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

在鄉(xiāng)下，蜈蚣是容易見到的。但是，你不找它，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翻糞翻到糞堆底層的時候，就有幾只蜈蚣暴露出來，急匆匆地逃走了。這時候，我會立即追上去，毫不猶豫地將它砸死。我與蜈蚣并無深仇大恨，我是怕它鉆進家里，在我睡覺的時候鉆出來咬我。大人就是這么認為的，也是這么做的。我的行為，也是大人的教育成果，并非出自我的首創(chuàng)。

可是，說歸說，我一次也未聽說什么地方發(fā)生了蜈蚣咬人的事情。很有可能，你不招惹蜈蚣的話，蜈蚣就是不咬人的。

有時候，你在挖地，如果是摻和著沙石的土壤，也可能偶爾挖出一只蜈蚣來。我覺得奇怪，蜈蚣是怎么呼吸的?它憋不死的嗎?或者，它不需要呼吸?

蜈蚣是有毒的，它的毒性，我估計，應(yīng)該不是太強。蜈蚣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是山石的縫隙里，是枯葉下面，在爛草堆里，它跟人的距離似乎很近，卻一直躲著人。它也明白人不是好惹的，所以才躲著我們嗎?蜈蚣的身體，多數(shù)都是暗紅色，也有黑色的，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很少見到黑色的蜈蚣。

蜈蚣逃跑的樣子張牙舞爪地，經(jīng)常讓我忍俊不禁。

我能夠見到的，一直都是蜈蚣逃跑的樣子。人這么大的動物，在它眼里，真是太可怕了。人對它，也太狠毒了，它仿佛有了經(jīng)驗教訓(xùn)一般，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它立即就逃。

蜈蚣是一味中藥，這我知道，藥鋪里從來不缺它。村里人都說，蜈蚣可以治療創(chuàng)傷，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辦法。具體的做法是，捉幾只蜈蚣來，和著其它的藥材，搗碎，敷在傷口上就可以了。我小時候不知道受過多少次傷，幾乎是“大傷不見，小傷不斷?！钡乙淮我膊辉抿隍挤筮^傷口。我覺得膩味。

聽村里的老年人講，在野地里睡覺，蜈蚣就會鉆到耳朵里。老人還說，蜈蚣如果鉆到人的身體里，就不出來了，它會最終住在你的腦子里，還會生下很多小蜈蚣。要不了多久，這個人就面色發(fā)黃，四肢無力，而且越來越瘦、越來越瘦……最終給蜈蚣咬死了，也是找不出死因來的。除非打開死者的顱腦，你才能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么多蜈蚣住在了他的腦子里。老人說，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人如果還不死，哪才是一樁怪事呢。

我觀察過蜈蚣，它們的確喜歡旮旯角落等背光而又潮濕的地方。即使我偶爾發(fā)現(xiàn)了蜈蚣，蜈蚣也會急急忙忙地，倉皇逃竄到山石之間的旮旯里去。因此，我從來不敢在野外睡覺。

我上小學(xué)時的暑假里，幾乎天天都接替奶奶，給生產(chǎn)隊放羊，真是早出晚歸。放羊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只要把羊群趕到山坡上，不讓它們往莊稼地里跑就行了。除了觀察著羊群的一舉一動，我沒有別的什么事好做。往往就在這時候，瞌睡卻來了，但是，我怕蜈蚣真的鉆到耳朵里去，我不敢睡，哪怕困得睜不開眼睛。

我也有我的辦法。我可以唱山歌的嘛。因為長期的耳濡目染，我的肚子里藏著很多山歌呢，正好可以放開嗓子唱一唱。用它驅(qū)趕睡意，真是不錯。

我還聽過一個關(guān)于蜈蚣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朱元璋小時候是個放牛的，一天，他在放牛的山坡上，獨自睡著了，同伴們在別的地方玩了一陣，回來后，看見一只金光燦燦的蜈蚣，從朱元璋的嘴里鉆進去，從耳朵里鉆出來，從眼睛里鉆進去，從鼻子里鉆出來……如此再三，蜈蚣把朱元璋的七竅鉆了個遍，之后，又從容地鉆進草叢里，不見了。

