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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奶我的娘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5期

        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天兒嘎巴嘎巴地冷,西北風(fēng)裹了刀子藏著針,吹得人肉皮子賊拉拉地疼。

        進了臘月,鬼哭狼嚎的“大煙炮”,一口氣兒刮了三天三夜,我娘在我奶奶的小北炕上,大哭小叫地折騰了三天三夜。平時蔫聲蔫語的我娘,不知道哪來的邪勁,喊得房梁子直哆嗦。我娘的嗓子都喊啞了。汗水和淚水濡濕了她的頭發(fā),黏乎乎亂糟糟地貼在那張白凈凈的臉上,有一縷頭發(fā)溜進她纖巧的嘴里,我娘使勁地“呸”一下。吐出頭發(fā),接著嚎:

        “噢——”

        我奶奶盤腿坐在南炕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袋鍋。我奶奶把煙袋鍋的銅嘴兒塞進嘴里,含著,半天,吧嗒一下,再吧嗒一下,拔出煙袋鍋,兩片薄薄的嘴唇揪成一個干巴棗,棗中間讓人扎了一錐子似的,噴出一縷白煙兒。白煙兒帶著奶奶嘴里的大蒜味,扭扭搭搭地飄著,最后,纏上了房梁。房梁不知道繞了多少煙魂,黑糊糊的,像我奶奶手里的煙桿,放大了,撐在那兒。我奶奶身旁,跟房梁一個顏色的炕桌上,擺著一把油乎乎的剪子、幾塊白布條,還有一個準(zhǔn)備包我的小花被兒。跨過門檻,外屋的灶火上,半鍋開水“嘶嘶啦啦”地翻著花,水里滾著幾個紅皮雞子兒。小屋里彌漫著辣嚎嚎的煙味兒,腥臊臊的汗味兒,還有甜兮兮的羊水味兒和臭烘烘的腳丫子味兒。

        我奶奶抽完一袋煙,煙鍋在炕沿上“當(dāng)當(dāng)”地敲了敲,屁股一欠,兩只三寸金蓮從屁股底下飛出來,利落地下了炕,“咯噔咯噔”地捶著地,去了外屋。我奶奶先去轆轤井那兒,“嘩嘩啦啦”地搖上來一桶水,操起葫蘆瓢,舀了一瓢,又去鍋里撈出兩個雞子兒,扔瓢里拔著。我奶奶就著瓢,喝口涼水。剛從井里搖上來的水,涼冰冰,甜絲絲的。我奶奶吧嗒吧嗒嘴兒,像饞酒的爺們擁了一口苞米燒。然后。我奶奶就蹲在灶坑前扒雞子兒。新雞子兒不好扒皮,我奶奶小心地摳著。里屋,我娘又扯著脖子嚎起來,我奶奶像沒聽見一樣,專心地扒著雞子兒皮。不一會兒。兩個紅皮雞子兒變成了兩個光溜溜的白蛋蛋,我奶奶把它們攥在手心,往里屋拐去。

        里屋的我娘,剛好折騰完一氣,仰臉朝天地躺在那,大肚子蛤蟆樣喘著。我奶奶把手心里的雞子兒塞進我娘嘴里一個,我娘好像都沒嚼,就吞下去了。我奶奶就把第二個雞子兒也塞進我娘的嘴。我娘剛把雞子兒咽到一半,肚子又疼了。我娘死閉著嘴不讓雞子兒掉下來,被雞子兒噎住的叫聲悶悶的,像拉不出屎憋的。

        我奶奶戳在炕邊定定地看著我娘,臉上的神色寡淡得沒一點鹽醬??床怀鐾?,也看不出厭惡,沒有欣喜,也沒有哀愁。我娘就知道,我奶奶其實還在懷疑,她懷的到底是不是我爹的種。

        我娘跟我奶奶見面的那天,我大爺馬大山用他那把王八盒子親自槍斃了我爹馬大樹。

        我大爺讓人把我爹捆了,破麻袋一樣扔在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的稀泥地里。雨水滋潤得巴掌溝南山坡上的達子香花血淋淋地紅艷。我爹跪在一簇達子香旁邊,仰著脖子,那臉上,沒一點顏色是怕,也沒一點模樣是悔。我二大爺馬大河想給弟弟求情,嘴還沒張開,就讓我大爺一瞪眼,給擋住了。

        “老三,你還有啥念想?”我大爺眼珠子比達子香花還紅,擰著臉不看我爹。

        “讓俺見娘一面?!蔽业跉鈭远?。

        我大爺就差人下山去請我奶奶。我奶奶一溜小跑進了巴掌溝,橫穿人家的苞米地時,小腳踩倒了好幾棵苞米苗。

        作孽喲!

        太陽懸到樹梢兒的時候,我奶奶爬到了山上,她身上的藍布褂子前襟一團黑,后背一團黑,是汗溻的水痕。我大爺跑上前去扶我奶奶,我奶奶沉著臉扒拉開我大爺?shù)氖?,直奔跪在地上綁著繩子的我爹。

        “樹兒,你犯了啥事?”我奶奶扶著我爹的肩膀。那肩膀門板一樣寬,墻垛子一般厚,跟我爺爺一模一樣。我奶奶生了仨兒子,就數(shù)我爹跟我爺爺最像。

        “他,他睡了人家謝大頭的女人!”我大爺在一旁把腳頓得山顫。那個謝大頭,臉憋得紫茄子色,坐在一塊山石上,一口緊著一口地鼓煙。

        是剛開江那會吧,剛剛成立不久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五軍軍長周保中,命令我大爺所帶領(lǐng)的那支隊伍去額穆那疙溜兒打鬼子。我大爺接了命令,卻遲遲不開拔。我大爺作難呢。我大爺雖說是抗聯(lián)的團長,可手下的人馬還夠不上人家正規(guī)軍的一個連。大伙手里的家巴什更不中用,最好的槍是三八大蓋。我大爺蹲在江邊抽了兩袋煙,抽得嘴里惡苦,腦子里才閃過周保中說的一句話: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抗日。我大爺笑了。我大爺想起了他能團結(jié)的力量:謝大頭。土匪頭子謝大頭守在巴掌溝南山,平日里殺富不擾民。小日本來了以后,有機會,他們還會敲打敲打小日本。有一次,小日本把謝大頭他們包圍了,是我大爺帶人打外援,救了他們。謝大頭從此便跟我大爺稱兄道弟,成了哥們。我大爺動員謝大頭跟他去額穆。我大爺告訴謝大頭,他們這一道要滅看守青溝子林場的鬼子,要端額穆老城里鬼子的軍需庫,興許還要打蛟河,打敦化。我大爺眼珠閃著比星星還亮的光跟謝大頭說:“你盤算盤算,這些仗打下來,咱們可就肥得流油了。你這把漢陽造也能換換了?!蔽掖鬆斉闹x大頭腰上的家伙,笑得一臉霞光。

        謝大頭被我大爺勸說得心活了,加上還欠著我大爺?shù)那榉?,就答?yīng)了我大爺??墒牵a人上道的時候。謝大頭瞅著身邊的女人作難了。

        謝大頭平生就有兩個喜好,一是槍,二是女人。眼面前這個女人是謝大頭剛弄到手的,眉眼除了小巧,倒也說不上怎么好看,可那股細皮嫩肉的勁,讓人覺得風(fēng)能把她吹破了,雨能把她澆化了。謝大頭怎么舍得帶著這樣的女人去行軍打仗?可是,讓這個女人留下來,派誰看著呢?謝大頭瞅瞅自己手下,那些王八蛋,平時都對這個女人一臉饞相,要是讓他們單個守著,那還不是讓貓看著魚?我大爺看出謝大頭的心思,就提出讓我爹給這個女人當(dāng)警衛(wèi):“把我家老疙瘩留下吧。一來,他小,剛過十八,還沒開竅。二來,俺們老馬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咋樣,你應(yīng)該信得過吧?”

        謝大頭看著一臉憨厚的我爹,又看看一臉真誠的我大爺,點了頭。

        我爹跳著腳不干:“我不留下!我要去打鬼子!守個娘們算哪門子事?”

        我大爺就跟我爹咬耳朵:“謝大頭是個老滑頭,萬一他半道變卦,咱押著他的心頭肉,不是也有寶端?”

        從打我爹他們哥仨出來當(dāng)抗聯(lián)的那天起,我爹和我二大爺凡事就都聽我大爺?shù)?。因為,臨出家門時,我奶奶交代了:“你們的爹沒了,你們大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兒。你們當(dāng)初咋聽你爹的話,往后就咋聽你大哥的話?!?/p>

        我大爺為人仗義,打起仗來,有勇有謀,不光我爹我二大爺信他,別人也信他。我大爺給我們老馬家賺足了名譽,也給自己樹起了老大的威風(fēng)。我爹不敢跟我大爺擰,沉著臉留了下來。

        我大爺和謝大頭的隊伍沿著鏡泊湖西岸往南走了。他們這一走就走了一春天。謝大頭的人馬裝備,加上我大爺?shù)闹腔?,讓他們打了好多勝仗。一打勝仗,這人就有了精氣神,隊伍也裝備齊整了。五黃六月,我大爺他們一路凱歌,回到巴掌溝南山。

        謝大頭一眼看出,自個兒的女人不對勁了。原先那張粉白的小臉蠟黃不說,眉眼也像是走了樣。這還不是最打緊的,要命的是女人那腰那腚,說垮不是垮,說胖不是胖,反正,那變化,有眼光的男人一下子就能瞅出來。

        “你有了?”謝大頭滿心歡喜。

        女人不點頭,不搖頭,只把一雙眼睛望定了謝大頭。

        謝大頭被女人瞅涼了一腔熱血。他也去瞅女人。從女人的眼神里,謝大頭瞅出了最不想知道的答案。他一把薅住女人的頭發(fā):“說,肚子里的種是哪個王八蛋的?”

        “我的!”

        我爹一腳踹開房門。

        謝大頭的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拎著槍就去找我大爺:“我操你老馬家八輩祖宗!馬大山,我信了你,跟你去打仗。腦袋別褲腰上千哪!你說句良心話,我沒藏奸,沒?;?可你瞅瞅你老馬家的人都做下了啥?”

        我大爺?shù)难垡布t了??孤?lián)是革命的隊伍,革命的隊伍哪能出這樣的丑事?再者,老馬家是啥人家呀?祖祖輩輩沒讓人指過脊梁骨子啊,咋就橫空出了這么’個不講究的人呢?

        我大爺嘎巴溜丟脆地回答謝大頭:“人交給你,要殺要剮你說了算,我不眨眼。”

        謝大頭不能白白地當(dāng)了回活王八,這口氣他自然要出?!拔易约旱牡苄址噶司^規(guī)也要受綹刑。照理說,出這碼子事,冬掛甲,夏穿花??丛谑悄阈值艿拿嫔?,點了得了?!?/p>

        謝大頭說的那些都是綹子里處罰犯規(guī)土匪的。冬掛甲,是冬天用的刑,把人綁樹上,扒光衣服,往身上潑涼水,凍一層,潑一層,隆冬數(shù)九的,用不了多大會兒,人就成了雪白的冰棍。夏穿花,是夏天秋天的時候,把人扒光溜兒地綁到林子里,讓蚊子叮,瞎虻咬。山里蚊蟲厚,糊上來就是一層,連癢帶毒,不到半宿的工夫,命就歸西了。

        謝大頭沒給我爹使這些毒招,他給了我爹一個痛快的:點了——斃了。

        “樹兒他才十八呀,一個毛孩子呢,他懂啥呀?你能肯定就是他做下的?”我奶奶不死心哪,急火火地追問謝大頭。

        謝大頭齜著滿口黃牙:“他是不是毛孩子,你得問問這娘們。”

        謝大頭拎小雞一樣扯過我娘。

        “放開她!”一直沉默著的我爹沖著謝大頭咆哮。

        “瞅瞅吧,這毛孩子還挺爺們的呢,曉得護女人。可你他奶奶的知道不知道,這是誰的女人?”謝大頭吐掉煙屁股,把我娘扯得滴溜溜兒轉(zhuǎn)。

        “她是我的!”我爹眼睛瞪得要噴出血來。跪在地上的雙腿向前蹭著,看那架勢,要不是有繩子綁著,他非跳起來跟謝大頭拼命不可。

        謝大頭把我娘往我爹身上一推,我娘就跌倒在我爹面前。我娘一骨碌爬起來,抱住我爹:“樹,我跟你一起死!”

        謝大頭狠狠地哼了一聲:“放心,我一定成全你。”

        我奶奶看明白了一切。她拐著小腳走到我爹面前,薅起我爹的脖領(lǐng)子,劈手就是兩個嘴巴:啪!啪!

