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和上海人確有境界之別。如果說,上海人感覺到的,主要是生活的窘迫,那么,北京人體驗到的,便多少可以說是人生的苦澀。感覺和體驗,是層次不同的兩種心理;而生活和人生,更是大小不同的兩個課題。感覺總歸是暫時的,可以改變的,隨著生活的蒸蒸日上,相信務(wù)實的上海人,自我感覺也會一天比一天好??傊?,他們的問題,似乎相對比較好解決。北京人的問題就麻煩多,對人生苦澀的體驗及其超越,是屬于所謂“終極關(guān)懷”一類的問題,那種歷史的滄桑感和人生的變幻感,總是無法躲避地伴隨著北京人。
因此,北京人的活法是哲學(xué)的,也是詩意的。北京人的生活之所以充滿藝術(shù)性,就因為他們總在做詩?;蛘哒f,總在做夢。北京人便多半是生活在美夢和史詩之中。這使他們雖然難免不切實際,但也確乎大氣磅礴;雖然難免自以為是,但也確乎圓潤渾成。北京人是有點油,但不淺薄。他們也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是典雅和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話,也有歷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層的市井小民,也顯得相當(dāng)有智慧有學(xué)問。北京人畢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傳者。
上海人就兩樣,他們的生活是世俗的、實在的、精打細(xì)算和穩(wěn)扎穩(wěn)打的,是埋頭做生計和精心過日子的。他們生活在一個職員和市民的社會里,一切都是裸露直白和謹(jǐn)小慎微的。他們直統(tǒng)統(tǒng)地問人家“儂幾歲”,也赤裸裸地用“合算不合算”來表示他們的選擇。當(dāng)他們斥責(zé)別人是“外地人”或“鄉(xiāng)下人”時,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貧窮和鄉(xiāng)氣的蔑視。他們把交朋友叫做“軋朋友”,把不負(fù)責(zé)叫做“拆爛污”,把看重外貌叫做“吃賣相”,把假冒偽劣叫做“開大興”,世俗氣十足,一點也不高雅。他們罵起人來也不好聽,不像北京人損人那么藝術(shù),讓人忍俊不禁。他們的娛樂也充滿了市民氣,而偌大一個上海簡直就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有密密麻麻的樓房,密密麻麻的街道,許許多多的上海人,和許許多多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竄來竄去的外地人。
總之,上海從來就和詩“不搭界”。上海現(xiàn)在刮起了一股濃濃的懷舊風(fēng)。老房子、老公寓、老門牌,里弄門口AD1930的字樣,有著牽?;ò愦罄鹊睦鲜搅袈暀C,黑色的密紋唱片,老上海鹽汽水,沙利文小圓餅干,這些東西都牽動著上海人的情絲。上海人和北京人一樣開始做夢了,但不像北京一懷舊就詩意盎然。上海有多少舊好懷?能懷的又是什么舊?甚至就連他們的紳士風(fēng)度淑女風(fēng)范,也是在短短一百多年中速成的。這就顯得底氣不足眼界不高。上海畢竟只有百多年的歷史,哪比得上北京的悠悠歲月!
北京人和上海人的關(guān)系有點微妙。上海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他們幾乎看不起所有的外地人,但惟獨不敢小看北京人。北京人則是比較寬厚的。他們并不特別看不起外地人,卻偏偏看不起上海人,以至于一個上海人在北京得到的最高評價,竟是“你不像個上海人”。
北京人的這種態(tài)度很沒有道理。不錯,上海人是有毛病。但,北京人就沒有么?北京人是很大氣,但這大氣常常變成霸氣;北京人是很平和,但這平和可能變成平庸;北京人是很達觀,但這達觀往往成為不思進取的托詞;北京人是很幽默,但這幽默弄不好就變成了油嘴滑舌。北京人,也不是完美無缺的。甚至北京人最引以為自豪的禮數(shù)和豪爽,也可能變成虛套和假模假式。當(dāng)北京人和你認(rèn)識三分鐘,卻拍肩打背神吹海哨地和你聊得起勁時,上海人卻不會這樣。他們不會輕易和別人成為朋友。他們在和陌生人接觸時,甚至?xí)芾涞?,至少是“敬鬼事神而遠之”。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后面,是可以感覺到的警惕和疏遠。但一旦成為朋友,就相當(dāng)可靠,甚至終身可靠。我在上海有不少朋友,平時我們“相忘于江湖”,然而但凡有托,都十分到位。他們答應(yīng)的事情,很少有失信的。這種守時守信的作風(fēng),也是大多數(shù)上海行業(yè)和不少上海人都有的。
上海人還有外地人想象不到的正氣。由于上海人精明過人,他們對是非往往比一般人看得更清楚,只不過多半不愿意說罷,然而他們會通過其他方式來表示。文革中,每次批斗會回來,都有一個人立即打來一盆熱水給我洗臉。在許多人對我都避之惟恐不及的時候,他卻用一盆盆的熱水為我洗刷冤屈,而他又歷來是謹(jǐn)言慎行不問政治的。二十多年后,他對我說:“你當(dāng)年其實是替我們?nèi)w知青在受難?!币簿褪钦f,他對我的幫助,并非出于個人恩怨,而是出于正義感。誰說上海人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方式不同罷!
