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弗朗茲·約瑟夫·海頓受聘于匈牙利公爵埃斯特哈奇,成為他私人交響樂隊樂長以來,應(yīng)該說,生活比他在維也納街頭當(dāng)流浪藝人強多了。那些日子里有時一兩人,有時三五人,在馬車轔轔的街頭,在路燈慘淡的巷尾演奏巴赫的作品或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弦樂四重奏,每天能掙到二十個弗洛林就相當(dāng)不錯。有時掙的錢不夠分,他寧可自己回家面對老婆母老虎似的咆哮,也要保證小樂隊成員每人多少都有一份。想起那個叫安娜·瑪麗亞的潑婦他就不寒而栗。同樣都叫瑪麗亞,一個是圣母,一個是魔鬼。但是自海頓來到埃斯特哈奇公爵的莊園后,一切都改變了!仿佛是進了天堂。
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道路兩旁是茂密的橡樹林子,有草地,有花壇、雕塑和噴泉;還有藏酒的地窖、溫室。當(dāng)你看到鹿和野兔,就知道這個莊園有多大了。公爵的心胸和他對音樂的愛好像他的莊園一樣廣袤。那是在維也納飄著雪花的一個黃昏,當(dāng)他在昏暗的路燈下靜靜地聽完一曲弦樂四重奏后問:
“這是哪位音樂家的作品?”
“是我的新作,大人?!焙nD打量著停在不遠處的豪華馬車,謙卑地回答,“我,弗朗茲·約瑟夫·海頓?!?/p>
“如果你,還有你的這幾位同伴樂意,我歡迎你們加入我的管弦樂隊。你就是樂長,海頓先生?!?/p>
就這樣,海頓受聘來到了埃斯特哈奇公爵的莊園,管理著一個由十五人組成的管弦樂隊。聘用的契約是很嚴格的。除了規(guī)定“樂隊必須依照殿下之愿望而作曲,絕對專為殿下而演奏”之外,還規(guī)定了很多細節(jié),比如“約瑟夫·海頓須負責(zé)監(jiān)視其全體樂員,一律穿白襪、白背心、涂白粉、結(jié)辮發(fā)、又加襟飾?!?/p>
埃斯特哈奇公爵莊園里隔三岔五就有一次小型沙龍或大型的舞會。常常是,在活動的前兩三天,公爵就像吩咐廚子準備火雞、牛排那樣通知他:
“海頓先生,我需要一支餐前曲?!?/p>
“海頓先生,我需要一支華爾茲?!?/p>
“海頓先生,我需要一支迎賓曲。”……
海頓便得上午作曲,中午排練,下午演出。好在公爵養(yǎng)著的這支樂隊個個才能出眾,不用花多少功夫,一支新曲子很快就能排練好。演出結(jié)束后,公爵總要得意地把海頓介紹給他的客人:
“這是我的樂長弗朗茲·約瑟夫·海頓,一位天才的作曲家和指揮家?!?/p>
“大人!你的樂隊在維也納也絕對是一流的!”一位親王摸著他漂亮的唇髭說。
“是的。它有如晚餐上來自圣彼德堡的那道黑魚子醬?!币晃槐恍匾吕盏么贿^氣的胖婦人說,“我的意思是,一粒?!?,一個個都像……”
“口歐!”搖小扇子的一位小姐叫起來,“那曲華爾茲太棒了!轉(zhuǎn)得我像是要飛起來?!?/p>
海頓謙卑地鞠躬告退。這不是他奉陪到底的地方。他重新回到他的樂隊。
如是,他必須和親王雇用的那個胖廚子一樣,主子點什么,你就得上什么。他不喜歡這樣做,去寫那些不是自己想寫而是別人要他寫的東西,去迎合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貴族??捎钟惺裁捶ㄗ幽?這和他每天吃的面包有關(guān)。還可以不用回家面對那個可怕的悍婦。更重要的是沒有賓客的時候,他還可以寫些自己愿意寫的東西。比如奏鳴曲、協(xié)奏曲、彌撒曲、交響曲等等。海頓深信,埃斯特哈奇公爵讓自己寫的東西是用不上幾次的?!翱跉W,那只是魚子醬!”他自個兒笑了??蛇@能怪他嗎?這些狗屁不通又附庸風(fēng)雅的王公貴胄太太小姐們,他們只會吃魚子醬和打瞌睡。他一定要捉弄他們一次,但不是現(xiàn)在。眼下他要在這美麗的莊園里寫出一部不是親王要他寫,而是他自己要寫的交響曲。他要讓這部作品真正地感動一切聽過它的人,包括埃斯特哈奇公爵本人。
產(chǎn)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是他有天傍晚在莊園里散步的時候。一片法國梧桐的葉子旋轉(zhuǎn)著落到他的腳下,“最后的一片葉子也離開樹干了……”海頓停下來不無憂傷地看著光禿禿的樹梢。
“閣下,我能打擾您嗎?”有人在后面問。
海頓回頭看見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尼爾森怯生生地看著他。
“我是說,我想……”尼爾森結(jié)結(jié)巴巴地:“您知道……我到這個莊園之后就沒回過家。我很想念我的妻子,還有三個孩子,我想……”
“你是說,你想回家?”
