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五間大北房，是娶老二媳婦前一年蓋起來的。這房原是家里給老大田柱娶媳婦蓋的。沒想到老二搶在老大前頭結(jié)了婚。也不是老二故意搶先要在老大前頭結(jié)婚，是這家的老大田柱人實誠?，F(xiàn)在的姑娘定婚，不像以前，看著小伙子老實就嫁?，F(xiàn)在的姑娘是看著哪個小伙子聰明才嫁。這家老大田柱一看就是個不聰明的人。他在這個村子里生活了快三十年了，碰上姑娘愣是抬不起頭，他一碰見姑娘，眼前一下子像出現(xiàn)了金光燦爛的活元寶似的，頭一直低著，還憋著張臉，那臉紅得不是要打人，就是被人打了。老大也不會趕時髦。他就兩件褂子，這件脫了，換那件，兩件都穿得快要破皮了。老大這樣精簡著，還是想著有一天能娶上媳婦?？扇⑾眿D的事情，倒是兄弟田貴跑在他頭里了。

其實老二田貴也不比他哥聰明多少，也是看見女孩就紅臉。但葵花就是看上了田貴?？ǜ咧挟厴I(yè)回到村里，正趕上土地下放?？依镉写蟾缍缛?，田間的活輪不到她?？ㄊ羌依镂ㄒ灰粋€女孩子，又最小，爸娘舍不得讓她上田間勞作?？ㄒ粋€姑娘家，也沒有要跟著家里人下到地里勞作。她不是怕苦，只是一種不擔家事的安閑，是一個姑娘家還沒有真正走向社會，走向生活的安然?？ㄕ戳嗽诩依镒钚〉墓?，比同村的姑娘們多讀了幾年書。

這天，是趕集的日子。姑娘們?nèi)ペs集。葵花跟著她們，只是為了逛街。逛街多好。街上流動著一伙一伙的人群?？ㄒ换镌跓狒[的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這天，葵花碰上田貴了。田貴抱著兩只雪白的兔子，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田貴好像也看了一眼葵花。但他看一眼葵花就把頭別過看別的過往行人了?？ㄊ且慌ゎ^看見田貴把頭從她臉上轉(zhuǎn)開去看別的人群的?？戳颂镔F一眼，忽然看到田貴胳膊彎里的兩只雪白的兔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大膽地走向田貴，把手放在田貴胳膊上抱著的雪白的兔子身上了，還順著兔毛輕輕捋了捋。葵花用手捋著兔子，看見兔子的眼睛瞇住又睜開。她還看見兔子渾身抖了兩抖，她的手感覺到了這種抖動，風吹似的?？ㄒ贿厯崦?，一邊招她的同伴們?？ㄕf，你們快來看，多好玩兒的兔子啊。果然就有一個伙伴也靠前來，伸出胳膊也想摸兔子一把。這時候，田貴不愿意了。田貴抱著兔子的胳膊扭一邊了，他看著葵花，他說這兔子來街上是賣的，不是光讓人摸的。兔子能這樣讓你摸她摸的嗎?

葵花看著她的同伴閃了臉兒，葵花說:“不就是一只兔子嗎?多少錢?”

“你買?”

“買啊?！?/p>

田貴不相信地看著葵花。

葵花也看著田貴?？ㄕf:“你的兔子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可走了?！?/p>

“賣的，賣的。”田貴臉上堆了笑，一邊說，一邊蹲下來?？匆娝哪_邊是一個竹筐，竹筐里臥著好幾只兔子。葵花彎腰在竹筐里看半天。

“買幾只?”

田貴仰起臉，望著彎著腰的葵花問。

“就我手摸的那一只?！?/p>

“一只?一只兔子怎么養(yǎng)啊?養(yǎng)兔子最少得有兩只的。”

“我就想買一只。誰說一只兔子就不能養(yǎng)呢?”

相跟的姑娘們在催葵花。她們說葵花你快一點兒行不行啊?姑娘們都笑葵花，說葵花真是的，買兔子做什么嘛。

那天，葵花把兔子抱回家，放進一個筐里，天天割青草給兔子吃?？锟匆娏?，說葵花就是長不大，說跟她一般大的姑娘都要出嫁了，這個女子也不知道得了哪門子邪，你一個女孩子養(yǎng)只兔子像什么話!兔子是一窩，你單單養(yǎng)一只，這不是害命嗎?

葵花把娘這句話聽進去了。下次趕集，她在街上擠來擠去。她果然又看到胳膊彎里抱著兔子的田貴了?？ㄍㄕf她還要買一只兔子。田貴也一下子認出了葵花。田貴說那天我就說買兔子最少買兩只……

葵花說:“那天我不想買，今天我想買了?！?/p>

田貴笑笑，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葵花。

葵花也看一眼田貴，掏出錢遞給他，抱著兔子擠進人群里，不見了。

其實葵花第二次買兔子，是懷了一番心思的。上次趕集遇到田貴，葵花的確是一眼看上了雪白的兔子。但葵花近前摸了一下兔子，讓她的同伴也來摸兔子。這其間葵花不是沒有看田貴?？ㄏ瓤瓷咸镔F手里的兔子，然后看見抱兔子的年輕人。田貴穿著白襯衫，藍褲子。那會兒小伙子大多是白襯衫。但葵花看上那張年輕的臉，看上那張年輕的臉上濃濃的眉毛下兩只大大的鳳眼。田貴是鳳眼，長長的眼睛，像漂亮的小鹿。田貴臉白，太陽光曬過的，很紅?？瓷夏菑埬樍?。當葵花叫來伙伴摸他的兔子，他竟然擋著不讓摸，葵花一急就把兔子買下來了?？ūе米幼咴诨丶业穆飞?，一路都是田貴的影子。

這次再找到田貴。葵花心里是想了很多事情的。她想知道田貴是哪里人，多大了，念書到幾年級?其實這些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跟田貴說上話。

葵花第二次買兔子那天，掏過錢后，從口袋里掉了一個東西。那東西掉下來，田貴也沒看見，葵花付了錢，抱了兔子走開，田貴看見了。田貴看見它，先是被它耀了眼了。田貴頭歪了一下，才看見那是一個明晃晃的圓鏡。田貴先把身子長長地俯過兔筐，把那面圓鏡拾到手里，就把心思飛了出去。他的心被兩次來買他兔子的那個女孩子占滿了。田貴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姑娘，怎么就喜歡養(yǎng)兔子呢?在村子里，個個男孩子都可能養(yǎng)過兔子，可一個女孩子養(yǎng)兔子就很少見了。田貴的心跟著剛才還在兔筐邊蹲著的葵花跑了。葵花給他留下念想了。他看看手里的鏡子，摸摸裝口袋里頭了。

田貴喜歡兔子。田貴書念到初中，不念了。家里大哥還不如他念書念得多。大哥人很正常，就是老實。有的人老實只在內(nèi)心，那是另一個樣。認識他的人就說他是個能夠交往的人。這樣的人有些高人一等的意思。但家里大哥田柱的老實是從里到外。是一看就知道是老實人那種。在大哥田柱身上，老實這種品質(zhì)，降到最低。站在眾人面前，他不會受到的稱贊，相反，他會受到眾人不帶惡意的嘲笑。田柱聽到這樣的嘲笑，也沒有表示，往往咧嘴巴一笑。人們也不去理會他的笑，這是人們對他的不在乎。在家里似乎也一樣，田貴給田柱叫大哥，但從心里沒有把他的大哥當回事兒。田貴停了學，沒夠得上勞力。他天天割草，喂家里的牛，喂家里的豬。兔子是親戚家給的，田貴稀罕兔子，他天天割草回來，為了喂牛，喂豬，也為了喂他的兔子。田貴爹不喜歡田貴喂兔子。田貴爹說喂兔子能發(fā)家呀?后來，田貴爹看田貴的兔子喂得越來越多，也由著田貴喂著。

田貴十八歲剛到，各家各戶有了自留地。沒兩年，土地全部下放到戶，大家忙著分牛分馬分騾子分驢，分犁分耙分耬，分曬麥子的手推車，分挑麥子的權(quán)把，分石碾分麥場，連同掃麥場的掃帚也分了。

自留地里干活可是沒有全勞力半勞力的說法兒，自家人都去。小學念書的孩童也去。他們的爹娘拿著繩索在拽犁拽耙，小孩子就披了他爹的衣服坐在地頭，看著爹娘牛一樣地在田間走來走去。田貴家里有田貴大哥、田貴，那年田貴的二姐還沒有出嫁，加上他們的爹，地畝不比別的人家多，可也不比人家少。田柱娘多年前得病去世了。田柱田貴們是沒娘的孩子呢。

田貴家分到一頭牛。田貴每天割草量升了一老級，他每天割草的次數(shù)多了，每次回來量也大一些。他割來的草不僅僅是喂他家的豬和他的兔子，還有他們家新分來的牛。他爹說了，地下放了，自己給自己干活，不好好干怎么行呢?老大蓋房子材料都齊備了，說蓋就能夠蓋。緩兩年，就該給老二蓋房子了。

田貴就是土地下放這一年，碰上葵花的。

田貴暈乎乎地想葵花那張臉，他不知道葵花的名字，但他只看了葵花一眼，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葵花是那樣亮，那樣扎眼。到第二回葵花又一次來到田貴跟前，給田貴付了錢，抱走兔子那一瞬間，田貴拾起葵花落下來的小鏡子，他都有些迷惘。望著葵花離去的背影，田貴空落落的，像餓了肚子的感覺。

葵花跟田貴成了親。葵花一家原是不愿意這門親事的，倒也不是因為田貴?？镆娞镔F長得周正，倒也不說什么。田貴人不是很精，但看著也利索。就是田貴那個家。田貴家里有大哥。這本來跟葵花嫁田貴沒多大關(guān)系。但葵花娘說田貴有這么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當大哥，總是沒有精明的人當大哥好一些。這些又都是沒娘的孩子。第一個去人家家里做媳婦，得操多少心啊。

葵花看上田貴，就什么也不想。她要嫁田貴?？镎f葵花不聽她的話，以后有她受的。葵花說受就受。葵花嫁給田貴，一天天跟這個家熟悉起來。過了一年，葵花就有了一個小孩子。在她嫁田貴那年，這個村就有人燒焦炭。田貴家燒焦炭，是步村里人的后塵，他們家的自留地不種麥子了，他們把自留地往下挖一米深的長方形。一個長方形就一畝地。他們家三畝地，挖了三個長方形。

田貴家像村里好多家一樣，燒焦炭并沒讓家里發(fā)生太大的變化。不是燒出來的焦炭賣不出去，就是賣出去要不回來錢。焦炭賣給小鐵廠，鑄造廠。人們的手腳全放開了，到處是鐵廠，鑄造廠。個體經(jīng)營這個詞叫得很響?？墒牵@種土焦，國家不提倡。國家要求燒焦炭，得有高高的煙囪。村里果真有高高的煙囪聳起來。那煙囪也不知道多高，只是仰起頭，看那煙囪，越高越細，直鉆到天空里頭了，跟天上的云朵都要接上頭了。田貴家決定不搞了。也不是田貴一家不接著搞下去，還有很多家把土地搞成焦炭窩子的村民都不搞了。也不是不搞，是搞不起來。只建那一個煙囪，你知道得多少錢?七八萬!田貴家哪里有那么多錢呢?田貴家一萬元都沒有。田貴爹說家里如果再有一萬元，光景就好過了。田貴爹這話，田貴能聽得出來，爹的意思是說他住的房子，值一萬元。當年，一萬元就能蓋起來一座好房子。當年，葵花要嫁過來，葵花娘心里最塌實的就是田貴家這房子?，F(xiàn)在，在田貴爹看，整個家就只有這房子最值錢。像田貴爹說的家里如果再有一萬元，給大兒子田柱娶了媳婦，家里的日子就好過了。

爹的話田貴能聽得出來。田貴不說話。這房屋，葵花出嫁的時候，家里答應(yīng)葵花娘給葵花住。田貴爹的話，田貴就當沒有聽見。

葵花都當娘了。葵花現(xiàn)在在家里不像新過門那時候，像個客人似的。現(xiàn)在，葵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特別是跟田貴。田貴一直還記著葵花姑娘時候的模樣。田貴怎么會想到當年葵花會嫁給他呢?田貴的大哥田柱到現(xiàn)在還是娶不來媳婦。田柱娶不來媳婦，都嚇怕沒結(jié)婚的田貴了。田貴常常想，如果他也像他的大哥呢?可田貴比起大哥田柱來真是幸運得很。田貴娶了葵花，村子里的人真是有的替田貴高興，有的都在恨田貴了。田貴一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怎么會娶了漂亮的葵花呢?聽說葵花還是讀了書的呢。照葵花的模樣，她最少也得嫁個村支書的兒子才對的?？商镔F就是有那個福氣。當年，葵花要嫁給田貴，如果不是葵花的好模樣，田貴爹才不愿意急著把二兒子的婚事過在大兒子頭里。這樣，大兒子田柱的媳婦就更麻煩了。這事兒，田貴倒不去想很多?？▍s是記著的。她對大哥是和氣的。她總是很溫和地看著大哥，她是下決心要給大哥看好一門親的。

這兩天葵花有些興奮。隔壁鄰居的一個遠親，她見過的。人挺伶俐，只是是個跛腳。那天見面，就在鄰居家?？芸闯鰜恚酋四_女人對大哥是有些意思的。當天，葵花心里像花朵一樣綻放。她在心里暗暗地等著好消息。葵花硬是挨了兩天，一問，那女子果然同意大哥。只是，那鄰居看著葵花為難地說，只是那女子說了，她結(jié)婚的房子……

葵花進來，眼睛里一直是含了笑的。話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兒，葵花臉上的笑稍稍隱了一下，但隨即又堆上來?？ㄕf就讓鄰居嫂子傳話給那女子，如果她真心愿意嫁大哥，這房子就歸大哥。

葵花兩口子跟爹搬到蓋這屋子時候家里的舊房子。舊房子房后沒有檐，屋頂?shù)拇桓髯铀频?。這屋子好比麥場里的草屋子，四間開，兩個門?？ㄋ麄冏砷g，爹住兩間。

大哥田柱娶回了跛腳女子。

這個家有了大嫂了。

大哥田柱娶了媳婦。身上的衣服齊整一些了，走路卻總低著個頭，像欠了人什么。田柱覺得欠了老二和老二媳婦。家里娶老二媳婦的時候，這房子應(yīng)允給老二媳婦了，這個大哥是知道的。大哥田柱跟他的跛腳媳婦翠娥說不到一塊兒。田柱好幾次要求翠娥讓葵花兩口子住過來。田柱說爹住那破房子，就讓他住著，讓田貴葵花也住那房子，田柱覺得臉上無光。再說葵花結(jié)婚原就結(jié)在這房屋里的。翠娥不聽田柱的話，翠娥說原來說的話是能夠改的，老二媳婦既然做了好人，那就得繼續(xù)做下去。現(xiàn)在再讓老二他們搬回來住，如果老二媳婦不承認說的話怎么辦呢?