        爹兩邊臉上先白后紅的五個指印還沒出全,我奶奶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山下走去。

        山風(fēng)從埡口上撲來,我奶奶的眼淚在風(fēng)中飄舞。

        “娘——”我爹泣血樣的哀號在我奶奶身后響起。

        我奶奶腳不停,頭不回。

        “娘,帶上她,她懷的孩子是俺的!”我爹扯破了嗓子喊。

        我奶奶的腳步頓了一下,又咣咣地往山下捶。

        “娘啊,帶上她,她是個苦命的——”我爹喊完這一句,競號哭起來。

        苦命兩個字打動了我奶奶。我奶奶轉(zhuǎn)回來,抓起我娘的手。我娘跟我奶奶撕扯著,沖著我爹大喊:“樹,讓我死,跟你一起死!”

        我爹流著眼淚使勁地搖頭:“不,你要活著,你要把小樹養(yǎng)大!聽話啊,小樹,我娘,都交給你了?!?/p>

        我娘號啕大哭。

        我奶奶一使勁,把我娘扯起來,牽著她的手,下了山。

        我奶奶把我娘領(lǐng)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發(fā)現(xiàn)她自己,不,是我爹做了一件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的事。

        那天早晨,我娘紅腫著眼睛爬起來,幫著我奶奶燒火做飯。吃完飯,她刷了鍋,洗了碗,掃了地,又拿著抹布把我奶奶家炕上炕下,里屋外屋,擦了個遍。我奶奶盤腿坐在炕沿上,抽著煙袋鍋,看著我娘里外屋地忙活。

        我娘把門框、窗戶欞子都擦得纖塵不染以后,就坐到院子里洗衣服。她洗了我奶奶的衣服,又洗自己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拆棉被,洗被里被面。我奶奶不攔她。我奶奶知道我娘得干點什么來抵擋心中的悲傷,我奶奶默默地搖著轆轤把,吊起一桶一桶的水,拎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晾衣繩滿了,我娘把洗好的東西又往杖子上晾,往樺子垛上晾。當(dāng)我娘又扯出柜子里的被子要拆時,我奶奶跟進來,按住了她的手。

        我奶奶看著我娘的眼睛:“你不是中國人!”

        我娘低下頭。

        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你真不是中國人?”

        我娘愣了片刻,突然把頭埋進那床她沒拆成的被子里,嗚嗚地哭起來。

        我奶奶沒看錯,我娘不是中國人。我娘是日本人!

        “作孽喲!”我奶奶長嘆一聲,跌坐在炕頭上。

        整整一天,我奶奶就那么坐著,仰著臉,閉著眼睛,頭倚在炕墻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我奶奶的眼前晃著我爺爺?shù)挠白?,真真亮亮的?/p>

        我爺爺是讓日本人打死的。

        那是1932年,我爺爺回山東祭祖,坐火車往家返。車過哈爾濱,日本乘警上來查票。日本乘警邊查票邊問乘客:“你的哪國人?”這個時候,滿洲國已經(jīng)成立了,一些心眼活絡(luò)的人趕緊回答是滿洲人?!皢盐?”日本乘警滿意地笑著。

        我爺爺對面有個漢子不信邪,回答日本乘警:“中國人?!比毡境司志褪莾蓚€嘴巴:“巴格牙魯,你的什么的中國人?”

        問到我爺爺,我爺爺面無表情地看著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再問:“你的哪國人?”

        我爺爺眨巴眨巴眼睛。

        日本乘警放開嗓門:“你的,哪國的人?”

        我爺爺慢慢地把臉扭到一邊,不理日本乘警。

        日本乘警打量著這個穿著蹶腚棉襖,抿襠棉褲的中國農(nóng)民,忽然醒悟:“哦,啞巴的干活。”

        我爺爺轉(zhuǎn)過臉來,聲音嗡嗡地:“你才啞巴呢?!?/p>

        日本乘驚訝異地“咦”了一聲:“你的啞巴的不是,為什么的不回答?”

        我爺爺一臉茫然:“回答啥呀?”

        看熱鬧的乘客憋不住好笑。日本乘警羞惱地一把揪住我爺爺?shù)牟鳖I(lǐng)子,滿口的唾沫飛到我爺爺臉上:“你的哪國人?”

        日本乘警的喊聲,嚇得周圍的乘客臉都變色了。一個瘦猴樣的男子干脆站起來,想躲到一邊去。

        我爺爺盯著日本乘警的小眼睛,也吼:“你說我是哪國人?你們把東三省占了,不叫俺們說中國話,不讓俺們當(dāng)中國人,我他媽的成了亡國奴,亡國奴啊,還有什么臉叫人?我他媽不是人!”

        日本乘警“嘿嘿”地笑了。

        周圍的乘客以為我爺爺?shù)挠矚鈬樧×巳毡境司莻€想跑的瘦猴兒又坐回自己的座位。可是,他的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聽到一聲脆亮亮的槍聲。日本乘警的王八盒子在我爺爺?shù)淖筇栄ㄍ鲁隽艘活w炸子。炸子從我爺爺?shù)挠姨栄ù┏鋈ィ苍诖安A希AА皣W”的一聲碎了。

        我爺爺?shù)氖鬃屓毡竟碜禹樦嚧叭拥搅嘶慕家巴?。車上有一個認識我爺爺?shù)模那挠浵铝说胤?,告訴了我奶奶。

        我奶奶領(lǐng)著三個兒子,頭纏白布,頂風(fēng)冒雪,沿著火車道一路尋去。在亞布力的山溝子里,我奶奶他們看到了鐵道邊的殘雪中一堆讓狼吃剩下的骨頭和碎肉。不遠處,一只千層底黑禮服呢面的圓口布鞋孤零零的,已經(jīng)快被雪埋沒了。我奶奶撲上去,抓起那只她親手做成的布鞋,大叫一聲:“孩兒他爹!”背過氣去了。

        我奶奶捧回我爺爺?shù)乃楣穷^渣兒,埋在屯子邊的山腳下。我奶奶跪在那個用凍土塊堆起來的墳頭前,不哭不鬧,出奇的安靜。遠處的烏鴉一聲跟一聲地嗚叫著,風(fēng)揚起雪粒子撲打著我奶奶的臉,她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她的三個兒子也雕塑一樣跪在她身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奶奶發(fā)出一聲抽泣樣的嘆息,她彎下身子,去摳身旁的土。剛刨起來的泥土上落了雪,很快又凍硬了。我奶奶摳起一把拌著雪粒的土,培到墳包上。我奶奶一邊培土一邊小聲但堅定地說:“你等著,俺給你報仇!報仇!你等著啊!”

        我奶奶的手摳出了血,疵洇染了雪,培在墳包上的凍土便泛著刺眼的紅艷。我大爺我爹他們也開始摳土,培土。很快,他們的手也摳出了血。帶血的凍土培到死人的墳上,仇恨的種子埋在了活人的心里。后來,抗聯(lián)鬧起來了,我奶奶把三個兒子都送到了隊伍上。我大爺跟我奶奶商量,把不滿十七的我爹留在家里照顧她。我奶奶眼睛一立:“真有那份孝心,就多殺幾個日本鬼子!”

        三個兒子要走了,我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雞子兒都煮了,塞到兒子們的挎兜里,和雞子一起塞過來的還有那說過了千遍萬遍的話:“別忘了,你爹是咋死的。殺父之仇啊,你們得刻在心尖上,一輩子都不能忘了。死也不能忘!”

        我大爺他們哥仨兜里裝著熱乎乎的雞子兒,心里裝著我奶奶泣淚泣血的囑咐,上了戰(zhàn)場。有人勸我奶奶:“抗聯(lián)成天價跟日本鬼子打仗,那人說死就死,你咋能把三個兒都送去,總得保住一個啊?!?/p>

        我奶奶說:“日本鬼子不走,保住八個兒也沒用!”

        兒子們走了,我奶奶也不想閑著,參加了婦救會,給隊伍上做衣做鞋,跑腿學(xué)舌。慢慢的,我奶奶給抗聯(lián)做起了交通員,她家的三間草房也成了抗聯(lián)的隊伍歇腳打尖的地方。

        一個和日本人不共戴天的家里,卻冒出個日本媳婦,這個事實,讓我奶奶怎么接受呢?

        天傍黑,我娘端著飯跪到我奶奶面前,怯怯地叫:“娘?!?/p>

        我奶奶睜開眼睛,看到我娘舉到她面前的飯是一盤日式蛋包飯。我奶奶心頭火起,劈手打飛了盤子。金黃的蛋餅飛到墻上,留下一塊油漬,掉到地上,用蔥花炒過的米飯四處散落,屋子里一下子飄滿香味。我奶奶心疼地閉了一下眼睛,又一次揮起手。巴掌落在我娘的臉上,把我娘打得身子一歪。我娘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肚子。我奶奶看著那雙白凈細嫩的手,咽下一口唾沫:“你肚里的孩子是俺樹兒的?”

        我娘點點頭。

        我奶奶滿臉的疑惑沒有因為我娘的點頭而消散。那一刻,我奶奶一定怨恨自己的眼睛沒法穿透我娘的肚皮。她想不出,她的兒子,她千叮嚀萬囑咐的兒子,怎么會跟一個日本女人相好。她懷疑,這個日本女人在耍什么把戲??墒?,我爹臨死前的哀號又在我奶奶的耳邊響起:“娘,她懷的孩子是俺的。”

        作孽喲!

        又是一聲抽泣樣的嘆息。我奶奶倒在炕上,一口氣睡了三天三夜。

        從那以后,我娘幾乎就記不起,我奶奶跟她說過什么話。而我娘似乎也不想跟我奶奶說點什么。沉默,山一樣壓在這家里。尤其是晚上。

        其實,我奶奶應(yīng)該和我娘睡一鋪炕,可是,我奶奶寧可多燒那一捆柴,也讓我娘睡在北炕上,而她自己睡在南炕。

        夜晚。萬籟寂靜,小屋里的,南炕一個女人,北炕一個女人,中間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三朝六國。

        我奶奶時常出去,有時會離開家好多天。我娘其實能猜出來我奶奶干什么去了,我娘從來不問,只是在我奶奶回來的時候,燒上一鍋熱水,端給我奶奶燙腳。我奶奶悶聲坐在炕沿,一層層地解開她的包腳布,最后那幾層帶著血痂。

        我娘默默地捏把鹽來,撒到盆子里,然后,捉住我奶奶那雙因為骨肉變形而極其丑陋的小腳放進熱水盆里。我娘做這一切的時候,很盡心,但我奶奶卻從我娘的神態(tài)上看不到一點討好、諂媚。我娘表情淡漠,神色從容。

        我奶奶離家的時候,會把家里的雞子兒都煮了,帶在身上。我娘知道,那雞子兒我奶奶是不會吃的,我奶奶給自己準(zhǔn)備的干糧是窩窩頭,一個窩窩頭眼里,塞一塊咸菜疙瘩。雞子兒是給他的兩個兒予大山和大河的,要是遇不上我大爺和我二大爺,我奶奶也不會吃那雞子兒??孤?lián)里有一些女兵,還有一些小戰(zhàn)士,我奶奶就把雞子兒分給他們。我奶奶回來的時候,下屋地上的雞子兒筐里,又攢下了一些雞子兒,我奶奶兩手一扒拉就知道,她離家這些天,雞下的蛋,我娘一個也沒吃,全收在筐里了。

        我奶奶瞅瞅我娘的大肚子,想說,你汆兩個吃,話到嘴邊,我奶奶把臉扭到了一邊,那話也就別在了嗓子眼兒里。

        秋天,收苞米的時候,我大爺他們接連端了好幾個鬼子的炮樓,還把一個偽森林警察大隊勸降了。這下,惹火了小鬼子,他們見天地往山里派兵。那陣子,我奶奶也總是不著家,神神秘秘地里外忙活。有一天,我奶奶從外面回來,腳步踉蹌,神色疲憊。我娘當(dāng)她是累的,急忙燒好熱水,腆著大肚子把水端給我奶奶,讓我奶奶燙燙腳,解解乏。

        我奶奶一腳踹翻洗腳盆,死死地抓住我娘的胳膊,眼睛盯著我娘的肚子。

        我娘不知道我奶奶要干什么,嚇得臉色灰白,渾身哆嗦。

        我奶奶一雙眼睛閃著毒光,問我娘:“你肚子里,真是樹兒的后?”

