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世界需要有人許一點謊,然而張愛玲不在此列,她一輩子只肯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我覺得她在《小團圓》里說得最絕決、最深刻了。
《小團圓》尚未面世,就有人提出“拒買、拒讀、拒評”;至今偶爾還被稱引,但回過頭去看,效用似乎僅限于倡議者自己,無非“自我封口”而已。不過“買”、“讀”、“評”,適可概括一年間《小團圓》熱熱鬧鬧、是是非非的全部。 《小團圓》最早由臺灣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和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推出。據(jù)說香港初版一刷才兩千錯,不到兩個小時即告售罄,可見盡管港臺書業(yè)蕭條,“張迷”卻大有人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小團圓》是2009年名列前茅的暢銷書,想必盜版也會不少。我還見過一本張愛玲以英文寫作、迄未出版的《雷峰塔》的偽書,印制粗糙,封面印著“繼《小團圓》之后張愛玲迄今未發(fā)表的自傳體小說為千萬張迷親情巨獻”的宣傳語,其實是本傳記,書中的“張愛玲”被統(tǒng)改為“我”,結(jié)果引用柯靈《遙寄張愛玲》成了《遙寄我》,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成了《我的姊姊我》,可發(fā)一嚎。
《小團圓》出版后,報刊網(wǎng)絡(luò)評論甚多,毀譽參半,此書又不止一次被媒體選為“年度十大好書”?!缎F圓》評上與否,并不吃緊;因為“十大好書”云云,不過當下熱鬧,“年度”過了,即煙消云散,而只要大家對張愛玲仍保持興趣,《小團圓》就免不了被提及,被閱讀,被評論,被研究。相比之下,我更感興趣的是“讀”,這可以藉“評”看出究竟,因為“買”了不一定“讀”,“評”卻非“讀”過不可;雖然也有不少文章作者,不看書就能大發(fā)議論,但不妨將其視為另外一種“讀”罷。
先來插說一段自家之事。前年我出了一本書信集,有位讀者的意見令人莞爾:“只可惜失望與欣喜并存,或許失望尤大于欣喜亦未可知。翻看《遠書》,方知此書信集非家書,更非情書一類,乃僅與友人談學(xué)論道之書”。我何曾打算出“家書”、“情書”,讀者為此“失望”,未免太沒來由。雖說“一切閱讀都是誤讀”,這里卻又有所不同——他不曾“讀”之前,已經(jīng)“誤”了。《小團圓》所遇到的問題,同樣在于不能滿足讀者此種閱讀期待。
有論家撰文批評:“如果《小團圓》不是‘旗幟鮮明’的打著張愛玲的招牌,以小說看,這本屢見敗筆的書,實難終卷?!彼信e之“敗筆”,一是“張愛玲巔峰時期的作品,如《封鎖》、如《金鎖記》、如《傾城之戀》,文字肌理綿密,意象豐盈。宋淇看出《小團圓》雜亂無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刪去。根本沒有作用。’(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小團圓》,作者沒有刪此段。)《傳奇》時代的張愛玲,布局鋪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yīng),少見十三不搭的局面?!缎F圓》出現(xiàn)了‘根本沒有作用’的段落,可見結(jié)構(gòu)之松散”;一是‘《小團圓》的敘述語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顯得血脈失調(diào)。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稱之為‘兀自燃燒的句子’”。這大概可以代表不少讀者的看法。大家醉心于張愛玲的早期之作,認定那樣寫法才是“正宗”,遂不許作者越雷池一步。然而《小團圓》與《金鎖記》等寫作時間相隔三十多年,張愛玲的風格早已發(fā)生變化。最顯明的例子,就是在寫《小團圓》之前,她將《金鎖記》改寫為《怨女》,論家所津津樂道的那些結(jié)構(gòu)與語言上的特點,都被舍棄了。而這一時期,恰逢歐美文學(xué)思潮與小說寫法嬗變,各種新的流派興起,張愛玲身居海外,受到影響不無可能。反正晚年的她不愿意再像早年那么寫了。不理解或不接受作者前后期風格不同,恐怕是跟不上她的腳步,無所收獲乃至大失所望。亦不足為奇。這就像《莊子·田子方》里顏回說的:“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孔子回答:“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于唐肆也?!?/p>