田柱回答不出來。

焦窩子又用土填上來。田柱媳婦翠娥要分開過。爹也說讓分開過。爹這樣說有爹的想法。他孤身一人，以前一大家是葵花在家里忙?，F(xiàn)在，有了老大媳婦，爹這樣說也是為葵花好。老大田柱娶了媳婦，真是了卻了爹一大心病?，F(xiàn)在他們各自過日子，少了許多話說。爹看新過門的老大媳婦不是個厚道的人。如果強摁在一塊，不知道哪天會生出什么事端來。

葵花女兒兩歲半了。爺爺爺爺?shù)亟兄?。他聽著，心里是歡快的，幸福的。他常常抱著孫女走到村里最開闊的地方，看著孫女跑，看著孫女抓著土玩兒。

葵花是一門心思照顧她的小家，照顧爹?，F(xiàn)在，家里一人一畝的口糧田，不夠爹跟田貴種。田貴跟葵花商量出去打工，田貴說村里好些人都出去打工了。田貴說靠家里這點兒地，什么時候才能像個人樣啊。田貴說的這些，葵花心里清楚著呢。田貴是一心想讓家里過好日子。

田貴真的出去打工了?，F(xiàn)在村里種田人全這里那里去打工。不出去打工，家里孩子念書，哪來的錢呢?田貴就在近村的一個焦化廠里做工。田貴說這樣家里廠里兩不誤。田貴回來渾身的衣服像個花貓，這里一小片黑，那里一小片油。田柱也去打工了。是田貴回來告訴葵花的。田貴說他在廠里碰上大哥。照葵花的本意，葵花是不愿意田貴去打工。但葵花只暗暗裝在心里，或者只在眉頭表露一下?？ú辉敢?，她的兩只眉頭就擰起來?？ㄏ肫鸫謇锶舜蠖喽既ゴ蚬?，她想這些人也真是瘋了，自個兒的力氣不使在自己的事情上，偏偏整日的為別人干。但葵花又想不出讓田貴待在家里做什么。人家有焦化廠，有鐵廠，有水泥廠，他們家什么也沒有。他們能給自己做什么呢?

村里的女人也一個個試著去廠里打工了。她們一個個穿著工作服。那工作服，藍的粗布，上面打著小字。那小字，紅色，彎成半月形，是什么什么焦化廠，什么什么水泥廠。葵花看見她們回來穿在身上的工作服的紅色字樣。葵花想她可不穿。她想工作服就是工作服，在廠里做工，又不是服刑，衣服上標那些字做什么。那真像給人臉上刻字。

村里人越來越不注意種莊稼。他們?yōu)榱俗龉?，將一年種兩料田，省減成一料田。才幾年的工夫，家家戶戶的農(nóng)具全扔進旮旯兒里了。他們每天靠打工過日子。家里的女人，也喜歡這個樣子，她們聽男人的話。她們的男人說種地不養(yǎng)家，她們想想也是對的。他們的男人說化肥錢、犁地種地錢、澆地的水錢、還要買除草劑，這些加一塊算算，受苦不算，一畝地收成還要倒貼錢進去的。女人們就說:對對對。其實，女人們心里還有話，只是不好意思講出來。那就是她們不用下地頭勞作了?，F(xiàn)在新結(jié)婚的女人都不認識他們家的地頭。現(xiàn)在，男人在外頭打工一個月就是一年的口糧，誰愿意一腳水一腳泥上地頭種地呢?

葵花在娘家沒下過地?？ǖ搅似偶遥疃嘁彩歉铥溩?。葵花在地頭割麥子，田貴是心疼的，他說葵花還是在家做飯吧。但葵花說她要下地割麥。過一天，葵花手腳的筋像被人生拉硬扯地疼，葵花真正嘗到下田種地的艱難。但葵花憋了一股勁。田貴不讓她下地頭干活，她就不下地頭嗎?她不下地頭干活，在家做什么呢?葵花想她現(xiàn)有在這個家，可不是她的娘家。娘家就像客棧，到姑娘出門的時候，是留不住的?？ìF(xiàn)在這個家可就不一樣，她現(xiàn)在這個家可是一輩子要生存。她得在這里有自己的一片天地?？ㄏ肫鹚趯W校的日子?？ㄏ肴绻斜臼驴忌洗髮W，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可是，她沒有上大學。那她總得做個什么?？ㄏ胨茏龅难巯戮褪欠N田。前頭說過了，現(xiàn)在，男人女人一窩蜂去工廠里打工。這是葵花不愿意的?？ㄏ胱约悍N自己的地，這是自由的。田貴去打工，地里的活，就是爹和葵花的。

這天，大嫂翠娥過來招呼爹。翠娥進院門的時候，葵花正在收拾碗筷，爹還在喂孫女穗穗吃飯。這時候，翠娥就進門了。她沒叫爹。她說喲，穗穗在吃飯呢。葵花看翠娥來了，停下手里的活，叫了一聲嫂子。翠娥像是沒聽見，翠娥看著院里的辣椒，說你看爹種的這片辣椒多好!葵花看了一眼爹。這時候，哪來的一只狗，嗅著鼻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爹站起來，似乎要攆那狗。田貴的兔子窩還在，窩里還有兔子。爹不愿意讓狗靠近兔子窩。嫂子說，爹你別走。我有話說。

翠娥說她男人田柱也打工了。他們家的那點地，也得靠著爹種才行的。翠娥說，田柱可不像田貴。田柱比田貴，差老遠了。爹這你是知道的，我又腿腳不方便，也比不得葵花。這樣就只有讓爹多操累。誰讓爹生的兒子多呢?田貴是天天上班，田柱也是天天上班。翠娥這樣說，又覺得話說得生硬了。翠娥跛了一下腿，翠娥說兒子生得多了，也有多的好處，等爹年歲大了，我們不是都得養(yǎng)你老嗎?

爹把頭低下來，沒有說話。

翠娥把手放在穗穗頭上。穗穗仰頭看一眼翠娥，放下飯碗，撲到葵花懷里了。葵花說叫大娘，那是大娘啊!穗穗在葵花懷里，扭過頭，穗穗說，不叫，就不叫。前天，我跑倒了，她站在那里笑我!

翠娥被小孩子的話說得有點兒惱了。翠娥回轉(zhuǎn)身說，話我是說在這里了，幫呢，是把自己的兒子當兒子，不幫呢，就是把兒子當路人了。

爹氣憤得一屁股坐下去，望著風一樣往門外走的翠娥的背影，重重地“咳”一聲!

葵花有些為難地看著爹。葵花說大哥上班，爹就幫幫大嫂。別說大嫂來叫你幫忙，就是她不來，該幫忙的時候，爹還不是照樣幫啊。爹又“咳”了一聲。但這一聲比前一聲平和一些了。

地一年比一年不得村人們的心。好多家的地，放手不管，不是給了別人，就是把地給撂荒。連四五十歲，種了半輩子莊稼的中年人，也不種地了，他們一個個出去拿每月的工資了?？ú幌矚g去人家廠里上班，葵花天天去地頭?？ㄎ罩牭朵z頭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樣疼了?？ㄗ龉媚餂]有下地干過活，但她跟土地是有感情的。

現(xiàn)在，葵花走到地頭，看著地頭大片大片撂荒的土地，葵花心里是難過的。這個時候，一年的麥子快要成熟了。有的地雖不算撂荒，但跟撂荒也差不遠了。這是誰家長出來的麥子?狗尾巴草也比這地里頭莊稼高一些。葵花氣憤了?？ㄗ呦螓溙铩Ｋ鷼?，是為著她一路看到的這些莊稼地。葵花想著村里的女人，村里的女人不用下田勞動，她們在家里湊在一起玩麻將，年輕女人玩麻將玩得都生了腰病了，年輕女人玩麻將在麻將場吵起來，打起來了。可年輕女人除了玩麻將，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這世界真是顛倒過來了。

這些天，葵花老想著喂豬。葵花娘年年都喂豬?，F(xiàn)在，家戶屋里很少養(yǎng)豬了。早先分的牛，一家家也全賣了。他們地都不要，要牛什么用呢?

葵花家的牛，葵花留著。田貴上班，葵花天天到地頭割草。田貴說了多少次要賣了牛。田貴說村里的牛賣得沒有幾家了?？煽ㄓ彩且粝?，田貴就只能留下。田貴下班，頭一件事情，就是背著草筐替媳婦割一回草。老大田柱家的兩畝多地，不是爹幫著翠娥種，是爹一個人種。翠娥不去地頭。田柱不能說翠娥，田柱一開口，翠娥就說田柱老實。翠娥說村里又不是她一個女人不去地里干活。田柱說你就不看看葵花。葵花不天天上地里頭嗎?

“少跟我提葵花”，翠娥一聽葵花就火燒心。翠娥說你以為葵花天天上地頭是真的想在地里頭干啊。那是做給你爹瞧樣子的。田貴在外頭賺錢，爹給他們種地。你以為你們家的那個狐貍精耍的把戲，我看不出來啊。她能哄別人，可哄不了我。我就是不下地，我看你爹不給我種地!

田柱看著翠娥。田柱說你怎么這么不講理啊?？ㄌ焯烊ジ畈?，我碰上好多回了。你不長眼睛啊。你怎么說人家葵花是哄人呢?她哄人，她脊背上背著草筐，汗珠子冒得額頭上都掛滿了……

原來你是心疼你們家葵花了。你心疼你去幫著人家背回來呀。我知道你的人在這個家，你的心還不知道飛哪兒去了。你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去呀，你再去他們家里做勞工啊!

田柱氣極了。他還是一個姿勢站著，憤怒地望著翠娥的臉。翠娥的眉，是細的長長的柳眉毛。但那眉似顯非顯，像一股濃煙被風一吹，原來的那點淡顏色，越加的散淡了一些。翠娥是長臉，臉越往下，就越窄一些。田柱看著她，咳了一聲，扭頭往外就走。

翠娥看著田柱真要走出門去，翠娥說，去吧，去給葵花說，牛肚子里懷著的犢兒，生出來，還要分給我們一半呢。

田柱或許聽見翠娥說的話了，或許就沒有聽見。不管田柱聽見沒聽見，田柱都不會去葵花家里去見葵花。田柱娶了媳婦，很少去爹那里。他過路看見他們家的老房子，他臉上就發(fā)燙。至于讓他說牛犢子生出來，賣了錢，分他一半。就是把他打死，他也說不出那話來的。那牛分家的時候，是翠娥先提出來不要牛，爹說他也不要。那牛就給了葵花。當年家里分這頭牛，掏了三百塊。分家時候，葵花給了爹一百塊，給了大哥一百塊，這牛就是葵花跟田貴的。田柱想現(xiàn)在那牛都不是爹的了，哪里就成他田柱的了?每年，爹使喚牛，耕了爹的地，耕了葵花的地，連他田柱的地也耕了。這已經(jīng)是人情了，哪里能要將來生出來的牛犢子的錢呢，那是人說的話嗎?