“是的?!蹦釥柹o張地搓著手,“記得我和妻子告別那天,教堂的塔尖上有朵云彩輕輕地飄去了,而蘋果花在早晨的陽光中慢慢地灑落,孩子叫著‘爸爸,我要維也納的餡餅和奶酪’,妻子沒有揮動他的頭巾,只是用它抹著淚水;現(xiàn)在莊園里的樹葉紛紛飄落,我又想起我們的別離……”尼爾森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吹長笛的彼德也想回去,他生病的母親等了他一年了……”
“等等!你說什么?飄過教堂塔尖的云彩,離開枝頭的蘋果花……你妻子的頭巾……眼淚……啊!有了!”海頓高聲叫起來,他打了個寒顫,通常,這是他的樂思潮水般襲來之前的預(yù)兆。
“但是,公爵大人是不會同意我們離開這兒的?!?/p>
“會的,一定會的,我敢打賭!”海頓匆匆舉了一下帽子,“再見,尼爾森!”
望著幾乎是跑一般離去的海頓,尼爾森無奈地聳了聳肩,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凌晨,當(dāng)仆人給這位樂長送來一份咖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燭光還亮著,昨晚送來的兩片面包和一份烤雞還在盤子里?!八粫粤??!边@個饞嘴的家伙便當(dāng)著他的面把雞翅啃個精光。這時海頓突然放下鵝毛筆重重地在那臺古老的翼琴上敲出了一個和弦,然后回過頭來說“終于走了!全走了!”
“先生請用早點?!逼腿梭@恐地說。
“看來昨夜的晚餐我已吃過。”海頓指著空盤子:“把咖啡留下就行?!?/p>
仆人一溜煙跑了出去。
“又走了一個?!彼w快地在譜紙上寫下新作的標題:《第四十五號交響曲》。一仰頭喝完了他的咖啡……
就在這年——公元1772年,臨近圣誕節(jié)的一個夜晚,埃斯特哈奇公爵破例地請他的樂長弗朗茲·約瑟夫·海頓共進晚餐。通常,這意味著公爵大人興致很好,或有什么重要的任務(wù)要下達。果然,在上甜點的時候,埃斯特哈奇公爵鄭重地說:
“海頓先生,圣誕節(jié)到了,我要請我的一些朋友到莊園里來。他們中有莫爾律親王,奧地利的首富馮·弗恩伯格,著名的詩人麥塔斯塔里奧,還有很多夫人、小姐……很多很多!”公爵想了想,舉起他修長的食指,“其中有位西麗達夫人,她逝去的丈夫是德國著名的音樂家……哦,他叫什么來著?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婦人是位偉大的音樂鑒賞家,我希望你為此準備一部新作。”公爵摘下他的餐巾站起來:“此前,我不希望看到你的樂隊里有人缺席。再,演出時要嚴格按我們簽訂的契約著裝?!?/p>
“您和您尊貴的客人會聽到一首滿意的樂曲,大人!”海頓站起來,垂下頭顱,他完全相信他的新作會獲得成功。