《田子方》里,孔子接著說:“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弊x者抱住作者的“故吾”不“忘”,可能忽視了其“吾有不忘者”的存在。《小團圓》與同期的《浮花浪蕊》、《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等屬于現(xiàn)代小說,我們不能再用看傳統(tǒng)小說的眼光來看。福斯特所著《小說面面觀》說,“國王死了,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強調(diào)時間關(guān)系;“國王死了,王后傷心而死”是情節(jié),強調(diào)因果關(guān)系;另外“王后死了,原因不明,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是死于對國王之死的悲傷過度”也是情節(jié),但增加了神秘氣氛,有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他所講的統(tǒng)統(tǒng)屬于傳統(tǒng)小說。而在一本現(xiàn)代小說里,可能既忽略時間關(guān)系,又排斥因果關(guān)系,“國王”與“王后”死或不死,甚至都未必交代清楚。《小團圓》自始至終不規(guī)規(guī)矩矩寫情節(jié),更不老老實實講故事;抱怨“雜亂無章”、“十三不搭”、“松散”,乃是從中尋求時間關(guān)系與因果關(guān)系而不得,正所謂“求馬唐肆”。
前引那位論家的話,特別強調(diào)曾為宋淇所批評的書中有關(guān)荒木部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小團圓》,作者沒有刪此段”;類似之處還有宋淇說的“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張愛玲也未接受意見。1977年4月7日她致信宋淇說:“頭兩章是必要的,因為是key to her character——高度的壓力,極度的孤獨(幾乎炸死的消息沒人可告訴)與self-cemerednees?!笨蓞⒖葱≌f中的描寫:“‘我差點炸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蹦切┘娭另硜淼娜宋?,之于讀者只是一個個名字,之于九莉也是一樣,她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無法溝通。作者如此寫法,是要制造一種寂寞、隔絕的效果。
又有不少讀者讀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遂把《小團圓》設(shè)想成一本專門回應(yīng)此書的書。持此看法,則《小團圓》亦未免“實難終卷”,尤其前半部分,遲遲沒寫到此事,興許看得不耐煩了。近閱也斯《張愛玲的刻苦寫作與高危寫作》一文,有云:“不少人看《小團圓》,喜歡從窺秘角度看,特別想看張與前夫的一段戀情。但之雍到了第四章才出場,書已寫了一百五十多頁了。若評論家以那為焦點,當然以為開首幾章進進出出的眾多人物顯得‘不相干’了?!比欢缭撐乃f:“但倘若那不是全書的焦點呢?倘若以九莉這人物為焦點,那么香港的戰(zhàn)爭、母親的自我中心、成長期的缺乏安全感、敏感、無所安頓的感覺,全都是值得寫的,是她成長的網(wǎng)絡(luò)的一部分。主角寫過愛情小說,但沒有真正戀愛過。這些背景可以解釋她為什么后來會盲目愛上邵君,一發(fā)不可收拾。若從九莉成長的過程來看,當然前面人物眾多的幾章不見得‘不相干’。”
說來《小團圓》別有追求,根本不是一本現(xiàn)在某些人代為設(shè)想的那個樣子的書。我曾寫文章說,有人讀書為了印證自己,凡適合我者即為好,反之則壞;有人讀書旨在了解別人,并不固守一己立場,總要試圖明白作家干嗎如此寫法,努力追隨他當初的一點思緒。雖然同是讀書,私意卻以前者為非,而以后者為是。如此說法,并非抹殺批評,然而誤解不是批評。
最近馬家輝接受采訪,談到《小團圓》有云:“一開始把它作為故事看,當八卦,一句一句地看。再看的時候,感動得不得了?!蔽胰ハ愀蹠r,也斯告訴我,重讀一遍《小團圓》,才看出它的好處。前不久遇見陳子善,他也說重讀《小團圓》,發(fā)現(xiàn)真是精心結(jié)撰之作。與此形成對照的,正是貶抑該書者所說的“實難終卷”、“不能卒讀”。此亦“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是否也有此種可能:讀第一遍,我們往往不免先入為主,結(jié)果大失所望,乃至半途而廢;果能讀第二遍,把這份想法放下,遂與作者多所契合。
馬家輝接著引用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jīng)典》所說:“經(jīng)典是那些你經(jīng)常聽人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薄缎F圓》是否經(jīng)典,姑置勿論,我卻想到卡爾維諾文章中另一段話:“讀一部經(jīng)典作品也一定會令我們感到意外——當我們拿它與我們以前所想象的它相比較。”讀《小團圓》,恰有此種感受。
我們讀一本書,喜歡或不喜歡,都屬尋常;可是有人將“讀”變?yōu)椤霸u”,往往喜歡就成了“好”,不喜歡成了“不好”。無論說好說壞,論者與作者之間,論者與其他讀者之間,須得建立一種共識,也就是說,大家在同一前提下說話,否則作為批評很難站得住腳。問題在于,有些批評的前提往往只為批評者自己所有——也未必是其自家冥思苦想得出,多半還是由打哪兒領(lǐng)來的——作者和其他讀者并不買賬?;氐剿^“‘《傳奇》時代的張愛玲,布局鋪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yīng),少見十三不搭的局面?!缎F圓》出現(xiàn)了‘根本沒有作用’的段落,可見結(jié)構(gòu)之松散”,并不能據(jù)此斷言“敗筆”,因為即便是傳統(tǒng)小說,也不一定非要“布局鋪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yīng)”不可。