這是條小路?？ɡ胨?，走在地頭?？匆姶笃笃柠溙?，那麥田，草比苗高。狗尾巴草都像是要開花了。麥田地里頭真是苗草不分。麥子發(fā)著黃。那黃，不是成熟麥子的杏黃色，是發(fā)著蔫的沒勁氣的焦黃，那葉兒上都像長了褐色的斑。葵花真為這些麥田擔心?？ㄏ肱四樕仙诉@了那了，她們生法子要讓臉干干凈凈，漂漂亮亮。這田里的麥子，都成病殃子了，她們咋就不來地頭看一眼呢?葵花拉著穗穗看見她大哥的麥子了?？康柠溩拥兀谴蟾绲柠溩?。大哥的麥子也還算旺勢，但還是沒有葵花田貴兩口子的麥子好?？ㄌ锢锏柠溩涌墒蔷G油油的。她每年都施肥，每年都澆灌的?？爠e的女人在她耳邊說叨。那女人好像是故意要等葵花走過來，她拉著葵花說了半天話，說著說著就說到葵花家大嫂翠娥了。那女人說，翠娥，就是你家大嫂，真是享福人，坐在家里，地種得也不差。要說差，只是比你葵花差些。葵花笑笑。那女人說，你知道吧，你大嫂還一肚子意見哩。那天，幾個女人走地頭去散心，你家大嫂看見她的麥子長勢不如你家的。你大嫂都破口大罵了，罵你爹偏心眼。

葵花打著岔，走她的路了。現(xiàn)在，葵花細看大哥家的麥子，還真是不如她家跟爹家的麥田好?？ɑ丶覇柕５鶆偝酝觑?，蹲在那里，抽著煙。爹抽的是旱煙。爹聽見葵花問他話了。爹眨巴著眼，不吭聲?？ò严春玫耐?，放進柜子里。葵花回頭又問爹。爹說話了。爹說，大哥的麥田長勢夠好的了，說著，嘆了一聲。爹說，你大哥的錢，你大嫂管。你大嫂不讓給地里下肥，不讓給地澆灌，地里的麥子能長得好?

葵花心里的鼓敲響了。

第二天，葵花去找大嫂。葵花在門外喊了大嫂兩聲，再要喊，大嫂撩開門簾，露出半個身子。大嫂說真是稀客啊，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ú宦犨@些，上了臺階，進了屋子。屋子跟葵花在這里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娶葵花的時候，五間房，葵花住西頭兩間，東頭三間爹住。現(xiàn)在，大嫂住在東頭三間里頭，五間房打通，西頭兩間，做灶房。大嫂看葵花打量屋子，大嫂把頭扭向鏡子，給臉上擦油。大嫂在鏡子里頭看見葵花的臉正對著她，等著跟她說話，她的嘴唇不由撇撇，轉(zhuǎn)過臉，慢慢地坐下，也擺手讓葵花坐下。葵花說，大嫂把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凈。大嫂說什么干凈，比不得你勤快?？ú徽f這些，葵花說種地?？ㄕf大嫂，種地可不要舍不得花錢。聽爹說，去年你那兩畝地沒施肥，也沒澆灌?

“傻呀?一村人有幾家人在種地?有幾家人費老勁給地里施肥呀?”

“你看，地就缺那點兒勁，你看今年你那兩塊地，就沒我跟爹的好?！?/p>

“是呀，你們誰跟誰呀?你們一家人，連地里的苗也親兄弟似的?！?/p>

“大嫂，你說這話就見外了。這不是說地缺肥缺水嗎?”

是啊，我的地是缺肥缺水。你怎么就不想想肥料是咋來的?那水又是咋來的?都得買啊，得要錢啊，錢哪能說來就來呢?我們兩口人，就你大哥那點工資。你大哥呢，是個老實人，在工廠里干活，賺得哪里能比你那口子多了?你大哥傻，我也傻啊。你人長得漂不漂亮，話說得可是最漂亮。你今天上門來，是管事來了，還是問罪來了?早就聽說，你是個管事婆。以后，你愛給誰操心給誰操心，我這里，你就歇歇吧。

葵花沒想到大嫂會這樣說話?？ㄏ胝f的話還有很多，葵花想說這地可是口糧田啊。沒有地，我們想種莊稼，上哪里種去呢?大家都不種莊稼，我們吃什么呢?葵花把這些話在肚子里翻來覆去，都背了好幾遍了。可現(xiàn)在，葵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葵花嘴唇抖嗦著，當葵花走出那個她以前走熟慣的大門時，葵花把手捂在臉上，葵花的眼淚流出來了。

田貴晚上下班回到家，如果是以往，田貴常常能聽到葵花的呼嚕聲?？捱^來時可是不打呼嚕的。自從葵花下地干活，自從葵花天天給牛割草，葵花晚上打呼嚕?？ㄌ哿?。田貴一直想要個男孩?？ú辉敢狻Ｌ镔F引誘葵花，田貴說女孩子像爹，男孩子像娘。如果葵花生個男孩子，長大了，一定漂亮極了。葵花還是不答應(yīng)。田貴也只是跟葵花說說。田貴每天回來，聽見這呼嚕聲，田貴心里像刺扎了一般。田貴跟爹倆人的時候，爹給田貴念叨了兩三回了。爹說，難遇這樣好的媳婦，田貴，你好好待自己的媳婦。田貴聽爹這樣說，這也是田貴在心口里撲騰亂跳的話。但田貴從沒有把這樣的話說給葵花聽。他不知道怎么說。田貴跟葵花都有一個女兒了。但田貴在葵花面前，有些時候，還是不好意思的。田貴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如果讓葵花說她最喜歡田貴什么，葵花第一說田貴愛干凈。田貴的衣襪總是隔天就洗了。這在一個農(nóng)村青年，真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田貴上班居家是兩樣衣服，分別放在兩個地方。這是葵花暗暗偵察到的。這真是令葵花驚訝。還有，田貴自己的事情從來不煩葵花，哪怕葵花是他媳婦。這也是得葵花愛的。田貴洗澡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內(nèi)衣褲洗干凈晾那兒了。田貴起床從來沒有讓媳婦葵花給他拿衣服的習慣。田貴倒是幫葵花做很多的事情。葵花生女兒坐月子那些日子，田貴很是表現(xiàn)了幾十天。結(jié)婚后這一樣一樣，葵花真的很受感動。感動上天給了她這么好一個丈夫。葵花情愿給大哥張羅婚事，情愿搬到這黑屋子里住，這些都是因為葵花愛田貴?？ㄏ胨粫惠呑佣甲≡谶@黑屋子里。

可葵花的呼嚕聲，在田貴看來是不幸福的信號。田貴甚至在心里，暗暗著急。葵花是固執(zhí)的，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家養(yǎng)牛了，葵花卻不舍得賣了他們家里的黃牛?？ㄕf牛都懷犢兒了，賣了干嘛?田貴就想起他的兔子，想起他第一次賣兔子的狼狽。但田貴上班以后，還是對葵花說把家里的兔子賣掉的話?？ú毁u。葵花說不賣，田貴也變得不忍心了。

一村人的眼光都往遠看，這遠不是遙遠，是專指這村外頭。只要是去村外頭做事情，村里人就覺得好，覺得有希望。去村外打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村里的主流。村里各家各戶越來越不把種田當回事情。

田貴也想要好生活，想讓一家人過好日子。你說田貴再心疼葵花，總不能陪著葵花在家養(yǎng)牛養(yǎng)兔子。要是那樣，那田貴還不是毛病了。一個男人，怎么能想著靠養(yǎng)這些個賺錢呢?“家有萬貫(金銀)，長毛的東西不算?！碧镔F常常聽老人們這樣念叨。

一村里養(yǎng)牛只剩下葵花家了。一個女人，每天都像男人一樣上地里干活，每天都割一大筐草。割草可是男人干的活。要過冬了，葵花督促著田貴讓田貴幫她把麥秸垛鍘了，堆起來。堆得小山一般的麥秸稈，牛一冬就吃它個精光。偌大的麥場，只有三五堆麥秸垛。這三五個麥秸垛，有兩個大的是葵花家的，還有兩三個小的麥秸垛，那是別的家戶，這些人家不養(yǎng)牛了，當然不會要這些麥秸垛，但這麥秸垛，葵花看著可是寶啊。她們家的牛能吃啊。冬天，大雪封門，如果沒有這些麥秸垛，她家的牛吃什么過冬呢?但這里的麥場不會長久了，葵花聽說村里已經(jīng)把這里的麥場規(guī)劃成房屋地基了。

現(xiàn)在，這里還沒有蓋成房屋，這里還是打麥場?？ǜ阱幉荨５共菸沟煤芗氈?。如果是田貴來幫葵花。也是田貴喂草，葵花鍘草。田貴說喂草可沒那么好喂，讓葵花還是拿鍘刀?？ǜ镔F在一起，是相信田貴的?？犔镔F說的話，心里頭暖暖的。田貴到底是男人。但葵花看過田貴喂草，再看爹喂草，葵花就看出不一樣來了。田貴喂草是潦草的，像小孩子寫作業(yè)，只想急著快點寫完了，撒丫子跑。爹不是。爹喂草，很細致。他手里的草，總是很快就能碼勻整，爹每次喂的草多少總是一樣的，鍘出來的草長短是均勻的。還有爹喂草時的一絲不亂，讓你想到他不是在向鍘刀喂草，他是在鍘墩上描，在畫。那涌向麥稈另一邊鍘出的一小截一小截，就是爹描出來的，畫出來的。一樣是草稈在這邊，鍘好的短草在那邊，但那過程完全不一樣。你看著一個老人這樣細密地做著這件事情，你的雙眼會發(fā)熱。葵花好像看到爹的心靈的深處。葵花終于明白，在她夜深為牛添草時，常常能看見爹站在牛欄前發(fā)呆。

鍘完草，得把這些鍘出來的草全背到家里的牛房子里。如果是跟爹兩個人，葵花不要爹背，她一個人用被單一回又一回把草背到家。如果是跟田貴兩個人，或者田貴正好下班，爹就叫田貴幫媳婦背。這時候，田貴臉上是不高興的。他在村里不提他家里還養(yǎng)牛。他這一說，聽的人會稀奇地問:你們家這時候還養(yǎng)牛啊。你們家現(xiàn)在還養(yǎng)牛做什么用呢?養(yǎng)牛又不是養(yǎng)汽車，田貴聽了，心里當然就氣惱了?，F(xiàn)在，村里養(yǎng)車戶一村就有多半村了。不出去打工的就都買車開始養(yǎng)車了。

田貴臉上都有點兒撐不下去。好像田貴存心虧待葵花似的。村里人當然沒有人對田貴這樣說，這只是田貴自己思想。可田貴又不能強拉著牛把它給賣了。再說收了麥子，牛也還真要生犢了。

這天晚上，田貴沒有聽見葵花的呼嚕聲。田貴借著月光，看了一眼炕頭?？活^上的被頭堆著。田貴心頭的煩惱一掃而光，他甚至暗地里笑笑。他想一定是葵花這天在等他回來。田貴有些興奮地比往常更利索地洗完，跳上炕。

田貴沒有想到，葵花一抱住他就哭了。

這個晚上，葵花一直到最后也沒有告訴田貴她哭的原因，葵花說她想哭就哭了，葵花頭腦里頭反反復(fù)復(fù)是大嫂的那張臉。也是這天晚上，葵花又想起養(yǎng)豬。葵花當夜就說給田貴，她說她想養(yǎng)豬。田貴最怕葵花抹眼淚。葵花抹起眼淚有點不依不饒。現(xiàn)在，葵花說她想養(yǎng)豬，田貴想葵花真是說一出是一出，養(yǎng)牛的事情還在那懸著呢，怎么又冒出個養(yǎng)豬來呢?天越來越熱，窗簾沒拉嚴實，田貴看一眼窗外的月亮，借著從窗外進來的月光，看葵花的臉。田貴摟了一下葵花，田貴一摟葵花，他的思路就有些不清醒。田貴抱著葵花，田貴說睡吧，先睡覺。葵花推拒著。葵花一下子掀翻被子坐起來了。葵花說她現(xiàn)在只想說養(yǎng)豬。葵花說著，眼淚流出來了，一個勁地流著。田貴奇怪地看著葵花，“啪”地一聲，拉亮燈。燈光下，葵花的兩只眼睛兔子似的。田貴心里只覺得一陣搐動。他細細看葵花，他說今天家里有事情?他說家里人給你氣受了?田貴說到這兒，葵花的眼淚流得快了一些?？髦蹨I聽到田貴一句一句小心地問話，她的心不像剛才那樣躁得慌。可葵花想起大嫂那張臉，想起白天的事情。這真是太可羞了。這也深深觸到葵花的心思上了?？ㄏ氩还軐﹀e她都要開始養(yǎng)豬?？ㄕf她明天就去捉兩只小豬回來。

田貴盯盯地看著葵花。他看到葵花的臉恍恍惚惚的。他覺得葵花都有點神經(jīng)了。田貴剛才跳上炕想的那好事，悄悄退了。

葵花每天早上爬起來，滿腦子想的都是種地?？ㄍ?，田貴也不提起。田貴每天都想他怎么樣才能賺到錢。田貴是男人，能不天天想著賺錢嗎?可是葵花從田貴的臉上，沒有看出一點點打工的快樂。葵花好多次望著田貴的背，心里很難過。她不知道田貴是不是也很難過。有一回，葵花問田貴:“上班有意思嗎?”

田貴說:“上班又不是玩兒，能有什么意思!”

“沒意思上那班干什么?沒意思還上班?”葵花這樣一想，就說出來了。

田貴說葵花說的話像小孩子，田貴說:“不上班到哪里賺錢去?不上班吃什么呢?”