實際上,上海人有很多優(yōu)點是和北京人一樣的。比方說,素質(zhì)好、品味高、有文化、有教養(yǎng)等等。上海和北京畢竟是中國最大的兩個城市,而且是精英人物集中的地方,不可能不高人一籌。何況,上海人還有許多北京人沒有的優(yōu)點,比方說,節(jié)儉、勤快、守信、守時、講效率,有敬業(yè)精神、契約觀念和職業(yè)道德等。再說,上海人雖然有“看不起外地人”的惡名,但至少不會看不起北京人。所以,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并沒有道理。
比較一下北京人和上海人的優(yōu)缺點,將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北京人最可貴的,是他們的貴族精神。什么是“貴族精神”?依照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的說法,“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顯然,所謂“貴族精神”,指的是一種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貴的精神氣質(zhì)和高雅的審美情趣。事實上,正如雅致是上海的空氣,貴族精神是北京的靈魂。正是由于這種精神,北京才成為中國最大氣的城市。北京從來就是一個敢于獨立思考同時也敢于發(fā)表這些思考的城市。惟其如此,它才會成為五四運動和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才會有那么多熱血青年在天安門廣場為真理而獻身。就連所謂“北京人什么話都敢說”,也有這種精神在內(nèi)。
無疑,貴族精神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產(chǎn)生的,它需要長時間的培養(yǎng)、積累與熏陶,它也需要堅實的文化基礎(chǔ)和雄厚的精神資本,否則就只會產(chǎn)生“偽貴族”,就像上海那些“貧血”的紳士一樣。北京恰恰有這樣的條件。這也正是北京人自以為有資格看不起上海人的地方。北京人看上海,確有英國人看美國的味道,也有世家子看暴發(fā)戶的味道。畢竟,上海雖然不是“文化沙漠”,但要論歷史悠久積淀深厚,總不敢望北京之項背。
不過,貴族精神可取,貴族派頭則不可取,傳統(tǒng)當(dāng)然是寶貴的,田園詩也很美,但不要忘記它們和“封建社會”總是有著不解之緣。正如北京的某些建筑給人以穿西裝戴瓜皮帽的感覺,北京某些人的貴族派頭和士大夫氣,也讓人覺得是孔乙己不肯脫下長衫。如果那長衫竟是為了把“尾巴”遮住,就更加不敢恭維。
這也未必就是杞憂。事實上,沒有永遠的貴族,也沒有什么永恒不變的東西。從莊子到阿Q,有時也只有一步之遙。無疑,矛盾對立的雙方,總是會轉(zhuǎn)化的。崇高會變成滑稽,勇敢會變成粗魯,巧智會變成油滑,大度會變成馬虎,貴族精神也會變成痞子作風(fēng),此之為北京人所需警惕者。
與北京相反,上海人最可貴的,不是紳士風(fēng)度,而是理性精神。盡管上海人很看重他們的紳士風(fēng)度,但這種風(fēng)度多少有點來歷不明。即便不是假冒偽劣,至少也是速成的,因此有點飄忽,遠不如他們的理性精神來得實在。
理性精神在上海也是無所不在的。就拿乘坐公共汽車來說,北京的做法是一哄而上,然后由售票員在車上大聲嚷嚷:“哪位乘客給這位大爺讓個座兒?”有沒有用全靠自覺;上海的做法則是在起點站設(shè)“坐隊”和“站隊”,誰坐誰站,全憑先來后到,個別需要重點照顧的殘疾人老年人則安排到“坐隊”的前面。顯然,北京的做法靠道德,上海的做法靠科學(xué)。前者基于人情禮數(shù),后者基于理性精神。
又比方說,自行車帶人,這本來是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可如果上下班時不讓帶孩子,則孩子和自己都得遲到,因此又不能不通融通融。北京的做法是睜只眼閉只眼,成都的做法則是鉆政策的空子。交通規(guī)則只規(guī)定“不許帶人”,沒說“不許背人”,那我們就背著。成都人本來就有背孩子的習(xí)慣,現(xiàn)在則讓孩子站在自行車后座上,再拿根帶子綁在自己身上。上海的做法顯然明智得多:干脆規(guī)定在某些時候某些路段可以帶學(xué)齡前兒童。這就既保證了交通安全,又解決了實際問題,無疑是理智的。
理性精神使上海人在管理公共事務(wù)時井然有序,并能盡可能地做到公平合理。比方說,只要有排隊的事,或者就會有上海人主動出來維持秩序,按照先來后到的次序給每個人發(fā)號,隔三差五還要點名核實,以保證每個先來而又認(rèn)真排隊的人享有本應(yīng)享有的優(yōu)先權(quán),不管是買股票,還是辦簽證,都如此。這實在是比憑力氣往前擠和靠關(guān)系走后門合理得多。
上海人的這種理性無疑是一種“實用理性”,它是基于實用價值并為實用服務(wù)的,這就使上海人能獲得更多的實惠。但,如果把所有的事務(wù)和關(guān)系都泛實用化,則理性也就會變成算計,這也正是上海人頗遭非議之處。上海人給人的感覺,是什么事都講實用、講實惠、講合算不合算,包括接人待物。比方說交朋友。北京人多半看感覺。如果感覺好,對脾氣,那么,不管你是什么人,也能成為“哥們”。上海人則多半會講實惠,即要看交你這個朋友有沒有用。如果有用,則交,甚至不惜鞍前馬后;如果沒用,則多半會客客氣氣地把你打發(fā)。
其實,北京人對上海人的這種態(tài)度,主要是基于一種陳腐的傳統(tǒng)觀念,即“士農(nóng)工商”。北京是土農(nóng)的城,上海是工商的市,這本身就有高下之別。士當(dāng)中,地位最高的是官;商當(dāng)中,地位最低的是販。北京冠蓋如云而上海小販成堆,北京當(dāng)然看不起上海。而且,如果上海像廣州那樣,悄無聲息地躲在天荒地遠自說自話,倒也罷,可上海偏偏又成了“大上?!保幪幎己捅本┹^勁,這就不能不讓北京人心里有點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