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楚在商代是指楚蠻。西周時始有楚國，古文字中用不同的字形來區(qū)分楚蠻與楚國，楚國之楚流行開來后兼指楚國與楚蠻。昭王南征時為區(qū)分二者始用荊字來指代楚蠻，楚蠻遂變?yōu)榍G蠻，西周晚期荊又用指楚國。楚人自稱日楚，到戰(zhàn)國時荊也被楚人用作自稱。

關鍵詞：楚蠻；荊蠻；楚國；荊國；荊楚關系

中圈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3－0073－06

楚國又稱荊國，但荊、楚之間的關系，是楚史與楚文化研究中的一個大問題。在古文字與古文獻資料中，有單稱荊或楚者。亦有荊楚聯(lián)用者。一般說來荊、楚二字古通用，荊國即楚國，但一國二名，必有其淵源與來歷，不能以荊、楚通用，荊即楚的簡單說法一帶而過。如戰(zhàn)國時期的韓國，《戰(zhàn)國策》卷14《楚策一》“城渾出周”章稱其為鄭國，是韓又稱鄭，當是因韓滅鄭后遷都于新鄭之故；戰(zhàn)國時期的魏國，《孟子》卷1上《梁惠王上》：“粱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薄稇?zhàn)國策》卷22《魏策一》：“魏武侯與諸大夫浮于西河，稱曰：‘河山之險，豈不亦信固哉!’王鐘侍王，曰：‘此晉國之所以強也。若善修之，則霸王之業(yè)具矣?！笨梢娢喝藷o論君臣均自稱晉國，《鄂君啟節(jié)》銘文則有“大司馬邵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是楚人亦稱魏為晉，蓋因魏國本從晉國分化而來。且戰(zhàn)國初期魏為最強之國，獨霸中原。繼承了春秋時期晉國的霸權地位，故魏有晉國之稱，魏惠王遷都大梁之后，魏又稱梁，魏惠王亦稱梁惠王，是魏國一國三稱，皆有來歷，非為無因。但楚國為何又稱荊國，楚、荊二字之間有何聯(lián)系、又有什么區(qū)別。卻是眾說紛紜，據(jù)王光鎬統(tǒng)計，自戰(zhàn)國末年以來。對于荊楚關系問題，主要的說法多達五種，一日荊為州楚為國、二日先荊后楚、三日荊為貶稱而楚為自號、四日避秦諱、五日荊、楚同義。

近代以來，學術界對荊楚關系更出新說，王桐齡主張“春秋時代。荊人一支有一強國日楚，憑籍現(xiàn)在湖北秭歸縣為根據(jù)地”，則王氏主楚本系荊之一部，故荊、楚可通。到了上世紀80年代楚文化研究高潮時期，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新說疊出。楊寬認為：“古文獻中。楚又名荊或楚荊，西周金文也稱荊或楚荊，該即由于楚國以荊山為根據(jù)地的緣故”，由此提出荊山楚國說。王光鎬則倡荊、楚二國說。認為荊、楚本為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后來荊融于楚，成了楚國的一部分。段渝則認為荊楚本為泛稱地名，用指荊棘楚木之地，熊繹建國之后演化為專稱國名。王瑞明則據(jù)《爾雅·釋地》邢芮疏引李巡云：“江南其氣燥剛，稟性強梁，故日荊。荊，強也”，釋荊楚為南方的強國，是為南方強國說。王廷洽則別出心意，認為楚非指楚木，而是指竹，荊則可指竹、亦可指荊棘，荊、楚通用時，則專指竹，故楚有優(yōu)美之意，荊則無此意，故楚人以竹來名國。

由上可見，雖然學者已對荊、楚關系作了大量研究，幾乎窮盡了想像力。但結果卻不太令人滿意。因此荊、楚關系問題，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由于文獻不足征，這一問題被遮掩于歷史的重重迷霧之下，但仔細考察，仍可抽絲剝繭，得出若干新的線索。

