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呼啦一下子,這個煤礦招了幾批下鄉(xiāng)知青。煤礦坐落在老哈河北岸。老哈河在一座座丘陵中蜿蜒爬行,到了這個地方,兩岸的丘陵一下扯開了,扯出一大塊平川來。這是老哈河流域最大的平川,就叫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平莊。
煤礦前兩年就招工了的,不過招的大多是煤礦子弟。煤礦子弟也插隊嗎,也插。本地人不叫插隊,叫下鄉(xiāng)。這是為什么呢?也許在礦工眼里,插隊落戶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兒吧。這一年招工,把剩余的煤礦子弟都招回來了,除了結(jié)婚的以外,什么家庭出身不好的,表現(xiàn)不好的,都回來了。名額還有富余,就招大城市的知青,對了,北京的,天津的,還有上海的,沈陽的,等等。
煤礦就有了新的風景。煤礦附近還辦了個毛紡廠,多招女工,招了一兩千人,好像是特地為男職工多的煤礦儲備媳婦似的。毛紡廠招的大城市知青更多。于是這個煤礦重鎮(zhèn)就特別地熱鬧起來,好看起來了。
人們很快就區(qū)分出不同城市知青的不同來。北京人善侃,舉止大方,比較受景仰。人們一說,他是北京的——呀,北京人兒呀。這是多少沾了毛主席和天安門的光吧。天津人呢,講義氣,男的愛摔跤,會招式,煤礦上的青年就比較崇拜他們。沈陽人也行,口音比較接近,生活習慣也類似,不太出格。就是上海人比較難辦,口音不同,生活習慣不同,不太合群兒。
這個地方打從建礦就有南方人來。說起來奇怪,不知怎么回事兒,來到這兒的南方人,混得很好的還沒有。當?shù)厝苏J為南方人“潮”,“潮了吧唧的”?!俺薄本褪巧?,不精明,欠火。當?shù)厝松踔料矚g捉弄一下南方人。
宋剛就是上海人。宋剛分配在礦運銷科,具體工作就是洗煤工。洗煤工是干什么的呢,不是把煤放水里洗,而是把煤里的矸石揀出來。煤從井下挖出來,通過皮溜子運上洗煤樓,再通過閘口泄到火車里。宋剛他們的工作,就是站在皮溜子旁邊,把煤里的矸石揀出來。這活兒很累,很臟,很傷手。洗煤工除了一身工作服以外,還要戴一頂帽子,藍帆布的,上面有個尖兒,下面有兩條長長的護耳,看上去有點兒像蘇聯(lián)紅軍戴的那種帽子,只不過顏色不同而已。對,就像電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戴的帽子。
洗煤工一個班兒下來,除了牙和眼仁是白的,其他全黑,在這一點上,跟下井沒什么兩樣兒,而且沒有下井賺的多。下井能掙多少呢?一個井下工人,三級工,基本工資四十五元,出滿勤再加夜班費、保健費、下井費,能開九十九元。那時候的九十九元是啥概念呢,正科級,公社社長,就是這個工資待遇。九十九元,養(yǎng)活一個五口之家沒有問題。
宋剛有點兒慶幸,因為他沒有下井。下井是很可怕的,四塊石頭夾塊肉啊,天天摸閻王爺?shù)谋亲油鎯骸K麄冊诔喾迨畜w檢的時候,坐公共汽車,市民們一看就知道是抽上來的知青,都為他們高興:抽上來了吧?那時候哪家沒有一個知青啊,知青情結(jié)那是相當普遍哪。他們也高興地回答:是。人們又問:下鄉(xiāng)幾年了?五年了。哎呀,五年了!抽到哪兒了?平莊。啊,平莊——煤礦啊?宋剛從他們的表情里看出了同情,好像他們離開狼窩又進了虎穴一樣。
