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泰阿祖
在我們村上,九十老幾還整天做這做那的老人很少了,順泰阿祖是其中的一位。
順泰是小名,他其實叫許如文,可是村里老老小小的人都叫他順泰阿祖或順泰老爹。順泰阿祖喜歡戴一頂滿清時期的綢緞帽,手中離不開一根紫竹棍,從來就沒有見過他不戴帽子的樣子。據(jù)說只有在他的住處,他才會將帽子脫下,規(guī)規(guī)整整地放置在一個地方。這時方可看到他非常飽滿的天庭以及非常高的花尖。老家人看相都要看兩樣,一是天庭是否飽滿,二是花尖是否高。所謂花尖就是額頭不長頭發(fā)的腦門殼,花尖高人聰明,花尖少者薄命,村子里是這樣說的。順泰阿祖每次出門,還帶一件東西,那就是一條花臉的狗,土狗。花臉狗跟在他身后,步子太急,不時撞到順泰阿祖的腳后跟,他便會罵幾句,“忙什么啊,又不去搶屎吃?!被樄纷灾獩]趣,不出聲,放慢了腳步。順泰阿祖歇下來,比如走到村頭那棵老椿樹下,抓一把葉子墊到屁股下,花臉狗也會選擇一片蔭涼,把舌頭伸了出來,品嘗經(jīng)過樹葉降溫的風(fēng),這風(fēng)帶著一些香。春天是新鮮的泥巴味,秋天是苦蕎的花香。
順泰是我們村上的文化人,能站著把一副對聯(lián)一氣呵成,而且對聯(lián)的內(nèi)容不是現(xiàn)成的,不用在那本農(nóng)家歷書中尋找,他能根據(jù)主人的情況,或詠物或頌景,能充分表達主人的心情。每到年關(guān),他就忙開了,這家請那家請,請的人多了,他就連家里也懶得回了,寫晚了就睡在別人家,回家晚了,還得看孫媳婦不冷不熱不陰不陽的嘴臉。臘月,順泰阿祖的小日子就變得有滋有味。村里人對他很尊敬,文化人嘛,到哪家都有好的飯菜給他看上。特別是這幾年,村里人家生活都好得不知肉外還有什么菜,順泰阿祖到哪家都不會餓著。順泰阿祖寫得極認真,從不會因趕時間潦草做活。這一天,他順手從長衫里拿出一支毛筆,往嘴里舔一舔,用唾液把簇擁到一起的狼毫發(fā)醒,這才又從衣袋的另一方拿出沉重的硯臺。拿出硯臺之后,他身上的長衫這才周正起來。接下來是研墨,這墨的研法非常講究,先用清水,再用酒精。墨在硯臺上慢慢轉(zhuǎn)動,一直要到清水變稠。是不是好墨,順泰阿祖伸開五指,選一個指頭蘸一點兒,再用兩個指頭拉絲,好的墨是拉得起絲的,那手法施展出來,簡直無法將那嫻熟的動作與一位年過九十的老人聯(lián)系起來。老人鋪開紅紙的剎那間,仿佛回到清朝,那蹲在頭頂?shù)慕z綢瓜皮帽,那微閉雙眼的思考,那運筆之勢的優(yōu)雅,那落筆之時的從容,泄露著鄉(xiāng)村文化人的思與想。順泰阿祖從來都沒有寫錯過字,寫錯了的字經(jīng)他順勢一改,又都成了人們談?wù)摰慕裹c,說那字有好些寫法。順泰阿祖的寫法無疑是最合理的,這時便會看到順泰阿祖長袖蒙著嘴笑,笑未出聲,輕輕地被長袖一揩,又還原為一個一臉嚴謹?shù)睦蠈W(xué)究來。
順泰阿祖不僅對聯(lián)寫得好,看房向瞧地基樣樣在行。這些手藝據(jù)說是祖上傳下,是真本事,在他身上又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文革那些年,他沒少挨批。有一次紅衛(wèi)兵動了武,非要讓他交出有封建迷信內(nèi)容的算命書。他老實地把紅衛(wèi)兵帶到屋子里搜,結(jié)果書沒搜出,倒搜出一些銀元。與書比起來,銀元的性質(zhì)就更嚴重了,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說不定是國民黨從大陸逃跑時留下的特務(wù)經(jīng)費。銀元帶給他無盡的痛苦,他被紅衛(wèi)兵拴著雙手游村,身上披過大字報,順泰阿祖想不到的是,居然是他會看命理的那套真真假假的本事救了他。