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活在新時代的人。我說我生活在新時代,是說我記憶以來,沒有在生產隊里勞動過。我對生產隊最多的記憶就是在上學的時候,路過巷口,看見集合在那里的男男女女。他們將鋤頭、鐵鍬放在腳前,朗聲說笑。或者,放學了,天麻麻黑,我站在巷口的槐樹下,等媽媽。媽媽每天都是從這里出發(fā),去田間勞作。
我小學沒有畢業(yè),土地下放了,各家種各家。我對農田記憶最多的就是跟著爸爸媽媽種我們自家的地。那是20多年前,我跟著爸爸媽媽最多是拉牛,或者打水。大熱天,上地頭,家家都帶一個小鐵桶,或者軍用水壺。小鐵桶或者水壺就像是鋤頭是犁是耙,是一件上地頭不可短缺的用具。我看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們拉糞,拉玉米,他們拉得滿頭大汗??晌沂且粋€女孩子,只能看著我爸爸滿頭大汗。我心疼爸爸,我在小平車后頭可著勁兒推,但如果遇到陡一點兒的坡,爸爸還是得叫住一個人幫忙。這個時候,我真是羞愧。我兩手緊抵小平車的尾部,我的頭低下來,我的臉離路面很近。我的旁邊因為多出一個人來,我這樣的動作似乎只是個樣子,我只覺一點兒勁也使不出來,只是跟著風快地走,幾乎都在跑了。這讓我感覺很不好,讓我感到我在爸爸小平車后面,不只是我的動作是個樣子,我整個兒的人都只是一個樣子了。
我說這么多,是說我跟土地的情感。我回娘家,喜歡坐車到離家不遠的地方,用腳量,一直量到我家門口。那是我小時候跟媽媽逢會趕集的小路。30多年過去了,小路還是有了些許的變化,這里少了一個彎兒,那里少了一棵樹的。可是,那條小路還是記憶中的寬。我走在路上,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還是30年前的麥子,還是這里那里的電線桿,也還是這里那里有一個小房子。那是井房。澆地的時候,這里有看井的人。現(xiàn)在,這里那里的井房,看井的人或者不是多年以前的人了吧?但井房還在。與這里熟悉的人,只要看見井房,他們的頭腦里一定會出現(xiàn)一兩張熟悉的面孔。
我生長在個體私有的年月里,伴隨著我成長的是這樣那樣的廠。廠越來越多,“打工”這個詞聽起來也一天比一天耳熟。莊稼人也不只是種田,或者壓根兒不種,他們去打工。他們不只是在近處打工,他們跑得很遠,遠到每天每年看不到自己的親人。這些打工者,說他們是莊稼人不像莊稼人,說工人不是工人,他們是“民工”。
這些民工,他們一開始只是不重視土地,漸漸地,他們對土地不理不睬,土地在他們眼里好像一下子什么都不是。有一天,我看到報紙上這樣說:“……一個家庭,老人種著五畝地,一年的收益也就5000來元,刨去成本就更少,但假如沒有這五畝地的產出,增加的開支可能不是5000元,而是兩萬到三萬。如果農民都在買糧食吃,糧食價格會怎樣……”
我就是看到這一句話,動筆寫了《葵花》。大家不種地,這是很可怕的事情。事實上,只是看到報紙上這么一句話,我也不能將字一個個排起來,排那么多。這句話最多只是個引子,就像走到哪兒忽然聞有迷人的香氣。而這香,你一聞心里就明白。我是被這句話迷住了,這話的香是從土地那里傳來,是這句話讓我又一次擁抱土地。那里有我的家鄉(xiāng)父老——他們跟土地相近相親,他們是靠土地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