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的腦海里還時常閃現(xiàn)出一個鄉(xiāng)村少年,胳膊窩夾著一個黑瓷碗,立在寒風中打著哆嗦,手里攥著鹽粒,穿著露出棉絮的破棉襖,在生產(chǎn)隊牛場子等著喝驢肉湯的情景……
那年冬天,我15歲,隊里的老驢死了。那天晚上,我在村里那低矮的茅草屋檐下尋找老雀窩(麻雀),快到半夜時分,總算逮了3只。因為在白天,人們拿著木棍、竹竿,敲著銅盆,田野、村頭到處是人們的吆喝聲,嚇得麻雀無處落身,大半個村莊的茅草屋都被我偵察過了,雖沒有把麻雀消滅,卻也嚇死、累死了一些麻雀,所以麻雀少了。我想第二天,我又可以在生產(chǎn)隊食堂的大灶下燒熟了吃。那個冬天逮麻雀,下夾子逮老鼠,到北荒有水的石塘窩里砸冰摸魚,成了我的副業(yè),上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面黃肌瘦的我就靠這些副業(yè)收入補充營養(yǎng),才沒有得浮腫病。
說來也巧,那天晚上隊里的老驢死了,那是隊里唯一剩下的一頭老驢,全隊二百多口人,全憑老驢推磨,人餓得走路都打晃,牲口不死才怪呢!牛場子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這頭老驢能在驢兄驢弟當中熬到最后一個斷氣,足以證明它的生命力夠頑強了。
我把手抄在破袖筒里,手里攥著3只死麻雀,在寒冷的月光下一路小跑來到牛場屋。院內(nèi)酣然睡著那頭老驢,眼瞪得大大的,怪嚇人的。我圍著死驢轉(zhuǎn)了一圈看,確認它已經(jīng)死了,我便鉆進草屋。黑咕隆咚的草屋里早已睡滿了人,大都是本隊半大的孩子。我在小八和小二之間硬是擠出了一道縫隙躺下,把兩邊人身上的麥穰往自己身上扒一點,和衣而眠。那時候,男人們冬天就鉆麥穰窩,麥穰是收割麥子后用碌滾壓過的柔軟不扎人,冬天用作喂牛的飼料,飼養(yǎng)員把麥穰鍘成半寸,堆在一間屋里,這麥穰窩伴隨我度過了少年時代寒冷的冬天。
第二天黎明,飼養(yǎng)員起來喂牛,突然大聲驚呼:“誰把驢腚幫子割走了?”我們這群半大孩子們都從睡眠中驚醒,陸續(xù)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跑到院子中圍著死驢看,果然半邊驢腚沒有了。過了一會兒大隊聽了飼養(yǎng)員的報告,來了幾個干部,一個個向我們詢問,聽說我是半夜才回到草屋,便重點詢問我,不是懷疑我割了驢腚,而是讓我回憶昨晚回來時在牛場子見到了什么人沒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后,幾個干部見沒有什么線索,其中一個道:“這兩天派幾個民兵在村里巡邏,反正驢肉不能生吃得煮熟,發(fā)現(xiàn)哪家冒火煙,準能捉賊捉贓!”吃食堂時,幾乎家家都斷了炊煙,大隊干部破案絕招也沒能靈驗,沒能逮著割驢腚的賊,這事一直是個謎。
天一亮,大隊干部從別的隊派了兩個社員來剝驢,剝完驢大卸八塊后,隨即把牛場子淘草的大鍋用三塊石頭支起來,把驢肉放進去煮。鍋大,有一米多直徑的口面,大鍋能裝幾挑水,把驢肉驢頭都放進鍋里,驢頭突出水面,驢腿也從鍋里伸出水面。因為大隊干部不準砍成小塊煮,只準大卸八塊,怕砍成小塊煮熟了認不清,以免經(jīng)手的社員多吃多沾或者私分。雖然是俺隊的死驢,但以大隊為核算單位,5個自然村的所有財產(chǎn),都是由大隊統(tǒng)一調(diào)劑分配的。
因為鍋大沒有鍋蓋,驢肉半天也煮不熟,直到天黑時還在煮著。晚飯時我在食堂里排隊領(lǐng)了一個糠窩窩頭、一碗面水,糠窩頭是用從外地調(diào)來的大米糠摻和著山芋干面蒸的,面水是水燒開后,往水里撒一些山芋干面粉,用木棍攪攪,每天三餐,僅能度命。排隊時,小八趁炊事員不注意,在灶臺上偷了一把鹽,給我分了一點。我們一群半大的孩子,各人拿著碗,去了牛場子院里,等著喝驢肉湯。已經(jīng)煮了大半天了,鍋里冒出驢肉的香氣。煮肉的社員是村東頭的,是個瘸子,姓周,他不時地用抓丁鉤出驢肉,用刀割下一塊,沾點他自備的鹽嘗嘗:“不行,火候不到,還得煮!”品嘗著驢肉,他又吩咐燒火的社員加柴。
我們這群半大的孩子們和一些年長的社員,圍著大鍋周圍,個個都眼饞地瞅著鍋里的肉。但是事實上,驢肉是吃不到的,因為那些肉煮熟后要交給大隊部,我們只祈盼著能喝上一碗驢肉湯。
那晚一直等到夜半時分,我才喝到了一碗驢肉湯。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