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峽谷以金口河命名。因翻看《中國國家地理》“選美中國”,赫然看見金口河大峽谷位于中國最美十大峽谷之列,就動了心思,要前往以觀就里。8619次列車從成都出發(fā),途經(jīng)樂山、峨嵋,城市漸行漸遠,峽谷之間的盆地里,大片大片的菜花鋪天蓋地開上山岡。當火車進入山腹,慢悠悠穿過長長的隧道,在黑與白的時光交替之間,偶爾能看見我們正跨過河流,穿過流云與桃花盛開的村莊。
大渡河始終在鐵軌之下的山谷間奔流,水聲轟鳴,不絕于耳。亙古沉寂的群山之間,水聲與火車壓過鐵軌的聲音沖破寂寞。
在遙遠的青海果洛山東南麓,大渡河還是一條細細的蛇一樣的水,溫柔而恬靜,順山而下,溫婉多情。她的頭頂,青天深處白云飄蕩,草原盡頭,牛羊的影子被風吹散。后來,阿柯河和麻爾柯河橫擠進來,這才漸漸有了氣勢,像鄰家的小孩,十年后下巴上長了胡茬,聲音也厚重起來。當一路小跑著進入阿壩,他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足木足河。當然,在阿壩,河流漸漸多起來,同樣擠進來的還有多柯河和色曲河,于是在壤塘南部,他們再次給自己改了名字,叫綽斯甲河,也就是大金川。他們依然不停地奔走,一直到丹巴,同來自東北的小金川匯合后最終便成了現(xiàn)在的大渡河。
我始終覺得大渡河是一條有著生命與靈氣的河流,而且我覺得河流永遠比生長在大地上的人類更有生命力。人類不過是一些草籽,春天發(fā)芽,夏天生長,秋天的時候,一陣風就給吹跑了。而河流不會,河流永遠不停滯的腳步響徹大地,他們的足音就是大地的心跳,而我們,常常需趴在大地之上,才能感覺某種程度的安全。
圍繞大渡河生長又逝去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本質同樣被孔子在泗水岸邊一句響徹千古的感慨給詮釋掉。在茫茫的時光大道上,我們都是過客,無論貴賤,無論健康或者病痛,就像大渡河,從第一滴水開始,到一條大江,無論是溫婉還是奔騰,終歸是水。圍繞大渡河而發(fā)生的故事,無論是烽煙中的鐵索橋,還是金戈鐵馬中的石達開,都最終在時光的水中化成一縷煙,飄流而下。
人類曾作出了很多的努力。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有一位老人,曾經(jīng)沿著成昆線慢慢行走,他說他每走一步,前邊的路就短了三尺。其實聽的人也知道,變短的不只是那1038公里的成昆線,還有他剩下的日子。在老人的故事中,一群一群的人從天南海北趕來,然后一群一群的人,又像樹葉一樣在大渡河邊飄落。那些橋梁、隧道加起來,總長度達到434公里。這是一個看起來并不特別的數(shù)據(jù),但是,每一公里,都有許多的人站著然后倒下。
一條鐵路對于大渡河來說,只是一頭猛獸身上劃了一道細細的傷口,大渡河依然咆哮,億萬年來,聲聲不息。
我們的終點是一個叫烏斯河的小站。
烏斯河真的很小,小得讓人幾乎記不住名字。這是一個貨運站,藏在群山深處。東邊日出西邊雨,北峰的夕陽南山的歌,峽谷深深,青草葳蕤。烏斯河,群山之間一個小小的標點,快車不停,班車不通,只有天上的白云慢慢流過。
車緩緩停在烏斯河的傍晚,三月的春山,青草上坡。雖然開面館的、賣炒菜的、挑貨物的人聲在窄小的空間里回蕩,雖然大渡河奔流之聲撞擊山峽,然而,卻依然覺得這里有一種曠古的寂靜,寂靜得讓人在市聲里感覺一絲絲莫名的擔憂。