葵花不說話了。她想田貴為了每天的二十多塊錢，天天要去上班，就像賣到人家廠子里的苦力?？ㄒ幌氲竭@兒就委屈得直掉眼淚。田貴念書少，沒心思參加廠里的各種培訓。他只做簡單勞動。葵花想如果是她，她一定是要參加培訓的。每天都做簡單勞動，那多乏味?？ㄏ氍F(xiàn)在就是讓她參加廠里培訓，她也不去了。她覺得每天都有更有意思的勞動等著她。她在走一條新奇的、大家都還沒有走過的道路。

田貴上班就是推煤車?？ㄏ胩镔F做的活，驢子也會做的。葵花小時候，?？匆娮呗返捏H子，雙眼蒙上。驢子走熟的路，蒙著眼睛也能夠摸到的?？ㄟ@樣想心里就更難過了。田貴都像一頭驢子了。

葵花盡量多的給田貴愛?？ㄏ肴绻镔F生活中有那么一點快樂的話，就是跟她在一起。當然這只是葵花自己的心思?？刻烀χN地，忙著飼養(yǎng)兔子和牛。葵花想起田貴每天的日子，是難熬的。她想如果田貴一輩子都這樣活著，多沒有意思啊?？尢镔F的時候，在她的想象中，她跟田貴在一起是多么美好，那是電影里的生活，那是畫中的生活?？墒牵嬲纳钤瓉砭褪沁@樣啊。葵花想?？ㄟ@樣想，沒有一點兒嫌棄田貴家，嫌棄田貴的意思?？ㄟ€像當年那樣喜愛田貴?？ㄓ袝r候靜靜看田貴?？ㄔ趺纯刺镔F都覺得他挺好的。現(xiàn)在，葵花把田貴想成一頭驢子。

村里人不把種地當回事了?？煽偟糜腥朔N地?？ㄏ搿Ｉ习嗳嗽俣?，總不能沒有人種地。葵花想牛圈里的糞會很金貴的。他們家的麥子好，就是這兩年牛圈里的糞頂用了。如果不是牛圈里的糞，像大哥一點肥都不施，他們的莊稼說什么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田貴每天還是上他的班。麥子就要熟了。莊稼地里，只有葵花和其他三兩家的地是好莊稼。好多的地里長得那也是麥子?你們看看吧，那麥子黃得跟壞菜葉子似的，只有一腳背高低，那抽出的穗兒還沒有狗尾巴草頭晃動的那點兒大。這如果是土地剛下放那會兒，那還不丟死先人了。那土地的主人還敢在村里頭露面兒?

眼下可是沒有誰秤比地里的莊稼。如果說有那么兩三家莊稼好，在村人眼里也不像過去那樣扎眼。人們望著葵花家的好莊稼，他們嘴里稱贊，心里頭早有盤算:再好的莊稼也不值幾個錢。

可越是這樣，葵花就越想種田。麥子收回家了。秋苗在地里頭被風吹著一天天長大?？刻旖o牛割草，看著禾苗長到膝蓋高，又很快長到一頭高。牛的肚子越來越大，都像吹起來的一只大氣球?？ㄏ肫鹚龖阉胨肽菚r候?？ìF(xiàn)在一天不是割兩回草，是割三回草。以前，葵花割回草來，跟麥稈拌著?，F(xiàn)在，葵花給牛拌更多的青草。青草拌得越多，牛吃得越香。她的牛現(xiàn)在不是一只，是兩只?？粗缘煤芟闾鸬呐＃肱６亲永镱^是只小公牛呢還是只小母牛?葵花這樣想心里是振奮的。是那種自個成就了一件大事的振奮。

葵花這年買了三輪車了?？宜图S，以往是爹套著牛車。牛車先是別家的，別人家牛賣了，牛車賣給葵花家。這年，葵花提出給家里買輛三輪車。這是葵花嫁過來爹最不同意的一件事情?？勺詈筮€是把三輪車買回來了。葵花把田貴給她買鐲子的錢添上，買了三輪車?？ㄕf她不戴鐲子，她要三輪車?？ǔ黾薜臅r候，葵花娘讓田貴答應(yīng)兩件事情，一是新蓋的房子得許允給葵花住。二是得給葵花買一對銀鐲子。房子是葵花自己讓給大哥的。田貴就給葵花積攢了買銀鐲子的錢?？▍s說她要三輪車。田貴跟爹說了，田貴說葵花想要一輛三輪車，就買吧。

葵花兩天就學會開三輪車。村里人看熱鬧一樣看葵花在麥場學開三輪。田貴請了一天的假，他不放心葵花學三輪，他想葵花學不會，他來學。田貴沒有想到葵花不過兩天，學會了開三輪。葵花激動地說讓田貴也開著試試。葵花說學開三輪車比小時候?qū)W騎自行車還要省事。田貴坐上三輪，果然也會了。那個下午，是葵花快樂的日子。她跟田貴都學會了開三輪。他們家里有兔子，有牛，現(xiàn)在又多了一輛三輪車。這些都是他們家的寶啊。

田貴爹看見葵花會開三輪，心里敞亮了一些。他拉著穗穗看麥場里葵花和田貴。穗穗看娘娘高興，她一邊喊著娘娘，一邊跑向三輪車，她說她也要坐三輪。穗穗也坐上三輪車了。八月的麥場，輕涼的微風，吹得穗穗額前的薄薄的柔發(fā)飄揚著，像舞動著無數(shù)的手指。

收秋了，葵花開著三輪車把玉米一車一車放進院子里。爹微笑著，在小山一樣的玉米穗堆跟前蹲下來，摸著一穗穗飽滿的玉米，他說時代真是變了啊?？ㄔ谖堇锴胁?，院里只有他跟穗穗。爹也不知道是說給誰來聽。爹或許是說給穗穗聽的。穗穗趴在爺爺?shù)募绨蛏?，搖著他問:“爺爺，你剛才說什么變了，是什么變了啊?”

爺爺看著穗穗的臉，哈哈笑著，他說小女的耳朵真靈啊，什么都能聽見。

牛眼看著就要生了。這正是用牛的時候。牛卻要生犢。就是玉米穗回來的這個下午，他們吃完飯，天模糊起來?？ㄊ帐傲送肟?，她去看牛?；椟S的燈光下，葵花看牛安靜地待著，?？匆娝÷暤亍斑怼绷艘宦??？ㄖ肋@是牛在跟她說話?？磁Ｆü?。牛屁股長長地掛下一串白的泡沫?？ù舐暫疤镔F，喊爹，葵花說快來啊，牛是不是要生犢啊!

牛果真生了，生出一只小母牛來。小牛犢下地就會吃奶。小牛犢閉著眼，人的手掌著它的身子，把它湊到牛奶那兒，它就吃起來了。這在葵花看，是神奇的事情。過了一夜，小牛很快就會走了。走起來腿有點打閃，還一扭一扭的，看著真是好玩兒極了，連穗穗都笑起來，說牛犢不會走路。過了三天，小牛就穩(wěn)當一些了?？ㄩ_著三輪，回來先把割來的草給牛吃?？上矚g生下來的這只小牛犢了。小牛犢黃燦燦的絨毛毛，手摸著綢緞一樣的。葵花像摸孩子一樣，摸著小牛犢。

小牛犢出生還沒半個月呢，老大媳婦翠娥過來了。她是來看小牛犢的。她說:“原來生了只母牛，這就好。如果生出來的是只公牛，那可該咋辦?!”

葵花說:“公牛母牛一樣的。”

“那可不一樣?！贝涠鹫f，“母?？杀裙Ｖ靛X多了。”

葵花說:“只要母牛小牛都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就很好了。家里也不指望小牛發(fā)家的?！?/p>

“話是那樣說，可多少那也是一筆收入。不管怎么說，這一頭牛變成兩頭牛，我們終于又有了分頭了。你說呢?爹?”

爹蹲在門檻外頭，看著翠娥從外面進來。翠娥從外面進來，照著牛欄走過去?？ㄕ诮o牛喂草。牛生了犢以后，這兩天，吃得很少?？ú徽f出口，但心里隱隱擔憂。她拿出家里的玉米面拌在鮮草里。她想辦法讓母牛多吃一些，好給小牛下奶。小牛倒是歡騰得很，小牛都能跟著葵花跑前跑后，小牛拿嘴巴來蹭葵花的后背，跟葵花鬧著玩。

爹聽見她們妯娌一句一句對話。他沒有想到翠娥會把話頭甩給他。翠娥在巷里碰到他，不看他，也沒有給他叫過爹。翠娥在院子里給他叫了一聲，這讓他有些不習慣。爹聽到叫他的聲音，他想答一聲的，可出了聲卻是一聲小小的咳嗽?？韧?，還是沒聲音。院子里突然很靜。爹吃著煙，那神情，像沉思，好像要在一肚子話里頭挑話說。但他挑了這句，放下那句，后來又把前頭這句拾出來，但還是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葵花拾不上話頭了。葵花聽大嫂的話不對啊。大嫂來看小牛，原來是懷了想頭的啊。大嫂是想著來分他們家的小牛來了啊?？ㄟ@樣想，就努力地做出一個笑模樣。葵花說，大嫂，牛不是分給我們家了嗎?我把錢抵給你了啊?也把錢抵給了爹了啊?

是啊。翠娥說。是抵錢給了我們?？赡鞘谴笈！Ｎ覀儸F(xiàn)在說的是小牛。爹呀，你算算，我們分家的時候，這?？删褪菓蚜藸賰旱?。這給誰誰都會掐算出來。這可蒙不了我們，你說呢，爹?

翠娥再回頭，門檻外面吃煙沉思著的爹不見了。

翠娥沒有看見爹，著了惱。她的眉眼挺起來，她的腳在地上跛了兩跛。她把她的脖子伸到盡量長，伸成一個揚聲筒的樣子，對著爹的屋子。翠娥說:“我今兒個就是為小牛的事情來的，你的那份兒你愛要不要，這小牛將來賣了錢，不給我應(yīng)得的那份兒，你們?nèi)坏冒采?這個家我算是看透了，你那大兒子不是拾的就是養(yǎng)的，要不，你也不這么偏心眼!”

這時，田貴進了門，田柱也進了門。他們弟兄兩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前一后，都從門外進來了。田貴撲向翠娥，一腳就把翠娥踹倒在地。葵花撲著上前攔腰抱了田貴。田貴也把脖子伸長了，田貴說沒有見過這么奸的婆娘，你不是想分牛犢嗎?田貴扯開葵花，田貴從臺階上拾起一镢頭。這是收秋剛用過的镢頭，上面還沾著濕泥巴。田貴緊緊攥握住镢頭，撲向小牛，田貴說我破了它，我讓你來分。小牛像個頑皮的孩子，一跳跳到母牛身后，母牛悲哀的“哞”了一聲?？ǜ谛∨：箢^跳到母牛身前，葵花的頭發(fā)都有些散亂了，她說破吧，破了她再破小牛。今天傷了小牛，她就死在這里。

院子里早圍滿了人。他們正閑得沒事干?？也皇怯衩状筘S收嗎?葵花家的院子里又是兔子又是牛，大牛又添小牛犢?？依锖軣狒[，現(xiàn)在就更熱鬧了。好些人臉上掛著笑，他們像看正月里紅火一樣來看葵花家的這場熱鬧。他們臉上的笑就是說，讓打起來吧，打得激烈些吧，這樣才有得看。

翠娥倒在院子里哭起來了，罵起來了。她罵田貴挨千刀的，她罵田柱死人一樣。田柱蹲在門外，臉埋在兩只大手掌里。大家到底還是奪了田貴手里的镢頭，院子里的人慢慢走散一些。葵花過去拉大嫂，葵花說，分不分小牛以后再說，現(xiàn)在，不要鬧了，看大家笑話。

翠娥一聽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翠娥蹦起來的時候，她的那條跛腿一點兒都不妨事的。翠娥說你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欺負我們倆口子。我還是那句話，如果小牛賣了不把我的那份兒分給我，大家別安生!翠娥說完，也不哭了，自個一腳高一腳低地風一樣往門外走。許多人跟在翠娥后面，笑著，也在往外走。翠娥走出門，像記起了什么，回頭看見蹲著的丈夫田柱，過去連推帶掐，翠娥說:我受欺負，你又沒瞎，你看不見啊。翠娥看著田柱，又拉他一把。翠娥說你害怕他們，我可不害怕，咱回!看他們不給咱分!翠娥再要拉田柱，田柱的胳膊舉了一下，躲過媳婦又一次伸過來的手。他站起來，大腳踏著先媳婦一步，低著頭往回走了。

院子里的人更少了?？粗蟾缣镏谋秤埃ㄕf不上來的一股痛楚。

田貴田柱都不去原來的廠里上班了。村里也不只是田貴田柱弟兄倆不上班，好多人都不去上班。不是他們不上班，是這里那里的廠礦裁減人員。工廠里裝煤有了裝載機，一個裝載機頂多少個人力啊。十幾個人，二十個人的活兒，一臺機器就把活兒全干完了。田貴在家都待四五天了。田貴每天又成割草的了。

葵花倒不在乎田貴去不去上班。田貴不上班，她心里還有點兒說不上來的高興。她從心里頭不稀罕廠里每個月發(fā)給田貴的那點兒工資?？ㄑ巯庐斎贿€賺不到田貴每個月的錢。但葵花就是從心底里不稀罕?？ㄏ胩镔F一個壯壯實實的青年，每個月哪里就只值那點兒錢呢?葵花真是從心底里不服氣。她想一個大活人，每天就那點兒盼頭，怎么行呢?