胡適說:“在論理學(xué)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證明的結(jié)論預(yù)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認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認那結(jié)論了:這種論證叫做丐辭?!まo只是丐求你先承認那前提;你若接受那丐求的前提,就不能不接受他的結(jié)論了。”(《評論近人考據(jù)(老子)年代的方法》)“丐辭”,即begging the question,意為“用未經(jīng)證明的假定作為論據(jù)來辯論”,我們的批評常常難以避免。報載某老先生曾“甚為激動,大罵《小團圓》寫得太不堪了”:“張愛玲真是無聊透頂了,怎么能這樣寫?她和胡蘭成的事,本來就是白圭之玷,還要這樣渲染,還懂得美丑嗎?……至于她對柯靈的丑化,在電車上對她耍流氓云云,看了也讓人不舒服。張愛玲是柯靈提拔起來的,怎么能這么寫?”這里所說即為“丐辭”,因為首先必須確認“白圭之玷不能渲染”,以及“受人提拔不應(yīng)丑化”,指摘才能成立;更遑論“白圭之玷”、“受人提拔”,以及小說所寫能否“對號入座”,都還有待論證。
不喜歡、不接受《小團圓》者,很容易找到心理支持,即張愛玲曾有“遺囑”說‘《小團圓》小說要銷毀”。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則提出,之后臺灣皇冠出版的《張愛玲全集》,仍然預(yù)告《小團圓》行將問世?,F(xiàn)在《小團圓》已經(jīng)出版,說宋以朗之于張愛玲有如布洛德之于卡夫卡,或者說此種比擬不當,都已失去意義。而卡夫卡請求布洛德將自己“所寫的一切(刊登在報刊雜志上的作品、手稿或者信件)…‘都毫無例外地予以焚毀”時,曾提到“在我的全部文字中,只有《判決》、《司爐》、《變形記》、《在流放地》、《鄉(xiāng)村醫(yī)生》和一個短篇故事《饑餓藝術(shù)家》還可以”,后來又有多少讀者和研究者留意這兩類作品的區(qū)別呢。有人則說:“就算張愛玲生前不完全放棄出版的念頭。想她也不會愿意以修改中的‘未完成’稿出版?!逼鋵嵅悸宓隆氨撑堰z囑”出版的卡夫卡所著《訴訟》、《城堡》等,都是“未完成稿”,更談不上修改了;文學(xué)史上此類事例甚多,如福樓拜的《布瓦爾與佩庫歇》,狄更斯的《埃德溫·德魯?shù)隆?,托馬斯·曼的《騙子費利克斯·克魯爾的自白》,皆為不朽之作。
對一本書說“好”說“壞”容易,真正理解則難,而理解未必意味一定說“好”。仍以《小團圓》為例。有論家說:“她(指張愛玲)太愛自己、只愛自己,決不忍對自己動刀。這是張承志鄙視她的原因。我懷疑也是眾人對她有興趣的原因:一個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作家,一個曾把這種品質(zhì)竟表達得如此華美如此感傷的作家——但年輕時的自私或許是自傲,到了《小團圓》,老來自私就讓人不忍看,不知她何以無自尊至此?!敝焯煳慕邮懿稍L時則說:“現(xiàn)代小說家是多疑的,自我解剖,很自苦,人家沒有這樣要求你,你卻對自我探索、自我挖掘絕對不手軟,跟寫實主義非常不同。所以卡夫卡才會說: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是在拆自己生命的房子,去蓋他小說的房子。《小團圓》更是這樣,張愛玲把她家族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拆解了。天心說:‘如果說我對她保留最后的敬意,那是因為她是一個忠于職守的現(xiàn)代小說家,像一個老將軍,最后還戰(zhàn)死在自己的沙場上?!矣X得《小團圓》是求惡得惡。有所謂大叩大鳴、小叩小鳴,還可以再加一個善叩善鳴、惡叩惡鳴。善跟惡,我并不把它落在道德上,它就是一個世界的兩面,一個光亮一個陰影,你去叩它善的話,回的是一個善鳴,你去叩它惡,它回一個音給你也是惡。其實張愛玲過往的作品也都是惡叩惡鳴,但因為年輕,本身釋放出一種神采跟光輝,即便是惡,也帶著神采,但是到了《小團圓》,我覺得那個光輝的東西沒有了?!边@里兩種看法。歸根結(jié)底都不喜歡《小團圓》,卻有沒看懂與看懂了的區(qū)別。
魯迅在《立論》中講過一個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谑堑玫揭环兄x。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谑鞘栈貛拙涔ЬS。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彼^“善叩善鳴”,就是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惡叩惡鳴”,就是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魯迅說:“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币苍S這世界需要有人許一點謊,然而張愛玲不在此列,她一輩子只肯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我覺得她在《小團圓》里說得最絕決、最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