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淮水即淮河之源?；此蛲┌厣搅P谷出，經(jīng)群山林莽，繞蒼松翠柏，自水簾洞來，一路搖頭擺尾的，不一會兒就路過我家門口。洄水在那兒一彎，闊五百米，宛如一條銀色綾帶，由南向北往那兒一橫，便以河劃開了湖北、河南的地界。界限分明是有了，可那些守一方土飲一河水的人們，仿佛不以為就此有了阻隔，依然沿襲老輩人習(xí)慣，頻繁走動，相互嫁娶。淮水兩旁，地不揀上下，人不分東西，隨意耕種兩岸收割。無論東部湖北山寨抑或西岸河南人家，早晚一地住得煩了，便糧食一挑，攜了老小，過河即到對岸立戶。山里有的是椽檁和茅草，三下五去二便落成幾間新屋，嵌上花格窗欞，空氣通暢，冬暖夏涼。山里地方的小官們，不講村寨地域，不存戶籍觀念，只認(rèn)那淮水，凡飲一河水的人家即鄉(xiāng)親。鄉(xiāng)親鄉(xiāng)親，鄉(xiāng)里水親土親，無論誰家搬來誰家遷走，沒有手續(xù)，更不用請客送禮，只需招呼一聲，來則當(dāng)來，走則即走，權(quán)當(dāng)串門走個親戚罷了。

父母去忙他們的事業(yè)，我出生七個月便被送姥家撫養(yǎng)，所以我喝著淮水長大，長大了就在淮河岸邊游走?；此苷找娒恳涣Ｉ常辞迕恳恢缓影鲈谏忱秕狨岬赜?。游是游走了，身后卻犁出一道彎痕，順著粗條印痕尋去，均可捉到一只大大的河蚌。兩岸皮柳樹下，浮草一旁，大大小小的魚們，悠閑自在，即便在人的眼皮子下，也大模大樣地于水中晃來蹇去，單等樹上掉下什么葉子、蟲子之類，便爭先恐后地圍去搶食。偶爾一腔喊叫或是“咕咚”一聲水響，魚們會箭一般射至岸邊水下樹洞，沒了蹤影。這時脫衣下水，扎個猛子潛入水底，睜眼能瞧見魚就窺在洞口，腦袋朝外，嘴巴一張一合地呼吸。伸手一堵，穩(wěn)從洞中掏出兩三條魚來。

河里的沙，一色銀白，細(xì)細(xì)柔柔的，不沾一滴泥星兒。挽腿下水，拿腳在水里將沙揚起來，只見細(xì)沙在陽光折射下閃著磷光，于水中搖搖晃晃飄蕩，不見一點水渾。放牛的小孩兒們，躺在寬闊的水牛背上涉水過河，老水牛前面帶隊，小牛犢和黃牛后面相隨，到對岸湖北地界，尋一塊嫩草綠地。把牛往那兒一撒，各自褪去衣褲，“噗通”跳進(jìn)河里，半天不露出水面。早晚洗美了泡夠了，再爬出來躺在白沙上曬，曬得黝黑光亮，半晌都不想穿衣裳。

淮水邊沿帶濕不干的白沙里，不知藏了多少只鱉。我表哥金成膽大且本領(lǐng)高強，他常赤身裸體水邊兒巡走，左右搜尋鱉路，瞧準(zhǔn)了，拿腳于細(xì)沙里一撅一挑，臉盤大小的鱉立即騰出。想必那鱉正在沙里酣睡，忽被撅起，驚得四腳胡亂抓撓，蒙頭轉(zhuǎn)向慌忙奪路，表哥上前一翻一踩，鱉是萬般無奈，只能束手就擒。

不想要鱉的，就去沒膝水中踩魚。覓一處緩水沙地，只管雙腳細(xì)步交替踩挪，一挪一踩，一踩一停，忽覺腳下硬硬，立馬踩住別動，伸手腳下一摳，便是一條渾圓肥碩的“沙狗”。折枝柳條順腮穿串兒，不誤晌午回家吃魚。“沙狗”是我家淮水的饋贈，一種專在沙里藏身的魚，個頭兒大小不等。我見過小的約兩三寸，大的不過半尺長，通身銀白灰色，小搟面杖般粗細(xì)，滾圓滾圓的，除了一根脊骨外，渾身上下無刺，且肉嫩味鮮，是迎賓待客的佳品。

