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的是公元734年。
這一年,李白34歲,正是盛年,剛結(jié)婚,卻又走了很多地方。王維大概也是34歲。杜甫年輕一點,這年23歲,也在各地游歷。世界級的大師全都年輕在一時、一處,今天想來還讓人傾心。那時唐代民富國強,天下安適,杜甫曾這樣描寫一路所見:“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就在這一年的年初,一位日本學(xué)者在長安去世了。他叫井真成,比李白和王維大兩歲。他是19歲那年與阿倍仲麻呂一起到中國來的,阿倍仲麻呂的中國名字叫晁衡,與李白和王維同歲,后來又成了他們的好朋友。李白的《哭晁卿衡》名傳千古。
這是一個充滿了青春友情的偉大時代。在那群年輕人中,還有一些令人難忘的日本朋友。在李白、王維看來,這些同齡的日本朋友情同手足,所不同的是,他們的家鄉(xiāng)比較遠,隔著大海。這年,日本朋友井真成永遠把自己的身體托付給中國了,后來,阿倍仲麻呂也是在中國結(jié)束生命的。
當(dāng)然,更多的是回去了。就在井真成去世后不久,有一個與井真成、阿倍仲麻呂一起結(jié)伴到中國來的吉備真?zhèn)浠貒耍笠稽c,比井真成大4歲,比阿倍仲麻呂、李白、王維大6歲,基本上都算同齡人。吉備真?zhèn)鋸闹袊鴰Щ厝毡敬罅康臐h文典籍,后來一直作官,升到日本朝廷的右大臣,足以左右朝野的文化思維。
當(dāng)時在中國,也是上上下下文氣勃郁、襟懷開闊。連皇帝唐玄宗也愉快地注視著這些年輕的文化天才,以及這些天才們身邊的日本朋友。734年唐玄宗得知井真成去世的消息后,立即下詔追封官職并予以厚葬。厚葬的墓志銘上鄭重地記下井真成的祖國“日本”,并根據(jù)唐玄宗的吊傷之情寫道:“形既埋于異土,魂庶歸于故鄉(xiāng)?!?/p>
就這樣,隆重地葬到了歷史深處。
墳?zāi)節(jié)u漸被時間的塵土所淹沒。塵土間,歷史快速而紛亂地行進著。
直到一千兩百七十年之后的2004年,墓志銘神奇地出土了。再過一年,墓志銘運到日本東京展出。井真成也算是以最輝煌的儀式返回故鄉(xiāng)了,只是遲了一點。
正是在這塊墓志銘上,日本朋友看到了迄今最早對“日本”國號的記載。
那天下午,我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站在離這塊墓志銘很近的地方。很多日本朋友在久久地排隊,輕輕地移步。日中友好協(xié)會會長平山郁夫先生站在那里大聲地說:“21世紀(jì)的今天,日中兩國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一些坎坷,不少有識之士為之擔(dān)憂。對我來說,墓志銘的發(fā)現(xiàn),就像聽到了超越一千二百年的聲音,呼喚日中兩國人民要友好相處!”
此話正合我意。第二天,我便趕到鐮倉平山郁夫先生家拜訪,希望與他更多地交換看法。
平山郁夫先生今年75歲了,是一位聞名國際的大畫家,而他藝術(shù)成就的最高峰,是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系列。我家本來就藏有他的畫集,這次他又送給我們一冊。他把唐代以來的那條友誼之路、溝通之路畫得無比安靜,并以安靜呼喚永恒。
那天我們談得很多、很久。我也是旅行者,走過他所畫的那條路,因此話題很多。可惜在我走過之后,那條古代友誼之路的中東、中亞、南亞一段,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走不通了。于是我們只能在聲聲嘆息中討論東方美學(xué)。因為只有美,才能最終地嘲笑暴虐。
順著那次談話的思路,幾天后我又一次到了京都和奈良,去考察那里從唐代和宋代帶來并留下的建筑、美術(shù)、文化、宗教遺跡。平心而論,從保存的完整、準(zhǔn)確、精細、科學(xué)而言,超過我們中國。唐宋風(fēng)范在這里又與日本傳統(tǒng)的原生態(tài)美學(xué)相融合,在東方美學(xué)的充分體現(xiàn)上,京都好幾個以寺廟為中心的園林,幾乎達到了至高境界。
與以前每次來日本一樣,這次我走了很多城市鄉(xiāng)村,一路上遇到過大量的日本文化人和普通市民。聽下來,幾乎沒有一個忘記了唐代,沒有一個不歌頌友情,沒有一個不譴責(zé)戰(zhàn)爭,沒有一個不企盼和平。尤其在京都立命館大學(xué)的和平博物館里,大量材料對軍國主義和侵略戰(zhàn)爭的批判,在力度上甚至超過被侵略國的同類展覽。和平博物館用讓人痛心疾首的一系列實物展示了一群年輕的生命一旦被誤導(dǎo),將會對鄰邦同齡人造成多大的傷害,而且,最后也都傷害了自己。因此,和平和友誼,是唯一的選擇。
由此,我又想起了井真成先生,想起了那個了不起的年份:公元7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