一、楚與荊

先說“楚”。檢索文獻，“楚”字大抵有四義。一是指特某種野生林木，《詩經(jīng)》卷一之三《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编嵐{：“楚者，雜薪之中尤翹翹者?！鳖愃朴梅ㄔ凇对娊?jīng)》中多見，如“葛生蒙楚，蘞蔓于野”(《唐風·葛生》)，“綢繆束楚：三星在戶”(《唐風·綢繆》)，“交交黃鳥，止于楚”(《秦風·黃鳥》)，“揚之水，不流束楚”(《王風·揚之水》，此句又見于《鄭風·揚之水》)?！俺叽?，言抽其棘”(《小雅·谷風之什·楚茨》)，從《詩經(jīng)》所述來看。楚是一種分布很廣的野生林木，不僅南方，北方地區(qū)亦多見。二是指中原某些地區(qū)，《左傳》隱公七年：“戎伐凡伯于楚丘以歸”，僖公二年：“諸侯城楚丘而封衛(wèi)焉”，襄公十年：“宋公享晉侯于楚丘”，昭公二十二年：“王師軍于京楚”。這些楚丘、京楚，皆在中原，而這些地方以楚為名，可能與楚木有關。為中原地區(qū)的楚木叢生之地。三是指楚蠻，《史記》卷40《楚世家》：“封熊繹于楚蠻”，《楚世家》又記楚熊渠稱雄江漢，封其三子為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可知楚蠻為商周時代的一大部族，其歷史早于羋姓楚國，而楚國則是在楚蠻之地發(fā)展起來的，后來楚通荊，故楚蠻又稱荊蠻，但文獻中一般多見荊蠻而少見楚蠻，如《詩經(jīng)》中屢有“荊”和“蠻荊”之稱，《國語》、《吳世家》、《齊世家》、《漢書》、《竹書紀年》等均稱荊蠻。四是指楚國，周成王之時，始封熊繹為諸侯，自此始有羋姓楚國，而羋姓與“楚”發(fā)生交集，亦當自熊繹受封始，此前羋姓一族無楚人、楚族之稱。

以上四義，第一義可能是楚之本義，楚地、楚蠻、楚國可能均由此而來；第二義是指中原的某些地區(qū)，與楚國或楚蠻及荊楚關系無關，故不加討論；第四義——羋姓楚國在“楚”的四義中出現(xiàn)最晚，與荊楚關系亦有關聯(lián)，但卻是流而非源，其出現(xiàn)亦是最晚；而第三義——楚蠻，其歷史早于羋姓楚國，文獻中又有楚蠻與荊蠻兩稱，就此而論，理清荊蠻與楚蠻的起源及演變的過程、其與羋姓楚國的關系等，對于探討荊、楚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后世楚通荊，我們暫且以楚蠻即荊蠻來討論。荊蠻最早出現(xiàn)于夏末商初，今本《竹書紀年》：“(帝癸)二十一年，商師征有洛?？酥?。遂征荊，荊降?！钡酃锛聪蔫睢？梢娤哪┥坛鯐r荊蠻已出現(xiàn)。《越絕書·吳內傳》則謂：“湯行仁義，敬鬼神，天下皆一心歸之。當是時，荊伯未從也，湯于是乃飾犧牛以事，荊伯乃愧然曰：‘失事圣人禮’。乃委其誠心，此謂湯獻牛荊之伯也。”這兩條文獻雖然年代較晚，但至少可以說明在后代人的記憶中，荊蠻于夏商之際時已經(jīng)存在，至于荊服于商，是行征伐還是行仁義的結果，并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商代后期，武丁曾伐荊蠻。今本《竹書紀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荊”。此事叉見于《詩經(jīng)·商頌·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薄Ｒ笪浼匆笸跷涠?，是商人贊頌武丁功績的詩篇，從《殷武》所載來看，荊蠻在商湯之時已臣服于商，此亦商初時已有荊蠻之旁證。又據(jù)《史記》卷3《殷本紀》：“自中丁以來，廢逋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于是諸侯莫朝?！薄熬攀乐畞y”期間，商朝國力衰微，可能因此失去對荊蠻的控制，盤庚遷殷之后，商朝國勢復振。尤其是武丁時，大征四方，武丁征荊楚，當在此背景下發(fā)生。這兩條文獻互證。可知商代后期時，荊蠻已相當強大，居于南方、占地廣泛。