音樂會照例是在公爵莊園里最大的客廳里舉行。巨大的水晶吊燈上插滿蠟燭,銀燭臺上也是這種粗細不等的蠟燭,是公爵從奧斯陸買來的,據(jù)說里面摻了鯨魚油,所以沒有一絲煙子,特別亮。當(dāng)身著晚禮服的先生女士們步入這金碧輝煌亮如白晝的客廳,不禁為墻上的油畫、雕塑和各種鑲金的家具贊嘆不已。一個十五人的管弦樂隊如公爵要求的“一律穿白襪、白背心、涂白粉、結(jié)辮發(fā)、又加襟飾”,已坐在大廳里等候??蛷d里慢慢安靜下來,只聽到壁爐里燃燒的柴火輕微的嗶剝聲。隨著海頓的手高高揚起,樂曲響起來了。一開始似乎是一種慌亂不安的情緒,接著出現(xiàn)了宛似悲嘆和懇求的音調(diào),長笛和帶弱音器的小提琴溫柔地歌唱著,它們奏出的旋律在輕盈擺動的伴奏背景上輕輕滑過,像勉強聽得出的水波的顫動,最后仿佛是一縷輕煙消失在天空;但很快,音樂隨之又回到那慌亂不安的旋律上來,呼應(yīng)著一開始的那種激動,然而,緩緩地,一個如歌唱的旋律升起來了,給這激奮的交響帶來了安寧……可是,樂隊要干什么?那個吹法國號的,在吹完他的最后一個樂句后,竟然吹熄了譜架上的蠟燭退場了,當(dāng)全場聽眾為之納悶時,雙簧管、大管、低音提琴……在用自己的樂句傾訴完那依依惜別的感情之后,一個個也都吹熄了蠟燭,走了,全走了!最后這十五人的樂隊只剩那個拉小提琴的尼爾森,仿佛用微弱而悲戚的聲音說:我也將與你告別。一切都要離去。請允許我也走吧!像夏天一朵云彩,像秋天的一片黃葉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你們吧……當(dāng)這最后的小提琴由微弱而至消失時,想要回家的尼爾森也站起來,吹熄了自己面前的蠟燭。這時客廳里一片沉默,奇怪的是沒有掌聲,似乎所有人的心都收緊了,壁爐里復(fù)又響起輕輕的嗶剝聲。
突然,有人在輕輕地啜泣,一位穿黑天鵝絨晚禮服的夫人的肩膀輕輕地抖動。
“哦,夫人,西麗達夫人!”坐在她身邊的埃斯特哈奇公爵柔聲說,“是的!是的!我也很感動。看來所有人都被感動了?!?/p>
“對不起!”西麗達夫人終于抬起慘白的面龐,一雙蔚藍色的大眼睛仍舊是淚光盈盈?!岸嗄炅耍覐奈慈绱耸B(tài)。不過,我想知道這位作曲家的名字。”
“弗朗茲·約瑟夫·海頓,我的樂長?!?/p>
“我能認識他么?”
“當(dāng)然?!?/p>
公爵禮貌地曲起手臂讓西麗達夫人挽著,把她帶到海頓面前。西麗達夫人向海頓伸出她的右手:
“海頓先生,我想請問這首曲子的名字?!?/p>
“第四十五交響曲,夫人?!?/p>
海頓舉起西麗達夫人伸過來的右手,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他不敢再正視她。因為第一眼他就覺得他面對的是一位高貴的女皇,那蒼白而細膩的臉像大理石雕就,一雙蔚藍的大眼睛像大海那樣深沉,柔潤而誘人的嘴唇上露出淺淺的笑意。
“第四十五交響曲?這只是你作品的序列。那么感人的作品應(yīng)該有個更好的名字?!彼龐趁牡乜粗K固毓婀?,“您說呢?公爵大人?”