宋剛長得挺帥。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紅里透白,光潔細膩。他上街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立挺的領(lǐng)子把面龐襯得非常英俊。他長得像誰呢?舉個婦孺皆知的例子吧,他長得就像馮小剛的賀歲片《非誠勿擾》里舒湛演的梁笑笑戀著的那個情人,那個過著狼狽不堪的日子的中年有婦之夫。宋剛比他好看,比他年輕,皮膚比他光潔。眼神有點兒像他了,略帶憂郁那路的。
宋剛會拉小提琴。時間一長,揀撿煤工宋剛為自己的手擔憂了。他愿意去一個文化單位。那時候?qū)W校教師沒人愿干,工資低,受學生的氣,假期老是政治學習,一搞個運動擔驚受怕的。宋剛不怕,他申請去了學校。運銷科不留他,因為他干活不著調(diào),下不去手,還老請病假。
宋剛?cè)チ藢W校,教小學地理,他學歷本來不高,屬于現(xiàn)學現(xiàn)賣,這點兒事難不住他。一到下午,辦公室的走廊里很亂,老師叫學生上辦公室訓(xùn)話的,青年教師說說笑笑的,比較煩人。宋剛在史地辦公室門上貼了一張紙條:正在備課,請安靜,同學們!語文組的老教師、組長老張看了以后評論說,還是上海人有文化,這是倒裝句啊。有的青年教師看了這張紙條不太舒服,也不太服氣。他們偷偷溜進史地辦公室,看看宋剛是不是在備課,結(jié)果,十有八九看到宋剛在抄五線譜。他抄得非常認真,非常投入,根本不明察人家的用心。
宋剛的性格比較內(nèi)向。上海人跟外地人難處,宋剛連上海人都不大搭理。他很獨。
下班以后,宋剛夾著他的小提琴到處串。他找誰呢,當然是找文化人了??墒撬幕艘矝]有一個能夠處長的??赡芩X得他們都不行,不是真正搞藝術(shù)的。這地方太小了吧。這倒不要緊,日子長著呢,他有大把的光陰可以享用,朋友總是光陰淘出來的嘛。他前面的生活道路上還有藝術(shù)、有音樂、有愛情呢,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即使不會什么朋友,就是一個人到街上轉(zhuǎn)一圈,夾著一把小提琴也是非常浪漫的事情啊。他上街不走大路,走田間小路,在莊稼棵子里走,在樹底下走,雪白的牙齒上下一磕,舌尖在牙齒中間伸縮著,“嘀嘀嘀嘀——噠噠噠——噔噔——”不停地唱,腦子里飛著的是小提琴的旋律。他喜歡拉《云雀》,喜歡拉《陽光照耀塔什庫爾干》。他經(jīng)常把手腕子翻上去,手指不停地彈跳,那是在練指法。
這些大城市的知青,在煤城生活得非常自如。上班了,有工資了,戶口上上了,該好好過日子了。于是都不約而同地找對象?;旧鲜且坏卣乙坏氐模鞯氐闹嗷旧闲纬闪巳ψ?,老鄉(xiāng)找老鄉(xiāng),兩眼未必淚汪汪。成雙成對以后就備個煤油爐子,煮雞蛋掛面,商量著結(jié)婚的事兒,申請住房什么的。總之,生活的序幕剛剛拉開,生活的大戲剛剛開始嘛。
宋剛好像不考慮這些事兒。也許他以為琴中自有顏如玉,琴中自有黃金屋??墒?,他的琴吵得宿舍的工友很煩。他那么投入,全身心地投入,十幾平米大小的房間形成一個很理想的共鳴箱。太理想了,聲音非常純。同宿舍的工友不在,有的上班,有的上街??墒歉舯谑懿涣怂?,他是休班的,人家倒夜班兒,要睡覺。下井的且把睡覺當回事兒呢,睡個好覺那是天大的事。人家來敲門抗議了,人家沒拿他當藝術(shù)家,只是把他當工友:操,還讓不讓睡了,神經(jīng)病!有時候還加上一句:什么玩意兒,哪怕是個笛子二胡呢,也比這個強啊。
