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做學(xué)問的朋友從城市住到大山里,我們?nèi)タ此?,走國道,走縣道,拐上鄉(xiāng)村公路,在山旁水畔繞來繞去才找到他掩映在蓊翠中的家。大家說,好,這地方好,多安靜啊。
說是這樣說,最初的新鮮過去,有幾人享受得起如此的靜穆啊?南山是有的,籬下之菊是有的,只是少了陶淵明的心情,我們彷徨四顧,抓不到一個可以玩的東西,更無有分量的人來圍觀我們……天藍,山青,水綠,成了不可辨認的模糊,和寂寞攪在一起,壓迫著人。寂靜成了宇宙黑洞,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靈被抽空得無以寄托,朝暉和晚霞成了凄涼的景色,小鳥的鳴聲足以心驚。我們還是趕回城里去吧。
在喧囂的城里,人們進退有據(jù)。有人把家稱作平靜的港灣,家成了前后顛簸中途歇息地的隱意。把家經(jīng)營好,留給自己作個好夢。我們并不常在家,別人更是難以進入的;朋友見面相約某街某店,大家就往那里奔。茶樓酒肆,三教九流無所不納,大聲說話大口吐痰,還有店小二垂著手諾諾聽話,是我們最熟識的地方。我們在那里為生計對策,還為遙遠世界的這個門那個門閑生氣甚至氣憤。人多聲雜,我們只好放粗嗓門,最后是人人的嗓門都放開了;結(jié)實的聲音包裹著我們,使我們安全而不再孤獨。在海口,我知道有這樣的人,家里窮得沒有床,睡木板,并不妨礙他整日呆在茶樓里不出來;茶樓里喧囂和富足的意象像一條溫熱的河流入他的心田,沙沙地響,滋潤他,使他覺得安慰和舒適。
我們習(xí)慣的勸酒可能源于物資維艱的遠古時代,農(nóng)人或牧人待客的誠摯?,F(xiàn)在不能說沒有熱情,可是言辭下的空洞需要遮蔽,遮蔽眾目相對無話可說的尷尬與狼狽。心靈的蒼白在一波又一波的勸酒聲中充實為豪情與興高采烈。據(jù)說有一個很大的官,宴請一個更大的官,他端著酒杯不屈不撓一定要對方喝下這杯酒。他對更大的官說,在這里你得聽我的!他鬧慣了說滑了嘴,輕車熟路走不到要去的地方。他說的話錯得太遠。勸酒的人再巧語令色也是千年不變的老套,千年不變的老套維持著千年不變的熱鬧。為了熱鬧我們裝瘋賣傻,還愿意當小丑,這是文人雅士或挖溝壘墻者所不能免的。人和人最大的差別,是被挾持著走、還是憑靈性自由地生活。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適當?shù)臅r候做適當?shù)氖虑?,這些放之四海皆準,不可能有反駁空隙的至理名言,已經(jīng)被文人雅士顛覆為遮丑布,而且用得破爛不堪了。有一位學(xué)者,前天在南頭說先進文化;昨天在北方談時尚;今天在西邊接迎舍利子。機場上空的太陽曬著他的臉苦瓜一樣苦,他就是死跟在一群袈裟后面不愿清涼與安靜。如今已成為文化明星,某段時間天天見他呆在電視里,大概他的鋪蓋是搬到演播室里了。
現(xiàn)在熱鬧的名堂越來越多,上大學(xué)請酒、上學(xué)前班也請酒;自己的幸福要大庭廣眾知道才更美滿、夫妻齟齬要媒體宣揚才能泄憤;一元錢的蠅頭小利也要轉(zhuǎn)化成維權(quán)的美譽對簿公堂……生命的喜悅與疼痛不鬧不足以表達;甚至貧困縣的發(fā)展也得經(jīng)濟搭臺文藝唱戲,請歌星來高歌一把,幾十萬幾百萬花銷,不為什么,就為熱鬧。有人總結(jié)說,我們的文化最后歸結(jié)為一個鬧字。熱鬧就是積極、成績和政績,熱鬧就是我們與世界的聯(lián)系。我們害怕孤獨,害怕面對,害怕自省,害怕專注與認真;我們大聲過暗處,鬧是我們的心理情緒,不適時泄一泄,我們就犯病了。