葵花心大著呢。但葵花自己不知道。心比天高?？ㄏ胨裁磿r候也心比天高一回。

田貴每天為他的不能上班沉默著?？闯鰜砹恕？ㄔ谔镔F肩上拍了一下，葵花喜甜甜地笑著，葵花說:“沒有人使喚，悶得慌嗎?”

田貴默默地坐著。田貴是很少抽煙的，這天他的手指里夾著一根燃著的煙了。田貴抽了一口煙，扭頭看葵花。田貴一看見葵花，憂愁就像他從嘴里哈出來的煙，在一點點稀少。田貴看一眼葵花，把嘴咧開了，他說:“我就這樣天天待在家里，替你割草?”

“那可不?割草有什么不好?”

“天上如果掉餡餅，能讓你娘兒倆吃得好好的，我就天天替你割草?！?/p>

“天上都掉餡餅了，你天天割草做什么呀!”葵花拉著田貴一只胳膊，笑成一團了。

葵花說:“咱有力氣還是給自己使?！?/p>

田貴用鼻子笑了，田貴說:“自己的力氣哪天逃跑過?”

葵花說:“你的力氣就是白浪費。你看你給人家做了兩年工，到頭來人家還不稀罕，你說你是不是力氣白浪費?咱得想著把力氣用在更得當?shù)牡胤?。比如，種地?！?/p>

“那能行?天底下的人都在打工，就咱一家種地?”

“咱一家種地咋了?我就不信天底下就只有咱一家種地。”

“咱村里就咱一家種?！?/p>

“咱村也不是就咱一家種地。你看人家囤囤家的地種得就很好。你看人家囤囤媳婦就是用鋤頭鋤草，從不撒什么除草劑。我喜歡人家囤囤媳婦這種做法。種田人不辛苦種田，總是指靠這劑那劑，總是想著怎么樣待在陰涼的地方舒服，地怎么會長出好莊稼來呢?你看村里那幾家不像樣的地，地里的麥子還沒韭菜高，就要人家收割機收。收割機嗡嗡著過去了，過來了，末了只倒出幾顆粒麥子。像這樣種莊稼，怎么不賠呢?如果我種了那樣的麥子，我晚上不歇都要把它們割倒拉回家!”

“你知道個啥!”

“我啥也不用知道，我就知道是農(nóng)民就得種地?！?/p>

“種吧。再種也種不出一個十萬元戶。”

“十萬元戶都是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人家是百萬元戶，千萬元戶?！?/p>

田貴不吭聲了。

葵花說報紙上說了，現(xiàn)在興機械化種地。明天我問問誰家不愿意種地，我們包下來，就當作種試驗田。

田貴把葵花說的全當戲聽。田貴說葵花真是唱一出是一出。但田貴知道葵花說出來，就會做出來。田貴說你明天一定不要問人家種不種地，你問了，大家把地都堆給你……

“那樣更好，我們就有的做了?！笨ㄕf，“咱家也訂報吧。就訂到村里商店。我看見送報的隔天就來商店送報了?！?/p>

田貴沒吱聲，倒頭，伸長胳膊，摸著繩閘，“啪”的一聲。屋里黑下來。模糊中，聽到一兩聲說話和細笑。

過了幾天，葵花真的包了村里一家兩畝地來種。村里那家人這兩畝地是撂荒地?？ㄓ萌嗆嚢鸭S拉進承包來的兩畝地。田貴跟著葵花干活。田貴人勤快，他不能眼巴巴坐在家里，看葵花忙活。他拿鍬跟葵花一同把牛圈里的糞鏟到三輪車上。小牛帶上繩索了，拴在它娘娘在的時候那根柱子上。小牛臥在那里，嘴巴嚼著，緩緩地，有節(jié)奏地。它一邊嚼，一邊看著主人干活?？喩矶际莿?。她恨不得讓時間過得快些，更快些，一下子過了年，到了麥收的時候，讓村里人看看撂荒的地也能打出上好的麥子來。

這年，撂荒的那塊地并沒有像葵花想的那樣收成好，但那塊地比以往見好了。田貴還是留心打工。各廠礦裁減人員的風聲，越來越緊。田貴不能長期上班，就打短工。哪里修路，村里人來叫，田貴就跟著走了。過個把月，哪里搞建筑，田貴也跟著走了。他把家丟給葵花，把家里的地，家里的牛，還有葵花承包來的土地全丟給葵花。葵花心里都有些難過了。你說田貴怎么就不想想種地的事情呢?田貴越這樣，葵花越覺得種田的重要，越要把地種得像個樣子。

葵花家的小牛長成了，這年種莊稼全憑小牛拉犁。爹掌著犁在耕地。葵花一邊撒糞，一邊看小牛耕地。這天犁地回來，爹用手叉著腰，走路有點扭。爹晚上把田柱叫過來。家里除了爹會掌犁，會掌犁的還有大哥田柱。爹叫田柱來掌犁，爹說他腿腳去年就有些跟不上了。大哥答應(yīng)第二天過來。第二天，爹左等右等不見田柱，來的是大兒媳婦翠娥。翠娥從上次鬧過后，越少來葵花這邊了。這天，她來了。她不理睬葵花。她一股勁走到爹房門口，也不張手拉門簾，她照著門簾說話。翠娥說得很大聲，差不多就是喊了。翠娥說這家里除了你掌犁，就知道只有田柱會掌犁，啊?你讓田柱掌犁，你就不想想，田柱掌犁犁了你的地，犁了田貴的地，還要犁別人家的地啊!你給人家當牛做馬還要搭上我們家田柱啊。田柱是你們家雇的啊!你這大歲數(shù)的人，怎么就一理兒的坐家里想好事兒呢?人家男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舍不得使喚，就知道使喚我們家田柱。人家男人腦筋活絡(luò)上班了，我們家田柱死人，天天就知道在家待著!我來就是告訴你，田柱是在家待著，田柱在家待著，就是不掌那榆木犁拐!讓我家田柱給你們家掌犁，你想得美!

爹屋里先是靜靜的。靜得能聽見天上云走的聲音。后來，爹的門簾動了。爹站在屋門口了。爹拿眼看著翠娥。爹說你讓這院里來的人評評理，你來家里這幾年，你走過幾回地頭，啊?這幾年，你天天吃的都是誰種的莊稼，啊?你還好意思把家里打出來的麥子送到面粉店，吃現(xiàn)成的。田柱怎么就娶了你這么個媳婦，你怎么就這么沒道理啊。田柱掌犁不是也犁你們兩口人的地嗎?田柱不掌犁，你兩口子白吃白喝啊!

“我怎么白吃白喝!我家有地，我怎么就白吃白喝!”

“你家有地就有白面吃了?你不下地干活，那白面就自動從地里長出來了?”

“我下地做什么。我下地里頭去割草嗎?我割草給誰吃啊。我的牛都被人家霸占了，我割草喂誰吃啊!”

“你摸摸良心，那是你的牛，啊?你讓全村人說說。我的眼睛瞎了，全村人的眼睛可都眼睜睜看著呢。那牛是你的?啊?!你的嘴巴長在自己的臉上，想說什么張口就說啊!你每天不是圍著桌子賭博，就是在村里搖來蕩去!我家怎么就有了你這么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怎么就不知道羞不知道臊啊!”

翠娥聽到爹這樣說，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了。翠娥說大家快來啊。這真是沒有天理公道啊。我怎么就不知道羞了，我偷人了我呀?!翠娥一邊哭一邊拍她自己，拍打土地。葵花把爹往屋里推。穗穗害怕地緊緊攥著爺爺?shù)暮笠聰[，躲在爺爺身后。

院子里聚會一樣，村里年輕的年老的，小孩子，都來葵花院里了。有幾個女人在拉翠娥。翠娥說她今兒個不走。不把家里牛這件事情說清楚，她不走!她就要看看這牛是不是像他老不死的說的那樣!

葵花走過去?？ㄕf:“今年麥子種上，就把牛賣掉!這牛是分家時候母牛懷上的犢，賣多少錢，三家分!”

翠娥聽了這話，不哭了，從地上一下子爬起來。翠娥說你別在我跟前裝好人。老東西這樣瞎編我，你心里好受是不是?這牛你想獨吞，沒那么容易!今天你總算說了句公道話，你就是不這樣說，我也不怕你!翠娥說著，揚眼看了一院的人，也不管拉她的人了，扭過身子一跛一跛地出了院門。

葵花看著大嫂出了院門，看著院子里的人一個個走出去。葵花扶著爹回到屋里。葵花聽見爹長一聲短一聲，像貓打呼嚕。爹看葵花進來，爹說你怎么能允口給她錢呢?以后的日子長著呢，你就信她這樣胡來?

葵花說:“不氣了爹。大嫂多心是應(yīng)該的，我包了別人家的地呢。”

“咳!”

葵花說你就多想想大哥吧。葵花說就當看在大哥的面上，你就不要生氣了!爹今天也把話說重了，要是大哥聽見你罵大嫂的話，大哥會怎么想?她是你大兒媳婦啊。

我的大兒媳婦!我的兒子都不聽使喚了，我還要兒媳婦!爹說著把臉別過去。

葵花當然不想賣了小牛?？煽偛荒茏尨笊┰贋樾∨眙[了。爹年歲大了?？ㄏ胩镔F是不會來學掌犁，就算他學會了，用牛耕也真是太慢了。葵花這樣想，她不是只想她那塊地，她在想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ㄏ胍粋€田貴要耕那么多的地，到何年何月啊。這年，葵花家的地，多一半是葵花叫來打地機。這兩年，也只有他們家用牛耕，大家早就用打地機了?？粗仡^跑動的打地機?？ㄏ胨龝_三輪車，這打地機也一定很好開吧?葵花這樣想，心里都有了一片開闊的田地了。那是無垠的田野，她坐在打地機上，在她心中的田野上奔跑。

葵花真的讓爹拉了小牛賣掉。我們這里不說小牛是怎樣拉出去，也不說葵花流了多少眼淚。葵花想她一天天喂養(yǎng)的、才剛學會犁地的小牛，不知道是賣給犁地的人家，還是屠宰場?葵花只要這樣一想，眼淚就涌上來，一直涌上來。她想屠宰場可不說這是她葵花喂大的牛，就不殺掉。就是賣給種地的人家，葵花想也不像她待小牛好。葵花這樣想，是她自己安慰自己。眼下，連她都不要用牛耕地了，誰還來買牛耕地呢?現(xiàn)在，家家種地，全指望打地機。打地機過去，地就松軟了，要牛有什么用呢?小牛一定是賣給屠宰場了?？ㄏ胫男∨，F(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進了屠宰場吧?葵花想她的小牛今天，不，明天是不是就……

葵花想不下去了。

爹回來把賣得的錢交給葵花。爹說一共兩千八。

葵花聽到爹說的話，兩腿抖嗦著，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粗畔洛X轉(zhuǎn)過身，她一把拉住爹，葵花說爹你等等，這錢你給大哥一份，你留一份，我……

“你大哥那邊你給吧。這錢我不能要。”

葵花硬是把分出的錢給了爹。葵花說她話說了，事情一定得照著做。這錢爹一定要收下!她把大哥的一份也給了爹。葵花說給大哥吧。

爹嘆了一口氣，走出門去了。葵花愣愣地望著手里那幾百元錢。

葵花跟田貴鬧上別扭了?？ú唤o田貴做飯?？ㄕf自己能在外打工，還不能自己做飯吃嗎?田貴答應(yīng)葵花種地。田貴不是被葵花不做飯難倒，是這樣有一天沒一天的打工，讓田貴頭疼。田貴這些日子也暗地里打聽豬行情。田貴想起葵花說的養(yǎng)豬。田貴不情愿種地，養(yǎng)豬他還是愿意的。養(yǎng)豬比種地強啊。

當天晚上，田貴問葵花，田貴說咱不種地了，咱養(yǎng)豬。鄰村一家養(yǎng)豬，聽說一年賺十萬八萬的。葵花裝作睡著了。田貴答應(yīng)種地?？ㄕ媸翘吲d了。她有多少話要對田貴說呀。田貴卻說出這些話來?？ㄕf的養(yǎng)豬是為了更好地種地!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沒月的夜晚，外面屋里一樣黑。田貴碰碰葵花，見她不吭聲，田貴說:“聽見沒有啊，我跟你說著話呢?！?/p>

田貴說:“我剛才的話你聽到?jīng)]有?啊?”

葵花說:“什么啊。我剛才正做夢呢。”

田貴說:“你哄誰呢，剛躺下，夢就來了。你的夢坐著火箭啊?這么快!”

“我真是做夢了?！笨ㄕf，“你猜猜，我剛才夢見什么了?你猜猜?”

葵花說著，還真來勁兒了，在炕上坐起來。

屋里一團黑。田貴摸著葵花，拉了她一下。田貴說:“好好的，你坐起來干什么?”

