因1956年藏、彝地區(qū)民主改革時發(fā)生了農奴主和奴隸主的叛亂,再次派出慰問團到各地慰問。慰問團下設幾個分團分別到甘孜州、阿壩州、涼山州,還有一個分團到云南省的小涼山。這次慰問的目的主要是做政治爭取工作。李紹明先生參加了1957年中央慰問團在涼山州的工作
③少數(shù)民族三種社會形態(tài)。指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公社制、少數(shù)民族的農奴制、少數(shù)民族的奴隸制。
④基諾族是我國1979年6月最后一個確認為單一族體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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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0-06-10責任編輯:王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