        我娘驚慌但是堅定地點點頭。

        我奶奶又發(fā)出了一聲抽泣樣的嘆息,松開我娘,吐出一口鮮血,仰面倒在炕上,昏了過去。

        后來,我娘知道,我大爺和我二大爺死了,死在和鬼子的一場惡戰(zhàn)中。

        那場戰(zhàn)斗,小鬼子一千多人,我大爺他們說是一個團,其實也就二百來人。鬼子把我大爺他們包圍了。仗從太陽上竿開始打,一直打到日頭偏西。山頭上的土都讓炮彈炸熟了,燒焦的樹東倒西歪,不小心碰上,刺啦一聲,那塊肉就白了。我大爺?shù)耐茸屌趶椪w了小半截,血水“咕嘟咕嘟”地像泉眼。我大爺用綁腿狠狠地勒住冒血的上半截腿,兩手撐地,幾下就躥到一個有利的位置,他瞅著山下的鬼子,指揮著大伙,一會往這邊打,一會往那邊打。他還有心思開玩笑:“他娘的,我這還真成了瘸子打獵——坐山喊了。呵呵?!痹拕傉f完,一發(fā)炮彈將機槍手炸死了。我大爺就爬到機槍手那,抓過機槍,掃向鬼子。我大爺使機槍的本事沒人能比,機槍手沒了,機槍自然成他專用的了。

        鬼子也拼累了,他們仗著人多,一撥一撥地進攻,跟我大爺他們玩疲勞戰(zhàn)術(shù)。我大爺呢,東邊的鬼子上來,他讓人把自己抬到東邊,西邊的鬼子上來了,他又讓人把他抬到西邊。最后,子彈打光了,小鬼子沖了上來,我大爺他們就和小鬼子拼刺刀。我大爺不能動了,大叫一聲:“大河,往前沖啊!”我二大爺兩步就躥到了頭里。我大爺眼睜睜地看著我二大爺捅死了一個又一個鬼子,最后,刺刀扎到一個鬼子身上拔不出來了。他沒勁了,好幾天沒有米粒進肚,又打了大半天的仗,我二大爺累熊了。一個鬼子趁機向我二大爺撲過去,我二大爺躲過鬼子的刺刀,一伸手抱住鬼子。鬼子連踢帶打,手里的刺刀好幾次刮著我二大爺。我二大爺急了,一口咬住了鬼子的脖子。鬼子疼得“嗷嗷”直叫。血,順著我二大爺?shù)淖煜蛲馓省E赃吜硪粋€鬼子舞起刺刀,沖我二大爺扎下去。我二大爺?shù)剿蓝紱]松口。

        我大爺坐在那,一聲不吭地把三個手榴彈放到懷里,弦掛到了手上。等鬼子發(fā)現(xiàn)沒人跟他們對抗了,才瞅見橫倒豎臥的死人堆里,還有一個活著的抗聯(lián),坐那兒,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們樂。鬼子以為這個抗聯(lián)讓他們打傻了,紛紛圍上來看熱鬧。我大爺瞅著鬼子人圍得厚了,大叫一聲:“我操你小日本八輩祖宗!”拉響了手榴彈。

        那一年,我大爺22歲,我二大爺20歲,都還沒碰過女人。

        醒過來后的我奶奶一下子就老了。原先的那股予精氣神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天到晚的,老是盯著一個物件發(fā)呆。那個物件興許是我爹愛坐的一個小板凳,興許是我大爺常使的一把斧子,也興許是我二大爺玩過的爬犁。更多的時候,她是盯著我娘的肚子。我娘知道,我奶奶在盼著一個時辰。

        我娘也盼。

        1936年最后一天的太陽,在我娘的哭叫聲中從地底下慢慢地爬出來。

        一夜未合眼的我奶奶早上起來,把院子里的雪推出一條人走的道,抱了一抱樺子,把灶坑里的火鼓搗旺了。

        灶坑對面的雞架里,六只蘆花雞咕咕地叫起來。我奶奶從木條子中間伸進手去,一只一只雞屁股摳下來,我奶奶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六只雞,三個蛋。這都進臘月了,別人家的雞早就歇了,我奶奶家的雞還在下蛋。雖說是隔三差五才下一個,總是比沒有強。好像雞們知道,這家里有人要坐月子,等著吃雞子兒。

        “真他娘的填和人?!蔽夷棠淘谂枳永锵粗稚系碾u屎味,聽到里屋我娘不是好動靜地慘叫起來。我奶奶驚愕地一抬頭,看見太陽火球子一樣跳上山尖,刺眼的光芒讓我奶奶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這時,我奶奶就聽到了我破鑼大嗓的哭聲。

        我奶奶三步并做兩步撲進屋里,操起剪刀,剪斷了我娘供養(yǎng)我的那根血管子。我奶奶把我捧在手里,端詳著我的粗眉毛,大嘴巴,小雞雞,還有我的寬肩膀,我左屁股上的一塊紡錘形胎記。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爹一模一樣。

        “我的兒!”我奶奶把我貼到她的臉上。她的眼淚又酸又辣,蜇得我生疼,我用死命的嚎哭抗議著。我奶奶這才笑著把我包起來。

        雪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的,暖融融的陽光穿過窗前那一排冰溜子,照進屋里,我奶奶家洋溢著幸福安詳。

        我娘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南炕上來了,我睡在她的身邊。我奶奶仿佛吃了回春藥,精神抖擻地坐在炕沿上,細細地端詳著我,偶爾看一眼我娘。我娘是那么疲憊,又是那么興奮,她很開心,也很難過,她的心里在翻江倒海。但是,她閉著眼睛,她以為,這樣,我奶奶就看不見她心里的滔滔波瀾。其實,我奶奶的心里也翻騰著大浪,而且,同為女人,她未必不懂我娘的心思。

        炕桌上,一碗小米粥拌了紅糖,汩汩地冒著熱氣,把一種很香很甜的味道悠悠地蕩了一屋子。

        過了一會兒,我奶奶舀起一小勺粥,在嘴唇上沾沾,覺得不燙了,就雙手捧了碗,送到我娘面前:“媳婦?!?/p>

        我娘閉著眼睛,卻把我奶奶的這一聲呼喚真真地聽在耳朵里。我娘沒睜眼,兩串熱熱的眼淚珠子順著眼角滾出來。

        我奶奶用她麻袋片一樣粗糙的手掌在我娘臉上抹著,她自己的臉上卻已是老淚縱橫。

        自打我娘進門,就極少做家務(wù)的我奶奶,格外勤快起來。她嘩啦嘩啦地洗涮,熱湯熱水地做飯。我奶奶洗完了尿布,熬好了小米粥,就上炕來,抱著我,跟我娘說話。我奶奶口口聲聲喚著“媳婦”,那完全是兩個女人的對話,女人的眼光,女人的心思,女人的邏輯。她們從來還沒說過那么多的話。

        我奶奶破天荒地打聽我娘的老家。我娘知道,我奶奶想知道她的身世。我娘就慢慢地講給我奶奶聽。

        我娘出生在北海道,爸爸媽媽都是漁民,家里還有一個弟弟。我娘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他們?nèi)胰硕急徽鬟M開拓團,來到了中國。快到寧安的時候,讓一股胡子堵著了,混戰(zhàn)中,我娘的媽媽把我娘和我娘的弟弟緊緊地護在懷里,哭泣著埋怨我娘他爸:“我說不來,你偏要來,來吧,來吧,來送死了。”話音沒落,一顆手榴彈落到他們身邊。我娘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娘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身上好沉好沉。我娘想掙脫,才發(fā)現(xiàn)是她媽媽的尸首壓在她身上。旁邊,她爸爸和她弟弟已經(jīng)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我娘咧開嘴剛要哭,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捉住了她的下巴頦。

        那只捉著我娘下巴頦的手粗糙有力。我娘順著手看去,一個碩大的腦袋上,兩只色迷迷的豆豆眼正盯著她左看右看。半晌,大腦袋開口說話:“把這個娘們帶走!”

        我娘被謝大頭擄回了山上。

        “媳婦,你的日本名叫什么?”我奶奶一邊給我換尿禱子,一邊問。

        我娘的眼神飄忽起來:“小井美陽子?!?/p>

        “小,井,美,陽,子?!蔽夷棠坛粤Φ貜?fù)述。

        我娘的鼻子發(fā)酸。自己這個名字有多長時間沒人叫了?她自己一時也想不清楚了。是從自己爸媽死的那天吧?謝大頭是不叫這個名字的,他嫌這個名字太長,喊起來費事,就直接叫我娘“娘子”,聽起來很像陽子。

        “那,樹兒,他,他叫你啥?”許是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打聽兒女的私事,我奶奶的臉有些發(fā)燒。

        我娘的臉也紅起來:“他,叫我小美?!?/p>

        從打上山的那一刻起,我娘就想逃跑。她恨這個陌生的地方,恨奪去了她親人的謝大頭,她想逃出去,逃回日本去,她甚至盤算著,在逃跑前,殺了謝大頭??墒牵趺刺幽?一沒錢,二不認得路,周圍全是中國人,打聽個道都沒有辦法。我娘知道她的障礙是語言,就開始用心地學(xué)說中國話。謝大頭以為這是源于我娘的歸屬意識,極為開心,加上新上手的女人又格外喜歡,整天價不離我娘半步。一個字一個詞兒地教我娘說話,看上去,很有些其樂融融。就在這時,我大爺來找謝大頭了。

        謝大頭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我大爺走了。我娘心里暗暗高興。她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把謝大頭給她的首飾、兩根金條,一沓子錢也都塞到包袱里。她知道這些東西足夠讓她回到日本了。收拾完東西,我娘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山洞口的我爹。我爹正斜靠著一段倒木,手里的彈弓東瞄一下,西打一下。

        我爹的彈弓子打得那可真叫準(zhǔn),指鼻子不打眼睛。有一次,他們偷襲鬼子的據(jù)點,鬼子哨兵站在炮樓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他們沒法接近炮樓,開槍又怕驚動了鬼子。我爹掏出彈弓,夾上一塊炮彈皮,嗖的一聲,打出去。只見那個鬼子哨兵身子一挺,蔫不悄兒地就趴到了炮樓墻垛子上,腦袋向下耷拉著,似乎在張望炮樓下的風(fēng)景。

        我爹一邊打著彈弓,一邊琢磨著,他咋去挨往后的日子。在我爹十八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還從來沒有只面對一個女人的記憶。他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幾十天,或者幾個月,他咋樣才能看管住謝大頭的娘子,別讓她跑了,丟了,別讓狼吃了她,別讓壞人欺負了她。

        我爹琢磨著這些的時候,我娘也在琢磨著咋對付我爹。我娘用了女人的招數(shù)。她煮了一條狍子腿,又做了幾個紅豆飯團子。她把干辣椒剁碎了,拌上蔥花蒜末和鹽面,腌成辣椒醬。

        太陽在對面的山上跟那一片老林子磨磨嘰嘰糾纏的時候,我娘把煮好的肉和飯團子端到我爹面前。我娘用尖刀片下一塊肉,蘸點辣椒醬,遞到我爹面前。又捧起酒壇子,往我爹的碗里嘩嘩地倒酒。酒肉的香味早已經(jīng)讓我爹的嗓子眼里長出了饞蟲。我爹也不吭氣,一口酒,一口肉,大口地吃喝起來。我娘又拿起一個飯團子。從小到大,我爹就沒吃過幾次白米飯,更沒見過這個東洋風(fēng)味的飯團子。我爹把飯團子舉在眼前端詳半天才塞進嘴里。飯團子真好吃,明明是米飯,吃著卻像我奶奶過年才做的“粘耗子”。我爹很納悶,這個細皮嫩肉的娘子,咋能做出這么好吃的嚼谷。

        “你叫啥名?”我爹甕聲甕氣地問。

        “美陽子?!蔽夷镉冒肷皇斓闹袊捫÷暬卮?。

        “我知道你是美娘子,我問你叫啥名?”我爹嘴里嚼著一塊肉,話語含糊。

        “小,井,美,陽,子?!蔽夷镆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爹。

        我爹讓那塊肉噎著了。抻著脖子,不錯眼珠地瞅著我娘。

        我娘又給我爹倒了一碗酒,端起來,送到我爹眼前。

        我爹咕咚喝了一大口,緩口氣:“你是日本人?”

        我娘點點頭。旋即,她就后悔了,因為,她立刻在我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看到了兇光。

        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日本人的瞬間,我爹的確是起了歹意。他想起爹的死想起娘的話,想起自己躲在這山溝子里,吃苦受罪為的啥。殺了她!這個念頭在我爹的腦子里閃過一次,又閃過一次。然而,他最終還是想起了他的任務(wù),想起了我大爺?shù)膰诟?,很不情愿地咽下一口唾沫。我爹實在想不明白,打日本鬼子的謝大頭咋能娶個日本娘們當(dāng)娘子。我爹推開酒肉,搖搖晃晃地走到山洞外面。初春的冷風(fēng)吹來,他打了個激靈:奶奶的,差點喝醉了。這個日本娘子莫不是要把俺灌醉了好逃跑?想到這一層,我爹后脊梁上冒出一股涼氣,他走到一棵大樹后,“嘩嘩”地放出一泡尿,折轉(zhuǎn)身,腳步鏗鏘地走回山洞。

        這是一條狹長的山洞,只有一個出口,洞里住個十幾口子人沒問題。山洞的最里面,有個彎,形成了一方隱蔽的死角。謝大頭把那個死角間壁了一下,成了他的寢宮,再往外,是謝大頭的警衛(wèi)們待的地界。外面山坡上,離著山洞不遠,有幾個伐木工人留下的木克楞,謝大頭的嘍噦們住那里。這個山洞很隱蔽,洞口剛好有一塊山石擋著,從正面根本看不出來這里有個洞,從側(cè)面看,似乎也只是一條石縫。謝大頭當(dāng)初選這個地方藏身,還真是用了些心機。

        我爹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打開自己的鋪蓋。

        寢宮里,我娘抱著包袱,靜靜地坐著,等待酒醉的我爹鼾聲大起。

        我爹緊緊地擁著我大爺留給他的那條軍毯,眼巴巴地盯著洞口探頭探腦的月亮,我爹不敢翻身,怕瞅見寢宮里的日本娘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爹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撲騰撲騰地跳。我爹好想唱唱歌,讓自己的心思別再胡亂跑??墒牵桓页?。我爹就在心里哼,哼著哼著,我爹的眼皮就發(fā)澀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從洞口移走了。我爹猛不丁地從夢里醒來,聽到山洞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爹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沖出山洞。月光下,我娘抱著包袱已經(jīng)跑出老遠。

        我爹掏出彈弓子,摸起一塊石子。

        我爹喊:“你回來!再跑,我打你腿了?!?/p>

        我娘回頭看看,跑得更快了。

        我爹舉著彈弓子喊:“打你左腿!”