淮水兩岸人，祖祖輩輩離不開淮水。除人畜飲用、澆水灌田外，洗菜淘米、捶衣擺布，也要到淮河里去，似乎別的水就洗不干凈。小媳婦們攜一筐舊衣，水邊兒支塊青石，沒有肥皂洗衣粉之類，只在水里輕搓慢揉，而后將洗衣疊在石上，拿出木制棒槌，翻來覆去兼有節(jié)奏地捶——捶衣聲聲飄過對岸，又從對岸聲聲返回;一槌捶下去，聽出兩聲響;三槌兩槌，捶聲滿河谷回蕩，捶出的衣裳白的立刻現(xiàn)白，花的愈加鮮艷，起身岸邊草上一攤，走時盡可收干。

夏日夜晚，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最關(guān)緊的是飯后下河，沐著河風(fēng)，褪去汗衣，水中涮個涼快。夏夜每晚，河里甚是熱鬧，埠口左右，男一路女一路，不過十來米遠(yuǎn)，月光下朦朧人影，撩水嬉戲之聲相聞，各自方便互不相擾。洗得晚了，有人招呼一聲“走了”，于是，兩廂男女紛紛登岸各穿各衣，左右兩隊人馬排開返回。臨走時河坡里揪把花生，水里一涮，邊吃邊走。說不定哪一隊年輕人興致未盡，一腔山歌挑戰(zhàn)，對方必然有人應(yīng)對，此起彼伏，錯落有致，于空曠的夏夜里傳向遠(yuǎn)山。及至村頭，都會把最后一嗓甩得更為嘹亮、奪人，以示絕對戰(zhàn)勝了對方。

平日里，誰要憋了委屈抑或遭遇悲哀之事，也要去淮水:擇一背處，依水席地而坐，于無人處盡情傾訴，對著河水放聲嚎啕。我曾多次遇見這場面，多半由“我的個媽呀——”開腔，哭出事情的緣由、經(jīng)過和傷心處，訴說自己命苦與無奈事。那聲腔長拉短收猛提，抑揚頓挫，滿河回蕩;那音調(diào)哽哽咽咽悲悲切切，若空谷簫鳴，如夜半歌聲，聽著讓人揪心發(fā)怵，不覺便生些憐憫，甚至要跟著撲簌簌落淚。哭人嚎過一陣后，掬水洗去淚眼垢面，理好頭發(fā)，扣上衣衫，好似胸中所有的郁悶和苦痛順?biāo)疀_走了似的，頓覺心里暢蕩渾身輕松，爾后沒事人兒一般站起來，兀自起身回家，回家里照做活計不提。

淮水不會說話，兩岸人卻與它至誠至敬，相依為命。舀它煮米米飯發(fā)香，引它澆菜菜蔬水靈。春天來了，草木發(fā)芽兒，人們農(nóng)忙空余時間，都會自覺挖坑植樹澆水，岸邊埋楊插柳，為母親河夯牢堤壩。一場雨后，哪里潰堤，哪里豁口，不用發(fā)布號召，也不用攤工派料，自有人去壘石培土修整。誰家小孩子往河里拉屎撒尿，若被大人撞見，輕則臭罵，重則挨打，且犯眾人惡，全村沒人搭理你，讓你好些天不敢抬頭。

淮水并不一向溫馴友善，不定哪年夏秋連陰雨，山洪突突奔涌而來，嗚嗚的淮水便漲了個平槽，繼而一浪一浪翻過岸堤，滾進(jìn)村里。那些天，村寨人們恐怖極了，大水未到之前，人們紛紛劈玉黍稈扎做“掃天婆”掛在當(dāng)院，乞求掃去陰霾得見晴天。白天各自居家待命，夜晚青壯勞力披蓑戴笠，提著馬燈帶著銅鑼輪流看水，稍見潮頭涌來，便鳴鑼為號，召大家集合村西口跑水。先點孩子、老人，再清婦女、牲口，扶老攜幼，舉家后撤。大家冒著大雨，踏泥趟水，一路不盡燈火，一路仰天禱告:“老天爺呀，大慈大悲，你可要多多保佑!”