葵花啪地拉亮燈，葵花說:“給你說夢啊。你猜我夢到什么?”

“看你兩眼放光的樣子，你做了黃金夢了?”

葵花說:“你猜得多準啊。我做什么夢你都能猜得這樣準。我真是夢到一地的黃金。那金黃真是鋪天蓋地。田貴，你想象一下，盡力地想，能想多遠就多遠。那是一地的金黃哎。多好的一個夢。我真的夢到了。我就站在這黃燦燦的中間。我站在這中間，顯得是多么小啊。我夢見我站在這一地的黃亮中間。你想到了嗎?那是一地的莊稼，是幾百里地的金黃的麥子。那麥穗啊，沉甸甸地在微風的吹送下，搖啊擺的。還有，這里那里的麥筐，盛滿著黃澄澄麥粒。那麥粒一顆粒一顆粒真大啊，是那樣的喜人……”葵花說著，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拿眼望田貴。葵花說，“只是可惜得很，你不在我的夢里。你如果跟我站一塊，那多好啊。你一定也看見那片金黃，真的也會跟我一樣兩眼放光的?！?/p>

田貴一開始還認真地聽葵花說夢。聽到后來，田貴扭過身子一邊睡了。田貴說:“你這哪里是做夢，是睜著眼睛說夢話。種地!種地!你去種吧，我看你真能夠種出黃金來!”

“現(xiàn)在不就說著種出黃金來了嗎?那吃的糧食不比黃金金貴嗎?”

“不跟你說了，你總是有理?！?/p>

麥收后，葵花跟田貴商量多承包一些麥田。她說現(xiàn)在正是種玉米的時候?，F(xiàn)在咱把地包下來，馬上就能種玉米了。葵花說:“前年承包的那塊地，今年不是就有了大收成?”

“包那么多地，你干得了?”

“我想好了，讓大家來一起干?！?/p>

“現(xiàn)在又不是農(nóng)合社，誰跟你一起干?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說的話人家就聽啊?”

葵花停了好一會兒?？ㄕf:“讓大家一起過好生活，我想這沒有錯。其實，大家不是不愿意種地。哪家都想著家里的糧食堆得多多的。只是眼下種地太不劃算，像我們?nèi)ツ攴N承包來的地，實話說吧，捎帶著就把地種了。種籽一買全買回來，收割機進地里，一下子全收割了。如果我們承包的是連著的大塊地，那不知道又該怎樣儉省，不說別的，就說澆灌。各家那塊地，你今天澆，他明天澆，每開一次機器，水都得走一遍渠道，那渠道拐彎抹角，多長啊，這得浪費多少水啊。如果是大片承包地，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我想著……”

“想什么想!你還管渠道里走多少遍水。你也太會算了?！?/p>

“應(yīng)該算的就是要算。如果一戶少用一度電，我們?nèi)逡?jié)省多少錢?”

田貴好像都懶得跟葵花爭了?？ǜ镔F商量不到一塊兒?？ㄕ业塘?。爹不像田貴那樣犟?？傻f葵花一個女人家，管好自己的家，種好自家的地，就行了。葵花問爹，沒有問到心坎上。她去問村里的干部?？ㄈ柎謇锏臅洝？]有想到書記很好說話。她沒有想到書記聽了葵花的想法，很高興。書記看著葵花，一直看著葵花把話說完。書記說葵花說的是好事情。書記說其實有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搞這樣的集體耕種試驗。書記說如果葵花真能像她說的那樣帶領(lǐng)大家種好全村的莊稼，村里的婦女主任就讓葵花當。

田貴可不想讓葵花尋書記。田貴對葵花說，你一個女人出頭露面找人家村書記。你找人家做什么。村里的地總歸是大家的，村里人種不好莊稼，礙你什么事?人家不種田，你身上疼啊。葵花正在擦桌子，葵花聽田貴這么說，生氣了，順手就把擦桌子的毛巾照著田貴扔過去。葵花說你怎么越來越會罵人呢。你罵人怎么還轉(zhuǎn)彎抹角地想著罵呢?誰身上疼了?你才身上疼。你懶得不想種地，你才身上疼。

這天，葵花家里來了一個中年女人?？ㄇ澳瓿邪木褪撬业耐恋?。當年他們家跟葵花說好，葵花種他們家的地，每年只要交了他們家的農(nóng)業(yè)稅。現(xiàn)在，這家土地的主人來了。這是順順媳婦。順順媳婦坐在葵花的炕沿上。她說聽人說了，從今年開始，農(nóng)民不交農(nóng)業(yè)稅了。她說其實她家的地還是好地，只是家里人懶得種。

葵花笑著說，這兩天，她正打算過去跟他們商量。如果他們愿意，是不是跟她合作經(jīng)營?葵花說至于怎么合作，現(xiàn)在她也還說不好。

來人趕緊說她不是這個意思。她說他爸跟倆小子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留她一個人，她一個人哪里干得了這些農(nóng)活……她是說是不是把每年上交的那些稅給他們家?

葵花正在洗碗。她聽了這樣的話，手停了一下。葵花說實話說吧，今年，那塊地是豐收了。嫂子別說只要給國家上交的那一點點稅糧，就是把你們家地里收的所有麥子全要走，她也答應(yīng)?？蓢医o農(nóng)民這么好的政策，是要讓我們農(nóng)民更好地種莊稼。如果國家免了我們的農(nóng)業(yè)稅，我們就更安心坐在家里，隨便地怎么荒蕪，那我們這么多的人天天吃什么?把泥吃了嗎，把土圪瘩吃了嗎?

順順媳婦聽了葵花的話，臉拉下來了。順順媳婦說葵花你給不給麥子是一回事，怎么教訓起人來了呢?我那么好的麥田給你種了兩年，麥粒我沒見一顆，倒聽你一頓數(shù)落了……

順順媳婦撅著屁股一邊說，一邊變臉作勢地走了出去。

葵花把鄰近她家地的幾家全跑遍了。葵花問他們家的地是不是要承包給她。葵花先商量一兩家莊稼種得很好的人家。村里囤囤家和滿水家的地年年好莊稼。囤囤媳婦跟葵花很說得來的。囤囤媳婦說說笑笑的活潑又開朗。她聽了葵花的話，想著有道理。囤囤媳婦說如果葵花早這樣想就好了。大家跟著多收一些。囤囤媳婦還鼓勵葵花，囤囤媳婦說葵花照著你的想法做，不管有多少人同意你的想法，她總歸站第一?？犃硕诙谙眿D的話，心里踏實了許多。她又跑了滿水家。滿水媳婦聽了有些遲疑。她說等滿水回來，他們再商量商量。

葵花想到大哥大嫂?？ㄏ肱芰舜蟀氪?，她不能把大哥家落下了?？ㄔ诖蟾玳T前站了站，還是抬步跨進大哥家的門?？ㄗ哌M大哥家，見到大嫂翠娥?？ò阉诟骷艺f的話一樣說給翠娥聽?？ㄕf已經(jīng)有七八家同意把地放在一塊種。這樣大家都豐收。翠娥聽了，不愿意。翠娥說她跟田柱能過得了自個兒的光景。翠娥說別說那塊地還能收幾顆糧食，就是不種，田柱賺的那點兒錢，也餓不著她。

這年麥收，葵花把賣糧食得的錢湊起來，買了一臺打地機。這年，葵花種了五十畝玉米地，也不是葵花一人種，是葵花爭取了八九個愿意種地的女人。她們天天勞動在這五十多畝的玉米田里。囤囤媳婦不用說是隊伍里的一員。囤囤媳婦說一個人種也是種，大家在一起種地更熱鬧。滿水媳婦也參加進來了。不過，滿水媳婦參加進來的田畝不算多，只是他們家一少半。滿水媳婦小心地問葵花這樣行不行?葵花說當然能行。多投入多分，少投入少分。葵花說我們大家一塊兒試驗，如果這樣種田，大家獲利，還怕你不把你們家全部的地加進來嗎?

一開始，這些個女人還是有些偏心。她們還是奔著她們各自的那塊地。撒肥的時候，播種的時候，她們各自仔細著她們家的地肥撒得薄還是厚，仔細著她們家的地田的禾苗稠還是稀。后來，到了間苗、鋤草的時候，大家在一起，不管給誰家干活，都負責任。這年的玉米收下來，她們大家分。這大片玉米有哪一塊長勢次些，關(guān)系到她們每個人的利益?？ê芨吲d能這樣一起種地。她真是沒有想到村里還是有這么些人喜歡種地。

這幾家女人里頭，有兩三家是聽葵花說把她們的地放在一塊兒種，不用掏錢。如果她們出工，還給她們工錢。她們這才把土地加入進來，才來干活的。她們說男人出去上班還不是為了賺錢?她們在家門口就把錢賺了。她們說這樣比窩在家里好多了。她們說這一天窩在家里都窩出病來了。還有一兩家只把地投進來，家里沒有人出來干活。村長家的地就加進來了?？纱彘L家里沒人來干活。地里的女人說村長家當然沒有人來干活了。村長的兒子兒媳婦都在外工作呢。讓村長來地里干活嗎?讓村長的老婆來地里干活嗎?

還有一兩家的情況是他們家連家都搬到外地了。家里就只有兩個老人。他們家在外地都有十個年頭了。他們家的地前兩年老人還給種。這兩年，老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們家的地也一年不如一年了?？ㄈニ麄兗?，兩個老人當即答應(yīng)給葵花種了?？]有想到倆老人會這么痛快就答應(yīng)把地給她種。葵花說一年收成下來，大家多少，他老人家就多少。老人對葵花說，讓葵花放心種，葵花儲備了那么多的土肥，能不把莊稼種好嗎!老人說一年收成下來，給他們多少都行，總比地荒在那里強。倆老人看著葵花，看不夠似的。倆老人說家里有這么個媳婦真是福氣啊。像他老兩口，連個媳婦孩子的面都見不上。老人說著話眼里就有了淚。

葵花天天跟著女人們跑地。田貴看著葵花還真集中起人去種地。他嘴上不說，心里不為葵花種地感到別扭了。田貴看著葵花每天都像上足勁的鐘表，他在心里都有點羨慕了。

在田貴靜靜想著這些事兒的時候，葵花帶著七八個女人在田間施肥。那玉米秧苗，一棵棵長成小樹一樣了。那根兒牢牢地扎進泥土里，那肥厚的葉子黑油油地張開著，像笑起來的碩大的嘴巴。禾苗的生長鼓勵著種田的這些個女人們。她們每個人的肩頭都扛著一個塑料袋。那塑料袋里頭是黑土糞。她們不像以前用鋤鏟出坑來，然后把肥料放進去。那肥是白亮亮的化肥。而葵花們施的是黑土肥?？ㄕf她這兩年就是用這法子把土肥糞撒到玉米根子底下。囤囤媳婦一聽葵花說，先就興奮起來了。囤囤媳婦說還是葵花有辦法?？ㄟ@樣做是為了不損玉米葉子。玉米棵子的勁氣這時候都在玉米葉子上呢，葵花怕打壞了玉米葉子。我看就這樣干。囤囤媳婦說著從葵花抱來的塑料袋堆上拾起一個，去裝糞。有兩個年輕一點兒的女人，她們咧著嘴，怕臟了衣服。葵花拿出好幾個厚布片，葵花說她早想好了的，哪里會讓糞沾在我們身上啊?？ㄕf的這句實在話也真是太逗人了，大家一塊兒笑了，有的拿鍬，有的拿塑料袋。玉米地里是來來去去的人影兒，她們弓著脊背，行走在玉米葉子搭著的網(wǎng)絡(luò)里。她們小心地走路，小心地彎腰在每一棵玉米根下面。她們一回回把糞背進去。她們額頭上的汗水滴下來，滴進厚厚的泥土里，不見了。她們顧不得找尋她們的汗水，過不了多少日子，她們會在這厚厚的泥土地上收獲她們金燦燦的莊稼。就是這片土地，從它的里面，會生長出多少金子一樣的玉米粒啊!