又武丁伐荊楚一事，亦見于甲骨文：

乙末[卜]，貞：立事[于]南，右比[我]，中比輿(舉)，左比曾。

乙末卜，貞：立事[于南]，右比我，[中]比奧(舉)，左比[曾]。十二月?！边@兩條甲骨文均屬武丁時代，“立”，即蒞；“事”，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戎事?！傲⑹掠谀稀?，是說商王武丁親臨南方，指揮戰(zhàn)爭。我、曾、舉均為商代方國，據(jù)李學勤先生考證，曾在今湖北、棗陽、京山到河南新野這一范圍內，舉在漢東舉水流域，我的地望則不可考，當與曾、舉相鄰。“比”則有聯(lián)合、配合之義，學者經(jīng)研究后認為，這兩條卜辭所述，即武丁伐荊楚之事：商王武丁親帥右、中、左三軍，在我、舉、曾三個方國的配合下征伐荊楚。

周初時，則有周成王封熊繹于楚蠻，《楚世家》：“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西漢賈捐之亦曾述及商周王朝與荊蠻的關系：“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荊，北不過朔方，而頌聲作?！眱芍芡砥?，熊渠稱雄江漢。并封其三子為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是楚蠻(荊蠻)叉見于西周時期，至春秋早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以后楚蠻不見于記載。

可見在后世文獻中，荊蠻即楚蠻。對楚蠻(荊蠻)的族源，學者有較一致的看法，均認為楚蠻為古三苗之后：張正明主編《楚文化志》謂：“所謂楚蠻，即楚地的蠻族，其主體是三苗的遺裔”；張正明《楚史》同此說，亦謂楚蠻的主體應是傳說時代“三苗”的遺裔：伍新福認為商周時期的荊蠻是原_二苗的后裔，“他們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較為和平的發(fā)展后，勢力又強盛起來，同中原華夏族發(fā)生接觸和沖突，中原人就不再把他們叫作‘三苗’、‘有苗’，而以地命名，稱之為荊蠻。其實，他們就是三苗的后裔”；劉玉堂亦認為禹征三苗之后，“以三苗遺部為主體的‘荊’或‘荊蠻’成為江漢地區(qū)的主要民族”。按學者認定楚蠻或荊蠻為古三苗之后，除了居地相同、時代相接外，也因苗與蠻實為一義，徐旭生說：“這個集團，古人有時叫它作蠻。有時叫它作苗，我們感覺不到這兩個名詞中間有什么分別，所以就綜括兩名詞，叫它作苗蠻?！笔谌蕪拿褡鍖W和語言學角度論證，Mao(或Mu)一髦一蠻一模一貓一苗均為同音異譯，至今中部苗族猶以貓(Mao)或模(Mu)即蠻為自稱，而荊蠻、三苗、苗族為同一族群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稱謂。

但殷墟甲骨文中只有“楚”而無“荊”。殷墟甲骨文中有二類“楚”字，一類為地名，從林或木又從魯，字形為翟，皆出自郭沫若《殷契粹編》：

岳于南單，岳于三門，岳于楚。(《段契粹編》七三)

干楚又雨。(《殷契粹編》一五四七)

剛于楚。(《殷契粹編》四五○)

甲申卜午楚畜。(《殷契粹編》一三一五)甲骨文中的上述楚字，從文義來看，均為地名，其地理范圍，郭沫若認為即河南滑縣的楚丘，陳夢家泛言在周代衛(wèi)國境內，所指亦為河南滑縣的楚丘，徐仲舒認為這些地名“為王田獵所及之地，似不能遠至荊楚”，王光鎬認為這些“楚”字“皆為地理名稱，是專門用來代指位在中原的某些地方的”?？梢?，對于甲骨文中的上述楚地，學術界有較一致的看法，認定其與江漢楚國無關，也與后來的荊楚關系無關。