宋剛覺得很受打擊,很傷自尊。生活就是這樣,沒辦法。大藝術(shù)家總是在庸人的斜視中成長的。他為自己找了個天然的琴房。在宿舍北邊,一塊大山石下,長了幾棵松樹。晚上,他有些憂傷地夾著他的琴,走出宿舍,先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向北眺望。礦山的夜景多么美。天空黑得那么深沉,星子像釘在上面的銀釘子,閃閃發(fā)亮。上風井的夜班工人在山坡上,他們頭上的礦燈迤邐著向上行走,向天上的星子靠近著。礦燈的顏色白中透黃,不細心看跟星子分不出來。幾顆微黃的星子,迤邐著向天上的銀白色的星子移動。他相信,別人沒有他這么細致的觀察。井口的天輪在夜里“吱吱”響動。他工作過的洗煤樓發(fā)出“嘩嘩”的巨響,那是閘口放開了,黑煤瀑布般地瀉到車皮里。
他走到山石下的松樹叢里。這里很安靜,把礦山的聲音全都隔斷了。他就在這里拉琴,閉著雙眼,琴弓一擦琴弦發(fā)出來的共鳴,把他和世界融合在一起。人不應(yīng)和他的琴,但是山石應(yīng)和,松樹應(yīng)和,風應(yīng)和,連月光都應(yīng)和。
好大的一輪白月亮,漫灑一地的月光,把他身上照得斑斑駁駁的。
宋剛也不是一點兒不想愛情這事。另一所小學有個小周姑娘,也是上海知青,教音樂課,兩個人應(yīng)該有共同的語言吧。小周姑娘的家離宋剛的家也不遠,她家住在上海的靜安寺,宋剛家住在武定西路對面的弄堂里,離得不算遠。小周姑娘長得還好,略帶貴氣。宋剛?cè)タ催^她幾次,可是沒有話說,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不停地眨著眼睛。
宋剛的琴還不算讓工友們最煩的事,比較之下,還有一件事讓工友們更煩,覺得他怪異,不可思議。這件事兒是小事,說不出口來,可是在這里不交待又不行。什么事兒呢?就是他每天晚上要洗屁股。當揀煤工的時候天天洗澡,這個環(huán)節(jié)就省略了。現(xiàn)在他當教師了,沒有必要天天到井口去洗澡,但是屁股必須天天洗,這讓工友們非常不理解,“上海人愛洗屁股?”“男人洗屁股干啥呢?”
他盡量在沒人的時候洗,可是總有尷尬的時候,工友推門而入,他慌忙提褲子,洗得非常不痛快。后來他就閂上門洗。門閂上了,耳朵還得聽著,很缺乏安全感。他覺得煤礦工人的宿舍是個非常痛苦的粗野的環(huán)境。
他就和學校燒鍋爐的老李頭商量。老李頭燒鍋爐,敲鐘,信件報紙收發(fā),每天很忙碌。收發(fā)室在學校門口,一鋪大炕,住他一個。老李頭說你愛來來吧,反正那么大一鋪炕呢。
老李頭是個很有意思的老頭兒。礦山的孩子頑劣,能力差一些的老師常常上不下去課,年輕的老師孔武有力,把學生拖出課堂是很常見的。宋剛不屑這樣做,學生可以沒教養(yǎng),老師不可以。老李頭則是把學生當成孩子,該罵就罵。孩子們就跟他搗蛋。夏天,孩子們早上一到學校就擰開水龍頭禍害水,下了課也到他窗戶下面玩水,天太熱呀。老李頭就把窗下水龍頭上的小閥門卸下來,孩子們喝不上水,就想辦法報復(fù)他。把小閥門偷走了,害得他也用不上水,只好找鉗子擰。孩子把他放在窗臺上的鉗子也偷走了,把他曬在窗臺上的一點兒小黃煙也偷走了。老李頭氣得撅著山羊胡子罵。
可是孩子們不生氣,下學的時候他們路過收發(fā)室,對著老李頭齊唱自編的歌謠:“閥門閥門偷,鉗子鉗子偷,曬點兒小黃煙,你們也偷著抽……”老李頭貓腰拿起一塊磚頭就追,孩子一哄而散,跑出校門?;貋硐胂脒@些小王八犢子唱的是啥歌呢,咋這么熟悉呢?咳,這不正是自己天天嘀咕的話嘛。
這些小王八犢子!