“看看,所有的聽眾都走了,”公爵說,“例外地沒有談笑聲也沒有掌聲?!?/p>
“是的,人們都悄悄地離去了,對此,誰都笑不出來。只有惆悵,是的,只有別離時的那種哀傷?!蔽鼷愡_夫人有點難為情似的,“我甚至啜泣哽咽了,海頓先生?!?/p>
“別離!別離!”埃斯特哈奇公爵一臉真誠地:“夫人,您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是的,它正是一種別離的哀傷?!?/p>
“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话阉小陡鎰e交響曲》呢?”西麗達輕聲叫起來,她蔚藍色的大眼睛因激動而閃閃發(fā)光。
“《告別交響曲》,”公爵大叫:“這名字取得太好了!是嗎?海頓先生?!?/p>
“公爵夫人,這正是我創(chuàng)作的動機?!焙nD朝西麗達垂下頭顱:“夫人,謝謝您為我的第四十五交響曲命名。”
“我很激動,也很高興!”公爵不無得意地:“我愿意借此宣布,海頓先生,您和您的樂隊都回家過圣誕節(jié)去吧?!?/p>
尼爾森的愿望實現(xiàn)了!這是海頓在他關(guān)于“告別”的樂思如潮水般涌來的時候就預(yù)感到的。他想今夜就應(yīng)該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的小提琴手,但是,西麗達夫人又開口了:
“公爵大人,允許我也和您告別吧——我明天一早就回維也納,然后可能要去歐洲各處走走。”
埃斯特哈奇公爵不無憂傷地說:“怎么都要和我告別呢?不過,夫人,我理解您的心情?!?/p>
“我們都要告別。是的,我們最終都要和一切告別。但我以為只是暫時的,我沒有說錯吧,海頓先生?”西麗達把她那雙蔚藍色的大眼睛轉(zhuǎn)向海頓,期待著他的回答。
“您說對了,夫人?!焙nD回答:“是的,一切!和所有的先生們、小姐們,和這個美麗的莊園,和眼前這個金色的大廳,和它的溫暖的壁爐,它的水晶吊燈,它的美酒和咖啡?!焙nD避開了西麗達說的“暫時”?!案鎰e”是否是永久的或暫時的?他作曲時沒想到這個,只好繼續(xù)說:“還有……”
“還有俄國的魚子醬?!蔽鼷愡_補了一句俏皮話,臉上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而埃斯特哈奇公爵卻開懷大笑了?!笆堑氖堑?,魚子醬!魚子醬!”他很為自己能心領(lǐng)神會西麗達的幽默而高興。
海頓想起那個把一個個樂手都比成魚子醬的肥胖的夫人。他一下子也為西麗達的聰明微笑了,同時也模糊覺得他應(yīng)該告退了。
又是西麗達夫人開口說:“可我還沒和這位先生告別呢?!彼男∈终品浅?yōu)雅地擺向海頓,“如果公爵大人不介意的話,我想請海頓先生陪我到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p>
“您的話就是命令,夫人!”尊貴的公爵此時是那么馴從。
沒有等海頓回答,西麗達已經(jīng)挽住了他的手臂走向大廳的門口。
外面的夜色有如西麗達的黑色天鵝絨長裙。今冬的第一場雪尚未到來,一片朦朧的月色憂傷而凄冷,只有幾粒璀璨如鉆石的星星在月亮周邊。樹林里居然還有夜鶯在歌唱。西麗達一開始的談話,她的音樂鑒賞能力,她的修養(yǎng)讓海頓吃驚。
“當(dāng)長笛和帶弱音器的小提琴奏出那如歌的行板,”她開始說,“我只覺得是一幅飄拂的藍頭巾在挽留,是一縷裊裊的青煙在牽掛,是在說‘別走啊,你別走……’而往下一個樂章卻奏出那慌亂而固執(zhí)的旋律,似乎是非走不可了。我期待著一聲炸雷之后的突然靜止,完成這沉重的告別。然而意想不到的第五樂章出現(xiàn)了,你讓樂手們依依不舍最后卻又不得不一個個告別,這種處理此前沒有,往后也不會出現(xiàn)。你在緩慢地煎熬著痛苦,折磨聽眾,這太殘酷了!聽到這兒我止不住掩面痛哭?!蔽鼷愡_夫人一口氣說到這里,嚴肅地問道:“可你為什么要寫這支曲子呢?”