葵花一邊種田，一邊想這五十多畝田，可是成片的一大塊啊。葵花從報紙上知道各地集體種田，得請人耕田整地，得請人指導播種，還得請人給莊稼醫(yī)病。就像給人看病一樣給莊稼看病?？ㄏ胨荒馨匆郧暗睦下纷臃N莊稼，要掌握種田知識，學習種田的先進技術(shù)?？ㄈフ抑?，她說她想在農(nóng)閑季節(jié)請人來村里給村里人上上課?？ㄕf她想把以前廢棄的小學校打掃出來，當上課的場地。支書答應(yīng)了葵花。支書還把葵花送出門。支書把葵花送出來，支書說以后種地遇到問題，只管提出來。

葵花聽了支書的話，是高興的，或者還能說是溫暖的?？ɑ厣硗驹谀抢锏纳碛?，都有些感動。不過，這些都沒在月色里了?？床磺逯谋砬椤Ｋ豢匆娭吒叩膫€子，站在那里，好像還朝她揮了一下手。

葵花把那所小學校打掃干凈，請了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來講課。小學校門口院里站了很多人。女人多，但女人的堆伙里也蹲著幾個男人。后來，那幾個男人，在女人們的哄笑聲中，站起來，轉(zhuǎn)身走遠了。村里女人都覺得種田沒出息了，男人們哪里還要來聽講什么種田技術(shù)?女人們在一塊嘰咕，不是拿男人來聽課說事。她們是在嘰咕那個講課的大學生。講課的大學生個子不高，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女人們這里一伙那里一堆，她們有的也不是來聽什么技術(shù)課。她們閑著也是閑著，便來湊熱鬧。以往，在人們閑下來的日子，村里還來個耍猴玩雜技什么的，那樣一村人能看個稀奇，村里也紅火熱鬧些。現(xiàn)在，村里整天靜悄悄的，都沒個雞鳴狗叫聲。這天，村里人聽說葵花請來人講種麥子種玉米，大家就都來看。大家知道是葵花請來的技術(shù)人。這里頭當然也還有一部分女人，是懷了一些想法來的。她們到地頭看見在葵花帶領(lǐng)下那大片的農(nóng)田了。小學校門口的人越來越多，婆婆老漢小孩子都來看熱鬧。村里人說農(nóng)村人種了一輩子地了，誰還要學習種地啊?種地還要學習啊?她們說著，脖子伸長了。她們說就那么個嫩娃娃啊?我們種地時候，他還在吃奶呢，他能講什么讓我們聽啊?大家聽這樣議論，大聲地笑起來。葵花的大嫂也在女人伙里面。她瘸著的那只腳，腳尖點著地，伸長了脖子也在看。大嫂沒有跟著大家一塊兒笑，她的神色嚴肅一些，眉有一點兒皺，好像想著什么心事兒。

這是一個打掃干凈的教室。教室中間是空地。這樣一看，就不像是一間教室，倒像是一間空房子?？墒?，這里有現(xiàn)成的黑板，黑板被寫壞了，這里那里坑坑洼洼，一小點兒一小點兒的。這個教室里頭的桌子很多不見了。留下很少的幾張不是缺角就是短腿兒，葵花把它靠后頭墻角放著了，留下來一張好一點兒的桌子，當作講臺?？ò呀淌抑虚g空出來，放了幾排小板凳。地掃得很干凈，磚鋪的地板上，有剛剛灑過的水痕。

現(xiàn)在還沒有開講，大學生坐在講桌旁的一個凳子上面，在很快地翻一本書。翻了半天，抬頭，扶了一下眼鏡，看著門口涌著的人群。大學生說話了。他說:“進來啊。你們進來坐啊?！?/p>

門口堵著的人，聽大學生這樣說，哈哈地大笑著，一邊笑，一邊有些松動，那是有一個兩個的年輕姑娘擠著跳出去了。這樣的笑讓大學生不好意思了。他的臉上有了紅暈。這有點兒像相親。相親就是這樣的場面。一伙人堵在一家門口，想看里面相親的人，又不好意思進去。她們就在門口堵著。屋里一有人說話，不管說的是什么。大家伙兒都樂，都哈哈大笑。其實他們也不知道笑什么，他們好像不是笑誰，是那種氣氛讓他們笑起來了。

大學生以為自己講錯了話，他想了一下，他沒說什么錯話啊，大學生又說:進來啊，不進來站在門口做什么。

大伙兒笑得比剛才更歡了。這一回，堵在門口的人一下子走得只剩三個兩個了。那三個兩個也突然在門口消失了。門口一下子空出來，像張開著一個大嘴巴，也笑嘻嘻的了。

剛才走了的那些人中間，有一個是田柱?？匆姶蟾绲纳碛伴W了一下，跟著那幾個人走遠了。這讓葵花想起到大哥家見過大嫂后，不幾天碰上大哥那一回。他們打了個對面，說過話，葵花看大哥想對她說什么，可大哥嘴巴張了張，趕緊走開了?？ɑ貋磉€給田貴說起大哥。田貴想了想，田貴說現(xiàn)在工廠里的活路越來越難找了，怕是大哥近來又沒活路做。

葵花是有自己的想法。她在小學校看見大哥遠去的背影。葵花的想法就有些堅定了。葵花想讓大哥跟她一起種田?？ㄏ氪蟾绶N地還是有一些經(jīng)驗的。

那天，大學生課講得很好的，還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底下坐著的除了囤囤媳婦她們七八個，還有些年輕人，教室后排靠墻還蹲了幾個老漢?？ǖ褪抢镱^一個。他們一邊哈著煙，一邊聽大學生站在講臺上說呀說。他們還看見大學生在黑板上畫出玉米粒的模樣。老漢們不說話，嘴巴里連連哈出煙來。囤囤媳婦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她們說這個年輕人不但會講還會畫哩。囤囤媳婦手里還握著個本子，她照著黑板把大學生畫在黑板上的圖，扭扭歪歪地畫在她的本子上?？ㄒ矌еP和本子。那天，村支書也來了。大學生講完課，村支書上講臺講了話。村支書說是葵花帶動了我們大家種地。村支書說他到葵花承包的莊稼地里看了，那里一大片綠汪汪的。現(xiàn)在，種莊稼的人少了，大家都嫌種莊稼不賺錢。可越是這個時候越能顯出種莊稼人的精神來。我們農(nóng)民就是種莊稼。種地是我們莊稼人的本分。我們村里的葵花不但種好自己家的地，還組織大家成塊播種。這是什么?這是改革?；ㄙM少勞力種大田，花費小資本種大田。這叫什么?這叫節(jié)約種田。囤囤媳婦帶頭鼓起了掌。大家便一起鼓起掌來。教室里又擁滿了人。教室門口又給堵了個嚴實。支書講到最后，支書說給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村里正準備買一臺收割機，保證明年麥收，大家能看到用咱自己的收割機收割麥子。

大家又一齊拍手。掌聲一直送書記走下講臺，把支書送出學校的院門。

葵花沒有想到支書會給她這么好的評價。什么改革，什么節(jié)約種田。他還貸款為村里買收割機，這是大鼓舞啊!支書要貸款買收割機。這件事情，葵花今天也是頭一次聽說呢。葵花真的很激動。她望著支書走去的背影，她嘴巴半張那兒，望著他緩緩地走下講臺，緩緩地向前邁動著的步子，一直望著他從門口消失……

但村里人聽了支書講的一番話可不像葵花想的那樣。村里人說支書咋就把葵花說得那么好呢?你沒聽說吧，葵花去支書家可不是一回兩回了。她白天去，晚上也去啊。你沒聽說嗎?葵花在月夜里從支書家里走出來，支書送出葵花，還朝著葵花揮手。支書揮完手，還站在那里，一直看葵花走得沒影子了，才回去的。你沒聽剛才支書講葵花，那口氣，真是把人都給聽化了的呀。你聽見了吧?村里貸款買收割機!村里誰家把莊稼當一回事兒呀。村里買收割機還不是為葵花組織起來的大片地買的嗎?用一村人的錢來討好一個人。還是村里的支書呢!

“支書當這么多年，可是沒聽說過支書閑話的?！?/p>

“那你也得看是誰啊。田貴娶的那是媳婦呀?那是人精!她來到這個村就沒個消停。支書咋了，支書也是人，是男人。別看他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一副清高的模樣，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你看看他看葵花的樣子，他看他老婆也沒有那么酸!

這樣湊著伙說話的女人里頭就有田柱的媳婦。田柱媳婦聽到這樣的議論，嘴一撇，臉上有了笑意了。田柱媳婦回到家，把聽來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田柱。田柱似乎睡著了。田柱在家待了差不多十天光景了，沒有活干，就在家里睡悶覺。比起打工，田柱其實更想種地。田柱天天尋打工，其實在田柱心里頭，種地比打工踏實。特別是田柱看到葵花帶一幫人下地勞動。田柱在葵花種的那大片莊稼地里看了好幾回。那里的莊稼，一掃這些年的不景氣。現(xiàn)在，那里的莊稼一年比一年好。田柱喜歡看地里的莊稼。

現(xiàn)在，葵花把地拾掇起來，種得這樣好。這讓田柱從心里頭敬重葵花。田柱真的都想加入葵花種地的隊伍?？墒牵镏鶎ㄕf不出口?？◣ш牭娜桥?，田柱也參加進去像什么話。還有就是田柱不好意思對葵花張那個口。多的不說，就說葵花來他家要他們那兩畝地。如果田柱在家，可不全給了葵花讓葵花種?可田柱偏偏就沒在家。田柱看一眼他的媳婦。這個跟他一塊過光景的翠娥，她也是女人，怎么就沒有人家葵花一半兒呢?翠娥不能看田柱在家里歇。翠娥這幾天都開始罵田柱懶了。翠娥說你睜眼看看一村男人哪個像你天天歇在家里沒活干?你是死人啊，你天天歇在家沒活干?!

田柱真想起來扇她一個大嘴巴。可田柱忍著。

葵花動員承包莊稼地那兩天，田柱在路上碰上葵花。田柱想說讓葵花把他們家那兩畝地也承包進去。田柱想說他最想種地了，也把他加入到種地的隊伍里，讓他也跟著種地吧。田柱聽說葵花這里工資不按月給，是按天給。像施肥那幾天，女人們干一天，五十塊呢。

田柱在家歇著。田柱天天挨媳婦罵。

一天早上，田柱說:“我想我還是種地吧?！?/p>

翠娥看了田柱好半天，一腳跳到田柱跟前，揚手擰著田柱的耳朵。翠娥說就只有你才說這樣的渾話。我真是跟你沒法過了。我說你田柱這是故意跟我作對啊。翠娥跳著腳，沒有把田柱的耳朵揪下來，便一腳跳到衣服柜前，胡亂地從柜子里往外拉自己的衣服。她說她要走，這個家她是不能待了。田柱你就一個人過光景吧。田柱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翠娥收拾了半天衣服，看一眼田柱。田柱還在炕頭上不挪不動地坐著呢。翠娥氣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她說她的命怎么這么苦啊，嫁個男人怎么就偏偏來跟她作對呀。翠娥這回可是真?zhèn)牧耍薜帽翘檠蹨I的。

田柱下炕向外頭走。田柱出了門。田柱這天膽子大了一些了。他在媳婦面前有了一次小小的勝利。田柱心里暗暗高興。他一路走，他的倆胳膊背著，棉褂子的兩角呼呼閃閃。他要種地，這話他總算說出來了?？蛇@話他還得再說一遍。是說給葵花。田柱想好了，他不怕難為情。農(nóng)民本來就是種地，他有啥難為情?

喜鵲站在干巴巴的樹梢頭，搖著晃著，喳喳兩聲，又喳喳兩聲。大哥走進田貴家，看見正在掃院的葵花。大哥站了一下，但很快又往屋里走。大哥在一張板凳上坐下，大哥看見急忙跑進來的葵花，大哥像跟人喊架似的，他說他也把地拿出來，跟葵花的承包地放一塊兒種。

葵花看著大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哥說到他要種地，說到最后，那眼神看著葵花，都像是在請求?？ǜ吲d地點著頭?？ㄕf她早想讓大哥來幫幫她?？ㄕf著坐下來，跟大哥說了半天種地?？▎柎蟾邕@年種麥子全部費用加一塊兒多少錢?大哥說了個數(shù)。

大哥走了?？▽μ镔F說她還得找書記商量。田貴就反對葵花提書記。田貴說你種地老找他有什么好說?

葵花也急。葵花說剛才大哥說了，他兩畝地花的那些費用，夠咱種四畝地的了。我得跟書記說說，讓村里開個會，如果全村都這樣種，地不但種得好，還要省好多錢呢。

田貴說又是省錢，省省省!這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村里什么人啊!

葵花不聽田貴說，葵花換了件衣服，只顧跨出門，走遠了。

村里開大會。村長也在。來的人稀稀拉拉的，他們是老人，是女人，也有男人。他們這里一幫，那里一伙。書記村長看著臺下來的那些個人，對看了一眼。村長說了幾句話，說今天書記要給大家說說種地的事。其實這事情大家在私下也可以相互鼓動起來。眼下大家都知道打工比種地收入多，都愿意打工，不愿意種地?？纱蠹叶既ゴ蚬ふl來種地呢?我們村葵花做得就很好。她這幾年組織大家來種地，搞得很好嘛。好事情，我們大家就發(fā)揚?，F(xiàn)在由書記來給大家講話。

書記講了很多。書記說現(xiàn)在勞動力在漲價，機用油在漲價。耕地卻越來越機械化了。成塊種地相對地就要節(jié)約得多。開會的男人女人不等書記把話講完，就在下面悄悄議論了。他們說原來一畝地的化肥能種二三畝莊稼啊。他們說，眼下糧食漲價，田貴悄悄的在家里積攢了這幾年的糧食要賣很多錢吧?這些人說著說著越說越遠了。他們說村里書記喝了迷魂湯了，向著葵花說話呢。這不是明明讓葵花當?shù)刂鲉?像以前一樣的，我們大家都交出地，讓葵花來種!

有聽得認真一些的，他轉(zhuǎn)過頭來攔住說話的人。他說你們別嚷嚷了，現(xiàn)在是聽人家書記說話還是聽你們說話?書記講了大半天，說葵花這種地模式得在全村大力推廣，讓更多的地加入到葵花的大片土地中，讓更多的人去種地。書記說到最后，扭頭看村長，問村長還有沒有話要說?村長擺擺手。書記這里那里瞅葵花。書記終于看見葵花了，他問葵花是不是有話要說?