宋剛和老李頭相安無事。也許老李頭年歲大了,經(jīng)過見過,所以很寬容。
煤礦的文體生活還是比較豐富的。每年都有職工運動會,各類球賽,書法、攝影大賽,燈光球場上每天晚上都很熱鬧。還有一件讓宋剛很上心的事,就是組織宣傳隊,搞文藝匯演。他還從來沒上過正規(guī)的舞臺呢。
搞文藝匯演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可是,工會和文化人拿這當愛好來做,非常認真地做。這屆宣傳隊沒有宋剛,盡管他的小提琴全礦皆知。
這讓宋剛很委屈。他到排練現(xiàn)場去看過,那個樂隊簡直提不起來,亂七八糟。宣傳隊長明白他的意思,跟他打了個招呼,抽著煙扯了些別的,就是不往這上說。宣傳隊長見過世面,知道他這小提琴在礦山?jīng)]用。獨奏?沒有鋼琴給他伴奏,用手風琴不行;揚琴?更不像話。讓他進樂隊吧,民樂隊里擱把小提琴,算怎么回子事兒。而且他這把小提琴呀,怎么說呢,是莊稼人拉屎——頭子硬。這是一句很老很粗野的歇后語,大概早年間莊稼人吃糠咽菜比較多,所以拉屎頭子硬。隊長知道,他這琴開始還行,低把位,舒緩的節(jié)奏,聽著是那么回事??墒且坏礁甙盐豢旃?jié)奏,特別是快弓部分,滿完。
隊長抄起一張樂譜給他:你看看這曲子怎么樣,是我寫的獨唱曲。這是隊長給自己寫的男低音獨唱,歌詞貼近礦山生活,老礦工,戰(zhàn)煤海,一顆紅心,啥啥的。宋剛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說你這個不行,你這個連呼吸符號都沒有。
這真是一個小問題,可是又不小,太專業(yè)太關(guān)鍵了。你連呼吸都不懂,你還唱什么獨唱,你還譜曲?隊長再也說不出啥來,只能翻著眼睛抽煙。
宋剛夾著小提琴走出宣傳隊,直接到了井口食堂。食堂里飄著溜白菜的香味兒,炒土豆絲的香味兒。職工們在排隊,窗口剛剛拉開。宋剛走到里頭,找了一張空桌子,打開小提琴盒子,惡著臉給琴弓子上松香。排隊的人回頭看著他,有人小聲地說,完了,這小子今天又要犯病。宋剛把琴架在脖子上,惡狠狠地拉了起來。憤怒的琴聲在食堂里彌漫,蠻橫地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誰說藝術(shù)家不會憤怒呢,他用琴聲表達他的憤怒。
人哪,人這東西,命運真是說不明白。鄰礦有一個姓李的上海知青,一張白凈的臉兒,他會吹小號,會吹黑管,每回局里組織宣傳隊都有這個李上海,不像他宋上海,連礦隊都進不去。李知青還特別有女人緣,哪屆宣傳隊都弄出點兒風流韻事來。四十歲那年他的老婆辦回上海去了,李上海一個人留下,還不斷地搞對象,騙人家姑娘說是單身一個,他又生得少相。結(jié)果讓女方家長訪出實底來了,找人把他堵在門洞子里這一頓胖揍。李上海知道犯事了,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別的地方你們隨便打。要是從老百姓的道德觀看,宋剛比這個李上海不知好到哪里,可為什么人家活得那么自在,宋剛卻活得這么苦澀呢?
有人說這是社會不識人,也有人說是人不識社會。唉,誰能說得明白。
老李頭退休了,來了個老梁接班兒。老梁的一條腿瘸,是在井下受的傷。煤礦就是這樣,受了傷就安排燒鍋爐把大門兒啥的。老梁四十多歲,高個子,紅臉膛,可能是受了工傷心里還窩著火,一張臉不太舒展,孩子們有點怕他,不敢到收發(fā)室鬧了。
很多年輕人結(jié)婚了。那個小周姑娘聽說也有了男朋友。宋剛的婚姻大事成了比較突出的問題,校長也親自問過他。校長愛才,當初就是看他有特長,才把他調(diào)來學校的。宋剛也三十幾歲了,琴也不大拉了,上街,看電影。回來得很晚,回來就拍大門。老梁就披了衣服出來開門,說,宋老師,以后你早點兒行不?
老梁不像老李頭那么隨和。
語文組有個王老師,方臉,闊嘴,扎兩根辮子,性格直爽。那天她的妹子來學校找姐姐,正好小宋下課回收發(fā)室,兩個人在校門口走個臉對臉。王老師的妹妹長得不錯,小宋心里看上她了,就去對校長說。
校長心想這是好事,你總算開口了。校長去對王老師說,你那個妹妹有對象了嗎?王老師說有了,國慶節(jié)該辦事了。校長說啊,那只當我沒說。王老師說,校長你給誰問呢?校長說給小宋,我看挺般配。王老師哈哈一笑,又拉下臉子,好像很受屈辱似的,說,別說我妹妹她有對象了,她就是嫁不出去,我們墊圈行不行,嫁他?
這話就太傷人了,連校長都傷著了。校長知道王老師就這脾氣,她爺們兒又在礦上當個小干部,校長不愿跟她多扯。在北方,“墊圈”云云是非常惡毒的話,你想,寧可墊了牛圈羊圈豬圈,也不嫁給你,這是把人當成什么了。校長橫想豎想想不通透,這小宋,平時不言不語的,也沒見他得罪過什么人呢,怎么就落下這么一個壞名聲呢?