一天晚上,批斗結(jié)束,他正和衣而睡,白天被揪到臺上批,雙腳腫脹得像充水的豬尿泡。突然門被一群人推開,那位姓吳的紅衛(wèi)兵頭頭立刻在他面前下跪,求他幫看看老婆。老婆睡得好好的,突然不省人事。姓吳的下意識地想到,是不是白天批斗順泰阿祖的原因,讓這位陰陰陽陽的老人施了毒法。他當(dāng)然不敢大意,老婆是他的依靠,他每天起早摸黑去批斗人家,是老婆給他煮飯帶孩子喂豬養(yǎng)雞,老婆倒下,他還有什么時間去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想到這兒,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干脆下跪吧,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反正黑更半夜的也找不到醫(yī)生,既然你是神仙,就先把我的老婆醫(yī)好再說。
順泰阿祖活了九十多年,只有一個人給他下跪過,這個人不是別人,是他自己的第二任婆娘。年輕時順泰阿祖常常外出,一出便是月把半月,在家里做農(nóng)活的婆娘被人睡了。睡了就睡了,可是偏偏讓順泰阿祖逮了個正著。一貫趾高氣揚的婆娘終是跪到順泰阿祖的前面,才免掉被休的結(jié)局。眼前跪著的人卻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竟是白天批他斗他的紅衛(wèi)兵小將。他真的不好拒絕,不是怕,而是善根讓他想到救人。順泰阿祖穿好衣服,才去扶姓吳的人,心里卻思忖著如何將昏迷不醒的人救起來。順泰只用了一個小單方,便將病人從昏迷中救醒。因為這事,再也沒有人敢提過批他的事。
順泰阿祖家成分高,在我們村上算是最高的那份,地主。他那些子女跟著倒霉,兩個兒子每年都有沒完沒了的修公路的任務(wù)。破被子一卷,就得到某某公路,生產(chǎn)隊給記工分。家里的媳婦無法忍受強度極大的生產(chǎn),一個離了婚,另一個趁月黑風(fēng)高逃到了異鄉(xiāng)。順泰每天得伺候三個孫子兩個孫女的生活。人老了,無法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自然弄不到分糧食的工分,只好把自家的院場也開墾出來,種上南瓜與卷心白,將南瓜與卷心白往鍋里一放,摻一些面粉進去,就解決一頓。生產(chǎn)隊長看不下去,便讓順泰阿祖給寫一些標(biāo)語,算出工,給記二等工分,每天九分。這樣,順泰阿祖每天得在生產(chǎn)隊部的墻上寫一些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口號。生產(chǎn)隊有人要結(jié)婚,就讓他當(dāng)了教員,給年輕人上階級斗爭為綱的課程。順泰阿祖每每看到年輕人走進婚姻的圣地,他都會沉浸在無盡的回憶之中。
那是他短暫的愛情,真正的要算第一個婆娘。順泰阿太的名字村子里怕是沒有人記得了,但只要能記事的人都記得是一個小腳女人。一張青包頭嚴絲合縫地包裹著黑白參半的頭發(fā),和顏悅色的笑容不急不忙地在臉上盛開,黑布圍腰里面是針線,時間的邊角都被她縫到一家人生活中。春天,她紡麻成線;夏天她制作毛邊底鞋;秋涼的時候,她把春天紡的線織成對襟的衣服,這樣過冬少不了別人的嫉妒。只是順泰阿祖沒能享受到愛情的完整版,在他人生遭遇最難的時候,愛人甩手而去。
順泰阿祖沒能活到改革開放,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痛苦,之于我,之于他,之于我們村子所有的人。
歪正大叔
