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尹氏上門我們王姓，留下我父親等兄弟七人。奶奶常說我爺?shù)囊簧蝗菀祝恰爸T惡莫作，眾善奉行”的一生，為公為私勤勤懇懇，忍饑受貧拉扯七個兒子成人，為了使尹姓一脈能在我們王氏家族中傳承下去，人丁興旺，只好破例改五叔尹姓，叫“王尹軍”。村里人常說尹姓長壽，曾祖父、太祖父都是這樣，所以說五叔在其他哥弟的羨慕中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可后來事實證明并不是這樣，那就是爺爺、五叔的相繼離世，撒手人寰，以致于奶奶現(xiàn)在提起五叔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是替五叔改姓而白搭上了一條命。

五叔是父輩中最受我尊敬的一個，他老實厚道，為人誠懇謙和，并且心靈手巧，常在閑月里走家串戶，小到維修桌椅，大到裝門安窗。他通常是不要報酬的，即便要也是很少的，多的時候是他替別人做幾天木工，別人覺得過意不去再幫他家做幾天農(nóng)活。我直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五叔給別人做木工的情景，在農(nóng)村，閑月一般都在秋冬兩季，只要一閑下來，五叔就背著背簍，提一把小鋸走街串巷，在寒風(fēng)里凍得瑟瑟發(fā)抖，蜷著瘦小的身子大口大口地吐著白氣。不知什么時候起五叔吸上了煙，他說可以提神暖身，但他從不買煙抽，而是自己種，有時在外面做工遇到了好主戶給一盒香煙也不舍得吃，留下待客或拿來給我父親，說父親是公家人，常在外面跑用得著。五叔的弱小是出了名的，可干起活來一點也不比別人差，連奶奶都說他是精靈鬼，由于弟兄多，他僅上到三年級，但認(rèn)識的字很多，經(jīng)常教我。在他教我識字的時候我覺得很開心，他常把一個生字用一個字謎來告訴我，如“卡”，他說“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就卡住了”。有一次，不知道他從什么地方弄來一本木工用的圖冊，一天到晚地翻，還時不時地拿石子在地上畫呀畫的，結(jié)果搞得通地都是而挨了好幾次訓(xùn)斥。誰家做了新家具他就整天往人家家里蹭，前前后后看個遍，摸個遍，回來再接著畫。也就在那時起五叔學(xué)會了做新式家具，什么高低柜、梳妝臺等都會。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幫五叔畫圖了，有時叔侄倆一畫就是半夜，到頭來我的美術(shù)本上全是家具圖。

五叔小時候很苦，是我們一個大家庭的公用保姆，把我們弟兄四五個幾乎帶了個遍，誰愛哭，誰貪吃，誰貪睡他都知道。我就貪睡，但從來不在床上睡，要別人背著才行，那時母親懷了強弟，父親教學(xué)在外，只有五叔整天背我。他比我大幾歲，常常背著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我四處瘋跑，五叔說他不跑我就哭，因此每天都折騰得筋疲力盡，晚上做惡夢都在背著我跑。有一天他不小心背著我從一個大土壑摔下去，因為怕摔壞或壓壞我，便死死抓住旁邊的一棵小樹，結(jié)果巨大的慣性嚴(yán)重拉傷了五叔胳膊的韌帶，卻由于當(dāng)時的家庭情況，僅僅只敷了兩包草藥，從此，五叔的手臂就再也沒有伸直過，總是抱在胸前，以至于他去世的時候連壽衣都穿不上。