海頓談起了尼爾森?!暗?,當(dāng)時我想到的還遠遠不是教堂上空那朵飄去的白云,離開枝頭的那片黃葉,我還想到告別之于生活、于人生是每個人都再三經(jīng)歷并最終要經(jīng)歷的。生活中我們和親人、和朋友的見面實際也是告別的開始。啊!那觥籌交錯的宴席,那燈光迷離的舞會,最后不都只剩下狼籍桌面的杯盤,殘落地上的花朵,走了,最后一個人也走了……”
“恰恰相反!”西麗達輕聲叫道,“春天,當(dāng)溫暖的陽光一滴滴溶化著積雪,曾經(jīng)告別我們的花兒又綻放了,然后告別我們的大雁又飛回來了,然后……對了,你告別了你的妻子那么久,難道你這個圣誕節(jié)就不回家?”
“不回!”海頓突然叫起來,“我和她是永遠的告別!”
“為什么呢?”西麗達小心翼翼地問。
“每次,我得把我掙到的每個弗洛林都交給她,可我一攤開譜紙她就獅子般的吼叫,有一次她甚至一把搶過我的樂譜用來當(dāng)抹布。”海頓氣憤得聲音都顫抖了。黑暗中他突然覺得西麗達挽著他的那只手輕輕地滑下來,他感到自己那顫抖的手被一只豐腴而又柔嫩的小掌緊緊地握住。
“這就是告別,永遠的告別!”海頓強調(diào),“我想說的是,這不僅和一個女人,是和愛情永遠的告別!”
“錯了,海頓先生!”西麗達堅決地說,“愛會以另外一種形式綻放在你的面前。我的丈夫、一個德國的音樂家,我想你會知道他的名字——他三年前不幸去世,我想我已經(jīng)和我所愛的永遠告別了。然而當(dāng)我每次去掃墓時,總看見他的墳?zāi)骨坝幸欢湫↑S花在對我微笑。是的,每一次!我堅信,那就是他的微笑。我們沒有告別。海頓先生,你也不會和愛情告別,和你的音樂告別。今晚的《告別交響曲》和大家告別了嗎?沒有!它只是下次聆聽的開始,它很快就會在維也納、在柏林、在巴黎、在倫敦響起。”
說到這兒,西麗達突然停了下來,用雙手扶住海頓的雙肩。林蔭道很黑,天空很黑,她的天鵝絨晚禮服很黑,因之,一片黑暗中她那雙眼睛就顯得更加明亮,像星星,像鉆石,海頓甚至看到里面有盈盈的激動的淚水。海頓不敢碰她。她太高貴了!像個女皇,連威嚴的埃斯特哈奇公爵大人在她面前都那么謙卑,他,海頓,艾斯特哈奇公爵的仆人,他怎么敢呢?他只有感謝,只有聆聽,只有受寵若驚。
“你在顫抖?你冷嗎?”他覺得她柔軟的手掌輕輕捏了一下他的雙肩,似乎要摸一下他是否穿得太少。
“明天一早我也要走了,但是我和你也不會就此說告別的。我堅信我們還會再見!”說完這句話,西麗達夫人扶住他雙肩的手突然圈住了他的脖子,黑暗中他只覺得兩片柔嫩的嘴唇久久地吻著他,并且,有溫?zé)岬臏I珠落到他的面頰上,當(dāng)他感到那眼淚的咸味時,西麗達夫人已離他遠去了。
他傻瓜似的站在原地不動,黑暗里又傳來她甜美的嗓音:
“記住:告別只是再見的開始!”
海頓沒有勇氣追上去。他甚至不敢轉(zhuǎn)過身來。是的,當(dāng)他廢寢忘餐寫這部《告別交響曲》,想到的只是告別。挺多,只想感動埃斯特哈奇公爵,讓他放尼爾森回家。但是西麗達怎么說:“告別是再見的開始?!彼蝗幌氲桨藲q時在斯蒂芬教會合唱隊時,有次在御前演出,瑪麗亞女皇竟然說“這孩子的歌聲怎么像老鴉叫”。從此他告別了合唱隊,告別了音樂,可現(xiàn)在不又回來了嗎?那么,今晚的首演《告別》果真是下次在維也納、在柏林、在倫敦、在巴黎演出的開始?他可以懷疑別的,這一點他毫不懷疑,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才華。那么,西麗達說對了:告別只是再見的開始。也許真的我們不會永遠地絕對地告別什么,包括生命在內(nèi)。
一陣夜鶯的啼叫從林子里傳來,間歇間可以聽到花壇里噴泉的叮咚聲,有如單簧管之后彈撥出的豎琴顆粒,那么柔潤地蹦跳著。周圍一片黑色,如她黑色天鵝絨晚禮服的顏色。海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感知那柔軟如天鵝絨似的她的肌膚,然而,她走了,真的走了!