這名字是他父親起的,矛盾得很啊,既歪為什么還正呢。其實名字往往與人的性格或言行舉止有關(guān),這也是老家人起名字的一種思路。小時候的歪正大叔走路走得遲,三歲了還不能獨自站起來,家里人還以為永遠不會站起來呢。哪想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他居然拉扯著他母親的褲腳,顫抖著站起來。從那以后,歪正大叔就能走路了,只是進步很慢。十歲時,每邁一步都覺得非常吃力,似乎小腿上綁了鉛砣,走三腳晃兩腳,于是他父親便改了開始叫他阿狗的乳名,就叫歪正吧。在我們老家,給多病的孩子起名,一般都要將其叫得難聽,據(jù)說這樣孩子好帶,病也不會多磨。可是叫了歪正的大叔,依然蛤蟆被牛踏著,一身都是病。一場高燒他的嗓音受到破壞,能說但吐字不清;另一場高燒卻讓他的臉生出什么面神經(jīng)麻痹的病來,原來好端端的一張臉硬是被那不痛不癢的病給扯得歪歪的。這下他父親滿意了吧,誰讓你給自己的兒子起了這么一個難聽且不吉利的名字啊。
歪正的父親起名的時候還是留了一手,歪之后配一個正字,不正是希望自己的兒子經(jīng)過歪歪扭扭的人生軌跡之后終成正果嗎?村里人理解不到這層,年輕人大聲小聲地叫“阿歪哥,女人們則只喊后面那個“正”字,叫阿正叔呢還是阿正大老表,總之是把他的名字徹頭徹尾分開了。歪正大叔上小學(xué)時,他還不太清楚歪與正的關(guān)系,也不太在意同學(xué)們左一個歪右一個歪。有些頑皮的同學(xué)更是氣人,居然將歪字重疊起來,叫他什么許歪歪,或者歪歪同學(xué),讓他無地自容。如果正常的人被這么稱呼不算什么,我們老家叫小黑狗小花狗大笨蛋的多的是,問題是歪正大叔的確是一身歪態(tài)啊。面孔歪得扭曲,走路歪得直不起身子,就是坐在課桌前寫作業(yè),不歪著點兒也顯得別扭與難受。上初中了,是否還將這歪正的小名帶去,這是作為父親考慮的問題。父親送歪正大叔到中學(xué)的那天,一路上校正著歪正的步子??沙隽艘淮笊砗?,歪正大叔的步態(tài)還是一點兒也校不回來。歪著點兒就算了,歪正大叔走起路來歪的幅度,真有些夸張,路本來很窄,又得挑著擔(dān)子,歪正大叔著實讓他的父親捏了一把汗。
簽名注冊還沒結(jié)束,身邊便圍了許多同學(xué),他們都是出于好奇。讓歪正父親想不到的是,那些同學(xué)居然幫他們提行李拿炊具帶書包,初中是需要自己生火煮飯的,還有同學(xué)為歪正號了一個透氣的灶位。這讓歪正感動,他父親流下了眼淚,后來他父親才知道這叫學(xué)雷鋒,他說學(xué)雷鋒好。每次兒子回家取糧,他都問學(xué)校里學(xué)雷鋒還搞不搞。歪正努力直起身子,努力讓自己的步履規(guī)整一些,越是這樣越顯得別扭。有幾次,為練好一個體操的動作,差點兒自己把自己別倒。當(dāng)然這些都影響不了他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是用腦,不是用腳,畢竟歪正大叔一雙手是很正常的,寫起字來有板有眼,毛筆字居然還獲了新年第一學(xué)期學(xué)校的一個什么獎。問題是心理問題隨著年齡的增大突現(xiàn)出來,先是話越來越少,后來臉色越來越沉,沉得仿佛要陷到痛苦深處不能自拔。初三時,一班同學(xué)只有他不談戀愛了,不談就不談吧,問題是一位患了眼疾的女孩愛上了他,這讓他無地自容。那是一個黃昏,美麗的銀杏樹葉被風(fēng)一片片摘下,放在那條幽深的小徑。歪正大叔遇上了戴著墨鏡的女同學(xué),就在要錯過的剎那間,女同學(xué)遞給他一條毛巾。在黃昏若明若暗的路燈下,歪正大叔看到繡在毛巾上的花朵與小鳥。畢業(yè)的時候,每個同學(xué)都得表演一個節(jié)目,出人意料的是,開頭的第一個節(jié)目就是歪正大叔與那位有眼疾的女同學(xué)聯(lián)袂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掌聲,給點兒掌聲吧,其實不用主持人號召,那晚歪正大叔得到的掌聲是最響亮的,也充滿了三年初中生活中少有的真誠。