不過,花該開還是要開,葉該落還是要落,季節(jié)雖然可能把這樣一個小站遺忘,卻在不經(jīng)意間把一樹樹桐花放在了山坡。
紫色的桐花,狂野飛揚,野性十足。在青灰色的車站,開得熱烈奔放。剛剛下過了雨,泥濘的地上,一只野狗飛一般跑過。而一家老舊的家庭賓館的陽臺上,一樹桐花如金鐘倒懸,在三月的風里微微顫動。目光穿過花朵,看見遠山峰上的白云和積雪閃閃發(fā)亮,烏斯河便多了一份寧靜與安詳。這讓人想起多年前一個詩人曾經(jīng)站在大渡河邊高聲朗誦《大渡河抒情》,那時的水聲濺上來,打濕了傍晚的天光。
夜幕降臨,黑暗彌漫過來,像一堆一堆的云。燈火亮起來,在峽谷之中,星星點點如野花開放。偶爾有列車駛過,山谷微微動蕩,然后又歸于平靜。更遠處的燈火,在三月的涼意里搖擺,那是散落在坡上的人家正點燃晚炊。只有依稀的星光、桐花與燈火,只有山影、車燈與汽笛的烏斯河的夜,像一滴水,慢慢沉落山谷深處。而那些路過烏斯河的快車,只是呼嘯而過,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么一個小站。時光慢慢回流,回流到那些剛剛通電的歲月。
無言,小土陶杯里的酒清冷而辛辣,樓下老板的鍋鏟聲很清脆。
穿過烏斯河車站貨場,沿著鐵軌下到大渡河邊的公路上。太陽從河對岸的山峰之間升起,山壁的影子漸漸清晰,清冷的風從河谷深處席卷上來,橫河而過的吊橋搖晃,背貨的山民的影子由小變大,陽光打在他們黑紅的臉上,他們的身后,是大片紅黃的山坡,那一條小路蜿蜒猶如線條,而盡頭,是他們云里的家園。
峽谷春遲,草還未青,一片片金黃與鐵青交織,峽谷古舊幽森。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影一片日邊來。影,是山影,像時光一樣,投在對面的山坡上,然后轉移,流走。
不通班車,缺少人跡,盤山公路顯得曠古的安靜,一片片金黃的高山蘆葦搖曳生姿,從絕壁下探上來,為三月的峽谷涂抹出一片片金色。道路忽高忽低,峽谷奇峰突起,危巖聳立,化為佛,化為獸。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上,灌木成陰,飛瀑跌宕,如一道道中國水墨畫從天上徐徐展開。想起當年美術老師教我們筆法,點、勾、皴、擦,干筆、濕筆、中鋒、側鋒、順鋒、逆鋒,這時忽然都找到了具體的出處。26公里的大峽谷,窄處谷底小于50米,寬處谷肩竟達8公里。道路低下山谷,頭頂層層山峰擠壓而下,沒有陽光的谷底,一片幽深靜寂。
總有一些什么被歷史遺忘,總有一些什么被掉落在歷史的道路上而被風和雨收藏。數(shù)百萬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而大渡河像一把鋒利的刀,時時修整著大峽谷底部的巖石,峽谷由此忽寬忽窄,讓峽谷兩岸保存完好并充分暴露出不同地質時代的巖層,從谷底向上整齊排列。就在那些巖石中,古生物化石層層堆積,像一部形象的地質教科書,把地球和人類的生命痕跡一一勾畫出來。
沒有什么可以隱藏的,沒有什么可以天衣無縫,哪怕你把惡藏得再深,哪怕你已逝去千年。
沿途好幾座水電站正在施工。也許因為寂寞,路邊家家門前都養(yǎng)著一條或幾條很兇猛的狗,對著我們狂吠,只是那吠聲顯得漫無目的與空寂,像散落一地的陽光。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