朱元璋又睡了一會兒才醒過來。大家都嚇壞了，以為朱元璋必死無疑。可是，朱元璋卻什么事沒有。大家問他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朱元璋說，這一覺睡得，真是舒服極了。同伴們心中個個忐忑，卻又心照不宣，都擔(dān)心他會因此死掉?？墒?，這樣的事情，一直不曾發(fā)生。他的同伴們回到家里，將這件奇異的事告知父母。有個明白的家長聽了，沉思良久，才悄悄地跟家人說，如果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朱元璋就是“七竅全通”了，這是典型的真龍?zhí)熳影?，可是，他是一個放牛娃，哪有能當皇帝的樣子呢?這個家長一再叮囑家里人，讓他們不要向外人說，他的理由是“天機不可泄露”，他說，要是說出去，泄露了天機，他家是會遭到報應(yīng)的。

從此以后，這個孩子的家長，對朱元璋另眼相看，恭敬有加，他不再拿朱元璋當孩子來對待了。但他的話，還是在村子里傳開了，越傳越遠了。想不到的是，后來，朱元璋果然當上了皇帝。而且，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平民皇帝。

這個故事在我小時候的鄉(xiāng)下是盡人皆知的?，F(xiàn)在的孩子多半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因為，再沒有人跟他們講那么多故事，他們也沒有聽這些故事的欲望了。

現(xiàn)在的孩子也不像小時候的我那樣，沒有別的精神食糧，只好天天糾纏大人，要他們講一些故事來聽?，F(xiàn)在的孩子比起我們小時候，雖然見多識廣，卻未必如我們，接受到足夠的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不用說，傳統(tǒng)文化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根基，雖然它有很大的局限，卻是萬萬不能丟棄的?？萍及l(fā)達了，社會進步了，人們富裕了，傳統(tǒng)文化卻奇怪地，不再浸潤孩子們的童心了。這種短暫的文化迷失現(xiàn)象，當然是很不正常的。對外來文化接受得太多，對自己的文化，卻又繼承得太少，我們的思想觀念和為人處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那么，社會問題隨之而來，各種矛盾層出不窮，就不是意外的事情。

好在，這些都是暫時的，也應(yīng)該是暫時的。

螞蟻

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螞蟻的身影就是無處不在的。你沒有看見螞蟻，只是因為你未留意它們的存在。但是，螞蟻只在比較干燥的地方挖掘地洞，這樣的洞，住起來舒適，也比較堅固。

小時候，我并不怎么喜歡螞蟻。這是有原因的。

作為一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跟泥土打交道是經(jīng)常的事情。坐在地上或石頭上，我往往被螞蟻咬。它是把我當成食物來看待了。即使我不曾坐著，但只要在一個地方呆久了，螞蟻也會爬到身上來，令人討厭。螞蟻咬過的地方，先是針扎一樣地，疼那么一下，這沒什么，不在乎也無所謂，可是，被螞蟻咬過的地方，會長久地發(fā)癢，有時候，這種癢會持續(xù)好幾天，讓人很不舒服。

螞蟻洞比較多的土地，莊稼會因根部過于空虛而枯死，或者，螞蟻索性吃起了莊稼的根來，它這么做，就是有害的了。即使螞蟻不吃莊稼的根，地里的水分散失得也要格外快一些，對莊稼成長是沒什么好處的。因此，只要見了螞蟻洞，如果有時間，我就挖開它的洞來，盡量搗毀它。我挖開時看見的，常常是螞蟻們亂成一團的樣子。它們都在急急忙忙地，搶救它們的卵呢。螞蟻卵是乳白色的，跟大米差不多，只是略微小了些。

螞蟻把窩做在了泥土里，它們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下面。螞蟻那么小，又那么勤勤懇懇，那么齊心協(xié)力，不用說，它們所象征的，應(yīng)該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民眾。

你認為螞蟻的窩很簡單，那就錯了。要是設(shè)法挖開它，你就會發(fā)現(xiàn)，洞里面的構(gòu)造，曲曲折折，卻又相互連通，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睆?fù)雜得你簡直無法弄明白。這是為什么呢?用一句話來說，它們可不是刻意要弄得那么復(fù)雜的，是它們的“人口”太多了。一個螞蟻的“部落”，少則數(shù)百、成千，多則上萬，甚至數(shù)十萬，你永遠無法把它們的“人口”統(tǒng)計出來，更不用說統(tǒng)計得精確了。一個這么龐大的家族，居然分工明確，盡職盡責(zé)，盡心盡力，真是不簡單。