歪正大叔回到家,高中的錄取通知繞道走遠,落到了同村金山同學(xué)的頭上。他只能認命地跟在父親身后,扛著那把銹跡斑斑的鋤頭下地,算斷了這輩子與學(xué)校的機緣。他不痛苦,至少沒再讓落榜的事把他的臉再一次拉歪。那是大集體生產(chǎn)年代,出工得評工分。一級每天十個工分,二級每天九個工分。按當(dāng)時算,每個工值三毛錢,歪正大叔由于身體原因,只能拿三級工分,每天流同樣的汗出同樣的力只能拿八個工分。歪正大叔有想法,這想法表現(xiàn)在他每天都遲到半個小時。生產(chǎn)隊長看到了,想找他麻煩,但歪正大叔家是貧農(nóng)出身,要找貧農(nóng)的茬兒還是挺難的,弄得不好會被反扣帽子,這事也就罷了。但在面子上又下不去的生產(chǎn)隊長,不得不將歪正大叔安排到守鳥這樣的活兒上去。
那些年人餓鳥也餓,稻花才開始飄香,小鳥就已前往;玉米還沒灌漿,村子就成了鳥的樂園。生產(chǎn)隊每年都得安排一些年老體弱的人守鳥,其目的是保護行將到口的糧食不受侵害糟蹋。歪正大叔想不到輪上這樣的美差,那是特殊群體才能做的閑活路。所謂的特殊群體在我們村就是隊干部老婆或孩子。守鳥不費力,工分照常拿,與揮汗如雨的高強度勞動相比,這簡直就是閑著。也就是這閑著拿工分的秋天,歪正大叔不知用什么方式或招數(shù)讓生產(chǎn)隊長家的千金束手就擒。那還了得,一朵鮮花怎么能插到牛糞上呢,雖然歪正大叔也不至于就是一攤牛糞,可人家生產(chǎn)隊長家的千金可真是一朵鮮花啊。
歪正大叔最終娶了生產(chǎn)隊長家的千金,這是村里村外人談了三年的話題。想不到的是,婚后的生活居然好過著呢。隨著土地承包到戶,歪正大叔不知從哪里學(xué)了幾招手藝,居然把自家的土地盤出了錢,盤出了讓村里人眼紅的大錢。他買了拖拉機,農(nóng)閑時進城幫人跑運輸,農(nóng)忙時拆下車廂安上犁頭就是比幾十頭老牛還牛的農(nóng)業(yè)機械。兩個孩子聰明伶俐,現(xiàn)在已上學(xué)了,一個小學(xué)五年級,一個在初中讀書。聰明的一男一女每個學(xué)期都會拿著獎狀回來,讓一家人的生活添了光彩。
歪正大叔一家好過了,村里人又說了,歪正歪得很呢。意思是富了嘛,開始吊歪了,歪字在時下變成村里人形容人“拽”的意思,罵人都會罵:你歪個球!其實歪正大叔一點兒也不吊翹,除了搞好自家生產(chǎn)生活,還不忘幫助鄰里。有一年光幫人犁田一項就損失了五千多元,村里兩個殘疾人還得到他買的輪椅呢。歪正大叔不時來城里,但我沒有遇到過他,只有一次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老岳父病重需要聯(lián)系一個專家型的醫(yī)生,一定要治好他岳父的病。你看你看,當(dāng)年被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老岳父看不起的歪正大叔,孝心好著呢,居然要找專家型的醫(yī)生。但那時我出差在外,未能幫上他的忙,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再提起。
劁豬匠
村子里很多人都不叫他張順了,大人小孩都左一聲劁豬匠,右一聲也是劁豬匠。他姓張,也有人叫他張劁豬,結(jié)果,在派出所的戶口冊上,年輕的民警居然不問青紅皂白,把張劁豬三個字落了上去。當(dāng)然,后來戶口冊是改過來了,但每次有人問到我們平路村的情況,派出所的同志都會說:是張劁豬那個村子嗎?