殷墟甲骨文中還有另外一類楚字，此類楚字均與“婦”連稱，從林從ε：

婦楚。

(《小屯段墟文字丙編》六三)

婦楚來。(《殷墟文字綴合》二一九)

辛卯婦楚。(《殷墟卜辭》二三六四)對于這類“婦楚”，學術界的看法頗不一致，胡厚宣、丁山等認為與江漢楚國有關，如胡厚宣認定“殷商必早有楚國，則可信而不可疑也”。其依據(jù)即是“‘楚’字果已見于甲骨文矣”。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亦有類似看法，認為甲骨文中的我、楚諸名，必然都是我氏、楚氏的簡稱，而“殷商王朝，每個氏族，都有食邑，所有的氏族。就是城主，也就是諸侯了”。壬光鎬則認為“婦楚”之“楚”字所釋有誤，此字當是“杞”字而非“楚”字。

作者對古文字認識有限，對此字是否釋楚，不敢置評。以作者淺見，既然古文字學界釋此字為楚，則當尊重古文字學界的主流看法。但甲骨文中的“婦楚”，確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熊繹受封之前，并無羋姓楚國的存在，但從《楚世家》“封熊繹于楚蠻”來看，熊繹受封之前已有楚蠻。為世居南方的土著民族。王光鎬有一個著名的看法叫做“商代無楚”，我們贊成商代無楚國，但《楚世家》明記商代有楚蠻，因此甲骨文中的“婦楚”之“楚”，就只能是指楚蠻。

由上可知?！俺痹缬凇扒G”，“楚”字最初出現(xiàn)時。是指商周時期由古三苗遺裔發(fā)展而來的楚蠻。并非是指羋姓楚國。但在后世文獻中，楚蠻卻變成了荊蠻，這其中的原因，值得探究。

二、從楚蠻到荊蠻

依據(jù)殷墟甲骨文中的資料，我們已知商代時有“楚”無“荊”。只有楚蠻而無荊蠻，更談不上楚國或荊國。到西周初年時，仍是有“楚”無“荊”。周原甲骨的年代為周初，其中有二例“楚子”：

曰今秋楚子來告父后哉。(H11：83)

，其微、楚口氒，師氏受查。(H11：4)

這二例“楚”，學術界一般認為系指周代之羋姓楚國?！冻兰摇酚洺唬骸靶芾[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币灾茉坠桥c《史記》互證，可知周初之時，仍是有“楚”無“荊”，只有從商代延續(xù)下來的楚蠻與新建之楚國，并無荊蠻與荊國之稱。

但殷墟甲骨的“楚”字與周原甲骨的“楚”字寫法有異，殷墟甲骨中，“婦楚”之楚從林從ε，字形為楚，中原地名之楚從林或木又從魯，字形為楚，周原甲骨中的楚則是從林從足，字形為楚，與金文中的楚國之楚結構相同，王光鎬據(jù)此認為“婦楚”之“楚”斷非楚，而是“杞”，只有周原甲骨中的“楚”字才是楚國之楚。

能敏銳地注意到三型“楚”字的差異，此乃學者的卓識，但由此而否定古文字學界的普遍看法，則恐不可取，這種字形的差異亦可能是有別的原因。周原甲骨中的“楚國”之“楚”與殷墟甲骨中的“婦楚”及“楚”地之“楚”字形有異，可能是為了區(qū)分字義的需要：就殷墟甲骨文而言，“婦楚”之楚與中原“楚”地之楚各有不同的含義，二者不可混為一談，故用不同的字形來加以區(qū)分，到了熊繹封于楚蠻之地時，以楚名國，建國日楚，這樣一來，就是在原有的中原楚地、南方楚蠻之外，又有了一個新的含義：羋姓楚國。為了反映這個新的含義——指代羋姓楚國并與中原楚地、南方楚蠻相區(qū)別，就需要有一個字形不同的新字。于是出現(xiàn)了周原甲骨中的從足之“楚”。王光鎬早年即指出：“‘足’楚最早見于周原卜辭，似應出于周人的創(chuàng)造，它應是特為代指當時的羋姓楚國應運而生的”。這種情形應該說是符合文字發(fā)展規(guī)律的，隨著字義的擴展，字形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到周昭王時代，金文中開始出現(xiàn)“荊”字，目前最早的“荊”字出自昭王時的銅器《鼒簋》。昭王時最重要的事件是南征江漢地區(qū)，南征的對象是“楚”或“荊”，金文中對此記載頗多：