        “嗖”,我娘的左腿一彎,她差點摔倒。我娘有點奇怪,他的槍怎么不響?再摸摸腿,沒傷,就是皮肉有些疼。我娘回過頭,山道上,我爹大步如飛地追來,我娘看清了我爹手里的彈弓子,我娘樂了,我娘撒開腿,繼續(xù)跑起來。

        “站下,再不站下,我還打你?!币雇淼纳焦戎形业暮奥暻逦孟裨诙???墒?,我娘的腳步卻沒停下來。我娘才不怕呢,不過一把彈弓子。

        “打你的右腿?!彪S著我爹的一聲吼,我娘的右腿哆嗦了一下。

        我娘忍著疼,死命地往前跑。

        我爹又喊:“你站不站下,你不站下,我打你腦袋了?!?/p>

        我娘有些猶疑。依他說打右腿不打左腿的準(zhǔn)頭,他要是想打自己的腦袋,大概打不到脖子。就在我娘思量著怎么辦的時候,我爹的腳步聲跑到近前了。驚慌中,我娘一扭身,往旁邊的樹叢鉆去。

        眼瞅著就要追上我娘了,我娘卻一閃,沒影了,緊跟著,我爹就聽到了一聲慘叫。我爹緊跑兩步,看見了身子懸在一棵樹上的我娘。

        那個山道旁邊,其實是一個深澗。道旁有密密的樹叢擋著,又是夜里,我娘不知深淺,一步踏去,人就飛下去了。幸虧,一個禿禿的樹杈掛住了我娘的襖襟子。

        我娘像一個溺水者,雙手雙腳胡亂地舞著,卻抓不住任何東西,只好“嗷嗷”地叫喚。

        我爹頭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把我娘抓上來,這時,他聽清了我娘的呼喊:“卡桑!卡桑!”

        我爹立刻抽回身。

        我爹跟自己說,這日本娘們是自己要跑的,摔死了,謝大頭回來也不能怪俺。

        我娘看見我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心里的希望一下子破滅了。她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著:“卡桑,卡桑!”我娘的哭聲扯住了我爹的腳步。他回過頭來,沖著我娘喊:“嚎啥?能把你媽嚎來呀,還是能把你爹嚎來?”

        我娘哭得更加絕望:“我的媽媽,死了,爸爸,也死了。炸,死了……”

        我爹的心里動了一下。他猶豫了一會,試探著向我娘伸出手。可是,他胳膊的筋都要抻斷了,也夠不著。我爹往下看看,澗底黑黝黝的,像一個魔鬼張大了嘴巴,等著送到嘴邊的美味。

        我爹氣呼呼地嘟囔:“叫你別跑,你非跑,瞅瞅,跑到鬼門關(guān)了吧?”

        我娘已經(jīng)聽不見他說什么了,只顧“嗷嗷”地亂叫,手腳亂舞。

        “你別撲騰了!你再瞎撲騰,就把樹杈撲騰折了。這澗老深了,你掉下去,非摔成肉泥不可!”我爹大吼著。

        我娘停了下來,不再撲騰,哭泣卻沒法停止。

        我爹找來一根樹干,伸向我娘,可是,我娘看著樹干,又看看身下的深淵,不敢伸手。

        我爹狠勁地撇了樹干,罵道:“沒用的東西!”就這一聲罵,把我爹自己罵鎮(zhèn)靜了。鎮(zhèn)靜下來的我爹很快就想出一個辦法,爬到樹上去,救下這個日本娘子。

        他仔細地看著我娘懸掛的那棵樹。那是一棵楸子,老樹大概是叫雷劈了,只剩下半截,橫倒在空中。也許是因為老樹的根還緊緊地抓著泥土,便有新枝從老樹的側(cè)旁生出來。一年又一年,新枝有的已經(jīng)有碗口粗了。吊著我娘的那枝樹杈細一些,小孩兒胳膊似的。我爹踩上去試了試,樹枝顫悠得邪乎,估計他再爬上去,那樹杈指定得折。我爹仔細撒眸。旁邊有一個樹杈,粗倒是粗一些,可是,離這個日本娘子有點遠。我爹琢磨了半天,沒別的法子,只好往那個粗一點的樹杈上爬去。

        懸吊在空中,沒著沒落的我娘眼巴巴地看著我爹。我爹在樹杈上騎穩(wěn)當(dāng)了,就把手伸向我娘。我娘試了試,差一點就能夠著我爹的手了。我娘卻收回手哭起來:“我抓不住!”

        我爹沮喪地坐在樹杈上。

        我娘絕望地叫了一聲“卡桑”,便用日語哭訴起來。

        月光透過枝葉斑斑駁駁地灑下來,有一片月光剛好落在我娘的臉上。我娘的臉,紙一樣白。一雙淚眼里充滿了,依戀。是的,是依戀。我爹聽不懂我娘的哭訴,可是,他看懂了我娘的眼神。我爹很奇怪,我娘的眼神為什么是依戀而不是恐怖,不是哀傷。我爹沒想明白,可是,他心里忽然有一絲疼痛。此刻的我娘在我爹眼里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女人,僅僅是一個女人。我爹想了想,脫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撕成布條,擰成了一根又長又粗的布繩子。我爹把布繩子的一頭遞給我娘,示意我娘把繩子綁在自己腰上。

        我娘乖乖地照著我爹說的做。

        我爹沖著我娘豎起大拇指。命懸一線的我娘竟然破涕為笑。

        我爹把繩子的另一頭綁到了樹上。然后,又向我娘伸出了手。我娘試探著把手伸給我爹。當(dāng)我爹的大手把我娘的小手握在手心的時候,我娘忽然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她不哭了,不叫了,乖乖地把自己交給了我爹。我爹把我娘從樹杈上摘下來的一瞬間,我娘身子一沉,把我爹扯帶得身子下墜,樹也跟著一陣搖晃。這時,那個布繩子起了作用,它幫我爹扯住了我娘。我爹兩腿較勁,死死盤在樹上,雙手一用力,拎小雞一樣,把我娘拎到自己身邊。然后,慢慢地引導(dǎo)著我娘從樹上爬下來。

        當(dāng)確信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時,我娘一把摟住了我爹,放聲大哭。

        不知道是因為身上沒衣服冷,還是被我娘的擁抱嚇著了,我爹哆嗦得篩糠一樣。這個時候,輪到我娘來管我爹了,我娘牽著我爹的手,回到山洞。我娘直接把我爹領(lǐng)到她的寢宮,把我爹塞進她的被窩,然后,去給我爹熬姜湯。我爹畢竟還是年少,連嚇帶凍,發(fā)起了高燒。我爹昏昏沉沉一場大睡,睜開眼睛時,剛好我娘正湊在他臉前端詳他。四目相對的剎那間,我爹覺得眼前春光無限,世界美妙萬千。

        山洞外,一株達子香沖破殘存的冰雪,爆開了絢麗的花朵。山洞內(nèi),兩個年輕人的心里也在草長鶯飛。

        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春天啊,萬物都在生長,花草,樹木,青春,愛情,新的生命。

        那個時候,他們忘了國家、民族、戰(zhàn)爭、仇恨,更想不起什么使命、責(zé)任之類的東西,仿佛世界都走遠了。他們眼里、心里只有對面的那個人,只想把自己完全交付給對方,只想把兩個生命永遠締結(jié)在一起。藤纏樹,樹纏藤,任憑地老天荒,??菔癄€。

        有一天,我娘告訴我爹,大樹的種子在她的身體里發(fā)了芽。她指著自己的肚子:“這里,有了一棵小樹。”

        我爹激動得“嗷”地叫了一聲,背著我娘跑到山頂上,沖著西斜的太陽咣咣咣地磕了三個頭。

        肚子里的新生命這個活生生的事實,把我娘從夢幻一樣的感覺中喚醒:“謝大頭回來了,怎么辦?”

        我娘的一句話,把我爹從云彩里扯到了地上。我爹的心摔得生疼。我爹忽然想起了自己之所以能夠和小美這般相親相愛,是源于一份完全與他的行徑相悖的責(zé)任。而這份責(zé)任的背后,是更難以容下他和小美相愛這個事實的國恨家仇。

        我爹頹然地坐在地上。

        夕陽像一個哭累了的孩子,鼻涕眼淚還沒抹干凈,就倒下睡著了。我爹也想那么倒下,可是,他是男人,他面前的女人肚子里揣著他的孩子,他不能倒下,他得承擔(dān)。不倒下,這個爛攤子又咋收拾呢?我爹想得腦瓜仁兒都疼了,也沒想明白,如何來面對眼面前的一切。

        我爹把腦袋咣咣咣地往樹上撞。

        我娘撲上來阻攔。我爹眼里噴火:“你少管我。都是你們,跑俺們中國來干啥?”

        我娘被我爹撥拉了個趔趄。

        我爹瞪著眼睛跟我娘吼:“我爹,讓你們?nèi)毡竟碜哟蛩懒?”

        我娘索性坐在地上哭起來:“我的爸爸媽媽也死了,讓謝大頭炸死的。還有弟弟太郎,也死了。太郎好聰明,好乖啊,死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

        我娘想起了她的親人,止不住的悲傷讓她淚水漣漣。我爹傻傻地看著我娘的淚眼,想不明白這一切的緣由與結(jié)果。

        我娘嚶嚶地哭著,哭得天光漸暗,哭得月色迷離。山上的夜晚露水重,我爹擔(dān)心我娘的雙身子,拉扯起她,回了山洞。

        山洞再不是從前的山洞了,充溢其間的溫馨和甜蜜悄悄地消散,尷尬、窘困,甚至戒備重新回到兩個人中間。我爹又開始守著洞口玩彈弓子,我娘雖然還是給我爹做飯,可是,她常常會把飯做煳,因為她干活的時候總是走神。夜晚,他們不再是相擁而眠。我娘故意磨蹭著,等我爹發(fā)出了鼾聲,她才小心地鉆進被窩,在面壁而臥的我爹后面靜靜地躺下,臉沖著另一面洞壁。偶爾,有誰翻身碰到了另一個的身體,不再像以前那樣順勢糾纏起來,可又不好火燙了似的馬上躲開,就那么木然地待一會,再悄悄地縮回自己的身體。乍暖還寒的冰冷隨著夜色潛進山洞,潛進我爹我娘的心里。

        沒事的時候,我娘常常瞅著自己的肚子發(fā)呆,她在想,那個正在生長的生命是不是個孽種。可她多不愿意承認這是一份孽緣啊!她從心眼兒里往外喜歡我爹,喜歡這個年輕健壯、憨厚善良的中國男人。她堅定地相信,自己對這個中國男人的感情是愛情。而且,她還相信,盡管這個中國男人不會說愛,可是,他也愛著她,深深地愛著。

        不管咋的,總得活著。山上沒吃的了,我爹帶著我娘下山買糧。我爹不敢把我娘自己留在山上,他怕山貓野獸或者什么歹人來襲擾我娘,更怕我娘趁他不在偷偷跑了。冥冥中,他還有一種期待。我娘倒是很樂意跟著我爹下山,她想買些女人用的東西。于是,他們決定去寧安城。我爹和我娘都沒想到,這一次寧安城之行,竟然讓他們之間巨大的裂隙重新彌合起來。