這是一次實實在在的告別。
夜色中,海頓雙手掩面,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多年以后的1791年,海頓應(yīng)邀來到倫敦,受到英國人的熱烈歡迎。牛津大學(xué)還授予他音樂學(xué)博士學(xué)位,他特地寫了《第九十二交響曲》,此曲后來都叫《牛津交響曲》。首演的時候,他親自指揮。那一晚,應(yīng)熱情的倫敦聽眾要求,還演奏了《告別交響曲》。兩部交響曲的演出效果是海頓預(yù)料中的。但是,今晚真的是告別演出了——他要回維也納去。貝多芬在那里等他。他答應(yīng)教這個年輕的作曲家對位法?!杜=颉汾A得全場最熱烈的歡呼,掌聲如潮水般陣陣襲來,他無法遏制住這種無休止的歡呼和掌聲,只好很快開始“告別”。果然,當(dāng)《告別交響曲》第一縷旋律出現(xiàn)時,激動的聽眾便安靜下來,隨著樂曲的進展,一種離情別緒控制了全場,當(dāng)樂手一個個退出,全曲終了時,惆悵的聽眾也一個個悄然退場了,沒有掌聲,沒有歡呼,“告別”的惆悵壓倒一切。
海頓也準備退場。他知道恢復(fù)平靜后的聽眾會在外面等著他,歡呼、贊美、鮮花……
“海頓先生!”一個著裝華麗的皇家侍從突然走近他低聲說:“喬治王子有請?!?/p>
海頓怎么也沒想到未來的英國王位繼承人也光臨他的音樂會,他趕忙和那個侍從來到包廂里,向王子鞠躬致敬。
“海頓先生,您的《牛津交響曲》讓大不列顛的子民更加覺得生活在這個國家是多么幸福!可在聽了您的《告別》之后,我想問的是,這個美麗可愛的國家怎樣才能留住您呢?”喬治王子臉上仿佛還留著聽完《告別》之后的那種憂傷,“我聽說你很快就要走了?!?/p>
“是的,殿下?!焙nD坦誠地說,“這里的一切都使我留連忘返,但是奧地利是我的祖國,我總有一天要和美麗的倫敦告別?!?/p>
“有什么辦法留住您呢?”喬治王子固執(zhí)地問,“哪怕多留一天也好。”
“殿下!”海頓深深地感動了,“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彼@么回答的時候,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維也納那剛剛綻放的蘋果花,春天來了,溫暖的陽光重又照在石頭砌成的院墻上,最后的積雪溶化了,燦爛的陽光射在墻上,敷在墻上那些潮濕的青苔,緩緩地升起了一縷白氣,天空蔚藍而深遠,伴著第一只鳥兒,教堂塔尖上又飄來了那朵逝去的白云……
離別喬治王子回到下榻的地方已經(jīng)是深夜,戴白手套的侍者舉著一個小小的鍍銀盤子遞過來:
“先生,您的信?!?/p>
這是一封玫瑰色的信,娟秀的筆跡像是女人寫的。他在倫敦沒有女朋友,會是誰呢?他打開信:
“海頓先生:我近歸倫敦,先生便時,乞駕臨教授音樂。1791年6月29日西麗達敬上?!?/p>
西麗達!竟然是她!埃斯特哈奇莊園一別已經(jīng)多少年了啊。她風(fēng)一樣地在維也納消失了,現(xiàn)在又風(fēng)一樣地在倫敦出現(xiàn)了,“告別是再見的開始”,這個美麗的女巫,她的預(yù)言在倫敦實現(xiàn)了!海頓又像那個吻別的夜晚喜極而泣。良久,大叫了一聲:
“親愛的喬治王子殿下,我現(xiàn)在明確地回答您:我留下來了!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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