后來，五嬸進了這個家門，他們便分家另過。有道是“家大分家，樹大分丫”，這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可我分明能從五叔身上嗅到一種萬事艱辛的悲愴和凄涼，整天忙于生計，憑著勤勞勉強糊口。濤弟的降臨使得這個家的日子過得甚是清苦，五叔的煙也越抽越厲害了，連五嬸也上了煙癮。那時我已到鎮(zhèn)上讀高中，回家的時間少，常常幾周才回家一次，而且也匆匆忙忙。可只要五叔聽見我回來，便迫不及待地趕來看我，但我已分明感到我們之間的話少了。他不坐椅子，習(xí)慣靠著柱子蹲下，眼睛里布滿血絲，身上散發(fā)著尿臭味，他說濤弟的肚子不合適，又沒錢看還經(jīng)常在床上遺尿……后來奶奶才說每當(dāng)濤弟尿床了，五叔怕把孩子睡出病，就用自己的身子把尿暖干，經(jīng)常通宵都睡不安穩(wěn)。由于長期尿床，床上的棉絮都腐爛了，生出一大堆蛆，直到有一天蛆爬上了濤弟的臉，五叔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五叔哭了，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使勁地扯。

在臨近冬天時，五嬸便把五叔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改做成小衣服給濤弟穿，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五叔的衣服卻一天比一天少。有一天他給我說，他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希望我們以后好好照顧濤弟成人……說了很多，當(dāng)時我并未在意，僅說了幾句勸他多注意身子的話?？珊髞硎虑楸阍絹碓讲幻?，他是熱心人，別人的紅白喜事都得去，卻由于身體不支，有次從樓梯上摔下，還有次掉到了火坑里，幸好都發(fā)現(xiàn)得早。

五叔基本上沒怎么笑過，直到我拿上了大學(xué)通知書。滴酒不沾的他，那天晚上喝了很多，也第一次沒陪濤弟睡而是陪我，別人都給我錢，他卻給我裝了半袋子核桃和瓜子，還讓五嬸特意給我蒸了個純白面的大饃，我給他說我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東西多了帶不走，他當(dāng)時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吃煙、喝酒。我走的時候，他執(zhí)意要把我送到公路上坐車，所有的包他都一個人扛著。車開出了好遠(yuǎn)還依稀看見五叔招手的身影。也許，一切變故都沒有任何的征兆，就在我大二寒假回家時候，一切都成為過去了，等我的不再是他而是剛上小學(xué)的濤弟，并不完善的謊話讓我從中感到了不祥?；氐郊依?，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才知道五叔已經(jīng)故去了，百日之期剛過，家里人怕我耽誤學(xué)習(xí)，所以出事后并沒有告訴我。我不想給這個剛恢復(fù)正常的家再帶來傷感和悲痛，強撐著跟濤弟來到五叔的墳堆旁，就再也控制不住，兄弟倆人哭得死去活來。奶奶告訴我，五叔是摔死的，進山打椴木花賣結(jié)果一失足就再也沒有起來，頭都摔得跟軟柿子一樣，他進山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吃的是頭天晚上的剩飯……

據(jù)說，五叔在時，身體越來越不好，刨子推不動，鋸也拉不動，再加上濤弟總是跑到五叔干活的人家里蹭飯，久而久之請他做木工的人也就稀少了，可開支一天比一天大，油鹽醬醋，濤弟的學(xué)費等等不得不讓五叔重想謀財之道，也正是如此才搭上五叔年僅三十歲的生命。

按照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五叔是在門外斷氣的就不得抬進家門，只好被放在門外的麥場上，剛剛完工的新房不知費了他多少心血卻不讓他進去。都說那天晚上的雨好大，好像所有的地方都在下，父親用了一塊塑料布把五叔的臉遮了起來。人們都說五叔死得兇，又是少亡，是不得埋入祖墳地的，要離村子越遠(yuǎn)越好。第二天便將五叔抬到山那邊埋在了十字路口的下方，要他經(jīng)受千人萬人連同牲畜的踩踏，要他不得翻身，不得危害鄉(xiāng)里。

當(dāng)五嬸把一袋青玉米棒子拿到我跟前時，我再也忍不住又哭了一場，這是五叔給我的遺物，他知道我愛吃青玉米，可我放寒假已經(jīng)是冬天了，所有的玉米都干了，上架了，為了保鮮他用塑料袋裝上扎得緊緊的放在潮濕的水缸旁邊，留著讓我回來吃。

在每一個下雨的夜晚或每一個冬天，我都看見五叔穿著那件領(lǐng)口都褪了好幾圈的毛衣，瑟瑟發(fā)抖……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