        寧安是一個古城,老名叫寧古塔,大唐時期,渤海國首都上京龍泉府就坐落于此。那時的渤海國東臨大海,西接邊墻,南峙白山,北迂黑水,鼎盛一時。到了清朝,朝廷在這里設(shè)置了寧古塔將軍府,雖然原來渤海國的疆土大半被老毛子強占了去,但寧古塔的政治經(jīng)濟乃至軍事地位不減,依然是東北重鎮(zhèn)。民國時期,這個古城更加繁榮,作坊林立,商賈云集,一座座京式四合院,青磚綠瓦,古香古色。我娘一走進寧安城,就被街頭的風(fēng)景吸引了,她欣喜地看著街上那些翹檐的小樓,鎦金的牌坊,人群熙攘的大商號、戲園子、電影院,就連街頭那些搖著撥浪鼓的小貨攤也讓她倍感新奇。他們走著轉(zhuǎn)著,漸漸開心。忽然,街上的人群騷動起來。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南城門涌去。我爹我娘讓人流裹著,來到了南城門樓子下面。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圍著,我爹以為是什么有趣的雜耍,想讓我娘好好開開眼,就扯著我娘往前鉆。我娘也興奮地擠著,擠出了一臉的汗水。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了,我娘看見了一幕她此生此世永遠也忘不掉的血腥場面。

        幾個日本軍人正在砍中國人的頭。

        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記者手持照相機,守候在一邊。當(dāng)日本軍人揮刀而落的時候,那個記者迅速按下手中的快門。他大概是想抓拍一張人頭砍下的瞬間,未倒的尸首脖腔里往外噴血的照片??墒?,他的閃光燈總是錯過最佳的時刻,不是在噴血前閃了,就是在噴血后才亮。他們只好一次一次地重來。日本記者很有耐心,日本軍人也誠意配合著。閃光燈閃后,只要日本記者搖搖頭,日本軍人就從旁邊的一群被捆著的中國人中揪出一個,摁跪在地上。

        閃光燈“嘭、嘭”地閃著,一個又一個頭顱滾到地上。熱乎乎的鮮血濡濕了周圍的空氣,讓人覺得憋悶,血腥味彌漫開來,有人開始嘔吐。我爹兩眼血紅,他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拳頭,我娘一只手讓他握得生疼。我娘想喊,可是,她只是張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了。她被自己所看見的一切驚駭?shù)檬Щ陠誓?,目瞪口呆。這時,日本軍人又拉出一個中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她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一個僅僅有一兩個月大的嬰孩。年輕的母親已經(jīng)有些呆滯,她機械地被日本軍人摁跪在地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緊緊,緊緊地抱著她的孩子。孩子不知噩運當(dāng)頭,小嘴在母親的身上拱著,尋找著。日本軍人揮起戰(zhàn)刀的瞬間,我娘昏了過去。

        我爹把我娘背回了山上。

        我娘醒過來,就跪在了我爹面前,她不住地流淚,不住地說著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我爹懂我娘在說什么,他也流淚了。

        我爹把我娘抱在懷里,我娘把掛滿淚痕的臉貼向我爹:“大樹,咱們走吧。”

        我爹問:“往哪走?”

        我娘說:“離開這里?!?/p>

        我爹又問:“離開這里去哪里?”

        我娘說:“找一個不打仗的地方?!?/p>

        我爹迷茫了。他生在這鏡泊湖邊上,長在鏡泊湖邊上,他的世界只有這么大?,F(xiàn)在,這個“世界”到處都在打仗,我娘說的那種地方在哪呢?

        那一夜,我爹把我娘摟得很緊,生怕他一放手,我娘就化成煙飛了。

        夢里,我爹看見我大爺他們了,我大爺精精神神地站在我爹面前,告訴我爹,他們打了大勝仗。我爹往我大爺身邊撒眸,尋找謝大頭,我大爺說:“別找了,謝大頭死了,讓冷槍打死了?!蔽业拥谩班弧钡匾宦?,抱住我大爺?shù)牟弊?,卻聽見我娘不是好動靜地大叫:“你干什么呀?”

        我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胳膊死死地勒著我娘,快把我娘勒沒氣了。

        天亮后,當(dāng)我爹看見我大爺二大爺還有謝大頭神采奕奕地帶著隊伍往山上走來時,他回過頭,跟我娘說:“夢總是反的,這回我信了?!?/p>

        我奶奶聽我娘的故事,不掉淚,不嘆息,只是每每我娘講到我爹時,我奶奶就會停下手里的活,不錯眼珠地盯著我娘。聽完了,我奶奶就趴在炕上端詳著我,一聲聲地叫著:“樹兒,樹兒。”我聽不出我奶奶呼喚我的聲音里有多少情感是屬于我爹的,我只知道那聲音好聽,好聽得讓人難過。長大以后,我一想起我奶奶叫我的聲音,我的心就讓人揪了一下似的痛。

        我奶奶聽了我娘的故事,看我娘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媳婦,你真是個苦命的?!蔽夷棠坛脸恋貒@息。

        “娘,你也叫我小美吧?!蔽夷镄÷晠s真切地說。

        我奶奶瞅我娘一眼,不應(yīng)也不否。

        飯桌子上,我奶奶把一只咸雞子兒磕在我娘跟前:“媳婦,你吃?!?/p>

        我娘把咸雞子兒拿起來,放到我奶奶面前:“小美不吃?!?/p>

        一個咸雞子兒,娘倆你推我讓了半天。最后,我奶奶只好親自動筷子把大半個雞子兒都摳到我娘碗里,她自己掏干凈了蛋殼,又仔細地把雞子兒殼里面的那層軟皮兒一點點地撕下來。一抬頭,自己的粥碗里一個蛋黃汪著誘人的油花。我奶奶就嘆息:“都說日本鬼子壞,俺媳婦心地不是挺好的嗎?”

        我娘低著頭,慢聲慢語:“小美是日本人,小美是好人?!?/p>

        我奶奶當(dāng)然不愛聽這話,日本人都是犢子。王八蛋,畜生。我奶奶的不甘心誘發(fā)了她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她對我娘的身世生出了懷疑:“媳婦,你是中國人吧?是不是你爹娘生了你,又養(yǎng)不起你,讓日本人抱走了?”

        我娘被我奶奶氣樂了:“那個不要我的娘就是你?”

        我奶奶也樂了,樂夠了,長嘆一聲:“唉,你說你,要不是日本人該有多好。”

        我娘就跟我奶奶說,這世上有許多國家,許多民族,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哪個民族也都有敗類。我娘說,她就是個日本好人,遇到了中國好人。我奶奶雖然覺得我娘說的在理,可心里總還是有些遺憾。我奶奶就想把我娘改造成中國人。她手把手地教我娘貼餅子,蒸窩窩頭,做小米撈飯。我娘認真地跟我奶奶學(xué),偶爾地,她也會做上一次飯團子,讓我奶奶嘗嘗。我奶奶吃了一個還想吃,嘴上卻說:“有什么好吃的,比我蒸的粘耗子差遠了?!蔽夷镆膊粻庌q,隔三差五地再做一回。

        灶上的活計教完了,我奶奶又教我娘做抿檔棉褲,斜襟大襖,打袼褙,納鞋底。我娘心靈手巧,我奶奶教她什么她會什么,而且,針腳密實。我奶奶在活計上挑不出我娘的毛病,可她看著我娘的頭發(fā)來了氣。我娘有一頭漂亮的長發(fā),烏黑油亮。我娘喜歡隨意地披著頭發(fā),不編不扎,任頭發(fā)臉前腦后地飄動。我奶奶說:“當(dāng)了媳婦,做了娘,就得把頭挽上,披散著頭發(fā),干起活來礙事,再說,好人家的姑娘媳婦哪有整天披頭散發(fā)的,不像個正經(jīng)人?!?/p>

        “小美不會?!蔽夷飺崦淖约旱念^發(fā),不忍心束縛它們。

        “我給你盤?!蔽夷棠倘聝上戮桶盐夷锏念^發(fā)光溜溜地盤了一個疙瘩鬏。那個疙瘩鬏跟我奶奶的一模一樣,只是我奶奶的鬏是灰白的,而我娘的鬏黝黑黝黑。我娘覺得疙瘩鬏墜得頭皮發(fā)緊。不時用手指摳一下?lián)弦幌?,我奶奶卻瞅著我娘腦后的疙瘩鬏無比開心:“這才對了。老馬家的女人,就得利利索索的?!钡搅送砩?,我娘就把疙瘩鬏打開了。第二天,我娘沒把頭發(fā)挽成鬏,也沒披散著,而是用一條手絹系在腦后。

        我奶奶瞅著來氣,一抱柴火狠狠地摔在地上:“媳婦!”

        我娘攪著鍋里的苞米楂子粥,不抬頭:“叫我小美!”

        我奶奶把燒火權(quán)子一扔,氣哼哼地轉(zhuǎn)身進了屋。

        我娘自己燒火做飯。飯好了,我娘把飯端到桌子上:“娘,吃飯?!?/p>

        我奶奶逗著我,不理我娘。

        我娘扒開一個咸雞子兒,摳到我奶奶碗里,雞子兒殼順手扔到地上。

        我奶奶迅速地從炕上出溜下地,撿起雞子兒殼,坐回炕沿上,小心地剝下里面的那層軟皮。我奶奶剝得很成功,軟皮很齊整地撕下來了,雞子兒的硬殼還好好的。我奶奶把軟皮放進嘴里,很香甜地吃起來。l聽著我奶奶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我娘爬上炕,把自己的衣服包成一個包,又抱起我。

        我奶奶停止了咀嚼,努力地瞪著那雙細瞇小眼:“媳婦,你這是要去哪疙瘩?”

        我娘低著頭:“娘,小美不好,小美不會梳頭,小美要回家?!?/p>

        “啥?”我奶奶驚慌地跳下炕沿。她的腳剛好踩在雞子兒殼上,雞子兒殼碎裂的聲音格外清脆。“你回家?你回哪個家?這就是你的家!”

        我娘抱著我,不吭聲。

        我奶奶有些惱怒,也有些憤恨,更多的是著急。她急中生智,撲上來,從我娘懷里搶過我。說搶其實有些夸張,因為我娘并沒有死抱著我不放。

        我奶奶把我抱在懷里,似乎把勝券握在了手中,她長出一口氣,開始了對我娘的攻勢:“媳婦,不是我這個當(dāng)婆婆的說你,你是女人,女人嫁了人,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男人活著,男人就是你的天,男人死了,你的天有兒子給你撐著,你還是馬家的人。這是中國人的規(guī)矩!規(guī)矩你懂不懂?規(guī)矩就是,是人都得照著做。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得照著做!”

        我娘默默地站著。我奶奶以為我娘接受了她的說教,越發(fā)來神了。我奶奶把我放到炕上,一邊給我打開包裹,一邊接著訓(xùn)導(dǎo):“中國人啊,凡事都講個規(guī)矩,不像你們?nèi)毡救?,無法無天的,要不怎么大伙都叫你們小日本兒呢,那就是瞧不起你們呢!做人沒規(guī)矩,誰瞧得起?你們在家里沒規(guī)矩,在外面才做傷天害理的事。你瞅瞅你們?nèi)毡救藖碇袊甲鲂┥?殺人放火,搶人東西,禍害百姓,糟蹋女人……”

        我奶奶數(shù)落得正在興頭上,一抬頭,我娘不見了。我奶奶急忙追到外面,哪里還有我娘的影子。我奶奶情急之下,喊起來:“小美!小美!”

        我娘真的想走了,我奶奶說的那些話是她最不愿意聽,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實。她不想屈辱地活在這個家里,她離開我奶奶的小屋時,腳步是那么堅決,可是。她沒走出多遠就猶疑了。屯子里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在哭鬧,那樣的哭聲讓我娘想起了我。

        我娘想起我,就走不動了。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我奶奶在喊她。我娘聽得真真的,我奶奶沒喊媳婦,我奶奶喊的是小美。

        我奶奶的一聲小美把我娘召喚回來了。

        兩個女人之間的這一次較量,誰贏了呢?我不知道,反正,有奶奶有娘,我就是開心的;我一開心,就把一泡尿澆在了被窩里,然后踢踏著小腿踩尿玩。直到我奶奶察覺不對頭,掀開被子,喝一聲:“小祖宗哎,你又尿了?!?/p>

        然后,就是我娘拎著被我尿濕的小褥子小被去洗。而我奶奶則在我的屁股上拍一下,又親一下。

        日子又依著它原來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了。我奶奶不再瞅著我娘的長頭發(fā)生氣,我娘卻忽然有一天,坐在鏡子前,把自己的頭發(fā)盤了起來。我娘是比照在家里穿和服時梳的頭型給自己盤的頭發(fā)。在我奶奶看來,我娘的頭盤得真是差勁,頭發(fā)梳得不光溜,兩個鬢角松松蓬蓬的,后面那個疙瘩鬏也不圓不鼓,軟軟塌塌的,像個牛糞盤。不過,這牛糞盤也好過披頭散發(fā),我奶奶對我娘松松蓬蓬的盤發(fā)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將就著了。

        這一年,我娘十九歲。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好最好的時光。

        十九歲的我娘像一朵花到了開放的時候,雖然有風(fēng),雖然有雨,可它依然要綻放,要飄香。我奶奶時常會盯著我娘那充盈著無限青春氣息的身影出神。

        一天,我奶奶帶回來一個煙袋鍋。這只煙袋鍋,金黃的煙桿足足有一尺來長,紅紅的瑪瑙煙嘴兒像一粒櫻桃,白銅煙鍋锃亮锃亮的,比我奶奶抽的那只不知道要漂亮多少。我奶奶把漂亮的煙袋鍋遞到我娘手里:“這玉嘴兒不涼,含在嘴里肉肉頭頭的,媳婦,你抽抽試試。”

        我娘接過來,學(xué)著我奶奶的樣子去煙荷包里挖煙。我奶奶把著手教我娘把煙鍋里的煙壓實了,又給她點上火。我娘吸了一口,立馬嗆咳起來。我奶奶做了什么錯事一樣愧疚地看著我娘。我娘忍住咳,又抽了一口,依然還是咳,咳出了一臉的淚水。

        我娘倔強地再次含起煙嘴兒。

        我娘終于學(xué)會了抽煙。沒幾天,我娘抽煙袋就抽得比我奶奶還兇。每天早上,我家的頭一縷煙不是從煙囪里升出來,而是在我娘的煙鍋里冒出來,到了晚上,我娘煙鍋里的火熄了,黑夜才是真的到來了。

        我奶奶教會了我娘抽煙,又教我娘喝酒。

        晚飯桌上,我奶奶端來酒壺,熱辣辣的燒酒倒在酒盅里,捧在我奶奶手上:“媳婦,你喝!”