《令簋》：唯王于伐楚伯，在炎。

《秣馭簋》：獻馭從王南征，伐楚荊，有得，用作父戊寶尊彝。

《通伯簋》：過伯從王伐反荊，孚金，用作宗室寶尊彝。

《鴻叔簋》：唯九月，鴻叔從王具征楚荊，在成周，謗作童簋。

《燕籃》：癱徒王伐荊，孚，用作嗇圭籃。

《墻盤》：宏魯昭王，魔黻楚荊，唯寞南行。上述諸器，除《墻盤》外，學界一般認為系昭王時器，所記諸事與周昭王南征有關。由這些金文材料中可知，對于昭王南征的對象，金文中或言“伐楚”，或言“伐荊”、“伐反荊”?；虺G并用日“伐楚荊”。對于這些楚或荊、荊楚、楚荊，學界的流行看法一般認為是指羋姓楚國，此言有誤。按昭王南征的區(qū)域均在漢水以東地區(qū)。漢東地區(qū)在西周時期與羋姓楚國無關，且西周早期時楚國尚為弱小之國，不可能是昭王盡起六師征伐的對象，早期的楚國貧弱至極，也不可能有貴金屬供昭王掠奪，可見昭王南征的對象并不是通常認為的羋姓楚國，而應是漢東地區(qū)的土著民族，這些土著民族可能就是史籍中記載的楚蠻(或稱荊蠻)。

由此看來，以“荊”字指稱南國江漢地區(qū)的土著居民，乃至楚荊并用、互用，始于周昭王時，其事可能與昭王南征有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

如果昭王南征的對象并不是楚國。而是商周時期居住在江漢地區(qū)的楚蠻民族。于是昭王南征楚蠻就產(chǎn)生了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即楚國與楚蠻如何區(qū)分?西周初年，周人可能是用不同的字形來區(qū)分楚國與楚蠻的：在周原甲骨中有專指楚國的“楚子”之“楚”，殷墟甲骨中有專指楚蠻的“婦楚”之“楚”，這兩個“楚”字的寫法是不一樣的。但這種用字形來區(qū)分字義的做法到了昭王時代發(fā)生了變化，由于楚國是周的封國，周楚之間有密切的關系，于是本來專指楚國的從足之“楚”字就流行開來，結果，原來專指楚國的從足之“楚”字，就從專指楚國變成了兼指楚國與楚蠻。昭王時的銅器銘文中，

《彳走取簋》中有“伐楚荊”，《浦叔簋》中有“征楚荊”，其楚字字形都是一樣的，均從足從林。與金文中的楚國之“楚”完全一致，學者一致認為。這幾篇金文應與昭王南征有關。而昭王南征的對象并不是楚國，而是楚蠻。由此可見，到昭王時代，周人已習用從足之楚字來兼指楚國與楚蠻。在南方無事的情況下，這樣做或許并無不妥，但到昭王大舉南征楚蠻時，原來隱藏著的問題暴露出來，西周史官就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需要區(qū)分楚國與楚蠻：楚國是周的封國，楚蠻卻是周朝的征伐對象，可是一個“楚”字下來到底是伐楚國還是伐楚蠻呢?對于文書系統(tǒng)來說，這可是個大問題。如果周昭王南征對象確為楚蠻的話，那么。昭王南征就必然使得楚國與楚蠻相混的問題浮出水面，由此導致西周史官采取措施區(qū)分楚國與楚蠻，就是一個合乎邏輯的發(fā)展。