有時老天爺像是靈通人性，受了香火得了祈禱，即令天晴雨住，大水便緩緩?fù)巳?。有時卻又極為任性，怎樣禱告、許愿愣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一味電閃雷鳴，瓢潑也似的大雨，推涌著淮水一路波濤咆哮，平排肆虐掃蕩而過，將所有院墻、房屋、田埂、菜園夷為泥地。這時候，人們只好望“淮”興嘆，待風(fēng)停雨住后，遠(yuǎn)遠(yuǎn)望著大水退潮，才敢陸續(xù)回到村里。嗚呼哀哉，一夜間村子不復(fù)存在，房屋倒了，糧食沖跑了，桌子和床不見了蹤影，雞鴨貓狗之類很是罕見，殘存的屋脊和樹梢上，爬滿了耗子和蛇……

記不得是哪年月了，大概我八九歲那年夏天，滂沱大雨“突突”下了幾天幾夜。有天夜里姥和姨突然把我叫醒，說是大水來了!我翻身起床，跟著姥、姨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徑直往高處西村周灣奔去。臨到村子西口，平時不得見水的青石板橋上，大水早已過膝。姨扛著糧食，姥一手拄著木棍兒，一手拿著衣裳，囑咐我一定攥緊她的衣擺萬不可松手。我們小心翼翼地用腳打摸橋面涉水，忽然我一腳踏空，洪水卷了我疾速向北滾去。跟在我后面的國春大舅見狀，扔下包裹，一躍沖進(jìn)水里，抓住我的褲子把我拉出水來，此時我已喝了幾口渾濁的淮水，嗆得連聲咳嗽不止。記得因這次我受了驚嚇，連著發(fā)熱幾天，退水后姥便喚了姨，一起去西口青石板橋上給我“叫魂”，姥在前面走著，嘴里不斷重復(fù)地喊道:“平啊，嚇著回來吧!”姨跟在后面隨即應(yīng)聲:“回來了!”據(jù)老輩人傳授下來的經(jīng)驗說，人受到驚嚇會靈魂出竅，人若沒了靈魂，不是癡呆便是殘廢，只有親人這樣“叫魂”，方能以親認(rèn)親以情喚情，召回出了竅且游蕩在外的孤魂。

淮水禍害了無辜鄉(xiāng)親，似乎也有惻隱之心。大水過后，斷瓦頹垣、藤林樹叢中，絆住了許多木材、西瓜、南瓜和柴草。說不定誰家走運，院子里還會擱淺一張桌子抑或一口木箱，箱子里會有衣裳和一些金銀首飾，那便是悲極生樂的事。村里村外，高高低低的坑洼里，藏了大大小小的魚，小孩子們早已忘卻了先前大水的恐懼，只顧撿瓜果、捆柴火，又扛了鐵叉帶著篾箢，成箢成箢往家背魚。大人們不管這些，一心備料修房造屋。過不了幾天，村寨便恢復(fù)了平靜，人們開始安居樂業(yè)，繁衍后代。

多少年過去了，孩子變成老漢，孩子的孩子也變成了老漢，只是淮水依舊，山也依舊。存于山水之地的人們，無論受過多少屠村驚嚇與陪去多少家當(dāng)，卻不曾抱怨淮水，也沒想離開那條日夜湍流不息的淮河……

為父說親

得給父親說個老伴兒!

促使我生出這念頭，是在郊外一個深秋的傍晚。高空掠過一隊南去的大雁，它們成雙成對依次飛行，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又變成個“人”字。雁陣末尾，遠(yuǎn)遠(yuǎn)拉下了一只孤雁，那孤雁時不時地叫喚一聲，沒“人”與它應(yīng)答，也不大理會它的追行。據(jù)說雁有雁規(guī)，白天孤雁必須最后一個覓食，夜晚它也不得入睡，只有獨自站崗放哨的份兒……想到這些我心里一沉，回家后即對小妹說:“當(dāng)務(wù)之急，得給父親找個老伴兒!”

母親去世以后，父親就像那只孤雁。突然失卻了飛行的旅伴兒，雖仍鼓動著翅膀盡力向前，但已經(jīng)紊亂了正常的飛行程序，顯得勉強而又無所適從。父親變了，眼里不見了往日的光澤，面容消瘦且皮膚泛黃，腳步沉重且語氣無力。尤其他一個人獨處時，從這屋走到那屋，又從那屋回到這屋，來來回回，往返數(shù)次，竟想不起進(jìn)屋要去做什么，于是就自己對自己說:“唉唉，這是怎么了，怎么的了?”