        我娘接過酒盅,低著頭,一口喝干了。我娘一手捂著嘴,一手把酒盅伸到我奶奶面前:“娘,再來一盅?!蔽夷棠叹托Γ骸昂呛牵眿D挺有量?!?/p>

        我奶奶給自己也倒上一盅:“來,娘陪你?!?/p>

        我娘雙手端盅舉過頭頂敬我奶奶。兩只酒盅輕輕地碰到一起,聲音很脆,很響。

        喝過酒以后,我奶奶和我娘就睡得沉了,有時,我起來尿尿,喊了半天,她倆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摸著黑起來。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尿桶碰倒了,我奶奶和我娘竟然都沒醒。

        長夜好過,日子難熬。我娘終于還是被人心疼了。

        心疼我娘的人叫金大牙。

        金大牙是巴掌溝的首富。

        巴掌溝可不是巴掌大,方圓二三里的一片洼地,巴掌樣伸展在一片山巒中。巴掌溝有一富戶,戶主叫金大牙。要說,金大牙究竟有多富,大家也說不準(zhǔn)稱,不過瞅上去,他家的院子比平常百姓家齊整些,房子大些,還有就是穿得周正些。至于吃的,聽說,他家也是過年才殺頭豬,平常日子里,也不見有多少油水。金家有一樣巴掌溝誰家也沒有的東西。啥?金牙。金大牙的嘴里有一顆金牙,一說話滿嘴金光燦燦。也許因為此,金大牙特別愛說話,人前人后,沒有他說不到的人,講不到的事。而且,一開口指定是:“叫我說對了吧?”

        那天,我娘背著一捆柴從山里回來。山里的天變得快,一陣疾風(fēng)吹來一片烏云,頃刻,大雨瓢潑。無處避雨,我娘只好加快腳步,卻怎么也走不快。路,滑得踩不穩(wěn)腳。我娘掙扎著前行。一步踩空,跌倒在泥水中。

        “你不能把柴火扔了啊?!”

        一個聲音帶著憤怒穿透風(fēng)雨。我娘還沒看清說話的人是誰,一只有力的手已經(jīng)扯去了她身后的柴捆。我娘從泥沙中爬起來,認出那個人是金大牙。前面不遠的岔路口上停著他的馬車。

        金大牙把柴捆扔在馬車上,回頭看了我娘一眼。又回頭看了我娘一眼。濕濕的頭發(fā),襯托著我娘細白嫩滑的臉,濕濕的衣服現(xiàn)出了我娘青春但孱弱的身形。濕濕的我娘,撥動了金大牙心中的一根弦,他,心疼了。

        雨天過后,我娘進山砍柴,回來的路上,再次“巧遇”金大牙。那一天,風(fēng)和日麗。金大牙的馬車超過我娘后,停在路邊。金大牙等我娘走近了,才從車上跳下來,也不說話,伸手從我娘背上摘下柴捆,扔到車上,然后,一揚下巴,示意我娘上車。

        我娘站著不動。

        金大牙坐到車轅子上,回了頭跟我娘說:“反正車也是空著,你上來吧,順腳?!?/p>

        我娘確信金大牙沒有別的意思,才坐上馬車。我娘的腿耷拉著,隨時能跳下車跑掉的樣子。其實,我娘的擔(dān)心真是多余,直到進了村子,金大牙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沒跟我娘搭訕一句。

        金大牙不說話,嘴里卻不閑著,扯開喉嚨唱了二人轉(zhuǎn)《游西湖》:

        悲悲切切哭了一聲夫,

        悲悲切切哭了一聲夫,

        哭了一聲許郎夫,

        你咋不像以往當(dāng)初,

        想當(dāng)初游西湖,

        天降大雨你我二人船搭船頭搭船借傘成夫婦哎哎嗨哎哎呀……

        唱完《游西湖》,金大牙又唱《清水河》:

        一更鼓兒天哪。

        大蓮我好心酸哪,

        埋怨聲二爹娘,

        還抽那個鴉片煙哪,

        怕耽誤了小奴家青春時呀,

        人過了那青那春哪里去找少年哪哎呀……

        我娘聽不懂金大牙唱的是啥,可那個曲調(diào)卻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我娘。大馬車悠悠晃晃,金大牙哼哼呀呀,我娘眼里淚花閃閃。

        車進村口,金大牙喊了一聲“吁——”馬車停了下來。我娘跳下馬車,從車上拿下柴火,想了想,對金大牙說了聲:“謝謝。”金大牙話不搭茬兒,人不回頭。我娘背著柴火,慢慢地往家走。

        路還是早上剛走過的路,可是,可是啊,我娘走得好難!我娘的眼前總是閃著金大牙揚起下巴,讓我娘上車的動作。那個動作,讓我娘覺得天昏地暗,頭暈?zāi)垦!?/p>

        后來,我娘打柴回來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會遇到金大牙。金大牙還是不說話,只是超過我娘后,停下來等我娘。待我娘走到近前了,他跳下車來,摘下柴捆,扔到車上,然后,一揚下巴。

        他的下巴,在那條山路上揚了多少回,能數(shù)得過來,可是,在我娘的夢里揚了多少回,誰能數(shù)得清呢?金大牙的下巴揚得我娘夜里心里的夢都多起來。人的心里有了夢,日子就有了盼頭。我娘的心里有了夢,腳步就輕盈起來,眼里的波光也靈動起來。

        巴掌溝,多大的地界啊。金大牙的馬車怎么總是遇到馬家媳婦啊?世上的巧事咋那么多啊?大家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結(jié)果是金大牙的老婆跟金大牙鬧起來了。而我奶奶在聽說這些傳言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自己端起了酒杯,沒讓我娘。

        我奶奶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把我娘的臉喝得通紅。我娘忐忑地望著我奶奶,想說什么,可是,我奶奶瞅都不瞅她,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我奶奶心里的苦說不出來,她有一種很強的失敗感,她似乎明白,先前自己做的事,不過是糊弄了自己,而她還以為,自己把別人糊弄了。

        傻呀!我奶奶悲傷地舉著酒杯,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肚里灌燒酒。我奶奶端著酒杯的手,漸漸不穩(wěn),喝到嘴里的酒,漸漸比灑到外面的少。我娘想把酒壺拿起來,可是,我奶奶的手死死地按著酒壺。我娘的眼淚撲簌簌地掛了滿臉,她順著炕沿,跪在我奶奶面前:“娘,小美錯了?!?/p>

        我奶奶扔了酒杯,倒在炕上,睡著了。

        我奶奶睡了三天。三天后,我奶奶醒過來,看見我娘挽著跟她一樣緊緊實實的疙瘩鬏,垂著眼,里外屋地忙活著。我奶奶看著我娘的眼睛,那雙眼睛,深井一樣,汪著沉沉的死水。

        唉,唉!我奶奶深深地嘆兩口氣,兩行清淚悄悄地落下來。

        金大牙用了什么法子,制服了他的老婆,巴掌溝的人不知道。反正,大家看到,金大牙很坦然地帶著幾塊綢子。幾斤掛面來我家串門了。

        金大牙進門的時候,我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的影子,我娘站起身,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了屋。

        金大牙看我娘沒理他,以為我娘是不好意思,就笑著往里走,邊走邊大聲地說著:“馬家大娘,我來看您老人家了?!?/p>

        我奶奶盤著腿坐在炕沿上抽煙鍋。聽到金大牙的聲音,人不動窩,臉不變色。直到金大牙的人影落在炕前的那角地上,她才欠欠屁股。

        金大牙把東西放到炕桌上。那些東西,是巴掌溝里大姑娘定親也看不到的稀罕物件。金大牙放東西的時候,神情驕傲。可是,我奶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金大牙一臉甜蜜的笑容,坐在我奶奶的身邊:“馬家大娘,您是個爽快人,我呢,也不得意繞彎子,我和小樹他娘的事,我也不想請媒人了。雖說,這做小有點委屈了她,可她也不是黃花閨女,是不是?您呢,也不用擔(dān)心,往后啊,您就是我的娘,您家的日子我包了,我保證不讓您像以前那樣,苦熬苦掙的?!?/p>

        我奶奶把煙鍋使勁在炕沿上磕了磕,從疙瘩鬏里拔出拴著琉璃球的鋼針,邊在煙桿里挑著,邊開了腔:“小美呀,咱們娘倆晚上吃面條吧。這掛面,我有多少年沒吃了,真是稀罕呀?!?/p>

        金大牙笑得更得意了:“看您,不就掛面嘛,您愛吃呀。以后,我就供著您,您隨便吃?!?/p>

        我奶奶扭過臉沖著金大牙笑笑,又忽地收起來笑容:“俺怕折壽!”

        金大牙沒弄明白我奶奶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時接不上話。我奶奶把手里的鋼針插回疙瘩鬏,把煙荷包袋在煙桿上繞了繞,往腰后一插,跳下炕,小腳捶地,扭搭扭搭,出去了。

        金大牙自己守在屋里,半天不見我奶奶回來,看著我娘又在院子里洗起了衣服,就訕訕地走出屋子,想跟我娘搭話。我娘見他出來,拎起水桶進屋搖水。我娘身子一拱一拱地,很吃力地搖著轆轤把,那個姿勢,讓金大牙心疼,也讓金大牙心癢,他快步走過來,想幫忙,他剛挨著轆轤井跟前,我娘就松了手。吊到一半的水桶失了重,轆轤把飛一樣地自己旋轉(zhuǎn)起來,金大牙臉色灰白地倒退了好幾步,等他醒過神來,我娘人已經(jīng)回到院子里了。

        金大牙有些不高興,他沉了臉往外走。不想,我娘卻喊住他。金大牙心下一笑,轉(zhuǎn)身的動作很優(yōu)雅,很傲慢。可是,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看清我娘時,他的心涼了。我娘一臉凜然地拎著他帶來的那些東西,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娘就把東西塞到他懷里,一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巴掌溝的人都看見了,那天的黃昏,金大牙灰溜溜地從我奶奶家走出來。巴掌溝的人沒看見,我娘站在轆轤井那搖水,轆轤把千斤重,拽得我娘成串的眼淚掉進了井里。

        我奶奶依然還是經(jīng)常出門,一走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個月。她不在的時候,我娘時常抱著我,去屯子邊上等她。

        有一次,我奶奶又往一條小布袋子里裝窩頭,我娘看著外面狼嚎一樣的“大煙炮”,按住我奶奶的手:“娘,讓小美去吧。”

        我奶奶愣了一下,扒拉開我娘的手。

        我娘心疼地看著我奶奶推開門,小腳一捶一捶地走進風(fēng)雪中。我娘抱著我回了里屋。我娘在我奶奶的柜子里翻出一件皮襖。那是我爺爺留下的物件,小羊羔皮的,又輕又軟又暖和。我娘把皮襖袖子撕下來,把我裝進去,外面又包上被子,就背著我出了門。

        我奶奶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膛著,狂風(fēng)吹著雪粒子直往我奶奶的脖子里灌。我奶奶只好背過身來,倒退著走。我奶奶轉(zhuǎn)過身的一瞬間,驚訝地差點沒滑倒。她看見我娘背著我,遠遠地追過來。

        我娘的臉上讓風(fēng)雪吹得像紅心蘿卜。我奶奶沖著我娘大吼:“回去!”

        我娘腳步不停。

        我奶奶捶捶地跑過來,先掀開被子看看我,然后使勁地推了我娘一把:“回去!”

        我娘不吭氣,站著不動。

        我奶奶急了:“你跟著我干啥?”