人往高處走,大雁思南歸。這些年很多大城市的知青都回去了,離婚回的,病退回的,辭職回的。當然,也有調(diào)到某機構(gòu)駐滬辦的,這是有本事的人。
宋剛還是結(jié)婚了,女方是二婚,學校張老師的妹妹,赤峰人,前夫生病死了。張老師認為宋老師沒啥大問題,就是不會來事,這樣的男人不一定不好拿捏。妹妹是二婚,小宋是未婚,又是上海人,取長補短吧,般配。宋剛看女方長得還順眼,又是赤峰人,赤峰再小也是個城市吧。赤峰離平莊百十里地,坐火車一個鐘頭就到。新娘看宋剛也是一表人才,心里很喜歡,感謝姐姐給自己做的這媒,也感謝老天爺,給她留了這么一段姻緣。
那就去上海度蜜月吧。一到上海新娘就傻了,上海真大呀,高樓真多呀,馬路真繁華呀。她緊緊挽著丈夫的胳膊,生怕他把她甩了似的。一到宋剛的家,新娘就暈了,上海的房子真小啊,真擠啊。上海的街道,弄堂,就像上海人那樣,經(jīng)不起推敲,內(nèi)涵不深。
馬路看著挺開闊挺熱鬧,走進去是弄堂,再走進家里,人得縮著,低下頭。一個黑暗廚房,里頭有六七個灶頭,每個灶頭上吊著一根手指頭粗的熒光燈。屋里更小了,擠得轉(zhuǎn)不開身。公公婆婆雖然不富有,但是規(guī)矩多。家里人嘰嘰喳喳,說的話她也聽不懂。菜碟子那么小,菜又整得甜了吧唧的,不合口。飯碗也小,不敢敞開肚子吃。新娘覺得這個蜜月度得非常非常委屈。何止是委屈啊,是憋屈,太憋屈了。
上街吧,上街購物。食品柜臺里的蛋糕很香,其實那就是香精味兒,那在赤峰女人的鼻子里是老香老香的了,她又沒吃飽飯。她就央求丈夫給買一塊。買一塊吧,哪怕聞聞香味也行啊,也算沒白來上海一趟。
可是宋剛說,沒帶糧票。
一塊蛋糕半兩糧票,半兩都沒有。一回沒有,兩回沒有,回回都沒有。誰知道這個宋剛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愛不愛自己的妻子呢,誰也不知道。反正人要是別不過來,殺了他剮了他都不冤屈。
也許這半兩糧票正顯示了上海人的地位,也許他認為妻子身上也有小市民的俗。可女人就是女人哪,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小市民一下不是很好嗎?
真正是個大笨蛋。
從上?;貋硪院螅蝿傔^上了兩地生活。周末坐火車回赤峰,夾著他的小提琴。小提琴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身份,非常重要。家庭生活不太和諧。宋剛不會做飯,妻子做飯他看書看報,吃飯的時候不跟妻子說話。不愛聽妻子的嘮叨,嫌俗。吃完飯洗個碗,然后拉琴。琴藝長進不大,老是重復(fù)同一曲調(diào),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跟刀片刮玻璃差不多。這就是妻子對他的看法。
即使是近距離的兩地生活,即使是一周的小別,也不能挽回宋剛的婚姻。終于有那么一天,中秋節(jié)將臨的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宋剛下了火車趕到家里,妻子拒絕給他開門。
月亮升起來了,皎潔如水的月光灑滿城市。又累又餓的宋剛站在家門口拉起了小提琴,他拉了很久,沒能感動妻子的心。街邊昏黃的路燈下,坐著個掌鞋的老人,他看了很久,蹣跚著走過來。老人往宋剛的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塊錢,說,小伙子,上別處拉吧,這兒不會有人給你錢了。
半兩糧票一塊蛋糕可以解決的問題,他偏要用小提琴來解決,那不管用,你就是抱把大提琴也是白扯。
宋剛這段婚姻非常短暫。宋剛落魄了,不修邊幅,胡子也不刮,臉明顯地瘦了,眼角有了皺紋。他的脾氣變得暴躁,經(jīng)常往課堂外拖學生。突然有那么一天,宋剛扛著他的鋪蓋走出學校,回到職工宿舍去住。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搬走,要回到那個讓他痛苦的粗野的環(huán)境。只有他和老梁知道。
只有宋剛和老梁明白,住得好好的,宋剛為什么突然要搬走。宋剛洗屁股偷用老梁的洗臉毛巾,讓老梁撞見了。老梁把他按在墻角狠狠踹了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