我想，這興許就是老年人的孤獨癥吧?兒女們都不在跟前，沒個老伴兒不行。弟弟妹妹都贊同這想法兒，并且各自設(shè)計了未來繼母的條件和模樣:大妹強調(diào)素質(zhì)修養(yǎng)，說不然的話，與父親缺少共同語言;二妹堅持子女要少，沒有最好，子女多了自然分心，哪能全力照顧父親?小妹還要講點兒形象，同父親走出去也好般配;弟弟的想法簡單，只要人好心善，對父親真誠就行了。我說，老伴兒老伴兒，要的就是伴兒，不是挑個花瓶亦非隨便安個配角。父親從小受苦，參加革命又早，為支援國家經(jīng)濟(jì)建設(shè)，志愿來煤礦近四十年里，一門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理家務(wù)，不善心計，不懂生活，沒有自己。給父親找個伴兒，標(biāo)準(zhǔn)當(dāng)該有四:年齡相當(dāng)，身體健康，勤勞儉樸，心地善良。若夠上這四條，即便是逃荒要飯的，只要父親認(rèn)下，我們也會像待母親一樣敬重，一樣侍奉養(yǎng)老。

一個星期天上午，我處理完幾頁文字后，拎兩條活魚回家看望父親。瞅父親情緒上來時，趁機切入這話題，不料話還沒說完，父親的臉色就沉下來，問我:“你媽還不過周年，如何就起了這念頭兒?”

我對父親說，媽畢竟是去了，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遺憾與懊悔，我們再不能讓父親孑然一身，苦度晚年。您才六十出頭兒的人嘛，要走的路還遠(yuǎn)，找個合適的伴兒，哪怕陪父親聊天解悶兒，我們兄妹們也好放心。

父親不以為然，說:“我最怕你們把我當(dāng)成包袱背上。我有我的房子，離休金不少，飲食正常，身體還好，平時有好多老同志一起活動，有什么不放心?你們只管好好工作，干出名堂了，我一高興，自然多活幾年。”我說父親此言差矣。父母養(yǎng)育之恩，兒女終生難以報答，我們都巴不得父親到家去住，日夜相伴，隨時照應(yīng)，哪能當(dāng)成包袱?只是兒女居住過于分散，況且各自有家，各為崗位，很難天天守在身邊。再說，即便兒女們個個孝順天天廝守身邊，也替代不了伴兒的作用啊?我請求父親，為了兒女們的事業(yè)和老人家的長壽，就像那天上遠(yuǎn)飛的大雁，尋個伴兒一同上路，繼續(xù)向前再飛一程吧!

看得出來，父親心里極不平靜。父親和母親自土改相識以后的四十多個春秋，不論是剿匪反霸還是國家經(jīng)濟(jì)建設(shè)，不論是“反右”還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他們心心相印，相親相敬。母親為了撫養(yǎng)一群孩子，照顧父親傷殘的身體，節(jié)衣縮食，歷盡辛苦，剛把一群兒女打發(fā)出門，也才從崗位上退下來，本該享享晚年的清福了，卻突然撒手而去……

我笑說父親觀念有點兒陳舊，什么時代了還顧慮這些，如今老人再婚已成新的時尚，意義就在于讓老人在不多的歲月里，精神上有種寄托，生活上有個依靠，注入一些新的情趣，活的愉快才能頤享天年。我還告訴父親，上海有家敬老院，一大撥兒老頭兒老太太們，生活得最是無慮，誰中意誰了，便自愿結(jié)合一同吃住，早晚過得別扭覺著郁悶了，即自行分離各起爐灶。世人都很理解，無人干涉，也沒人非議，這實在是對鰥寡老人的一種理解和尊重，更是新時期一件對老人積德造福的事情。父親聽著聽著就笑起來。

聽說要給父親找伴兒，一些老人和年輕的朋友們甚是熱心，很快推薦六七個單身阿姨來讓父親挑選。有個阿姨，與父親一見鐘情，經(jīng)人介紹后即到家陪父親說話，幫助父親打掃房間，相約一起公園晨練，一起上街買菜做飯，我和弟弟妹妹好不愜意，父親臉上掛出少有的笑。父親一高興竟拿著戶口本與阿姨到民政局登記。