        我娘開了腔:“娘,讓小美替你去,要不,小美就跟著你。娘,小美,小樹,死也在一起?!?/p>

        我奶奶情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我死。我奶奶妥協(xié)了。她把我從我娘的背上解下來,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袱交給我娘。

        我娘頂替我奶奶走進風(fēng)雪彌漫的大山。

        后來,我娘知道,她那次送的信,讓抗聯(lián)消滅了一個小隊的鬼子。

        我娘得知這個消息時,臉上寡淡得幾乎沒有表情。或許,這個結(jié)果是她接替我奶奶去送信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但是,當(dāng)事實真的來到時,我娘是那么不情愿接受。我娘的內(nèi)心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我奶奶猜不出,可是,我奶奶知道這個對于她來說的好消息,在我娘的心里激起的絕不會是興奮和快樂。

        我奶奶看著我娘,嘆了口氣:“不讓你去,不是信不著你,是怕你心里拐不過這個彎。瞅瞅,到末了你還是心里不得勁吧。唉!”

        我娘猛不丁站起來:“娘,我不后悔!”

        我娘動作大了點,差點把飯桌子掀了。我奶奶急忙放下飯碗,抱起我。我娘卻又輕輕地坐下,一雙手使勁地絞著:“娘,我不后悔。真的。我是想,是想,這仗不能一直打下去?!蔽夷锖鋈坏善鹆搜劬?,盯著我奶奶:“娘,兩個人打架,要是有一個打贏了,就不會再打了吧?”

        “應(yīng)該,不會了吧?”我奶奶尋思半天,很模糊地回答我娘。

        我娘激動得眼里含淚:“兩個國家也這樣吧?”

        我奶奶不明白我娘的意思,瞪著眼睛瞅著我娘發(fā)愣。我娘忽然覺得自己說話費勁了:“娘,不管是誰。打贏了,仗就不能再打了,對不對?不打仗了,就不能再死人了,對不對?”

        我奶奶被我娘問住了。我奶奶的心里一直燃燒著仇恨。我奶奶讓兒子參加抗聯(lián),是想給被鬼子打死的我爺爺報仇,結(jié)果,三個兒子都死在了抗聯(lián)的隊伍中。兒子們死了,我奶奶就親自上陣,雖說她沒動槍沒動炮,但她在幫助抗聯(lián)打鬼子。如今,我娘也在幫助抗聯(lián)做事了。這看起來似乎是好事,可是,我奶奶沒有想到,我娘的腦袋里轉(zhuǎn)著那樣一個主意。那個傍晚,我奶奶被我娘的詰問弄得有些迷糊。我奶奶回答不了我娘,我奶奶也不知道這仗還能打多久,打到最后,誰是贏家。不過,我奶奶還是愿意相信,這仗,最終是中國人打贏。我奶奶還想著,要為他的親人報仇。想到報仇,我奶奶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我爺爺和我大爺、我二大爺、我爹的影子,想到許多死去的她認識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

        我娘也想起了我姥爺、姥姥和舅舅,想起了,因為她送的信而被打死的日本兵。

        那個傍晚,我奶奶和我娘一直坐在飯桌子前,她倆都沒吃多少飯,卻坐了很久很久。

        小孩子就像春天里的小樹,見風(fēng)就長。何況我就是小樹。我除了皮膚像我娘一樣白以外,眉眼、身相跟我爹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當(dāng)然,這話是我奶奶說的。我奶奶疼我到骨子里,護眼珠兒一樣地護著我。我淘氣惹惱了娘,如果奶奶在跟前,娘也是不敢言語的。好在,我淘歸淘,卻從不惹是生非。就一次例外??赡且淮卫?,也讓巴掌溝的老少爺們怕了我奶奶。

        金大牙有一個寶貝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叫金小寶。金小寶哪都好,就是手欠,愛薅別人的小辮兒。巴掌溝的男孩子小時候都在后腦勺下面留一小撮頭發(fā),編一根細細的小辮兒,說是“萬人薅”,意思是在陽間有成千上萬的人薅著這孩子,陰間的鬼呀神呀的,就不容易把這孩子擄去,圖的是孩子好養(yǎng)活。這小辮兒說是萬人薅,平日里,都是大人這個摸摸那個扯扯,逗著孩子玩,不會薅疼人??山鹦氁寝渡先思业男∞p兒,輕的,把人薅個趔趄,手重點就是一個仰八叉。我也讓他薅疼過好幾回。

        那天,我和鎖柱兒、二蛋他們正在一墻根兒下玩倒立,金小寶來了。金小寶也跟著我們倒立,可他太胖了,根本立不起來。他有點掃興,淡不嘰兒地站在一邊,抽冷子扯住我的小辮兒。我正向前撲著身子要倒立,沒防備他在后面使壞。兩股相反的勁兒一較力,我一個跟頭摔在地上,后腦勺火燒火燎地疼,我想我的小辮兒一定讓金小寶薅折了。我齜牙咧嘴,一個高跳起來,撲向金小寶。別看金小寶比我壯實,真支巴起來,他才不是個呢。我?guī)紫戮桶呀鹦汄T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拳頭一下跟著一下地落在金小寶的胖腦袋上。金小寶吃了虧,“哇哇”大哭起來。金小寶的哭聲召來了他爹。金大牙攀親不成,心里早對馬家存著氣。如今,我又騎在他兒子身上,新仇舊怨涌上來,他一時火起,伸手扯著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扯到我家門口。一路走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跟了一屁股。

        “叫我說對了吧?這沒爹的孩子就是沒教養(yǎng)。大伙都瞅瞅啊,老馬家的人真是當(dāng)土匪當(dāng)慣了啊,屁大點兒的孩子就知道欺負人?!苯鸫笱劳壹以鹤樱吆泶笊さ厝氯轮?。

        我奶奶從屋里顛出來,一看金大牙死死地扭著我的耳朵,臉色立刻就變了。她撲上來,劈手把我從金大牙手里搶過來,摟在懷里。見到奶奶,我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奶奶一邊查看著我的耳朵,一邊沉著臉對金大牙說:“小孩子做錯了什么事,當(dāng)長輩的說兩句就說兩句,咋還下死勁薅孩子的耳朵?你瞅這耳朵讓你薅的!再說了,孩子有錯,你說孩子,他老子又沒惹你,你嚼死鬼的舌頭,不怕走夜路鬼絆腳嗎?”

        金大牙被我奶奶嗆得臉發(fā)紫:“叫我說對了吧?小孩子懂什么呀?小孩子做事都是跟大人學(xué)的,這小崽子敢欺負人就是隨你們老馬家的根兒!叫我說對了吧?你們大伙瞅瞅,老馬太太多刁多潑?我們金家男人還沒死光呢,要是男人死光了,你們還不得騎小寶頭上拉屎啊?”

        金大牙話里藏刀,直刺我奶奶的心窩子。我奶奶的小眼睛里閃過一道冷光。我奶奶把我扯到眼前:“樹兒,告訴奶奶,你欺負人了嗎?”

        我哭著告訴奶奶是金小寶薅我在前,我還手在后。

        “金大牙,你聽見了吧?是你兒子先動的手。是,你說對了,老馬家的男人是死了,可沒死絕!我還有個大孫子!我孫子淘氣,可不討厭!他淘的是男孩子的氣,不會發(fā)賤去扯人家的小辮兒。”

        “照你這么說,是我兒子手欠發(fā)賤了?”

        “你扯二兩棉花紡一紡(訪一訪),屯里誰家孩子小辮兒沒讓你兒子薅過?你自己兒子平時吃干的,拉稀的,你不知道,可他有啥毛病你還不知道嗎?啊?大伙說說,這到底是誰欺負誰呀?”

        我奶奶的話在鄉(xiāng)親們中得到回應(yīng),大家伙兒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金大牙臉上掛不住,扯過兒子審問:“你說,到底你們兩個誰先動的手?”

        金小寶被他爹的神色嚇壞了,“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我:“他!”

        金大牙露出一絲冷笑:“叫我說對了吧?是你家小樹先動的手。得了,老馬太太,我知道你厲害,我不跟你計較了,省得叫人說我欺負孤兒寡母。小寶,咱們回家吧,爹給你燉肉吃去?!?/p>

        金大牙再次不露聲色地往我奶奶心上扎了一刀,然后,扯著小寶,一臉輕蔑地轉(zhuǎn)身離去??礋狒[的鄉(xiāng)親們,覺得一場戲沒了,也跟著要散開。

        我奶奶突然大喝一聲:“姓金的,你給我站住!”

        金大牙回過頭:“怎么著,老馬太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還來能耐了?”

        我奶奶臉上的皺紋抽搐著:“姓金的,你不能這么欺負人!我們老馬家沒有頂門的男人,可老馬家的人敢作敢當(dāng)!”我奶奶說著,“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仰望青天。直著嗓門吼:“老天爺,我孫兒要是撒了謊,要是他先動手打了金家的小寶,不出三天,讓他不得好死!”

        眾人被我奶奶的舉動驚得瞪大了眼珠,張大了嘴巴。鄰居老孟頭端著飯碗,趴在墻頭看熱鬧,一口面條嘴里一半,碗里一半,呆住了。

        打柴回來的我娘,看清了眼前的事情,雙肩一抖,卸下背上的干枝子,一把扯過我,“撲通”,“撲通”,我娘和我也跪在我奶奶身邊。

        有人過來扶我奶奶:“小孩子打架,你發(fā)這么毒的誓干啥?你可就這么一個孫子啊!”

        我奶奶的兩條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她不動不搖,臉色鐵青,一雙小眼逼視著金大牙:“姓金的,你是頂門頂戶的男人,你敢起誓嗎?”

        金大牙一臉尷尬:“我都說了不跟你一般見識,我還起什么誓?”

        我奶奶不依不饒:“你噴完糞了喝蜜糖,你那還是嘴嗎?你剛才說什么了?做什么了?”我奶奶把我扯到懷里,扭著我的臉,把我那只紅腫的耳朵露給大伙看。

        金大牙一臉苦笑:“行了,行了,老馬太太,我領(lǐng)教了,你厲害,你厲害。好男不跟女斗,我服了你了,行不?”

        我奶奶笑了,可那笑容分明含著刀噴著火:“好男?你要是還覺著你自己是個男人,你還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你今天就跟俺一樣,起個誓!”

        我娘跪在我奶奶的身邊,一雙好看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金大牙。金大牙看到了這雙眼睛里流露出來的蔑視,要崩潰了。他無助地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女人一個孩子,再看看周圍的一雙雙眼睛,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被我奶奶和我娘逼到了絕處,他不能再躲了,再躲,他今后就沒法在巴掌溝活人了。金大牙賭氣地跪到我奶奶和我娘身邊:“起什么誓,你說吧!”

        我奶奶雙手合十:“老天爺啊,你聽好了,我的樹兒和金家的小寶打了架,他們哪個撒了謊,哪個先動的手,就讓雷劈了他,狼掏了他,飛彈打死他,十天之內(nèi),必不得好死!”

        我奶奶說完,雙手扶地,磕了一個頭。我娘也跟著她,雙手扶地,磕了一個頭。我娘磕完頭,站起來,扶起我奶奶,扯起我,頭也不回地進了家。

        回到屋里,我以為我奶奶會再次審問我,究竟是誰先動的手,可是,我奶奶一騙腿,坐到炕沿上,拔出褲腰上的煙袋鍋。我惶惑地站在一邊,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我奶奶把煙鍋里的煙按實稱了,叫我:“樹兒,來。給奶奶把煙點上?!?/p>

        我湊到奶奶身邊,一邊給奶奶點煙鍋,一邊偷眼打量奶奶,奶奶也正看著我。奶奶的臉色平靜,眼神慈祥:“樹兒,你今天做得對。你是男人,男人可不能當(dāng)熊包,不能當(dāng)軟蛋。以后誰再欺負你,你一定要讓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p>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奶奶,點點頭,說:“奶奶,我記住了。”

        我奶奶又說:“樹兒,你真記住了?你是馬家的后,馬家的人說話算話,吐口唾沫,也要把地砸個坑!”

        我重重地點頭。我奶奶摸摸我的頭:“樹兒,灶坑里我給你埋著土豆呢,去吃吧。”奶奶說完,不再理我,悶了頭抽煙。我歡快地跑到灶前,從灰燼中扒出幾個燒好的土豆,剝?nèi)ソ轨蔚耐馄?,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在我的記憶中,那天的燒土豆似乎格外的好吃。我把土豆揣進兜,跑到院子里,爬上那棵老榆樹。老榆樹粗得我一個人摟不到它的一半。老榆樹很老很老了。我奶奶說,她進馬家門的時候,老榆樹就這么粗這么壯了。老榆樹有一個洞,洞口開在樹杈上,我發(fā)現(xiàn)那個洞以后,就經(jīng)常藏到里面玩。有時候,玩久了玩累了,我就在里砸睡上一覺。直到我奶奶或者我娘“梆梆”地敲樹把我敲起來。

        那天,我躲在樹洞里吃燒土豆,聽見院子里我奶奶和我娘在說話。

        “娘,小孩子的事,咋那么當(dāng)真?”