城市禁止燃放鞭炮,在我們??诒灰暈椴豢赡艹晒Φ某拚?,那么多不太文明的市民,有那么多喜要賀,有那么多邪要驅(qū)。三更點的炮決不能拖到四更,白天黑夜,時時都可能炸聲爆起??墒钦尤唤o辦成了,政府很費苦心的,其中包括一連幾年春節(jié)蹲點抓人。大過年的被投進大牢,我一個目不識丁的親戚就犯過這個難,真是嚇壞一街人家。愛熱鬧的人思前想后,不得不耐住性子,??诂F(xiàn)在是清靜了。時髦過后,現(xiàn)在一些城市又陸續(xù)解禁,比如最富有文化氣息的北京、杭州就耐不住了。各類媒體也出現(xiàn)專家學(xué)者的聲音和身影,他們高屋建瓴滔滔不絕而又滴水不漏地暢談燃放鞭炮的種種樂趣與好處。他們最大的理由就是:這是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過年不燃鞭炮,民將不民矣。看來我那位目不識丁的親戚,不是孤軍奮戰(zhàn),他們身后站著學(xué)富五車的人。
離開傳統(tǒng),人們將無法生活。對傳統(tǒng)的舍取,鄉(xiāng)野鄙人可能與別的人不大一樣。帝制廢了就廢了,科舉廢了就廢了,哭哭啼啼的是讀書人。如今出一部暢談纏足美學(xué)的書,一部論證男人去勢有利于國計民生的書,對于知書明理的人,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因為讀書是熱鬧的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熱氣騰騰、有聲有色,什么都有。說是什么都有,就是沒法修成自己的寧靜,修成自己的獨立思想與獨立人格,就是說沒有自己的核心與秩序,熬成個博導(dǎo)也只能跟著熱鬧跑。像那些疲弱混亂的國家,要靠外國的軍隊才能維持。外國軍隊在,升國旗奏國歌,有模有樣;外國軍隊不在,一切都難以收拾了。
我們那次進山就是這樣敗退回城的。
走進山野的寧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常常設(shè)想,山野的靜穆會使我們失去一切依傍回到一只簡單的獸,聽自己的心跳,聞自己的體味……什么主義什么思想什么立場和原則都變得縹縹緲緲。我們曾經(jīng)不顧一切維護的東西,其實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玩的游戲;可以這樣玩,也可以那樣玩,干脆不玩也是可以的……人類造就那么多禮儀規(guī)矩,那么多飛機大炮,我們不是更忙更不安穩(wěn)了嗎……這樣一想,連自己也失去了,小小的肉肉的一蠕一蠕的,我們知道自己是誰嗎?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活著又是為了什么呢!我很為一句話感動過,一位詩人說,人到四十歲還沒有一顆寧靜的心算他白活了。后來我明白他所謂寧靜的心,只是知天命的自慰罷了,還是不甘,還是不明白,還是凄涼,天荒地老的凄涼。
我想象的寧靜是陶淵明的淡泊與傲慢,他說,田園將蕪,胡不歸。他把生命的體味進行得那樣深入細微,他吟道: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天大地大,天地不說話,我們說什么呢。陶淵明還挨餓。一個人的來世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他只是為討口飯吃而來;對一口飯食懷著感激之情的人,是他的大福,也是社會的大幸。
我知道退到山里的學(xué)人,他們是把知識化為自己血脈人格的人,他們已經(jīng)把繁雜簡約為純樸,他們在自然中的冥想與自然一樣永恒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