眼看行禮辦事的日子迫近，不料阿姨因心臟不好血壓高住進(jìn)醫(yī)院。父親開始憂慮以致恐懼:湊合著辦了吧，生怕阿姨再走上媽那條路;說個利落話退了這門婚事吧，顧及阿姨面薄體弱，受了刺激后果不堪設(shè)想。前思后想，輾轉(zhuǎn)反側(cè)，成了父親的一塊心病，一天到晚不住地嘆息:“唉，老了老了怎還作這難，這可怎么是好呢?”父親臉色一天比一天黃，人也一圈一圈地瘦。聽說阿姨病情好些，我瞞著父親買些禮品去找阿姨交心。一席話下來，阿姨表態(tài)說:“你爸是個好人，我也是怕拖累了他，還是好說好散吧?！?/p>

這件事對父親觸動不小，他始終弄不明白，這樣難以解開的扣兒，怎么兒子跑一趟就脫落了呢?此后，父親一反常態(tài)，無論誰給提親，張口“我長子”閉口“我子女”的，言必稱“待與子女商量后定”。我對父親說，征求兒女意見是老爹發(fā)揚民主，關(guān)鍵還是要自己看著順眼，主意還得自己去拿才行，這才叫民主集中制。

又一個阿姨，各方面條件都好，一聽說人家信教，父親立馬露出愁容:一個老牌共產(chǎn)黨員，怎與一個基督教徒同床共枕?我對父親說:信仰是個人自由，況且基督主張寬容、忍耐、順服，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最是敬畏《摩西十誡》，最講究孝敬父母、與人為善、不貪財物、不作假證……否則將受到上帝無情的懲罰。這不比什么都不信要好?父親想想是這理，便欣然應(yīng)約赴會。

處了一段時間，各自感覺尚好，阿姨卻顧忌起自己經(jīng)濟(jì)條件太差，兒子還在大學(xué)念書，怕給父親帶來累贅。我和弟弟妹妹知道了，當(dāng)即表示，一家人休說兩家話，我們每人省一口，小弟上學(xué)不用愁。又過些時候，阿姨說要回浙江老家稟報父母一聲，回來即可籌備婚事。臨走那天我們一起吃飯，父親囑她快去快回，阿姨頻頻點頭答應(yīng)。

這阿姨一去無消息，父親枉自牽掛。我問父親是否有些留戀，父親說也不盡然，只是費了兒女們許多心血，事情依然沒個頭緒，再婚的事今后休要再提。我勸父親莫要悲觀，小城固然是小，憑著我和弟弟妹妹的心勁兒，怎么也會幫父親覓個知音。父親嘆了口氣，又像自言自語:“老革命還真遇到了新問題!”

有一回，父親要我隨他同去礦上相親，小妹非要一起去。父親和介紹人拐個彎，順便去看一位老同事，于是我和小妹先在介紹人家閑坐。不一會兒，有位白發(fā)老伯領(lǐng)個阿姨進(jìn)來，我連忙站起來讓座，那阿姨的目光就沖我上下打量。我心想，大概就是她了，瞧就瞧吧，未來的兒子有的是時間看。

坐下來，老伯先是問我最近可忙，平時都有什么愛好，我一一作答后，老伯說:“退下來的人，總在家呆著不行，你應(yīng)經(jīng)常出去走動走動才好?！蔽乙宦犅闊┝?，這是把兒子當(dāng)父親給相了。這時，父親和介紹人進(jìn)屋，一經(jīng)說開，老伯道歉不迭，抱怨自己眼神不好，阿姨有些靦腆，只顧一旁竊竊地笑。父親竟孩子般的樂，樂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腳，小妹更是笑彎了腰。

又過些天，一位老同學(xué)牽線，又給父親介紹老伴兒，父親讓我先去見了，爾后引給父親相看，兩位老人竟熟人一般，有說有笑，甚是投緣。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訴說彼此驚人相似的身世，看他們夕陽下沿街散步，我心底涌出一股喜悅:想必這回有戲，希望過些天，我為他們主持婚禮……

也就是這位李姨，半年后我為他們主持了婚禮。選一家酒店定一桌酒菜，沒有來賓，我作司儀，兩位老人互贈信物，雙方子女與老人團(tuán)聚一起，各自表個態(tài)度，祝愿兩位老人相親相愛、健康長壽!

李姨與父親相敬如賓、形影不離，父親逢人便說:“不是子女們孝心，興許我早就追老黃(母親)走了!”父親與李姨攜手共度十二個春秋，2007年6月18日因文革傷疾復(fù)發(fā)入院，診斷為“壞死性重肝癥”，經(jīng)專家團(tuán)集體會診精心搶救無效，于7月5日20時46分辭世，享年七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