上述金文資料還表明。昭王南征時才出現(xiàn)“荊”的稱呼，始用“荊”字來指稱南國江漢地區(qū)的居民。上引金文中，言“伐楚”者僅有《令簋》一例，言“伐楚荊”者有《枤馭簋》、《漓叔簋》和《墻盤》三例，單言“荊”者有《過伯簋》、《鼒簋》二例。由此可知，昭王時代，周人雖然開始用“荊”字來指稱南方居民，但仍然沿用自商代流傳下來的“楚”字用指南方居民，只是此“楚”字改成了周原甲骨文中的從足之楚字，或“楚荊”二字并用，似乎周人對南方居民的稱呼有一個從“楚”到“楚荊”再到“荊”的發(fā)展過程。

由此可見，用“荊”字指稱楚蠻是周人區(qū)分楚國與楚蠻的結果，自“荊”字出現(xiàn)以后。“荊”遂成為周人稱呼楚蠻的專名。古文獻中(此處古文獻指直接文獻)荊蠻一詞則最早見于《詩經(jīng)·小雅-采芑》：“蠢爾蠻荊，大邦為警”，蠻荊即荊蠻，按《采芑》一詩作于周宣王時，系周人歌詠宣王時大臣方叔南征荊蠻之作。以《詩經(jīng)·采芑》與金文中“伐楚荊”、“伐荊”、“伐反荊”互證。可知周人自昭王時開始以“荊”代“楚”稱呼南方的楚蠻居民，到宣王時便只有荊蠻而無楚蠻，以后中原文獻在稱呼長江中游的原楚蠻居民時，“荊”越來越流行，《國語·晉語》云“楚為荊蠻”，《呂氏春秋》則云“周昭王親將征荊蠻”，這樣，楚蠻就在傳世文獻中變成了荊蠻。再往后，荊蠻一詞擴大化，《史記》卷31《吳太伯世家》(并見《周本紀》)記太伯、仲雍奔吳云：“于是太伯、仲雍乃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班固《地理志》：“荊蠻之吳子壽夢盛大稱王”，連長江下游地區(qū)的居民亦被稱為荊蠻，“荊蠻”一詞更進一步演變成了中原人對南方居民的通用稱呼。

三、西周時期荊楚關系的產(chǎn)生及其演變

由上分析可見，荊楚關系的產(chǎn)生的背景是昭王南征，由于昭王南征。楚國與楚蠻相混的問題變得突出起來，于是西周史官便改用“荊”字來專指楚蠻，原有的“楚”字則專指楚國，用這樣的方法來區(qū)分楚國與楚蠻。經(jīng)過一個短暫的過渡時期以后，這種荊、楚二分的方法看來很快在周朝的文書系統(tǒng)中流行開來，在周宣王時周人歌詠大臣方叔南征的作品《詩經(jīng)·小雅·采芑》中，只見荊蠻或蠻荊。而無楚蠻。

但荊、楚二分的清晰局面只持續(xù)了一段不長的時間，昭王南征使得楚蠻與周朝兩敗俱傷，這給楚國擺脫周朝的控制、南下深入楚蠻腹地尋求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天賜良機。而楚國進入楚蠻腹地的結果，必然是楚國的楚蠻化，從文獻來看，至遲熊渠時，楚國已與楚蠻初步融為一體，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其活動區(qū)域也是“江上楚蠻之地”，可見楚國成了楚蠻的首領。隨著楚國的楚蠻化，周人也視楚國為楚蠻，本來專指楚蠻的“荊”字。周人也用之來代指楚國了，于是楚國也可稱“荊”。西周末年時，天災人禍不斷，有先見之明的貴族都在東方準備后路，鄭桓公時為司徒，乃問計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建議桓公遷到濟、洛、河、穎之間，但桓公似乎并不滿意。反問史伯曰：“南方不可乎?”史伯回答：“夫荊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難于濮而蠻，季紃是立，蓮氏將起之，禍又不克。是天啟之心也，又甚聰明和協(xié)。蓋其先王。臣聞之，天之所啟，十世不替。夫其子孫必光啟土，不可倡也?！贝颂幨凡鞣Q楚國為“荊”，是文獻中首見周人稱楚國為“荊”之例。分析可見，由于楚國的楚蠻化。荊、楚關系又再度變得復雜起來。本來“荊”字指代楚蠻是因為從足之“楚”字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由專指羋姓楚國變成了兼指楚國與楚蠻，為了區(qū)分楚國與楚蠻，周人又改用“荊”字來專指楚蠻，改稱楚蠻為荊蠻，“楚”則專指楚國。但楚國也成了荊蠻之后，“荊”字的含義也變得復雜起來，“荊”由專指楚蠻也變成了兼指楚國與楚蠻。荊、楚互通，當自此時始。

