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向陽湖,天色呈鉛灰色彩,郁悶煩熱,偶爾從云縫中露出一絲陽光。
著名劇作家陳白塵的女兒陳虹(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童話作家嚴文井的女兒嚴欣久(北京戲劇電影報編輯)驅車來到向陽湖,尋找當年父輩勞動生活的地方,尋找當年照顧他們生活的老房東,尋找那些難以抹掉的歲月傷痕。
我被城外先生請來當方言翻譯,榮幸一路相陪兩位大姐。嚴欣久曾來過向陽湖,被沿路的景色所吸引,不停用數(shù)碼機攝像,嘴里感嘆“變了,路變平坦了,樹變綠了,房子變好了,變得一切都是新的?!眹佬谰门d奮不已。
陳虹手里拿著一本《陳白塵全集》,一本舊日記本,凝望著車窗外的景色沉默不語。
小車開到原文化部五七干校校部舊址前,陳虹、嚴欣久連忙下車,嚴欣久舉起數(shù)碼機繼續(xù)拍照,陳虹邁著穩(wěn)健步伐向大門走去。
一排紅磚圍墻的院子,里面是四合院的紅磚平房,中央大鐵門上“五七干?!彼膫€鐵板大字,銹跡斑斑。陳虹雙手撫摸“五七干?!彼膫€大字,眼睛逐漸發(fā)紅,雙眼浸滿淚水,她慢慢地推開雙排鐵門,像打開了歷史的塵封。
走進原文化部五七干校展覽室,陳虹仔細地看著圖片和文字介紹,當看到她父親身背草帽,手持長竿,趕放群鴨的照片時,眼淚奪眶而出,淚水沾滿了眼鏡。
她的父親是著名的劇作家陳白塵,他在向陽湖只能充當“鴨倌”,對鴨的感情最深,真正過了一把“指揮”的癮。
父親生前女兒陳虹曾經(jīng)問過父親,“你對自己的人生選擇后悔過嗎?”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對女兒講起了向陽湖的牧鴨生活,陳白塵對鴨的感情最深,寫在他的《云夢斷憶》和《憶群鴨》里。自父親從干校歸來后,全家人從此后不再吃鴨子,以免引起老人的傷感。面對父親的老照片,陳虹的淚水已出,時而抽泣。她父親是作為“黑線人物”孤獨一人下放到向陽湖的,在勞動中經(jīng)常受到批判,但他只是揮竿放鴨樂在其中,只要他與老百姓在一起就自信有趣了。
看完了展覽,陳虹就急著要去魯家灣。時針已快指向12點,城外先生提議午飯后再去,陳虹執(zhí)意要先去魯家灣。因為她的父親剛下放勞動時就住在魯家灣的魯木匠家里,魯家很照顧她的父親,陳白塵在日記中都有記述?!安蝗ヴ敿覟?,我們吃不下飯”,陳虹果斷地說,嚴欣久也積極響應。
小車沿著向陽湖長堤行駛,走過“向陽橋”、“紅旗橋”,嚴欣久沿路拍照,陳虹時而伸頭張望,時而問起路程,她的心早已飛向了魯家灣。
在車上陳虹把舊日記本展開給我看說:“這就是我父親的《牛棚日記》?!蔽壹毤毧粗乔逍愎ふ匿摴P字,讓我贊嘆。陳老在逆境中擔著風險堅持寫日記,真是不容易呀。接著,她又翻開《陳白塵全集》中的“憶房東”章節(jié)給我看。經(jīng)此閱讀發(fā)現(xiàn),日記原稿中是“魯家灣魯木匠”,而《云夢斷憶》、《憶群鴨》是“賈家灣賈大爺”??赡苁枪P誤,無礙我們?nèi)ふ摇?/p>
我翻開《牛棚日記》,上面記載著:陳白塵初到向陽湖,就住在魯家灣魯木匠的家里,魯木匠將兒子結婚用的雕花木床騰出來給陳白塵居住。
向陽湖雨水多,湖泥路滑,打濕了陳白塵的膠鞋,魯木匠用灶堂火灰將打濕的膠鞋慢慢捂干,便于他第二天出工穿。
特別是在陳白塵要離開魯家灣搬遷到新宿舍的時候,魯木匠要兒子魯老二替陳白塵挑著行李箱子,從小路步行趕路。陳白塵執(zhí)意不肯,怕連累了魯木匠一家。魯木匠說:“我個農(nóng)民老粗怕什么,你們挨斗的人都是大好人?!?/p>
《牛棚日記》記錄著老百姓的淳樸感情,陳虹邊講述著,邊向魯家灣的晚輩后生們打聽魯木匠,但他們只知道魯木匠已去世多年了,其兒女在外打工。
當時在場的晚輩后生們也被感動著。他們說,當時文化部來了幾千人,幾乎每個屋場都住滿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只知道他們是文化人,是大好人。
接著,我們又轉到葛家灣、祁家灣,嚴欣久要去尋找父親嚴文井的房東,我和陳虹在村頭路口等候。這時,我看見兩位大媽走過來,我便上前打聽,聽她們講述了陳白塵的故事。
當聽說,陳虹是陳白塵的女兒,是文化部下放勞動的第二代人,這次是專門來尋親感恩的時候,大媽拉著陳虹的雙手說:“你們真好啊,時間過去快40年了,還惦記著父親,還來尋親感恩?!?/p>
農(nóng)村大媽的眼睛濕潤了,陳虹也潸然淚下,連忙用手絹擦淚,我也為之動容。
我們緊接著到王六嘴,這是原干校十四連所在地,陳白塵離開魯家灣就是搬到這里來住的。王六嘴共有七八棟紅瓦磚房,門前開著數(shù)棵紫薇花,在第一棟第二間房的正門上方掛著“著名劇作家陳白塵舊居”的牌子。陳虹用手擦了擦牌子上的灰塵,面對故居畢恭畢敬地鞠了躬。
天上的陰云逐漸散去,陽光格外的明媚,湖面吹來陣陣熱風。站在高坡上,放眼望去,向陽湖墾區(qū)內(nèi),稻浪翻滾,池塘里荷花含苞欲放,陳虹面向陽湖墾區(qū)又深深地鞠了躬。
陳虹、嚴欣久在向陽湖尋找著父輩的蹤跡,也在尋找著老百姓的親情。是的,她們的父輩是帶著心靈的傷痕來向陽湖勞動的,但當年眾多的“魯木匠”以淳樸厚愛又凈化了他們的心靈,給予了他們生存抗爭的韌性和生活的希望。
我從中也明白了,作家蕭乾為什么說“向陽湖是避難所”,我更讀懂了出版家陳原為什么說“向陽湖使我懂得了國情民情和友情”。
告別了陳虹,嚴欣久之后,我心情難以平靜,賦詩一首以記:
日記翻看尋舊蹤,
村民涼茶驅熱風,
眼含珠淚憶前事,
手握鄉(xiāng)親敘言衷,
輕撫白塵編劇夢,
深掘文井童話泓。
走出茅屋望湖闊,
向陽荷花別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