葵花說她還真是有兩句話要說。

葵花剛站起來。她看見爹“呼”地站起來，背了手，直著腰，走出了會場。葵花看見了，但這并沒有打斷她要講話的思路?？ㄖv她這兩年種地的經(jīng)驗和感受。她說大片種莊稼真的比一家一戶種要經(jīng)濟，這經(jīng)濟不只是省錢還省勞力。往常莊稼非得男人種，現(xiàn)在女人也能把地種好?？ㄕf她看報紙了，國際糧價在提升，美國農(nóng)民都在拾荒種地呢。我們能把我們好好的土地荒那兒不管嗎?葵花這樣一說，底下坐著的人靜了一會兒，一下子嗡聲大起來了。不知道他們在說一些什么，聽起來有些激動。葵花忽然聽到哪里一拍，很快有掌聲啪啪啪地響起來?？ú恢浪@樣說，會有掌聲。會后，囤囤媳婦在葵花背上打了一下，說葵花沒想到你還是個演說家哩，你剛才那一說，把底下的人一下子拉回到南泥灣開荒種地了。

葵花跟囤囤媳婦一路說笑著。囤囤媳婦說葵花你咋就知道那么多?你教教我們，也讓我們開開眼?？ㄕf報紙上說的可多了。你一看心里就亮堂了。囤囤媳婦說你是個精明人，一看就亮堂，我們連報紙都不知道橫豎的，只怕越看越糊涂。她們一路說著，到了葵花家門口，囤囤媳婦還要跟葵花說笑，聽見葵花爹可著嗓子“咳”了一聲，她們看見葵花爹從屋里走出來。囤囤媳婦吐了一下舌頭，她跟葵花小聲說了兩句話，拐了一個彎，回她家了?？◤拈T外進來。她剛要問爹，卻見爹扭頭快步走回他的屋里了?？粗镔F從爹房里出來了，看也不看她，一扭頭回到他們的屋里?？ㄒ部觳阶哌M了屋。她看見田貴臉上有些顏色。這天晚上，田貴跟葵花鬧了一夜。田貴說葵花這樣下去，這個家真是沒辦法過了?？粗镔F，葵花說你說這個家怎么個沒辦法過?田貴說老百姓從來就是各掃門前雪，過好自家的光景，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做什么?你還要管人家全村人的事情。全村人的事情是你管的嗎?你管得了嗎?你一個女人家，除了能惹出閑話來，還能做什么!葵花聽了這話生氣了，葵花說我惹出什么閑話來了?女人為啥就不能管管村里的事情?你這樣說，村里種地的事情我還管定了。我就要搞合作種地，我還要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田貴看著葵花，他的臉都成豬肝子色了。他看葵花倔著的臉，他猛地抬起胳膊指著黑洞洞外面，他說:“這個家真是放不下你了，你給我走!”

葵花看著田貴的樣子，聽著田貴這樣說話。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有像田貴那樣喊著說話，葵花向田貴跟前走了一步，葵花幾乎像說悄悄話一樣對著田貴的臉，葵花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讓我走!我說田貴你真是想錯了。我走，我想說要走，你走!”

“你再說一遍!”

“我就說了，要走你走!你走!”

“啪”的一聲，葵花的臉上一下子火燒火燙的。葵花感到她站在那里生了根似的。好半天，她覺得意識一點點在她的身上恢復(fù)。她把看著田貴的雙眼從他的臉上慢慢移開，移開到屋里的這里那里。她感到熱乎乎的眼淚往下淌，一直都淌到腳底了。但葵花悄然無息地從田貴面前走開，她不愿意讓田貴看到她流淚。她悄然無息地上炕，悄然無息地躺下來。

第二天，葵花把莊稼地里的井房收拾起來。這間井房平時她們常來的。在這里歇涼。這天，這個井房在她們眼里煥然一新。井房里頭的墻壁用報紙全糊了。井房里頭多了一張鋼絲床和一張學生課桌。床上一床薄被，桌上一個暖瓶。女人們笑葵花這是要到地里安營扎寨?？ㄕf還真是讓她們給說對了。她早想來這里看地里的玉米了。你看那一顆顆玉米真是棒槌似的，前天就有一行被人給掰了。幾個女人聽了，個個氣憤，她們說這是哪個耗子做的事情?他們偷吃也不怕害牙疼的。囤囤媳婦說，不行，如果是這樣，大家輪流在這里看護，今天她先給葵花做個伴。

八月的夜色，清亮亮的。深藍色的夜空中，掛著一張快要滿的圓月，月亮的周圍，有一抹黃色的暈圈。近近遠遠的星星，一閃一閃。這天夜里，田貴的心總也安靜不下來。他做錯事情了。他昨晚那一掌下去，他就知道他錯了。天一亮，她看見葵花搬了床搬了被子，又提了一個暖瓶，他看著葵花這樣做，他想攔住葵花，他想對葵花說他錯了?？商镔F說不出口。他知道葵花去了地里的井房了。田貴看到爹給他使眼色讓他攔住葵花。田貴看見了，就當沒看見。他在生爹的氣。如果不是爹給他這樣那樣地叨叨，他怎么會那么沖，怎么會伸手打葵花呢?現(xiàn)在葵花要走了，田貴不敢上去攔她。在田貴眼里，老老少少的女人，哪個不是一鬧架就撒潑啊。跳井上吊都有啊。最少也是回娘家。昨天，田貴打完葵花心里一直擔心怕葵花回她娘家。女人鬧架回娘家，在娘家住下來，那麻煩可就大了，做丈夫的是要上門聽丈母娘數(shù)落的，人家娘家兄弟也要跟他理論。田貴害怕葵花回娘家，只房子一件事情，田貴就不知道該怎么排解。葵花這兩年跟他過的是什么光景，別人不清楚，田貴心里還不清楚?田貴這樣一想，他真是恨他昨天晚上糊涂腦子聽爹瞎叨叨?？墒?，葵花昨晚安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沒事一樣，上地頭了。她一點兒也沒有回娘家的意思?？商镔F又為葵花要去井房難住了。他看著葵花進進出出，他看著葵花，一聲也吭不出來?？ㄖ还茏鲎约旱??？ǖ难劬τ行﹥耗[，田貴看著，心里滋啦滋啦地疼?？粗ㄍ浦孕熊囘h去的背影，他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夜深了，田貴乘著夜色向井房走。他離遠看見井房里的燈光。這是多年的井房了。田貴小時候在井房里玩兒過，長大了，來井房排隊澆地，開閘關(guān)閘?？墒牵麖膩頉]有一次像今晚上看這個井房有感情。那里頭有他媳婦葵花。昨晚，爹回來對田貴說支書怎樣怎樣地說葵花好哩，葵花都開始講上話咧。田貴一聽就火了，田貴心想一村人的莊稼種不種你葵花真就那么上心?你不講那個話就餓了你了?就活不成?當晚，田貴看見葵花眼里就有了火星，就打了葵花?，F(xiàn)在，田貴想起這些。田貴真是六神無主。他當時是一下子解了氣，可這在他心里打了一個結(jié)，在葵花心里打了一個結(jié)。不管村里怎么說，他不相信葵花會像他們想象中那樣子。

井房一點點地近了，田貴聽到里面在說話。田貴一愣，忽然從里面響起嘎嘎的笑聲，那是囤囤媳婦。田貴提著的心放下來。田貴想囤囤媳婦可是個熱心腸。田貴想他還是回吧。田貴只這樣想了一下，還是在井房門外面蹲下來。晚上的夜，涼涼的。這里多靜啊，到處是蟲子的鳴聲。囤囤媳婦講幾句，笑一回。囤囤媳婦說你家男人田貴看著像個書生，身上衣服也總是干干凈凈。我家囤囤豬一樣的，如果田貴像他，你早踹他下炕了。囤囤媳婦說著又笑了一回。田貴聽著，只聽得囤囤媳婦這樣說那樣說，笑得一大片，聽不見葵花的聲音。田貴多想聽葵花也像囤囤媳婦那樣大聲嘎嘎地笑啊。他聽到囤囤媳婦跟自己媳婦葵花講她跟男人囤囤鬧架。囤囤媳婦說你家田貴也才打了你一巴掌，我家那死囤囤跟我鬧起來，是手打腳踢呢。我跟他鬧一架，身上常常這里那里青一塊紫一塊的。你還是比我年輕，過兩年你就知道了，男人打女人那不算事。男人跟女人一塊過光景不打架那日子真是寡淡得沒法過了。囤囤媳婦歇了歇，囤囤媳婦說你看你，我說了一晚上了，嘴巴都說得沒了唾沫，你怎么還是一直兒抹淚呢?照你這樣，還不把一個活人給哭死了。你平日里讀書看報的，懂得比我們多。我說你還真跟田貴記仇啊。田貴聽著，心里一涼。這時，井房的木板門“吱呀”一聲，一綹光剛透出來，囤囤媳婦從門里閃出來了。田貴躲不及，半站著，不知道該站起來走還是接著蹲下。就在田貴遲疑之間，囤囤媳婦“娘呀”一聲驚叫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樍艘惶?，喊著囤囤媳婦一腳跳下床，她的頭腦里想到狼想到狐貍。她一腳跳到囤囤媳婦跟前，一把扶起囤囤媳婦，她說怎么了，你怎么了?這時候，葵花看見了田貴。囤囤媳婦也看見是田貴。囤囤媳婦這一倒，身上披著的外衣掛在膀尖上。囤囤媳婦把膀尖上的衣服一把拉下來，在田貴的腿上抽了一下，囤囤媳婦說死田貴你嚇死我了，你真是要把我嚇死啊。你來看媳婦就敲門，你守在門外做什么呀!你犯神經(jīng)啊!囤囤媳婦這樣說，在平常，要笑倒多少人啊，可田貴望著葵花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想笑一下，卻見葵花一扭身回井房里頭了。囤囤媳婦也不管他們，下了井房前的高臺，鉆進玉米地里解手去了。

囤囤媳婦回來，看田貴低著頭蹲在井房門里?？ㄗ诖采喜徽f話。囤囤媳婦說她走了，囤囤媳婦說有話你們好好說，可別吵起來啊。囤囤媳婦說著話只管回家了。那個夜晚，田貴不知道都給葵花說了什么，田貴怕是沒羞沒臊地把多年說不出口的話全說出來了吧……那個夜晚，田貴總算說得葵花跟著他回了家。

這年秋天，玉米大豐收。順順媳婦把地又送回來了。她來見葵花，她說還是葵花種地種出樣子來了。你看今年玉米收成多好!葵花看見順順媳婦進了院子，忘了順順媳婦上次來家里的不好了。葵花說馬上就要成立合作社，如果她愿意，她入多少股都行的。順順媳婦歡喜地拍著手說，這回她把她的地全交給葵花了。葵花笑了。她想村里又會多出一塊好莊稼來。

今年玉米的收成讓大家歡喜，囤囤媳婦說這年秋季她把該得的分成拿回家，囤囤真是都不相信。囤囤說像這樣一年種地下來，收入也不少。囤囤說田貴媳婦給咱村里辦了一件大好事，男人在外頭打工賺錢，女人在家里種地，這叫什么，這叫新時代的牛郎織女。囤囤媳婦說著，哈哈大笑了。有人就拍一把囤囤媳婦，那人說你男人說的也不對，現(xiàn)在男的還是牛郎嗎?那都是公(工)郎了。囤囤媳婦也笑，囤囤媳婦說，郎不是公的還是母的啊。說得大家一齊笑了。

春節(jié)剛過，田貴家里開始蓋新房了。

村里收割機買回來了。今年收割麥子就不用排隊等外地來的收割機。現(xiàn)在，村里的地集中起來了。田野里到處好莊稼，平展展的。村里的女人們都來種地了。田柱媳婦翠娥也參加進來。春節(jié)過后，地里這里那里都是鋤田的女人，很遠就能聽到田里的說笑聲。她們說這鋤地可比打麻將好得多，打麻將真是把身子都坐硬了，你看這鋤地鋤得滿身的筋骨都活動開了。這鋤頭都快比得上城里的鍛煉器材了。這樣的玩笑話說得一地的女人哈哈大笑?？ㄕf，只要我們守好我們的地，種好我們的莊嫁，我們還怕沒有健身器材嗎?我們會一樣住城里的樓房，我們會像城里人一樣生活。

“我們也跟城里女人一樣跟著男人街頭亂逛嗎?”

大家聽了，一伙先笑開了。一個說:“這個也說嗎?那我們是不是也跟自己男人一塊兒洗澡?”大家的笑聲更響亮了。

麥子熟了，田野里一片歡騰。金黃的麥粒成堆成堆地倒在田地間鋪好的塑料布上，那金黃的麥堆越長越高?？ㄕ驹谔镆袄?，看著黃燦燦的麥堆，她想起那個晚上，想起那個晚上做過的夢……葵花這樣想，看著正歡快地忙碌著的大哥，歡快地把收割機倉里的麥粒往下扒。那澄黃的麥粒，從他的手里飛出來，一股一股地猛烈地飛濺出來，水流一樣地，流進鋪好在田間的塑料布上了。那一塊塑料布上的澄黃，很快地往上冒，很快又是一個黃燦燦的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