劁豬匠不僅能劁豬,還能劁羊、劁狗,與劁豬比起來,劁雞要難得多,弄不好會死掉,這與雞對痛苦的承受力有關(guān)。在農(nóng)村,干劁豬匠這一行的人很少。很多人都認為,活生生將一個雄性睪丸摘去,且不用什么麻藥,那份慘狀誰也承受不了,還有的說,劁多了,會折壽。因此,劁豬匠雖然是一門手藝,但在我們老家,這算是一門最不吃香的手藝了。然而,眾人看不起的劁豬匠,偏偏有飯吃,你看張家的一群仔豬全部發(fā)情,不劁行嗎?鄰居的小母狗一窩接一窩地懷上崽子,主人家已無力飼養(yǎng),送人都沒人要,還不是請張順給動刀。劁豬匠的父親就是干這一行的,據(jù)說他父親的父親曾經(jīng)在國民黨的部隊里呆過,祖?zhèn)鞯囊话沿湄i刀帶在身上,躲過了多次劫難,但他的刀沒有傷過人,傷過好人。這一點村子里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他家的成分仍然是中農(nóng),屬于需要拉一把到革命隊伍里教育的對象。劁豬匠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集體投票,被選為生產(chǎn)隊副隊長,專抓副業(yè)。我們村里的副業(yè)不多,整個村子三十八戶人家,每年的經(jīng)濟收入只有幾千元,都是從五百六十棵棕樹上剝下棕片、從二百多棵泡核桃上摘下的果實、從餓著肚子交公糧余糧的渠道中獲取。作為抓副業(yè)的生產(chǎn)隊副隊長,農(nóng)閑時他把自己的本事也用到了大集體的事業(yè)上。他走村串戶,工具便是那把刀,五寸長的鋼刀鋒芒畢露地從一只只羊睪丸上穿過,動作迅速、準(zhǔn)確、眼睛微閉心狠著呢。三分鐘不到便把一只羊血淋淋的睪丸扔到泡著青蒿子葉的盆里,蕩漾起許多絲綢般的血色。
小時候愛跟著劁豬匠大叔到處轉(zhuǎn),并不是看上他鋒利的刀片能瞬間將動物的雄性改變,將雌性的功能輕松地卸掉,是他劁完之后的副產(chǎn)品讓我直淌口水。動物的睪丸真的好吃,放在火塘里的木炭上一燒,整只羊整條狗的美味全集中在小小的睪丸上面,抹點鹽面,丟到嘴中,只輕輕一咬,不用嚼,整只睪丸就化為一嘴的美味。當(dāng)然,如果白白要睪丸是不可能得到的,至少不可能天天得到,睪丸是好東西,這誰都清楚,我只好搶著幫他抬這抬那。劁豬匠對他的手術(shù)刀愛護有加,不讓我們輕易碰,每次到鄰村,他就讓我?guī)退羌恢膫€時代留下的黃色大衣。這件大衣在我們村只有這么一件,披在身上可神氣了,弄不好民兵隊長還得給些面子,說不準(zhǔn)是哪個軍人贈予。在崇尚軍衣的年代,這件有些掉色的軍大衣幫了他許多忙。
俗話說得好:只知道羊睪丸好吃,不知道羊的死活。這話的源頭就是老家平路。沒有麻醉藥幫忙,全憑一把刀與幾把青蒿子,便硬生生將動物身上重要器官睪丸摘下來,那種疼該是多么嚴重,即便圍觀者,也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女的一般都不會看,看飯也吃不下,最重要的是覺也睡不好。特別是給雌性動物做的絕育術(shù),更慘。劁豬匠一只腳踩在豬的雙腳上,一只手按住豬耳朵,另一只手從剛劃開的腹部的刀口中摸進去,粗笨的五個指頭依次進入里面探尋,每一個出來的手指都沾帶淋漓的血。如果不順利的話,把豬折騰得半死,不用腳踩,這豬也不會動了??墒遣回溥€真的不行,誰家的母狗又起春了,誰家的母豬又在鬧要找公豬,這時自然都會想到劁豬匠。我們這些孩子只要聽到哪家豬叫羊叫,都會往那里狂奔,一定有美美的睪丸從動物的身下摘下來。當(dāng)然如果是小氣一些的人家,這東西就輪不到我們了。
劁豬匠在我們村子里算是先富起來的人物,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就是土地承包到戶的第三年,縣里評萬元戶,我們村上乃至我們鄉(xiāng)上也就是他一個入選。我記得張順是坐著生產(chǎn)隊拍賣的拖拉機進城的,回來時卻是縣里某部門送到村里,人們像歡迎一位歸來的英雄一樣在樹頭的老椿樹下列隊,手巴掌都拍腫了。劁豬匠的講話還沒有完,就有人給他獻花,是我們同班的女同學(xué)。那陣子寫作文,老師就把這事給布置了,我寫了自己的理想,也是做一個萬元戶之類。劁豬匠沒有繼續(xù)富下去,他身上有了錢就往城里跑,跑多了,就把家里的老婆弄丟。他倒沒著急領(lǐng)了一個回來,這事讓村上的人說了一年又一年,村里的人都愛把他的后老婆與前老婆比較。這一比就比出后老婆許多不適合農(nóng)村的問題。后老婆與前老婆都沒有給他生兒育女,這事后來被說成是報應(yīng),說他劁豬匠做了那么多絕育手術(shù),讓他沒有一男半女。什么都不能讓他傷心,唯有這種說法,讓劁豬匠難過了許多年。后來這事讓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給徹底平反,鄰村張花未婚先孕,懷的不知是哪個的孩子,父母正為這事找村主任的時候,張花卻自己對外宣布,說肚子里的孩子是劁豬匠的,全村子的人驚駭?shù)脧埓罅俗彀途镁煤喜幌聛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