另一方面，由于“荊”字出現(xiàn)時是專指與周朝為敵的蠻族，故“荊”字由此帶有貶義，成了周人的某種意識形態(tài)。學者對此，很早即有所認識，《谷梁傳》莊公十年：“荊者，楚也，何為謂之荊?狄之也?！惫粢舱J為：“舊文獻中每視荊舒為蠻夷化外，足徵乃出于周人之敵愾?！庇^之《詩經(jīng)》，凡敘及荊事時，大都有敵愾之意，如《詩經(jīng)·小雅·采芑》：“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zhí)訊獲丑。戎車啴啴。啴啴焯焯，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儼狁，蠻荊來威”，《詩經(jīng)·魯頌·閟宮》：“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兑笪洹穭t謂：“奮伐荊楚。她入其阻，裒荊之旅”。按《采芑》為周詩，《閟宮》為魯詩，此皆周文化之正宗，至于《殷武》雖是商詩，但卻是得之于周大師處。復經(jīng)宋大夫正考父校之，在此過程中亦可能加入了周人的意識形態(tài)。于是荊蠻一詞成了周人對南方民族的一種帶貶義的稱呼，由于周文化為華夏正統(tǒng)。在周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之下，后世文獻在敘及前代史事之時，便沿用了周人對南方居民的貶稱，多用“荊蠻”一詞來稱呼商周時期的南方居民。

四、東周時期荊楚關系的持續(xù)演變

以“荊”字指稱楚國與楚蠻。這是周人的話語。在楚國這方面，楚人自稱為楚，并不自稱荊，如西周晚期的《楚公象鐘》：“楚公象自作寶大林穌鐘”，春秋早期的《楚屈叔佗戈》：“楚屈叔佗之元用”，春秋晚期的《楚叔之孫傭鼎》：“楚叔之孫傭”，戰(zhàn)國早期的《楚王含章鐘、鎛》：“楚王畬章作曾侯乙宗彝”，皆可證楚人自稱日“楚”而非“荊”。

但東周時期楚國的迅速發(fā)展使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荊、楚關系的演進也隨之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首先是楚國與楚蠻的關系完全逆轉，西周時期，弱小的楚國為求發(fā)展深入楚蠻腹地，由此導致了楚國的楚蠻化，而楚國楚蠻化的結果，使周人將原來專指楚蠻、含有貶義的“荊”字也用來指代楚國。東周時期的情形卻完全倒了過來。楚國的發(fā)展極為迅猛，楚蠻盡為楚國所并。齊桓公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疆。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所謂“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當是指楚蠻被楚國完全兼并。這是楚蠻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歷史上，此后楚蠻作為一個部族不再存在。