在荒野或田野，在大路邊，地上如果有一個小小的洞口，多半是螞蟻住在里面。它們不用隱藏自己。在山林里，螞蟻或許住朽木的里面，這么一來，它們連造房子的時間也省略了。螞蟻在裂開的木材的縫隙里爬進爬出，又匆匆忙忙地，到那么大的林子里，找一點吃的。它們中間，沒有一個是打算偷懶的。一小片樹葉，一枚細小的漿果，一只昆蟲的尸體，對螞蟻來說，都太大了。我常?？匆娢浵佊盟跣〉纳碜?，搬運著比它們的身體大了很多倍的東西，它們無一不是竭盡全力的樣子，真是替它們捏一把汗呢。

螞蟻的世界，理應(yīng)是人類社會的藍本，或曰典范。

多年前我讀過一首詩，只記住了一句:“螞蟻的大軍又黑又亮”。我想，黑是當然，亮卻未必。我為什么要這么說?這是因為，我覺得螞蟻的身體并不亮，它的大軍也不是亮的。當然，寫了這首詩的詩人非要這么寫，也無不可。我甚至覺得，這么寫還不錯。

我能夠記住這一句詩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螞蟻的大軍”這么一種說法，當時我就覺得這樣寫很有意思，也很準確。螞蟻是“大軍”的時候雖然很少，但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它們一貫合作，也特別提倡團隊協(xié)作精神，在一個那么大的集體里面，它們歷來都是拋棄個人英雄主義的楷模。但是，螞蟻似乎沒有頭腦一般，前面的一只或幾只螞蟻朝著什么方向走，后面的螞蟻似乎從來不思索，只管跟著前面的螞蟻匆匆忙忙在走著。至于前面有什么，是什么樣的機遇和命運在等待著它們，它們好像并不在乎。螞蟻們大約都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可是，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里遇到的通常是，車雖到了山前，路卻沒有了。所以，沒有長遠的眼光和打算，是不行的。

我喜歡觀察螞蟻。這樣的一支大軍，往往走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才不得不浩浩蕩蕩地，又折返回來，另找一條可以通過的道路。我因此認為，螞蟻目光短淺。它們就像普通人一樣，只顧眼前利益，很少高瞻遠矚。它們?yōu)樽约翰患偎妓鞯男袨樗冻龅拇鷥r，不過是回過頭來，再找一條路走就可以了。人不同，人到無路可走的時候，就不是回頭那么簡單的事了。

我通常看見的情況是，螞蟻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而行。而且，一只螞蟻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就回過頭來尋找它的同伴，它們張牙舞爪，交頭接耳，似乎在告知對方，又好像在商量下一步的方案?？上?，它們具體說了什么，我沒有辦法弄明白。它們的聲音太小了，我也聽不見它們到底說了什么，做出的決定，又是什么。

人不能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大家的遭遇、坎坷、經(jīng)歷、收獲、心得，幾乎是一樣的，并無什么大的不同。這是安全卻保守的辦法，這樣的人生雖不能說沒有意義，但大家都這樣做，就只有團隊而沒有個人了。在一個社會里面，個體的缺失不是小事，而是大得不能更大的事情。

我提倡少數(shù)人結(jié)伴而行的做法。因為這樣做是積極而又恰當?shù)模鄬φf來，也比較安全。更主要的是，普通人也是能夠做到的。在大家的注意力之外，另外開辟一條道路，取得別人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不是更好嗎?

個別螞蟻，獨自行走于江湖。它前途未知，命運未卜。但是，展現(xiàn)在它面前的，一直都是全新的世界。它要是找到一個理想的去處，也不是為了自己獨自占有。它一旦找到了，就立刻回過頭來告訴大家，并帶領(lǐng)螞蟻的大軍一同前往。這一只螞蟻所有的奔波也許都是徒勞的，這一只螞蟻所有的努力也許都是失敗的，這一只螞蟻去了，也許，就永遠地，回不來了，但它至少提供了經(jīng)驗教訓(xùn)，使別的螞蟻有了一個參照，它可以讓它們明白: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去不了的。能夠讓螞蟻的大軍少走彎路，正是這一只螞蟻存在的意義之所在。

在一個社會里面，要有浩浩蕩蕩的團隊，因為他們所代表的，是大家共同的目標和共同的利益取向;還要有三三兩兩的小集體，他們游走在大家之外，若即若離，他們要給我們尋找新的目標，新的道路;更得有一個一個單獨的個體，存在并凸顯出來，他們是這個社會的精英階級，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很可能是失敗的，但是，只要有一個或幾個人是成功的，就完全有可能推動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的進步。他們成功與否，都應(yīng)該得到我們的尊敬。

這樣的人生，是沒有遺憾的、積極進取的人生。

這樣的時代，才是一個美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