隨著楚國的強盛，楚國在文化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東周時期楚國大力吸收中原文化，融合各種土著文化，形成了高度發(fā)達的楚文化。楚國的強盛與楚文化的高度發(fā)達。使得楚蠻民族楚國化了。這使得荊楚關系又發(fā)生了變化，“荊”字自西周末年以后便兼指楚國與楚蠻。但東周時期楚蠻的消失使得“荊”只有楚國這一個指代對象了，于是“荊”便成了楚國的別稱，楚蠻消失的結果，使得荊就是楚、楚就是荊，荊國就是楚國，楚國就是荊國，這是內因。在外因方面，楚國與楚文化的高度發(fā)展使得周、楚之間的地位也發(fā)生了逆轉。到了戰(zhàn)國時期，周王室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諸侯，而楚國成為中原列強。楚文化也隨之成為華夏主流之一，完全擺脫了從前的夷狄身分和邊緣文化的地位。同時，由于楚文化是在大力吸收中原文化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因此象“荊”這類周文化中的特定話語也進入到了楚文化中，而楚國與楚文化的強勢又使得楚人并不介意使用這類原來的貶稱來指代自身。包山楚筒246中就有荊王之稱：禱荊王自熊繹以庚武王。五牛、五豕，可見，雖然周人最初使用“荊”字時確帶有貶義。但戰(zhàn)國時期，由于周、楚之間的政治地位與文化地位的逆轉，這種情形發(fā)生了變化，“荊”字已不再帶有原來的意識形態(tài)含義，楚人也并不諱言“荊”字。這樣，在文化的轉型過程中，原本具有特殊含義的“荊”字也喪失了其在原先話語中的貶義，成為一個普通的字。到了此時。荊、楚二字始可完全互通。

戰(zhàn)國晚期，又發(fā)生了因秦莊襄王名子楚，故秦避莊襄王諱，改楚為荊的事件。據(jù)《史記》記載。秦莊襄王“本名子異。后為華陽夫人嗣。夫人楚人，因改名子楚也”，東漢人賈逵青：“秦莊襄王名楚，故改諱荊，遂行于世。”后世注家多從此說。如裴駰《史記集解》云：“徐廣曰：秦諱楚，故云荊也?！睆埵毓?jié)《史記正義》謂：“秦號楚為荊者，以莊襄王名子楚，諱之，故言荊也?！薄顿Y治通鑒》胡三省注則曰：“秦諱楚，故其國紀率謂楚為荊。”由此產(chǎn)生了荊楚關系上的避秦諱說。檢之《呂氏春秋》，凡稱楚國者，絕大多數(shù)稱“荊”，但仍有少數(shù)地方稱“楚”，可見秦國避莊襄王諱稱楚為荊確實存在，但并不嚴格。秦國因避諱而改楚為荊之事。只不過是荊、楚關系上的最后一道余波而已，并沒有對荊、楚關系產(chǎn)生實質性的影響，只是使得稱楚為荊更加流行。而不久之后。就是秦滅楚，一統(tǒng)天下，荊、楚關系的發(fā)展與演進也就此終結。

五、結語

綜上所述，荊楚關系的產(chǎn)生，是與文字的發(fā)展及其變化緊密相關，而文字的演進又是與歷史發(fā)展進程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早期文字可能是用不同的字形來區(qū)分字義，但這顯然容易造成混淆，因此這種過于復雜的方法在文字的演進中很容易被淘汰。作為文字自然淘汰的結果之一，楚國之“楚”字由于使用頻率較高，就會固定下來，由專指楚國變成兼指楚國與楚蠻。但由于昭王南征楚蠻，導至周人須采取措施來將兩者區(qū)分開來，于是西周史官又用“荊”字來代指楚蠻，這樣，荊、楚二分，荊指楚蠻、楚指楚國。

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文字的內涵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荊字出現(xiàn)時本來是專指楚蠻，并帶有強烈的貶義，西周晚期以后由于楚國的楚蠻化，周人也開始用“荊”字來指代楚國。東周時期楚蠻消失。荊字就只剩下楚國這一個指代對象，于是荊、楚互通。荊就是楚、楚就是荊。

至于荊字在周人的話語中原本帶有的貶義。也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發(fā)生了變化。東周時期由于楚國的強盛及楚文化的高度發(fā)達，加上周、楚之間政治與文化地位的逆轉，楚人也不介意使用“荊”來自稱，而荊字原來所帶有的周人對南方民族的歧視色彩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