        “事是小孩子做下的,可話是大人說的,金大牙明擺著想欺負咱馬家沒男人。今兒這口氣咱要是咽下去了,往后他指不定還要咋的呢。做人,啥時候都不能叫人瞧扁了?!?/p>

        我娘嘆氣:“唉,你就敢咬定,樹兒沒撒謊?”

        我奶奶口氣堅定:“自個兒的孩兒是啥性體自個兒知道。樹兒是淘氣,可他不討嫌,不撒謊。樹兒……樹兒他要是真說了假話,那,就活該咱馬家遭報應(yīng)!我認了!”

        我一個激靈,一泡尿尿在了樹洞里。

        麥子開鐮的時候,小鬼子進了巴掌溝。他們是來收“出荷”的。以往,小鬼子進屯多是住在金大牙家。金大牙雖然搭些吃喝,但靠上了日本人這棵大樹,金大牙的腰桿還是壯了許多。許是金小寶也知道日本人的到來,對他家是件值得歡喜的事情,所以,那天他看見小鬼子進屯,扭頭就往家跑,邊跑邊歡呼:“爹,爹,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小鬼子哪里知道他跑什么,又喊什么,還以為村里埋伏著抗聯(lián),金小寶是要給抗聯(lián)通風(fēng)報信呢。鬼子小隊長沖著他舉起了王八盒子,“咣”的一槍,金小寶一個狗搶屎撲在地上,斷了氣。

        金大牙為日本鬼子做事,日本鬼子卻打死了他的寶貝兒子。金大牙有苦難訴,有冤難申。

        細心的人算了一下,金小寶死的這一天,距我奶奶起誓的那天剛好十天。

        巴掌溝的人被我奶奶的這張嘴駭?shù)貌缓酢?/p>

        鬼子沖進我家的那天,也是一個傍晚。黃昏時的太陽光會爬樹,我眼瞅那光影從院門前退到老榆樹下,又慢慢地往樹上爬。它爬得很慢,我有一些瞧不起它,就抱住老榆樹,“嗖嗖”幾下,躥到樹上。我扶著樹枝,眺望西邊的太陽,卻看見金大牙領(lǐng)著一隊鬼子朝我家走來。我指著金大牙給奶奶看。我奶奶的臉猛地一沉,她的一雙手使勁地比畫著:“樹兒,進洞去!進洞去!”

        我奶奶的神色嚇著了我,我麻利地往樹洞里鉆去。一邊鉆,一邊聽奶奶在外面磨叨:“樹兒,奶奶不敲樹,不許出來!誰叫也不出來,聽見沒?誰叫也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奶奶今天怎么了,我奶奶是不怕金大牙的呀。我蹲在樹洞中,聞到了我十天前留下的尿臊昧,我才想起來,我還沒吃飯呢。我有點餓,我想喊我娘,讓她給我送點吃的進來。這時,我聽見外面我娘的哭喊:“娘!娘啊!”

        日本鬼子打死了金大牙的兒子,金大牙不恨日本鬼子,卻恨起了我奶奶和我娘。他斷定是我娘這個來路不明的東洋女人串通了日本人,殺死了他的兒子,他恨不得咬碎金牙,要和我奶奶我娘賭一把。他找到日本鬼子,把我大爺和我爹他們當(dāng)抗聯(lián),我奶奶為抗聯(lián)做交通的事都告訴了日本鬼子,他想借日本人這把刀來報仇。日本鬼子氣勢洶洶地撲進我家,把我奶奶綁在了老榆樹上,讓我奶奶交代抗聯(lián)的密營在什么地方,周保中周麻子在哪兒。我奶奶瞪著鬼子不言語,鬼子就掄起了皮鞭,抽得我奶奶臉上身上一道道血印子。

        金大牙幸災(zāi)樂禍地站在一旁。

        我娘看著心疼,想撲上去阻攔,卻讓幾個鬼子扯住了。我娘只能使勁地哭喊。

        金大牙伸著一張胖臉,湊到我奶奶眼前:“老馬太太,別逞強了,快交代吧!”

        我奶奶憤怒地瞥了一眼金大牙:“我啥也不知道,交代啥?”

        金大牙笑了,閃著一嘴的金光:“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嗎?你敢起誓嗎?要不,咱們再起一個誓呀?”

        “再起誓,你的狗命也得搭上!”我奶奶毫不示弱。

        金大牙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打到我奶奶臉上。我奶奶遍是鞭痕的臉上火燒火燎般疼痛,嘴里什么東西咸咸的熱熱的。我奶奶張開嘴,“呸”的一聲,將一口血水噴到金大牙臉上,有一滴血剛好落在那顆金牙上。金大牙惱羞成怒,兩只手左右開弓,大嘴巴“啪啪”地抽在我奶奶臉上。我奶奶的臉轉(zhuǎn)眼間就成了發(fā)面饅頭。金大牙一邊打一邊喊:“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金大牙打累了,他掀起衣襟抹頭上的汗。

        我奶奶卻趁這個當(dāng)口,一下子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連血帶肉吐了金大牙一臉一身。

        金大牙驚恐地跳起來,一邊抖著身上的綢布褂子,一邊詛咒著。

        鬼子看見我奶奶咬斷了舌頭,說不了話了,就打起了我娘的主意。幾個鬼子笑嘻嘻地走到我娘身邊,一個少尉伸手摸摸我娘的臉。我娘一偏頭,躲過少尉的手爪子。少尉的手停在半空,抓撓幾下,猛地一落,撕開我娘的衣襟。幾個鬼子立刻餓狼見了血腥一樣撲上來。我娘一邊拼命掙扎,一邊用她多年沒說的母語咒罵著。

        聽到我娘說日本話,幾個鬼子猛不丁地停了下來。

        “你的日本人?”少尉一臉疑惑。

        我娘點點頭,兩行清亮亮的淚水汩汩地流了下來。

        日本少尉似乎被我娘的眼淚打動,他說話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你跟這個老太太是什么關(guān)系?”

        “她是我娘?!?/p>

        “你不是個日本人嗎?”

        “我自己的父母都被炸死了,是她救了我。”

        “她為抗聯(lián)做事,你知道嗎?”少尉沒忘使命。

        “我知道。”我娘很鎮(zhèn)靜地回答。

        “哦?”少尉感到很欣喜,“這么說,你也幫著她給抗聯(lián)做事了?”

        我娘點點頭。

        少尉深吸一口氣。他或許以為他今天要有大的收獲了:“那你知道抗聯(lián)的密營在什么地方嗎?”

        我娘又點點頭。

        少尉的眼睛開始發(fā)亮,他盯著我娘,追問:“在什么地方?”

        我娘看著少尉,搖搖頭:“我不會告訴你的。”

        失望讓少尉的心頭躥起怒火,他咬著牙把怒火憋在嗓子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責(zé)問我娘:“為,什,么?”

        我娘看著少尉,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目光也縹緲起來。

        少尉有些搞不懂我娘,他費力地猜測著這個大和民族的女人,為什么要幫著中國人打自己國家的人。

        少尉和我娘的對話,完全用的是日語,我奶奶當(dāng)然聽不懂??墒牵夷棠炭吹轿夷镆淮斡忠淮蔚攸c頭,便猜測,我娘招出了什么。我奶奶又急又惱,可惜,她的舌頭只剩下半截,她的嘴張張合合的,只能發(fā)出單調(diào)的叫聲。我奶奶使勁地扭著身子,跺著腳??墒?,我娘根本就不往她那邊看一眼。我奶奶感到了絕望,她后悔當(dāng)初讓我娘接替她去給抗聯(lián)送信。我奶奶想,自己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我奶奶心里這個悔呀,恨呀,她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地撞到樹干上,撞得眼冒金星。

        我在樹洞里聽到“咚咚”敲樹的聲音,以為奶奶在叫我出來,我急忙往外爬去。我早就想出來了,樹洞里的尿臊味熏得我喘不過氣來,肚子還一個勁地叫,我餓壞了。我一邊爬一邊哭,就在我要爬到洞口的時候,一陣槍聲爆豆似的響起來,我嚇得一哆嗦,又掉到了洞底。

        事情的變化有點出乎日本少尉的意外。他本來還想試圖說服我娘,因為我娘的一臉憂傷,讓他心生憐憫,也讓他看到了希望。我娘原本也想再和日本少尉做一些對話,畢竟,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說母語了。不管說什么,這樣的對話對于我娘來說都是溫暖的??墒牵@時,我娘看見了我奶奶在用頭撞樹,我娘一下就急了,她知道,這是我和我奶奶約好的暗號,我奶奶一敲樹,我就會從樹洞里出來。我奶奶大概是氣蒙了,忘了她跟我的約定,或者說,她忘了樹洞里的我。可是,我娘還不能提醒我奶奶,她要是一提醒,別人也明白了。焦急讓我娘的表情猙獰起來。日本少尉驚異地看著我娘,他不明白是什么事,讓這個女人的神情在瞬間驟變。日本少尉正疑惑著,我娘已經(jīng)把他腰間的戰(zhàn)刀抽了出來。

        大風(fēng)在那一瞬間刮進了我奶奶家的院子。風(fēng)吹著老榆樹嗚嗚咽咽地哭泣,風(fēng)吹起少尉的衣襟送來陣陣涼意。

        大風(fēng)中,我娘用雙手把戰(zhàn)刀高高舉起。

        那是一把少尉家傳的“廣光”武士刀,獨特的淬火工藝打造出來的刀刃,霧一樣飄在少尉的頭頂。太陽最后一縷光芒在刀刃上跳了一下,卻沒站穩(wěn),“嗖”地滑了下去,灰頭土臉地溜走了。

        我娘舉著日本戰(zhàn)刀,沖向驚駭?shù)媚康煽诖舻慕鸫笱篮腿毡竟碜?。一道道寒光閃過,便有縷縷血霧噴灑在我家的院子里。

        少尉最先從驚慌中醒悟過來,他舉起了手槍。

        鬼子們的槍一起瞄準(zhǔn)了我娘。

        “乒乒乓乓”的亂槍聲中,我娘跳舞樣華美地扭動著身軀。直到,直到,她舞盡自己最后一絲氣力,慢慢地,慢慢地撲倒在我奶奶腳下。

        我奶奶滿眼老淚,嘴里血沫橫飛地呼喚著。她的呼喚,在外人聽來,只是含混的嗚嚕聲。我奶奶嗚嚕著只有她才懂的兩個字:“媳婦!媳婦!”

        如果我娘氣息尚存,我娘是能聽懂我奶奶的嗚嚕的,可是,我娘聽不到了,我娘身上篩子樣的彈孔已經(jīng)讓她的熱血迅速流盡。我娘蜷著左腿俯臥著,她的右手舉在頭頂,夠向我奶奶。裸露出來的半截胳膊和手指白得透明,點點血跡點綴其上,像大雪中的長白紅豆。我娘腦后的盤發(fā)散亂了,青絲縷縷浸在她自己流出的血漿中。我奶奶很想湊上去,把我娘的頭發(fā)梳起來,重新挽起一個結(jié)實的疙瘩鬏??墒?,我奶奶動不了,我奶奶的身子被捆在樹上,我奶奶只能眼巴巴盯著我娘,血沫橫飛地嗚嚕著:“媳婦,媳婦!”

        離我娘不遠,金大牙被劈掉的半個腦袋張著嘴,那只金牙詭異地閃閃爍爍。

        日本少尉指揮著鬼子兵點著了我家的房子。

        四個鬼子兵把血滿胸腹的我奶奶從老榆樹上解下來。我奶奶掙脫繩索就撲向我娘,可是,她還沒摸到我娘那只遠遠地伸向她的手,就被鬼子們再次捉住了。鬼子們把我奶奶的手捆到背后,把我奶奶的腳捆到一起。我奶奶罵不出聲來,就一口一日往外吐著血沫子。血沫子噴到了鬼子們的臉上,身上,鬼子們不怒不惱,他們很專心地捆著我奶奶。捆完我奶奶,他們又找到一個門板,把我奶奶直挺挺地綁在門板上。

        四個鬼子忙得滿頭大汗,他們甚至顧不得擦一下汗水,就一人抬著門板的一角,悠起來。綁著我奶奶的門板,小孩子的搖籃一樣悠著,悠著,一下,兩下,三下,突然,“嗨”的一聲,四個鬼子一齊松開手。門板像一只巨大的翅膀載著我奶奶飛起來,飛起來,飛進了熊熊烈火中。

        日本鬼子瘋狂的笑聲傳進樹洞,那笑聲聽起來那么恐怖,我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我使勁地用兩手捂住耳朵,以阻擋這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聲音,可是,我怎么捂都不頂用,我就把兩個小手指塞進耳朵,使勁地塞,塞……終于,我聽不見了,什么都聽不見了,那不像是人發(fā)出的笑聲,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全都聽不見了,樹洞里靜得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我仰起臉,樹洞口的那一小片天火紅火紅的,幾片燒焦的樹葉,蝴蝶一樣飛舞著,飛舞著……

        我不記得我在樹洞里又待了多久,我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樹洞口那片天已經(jīng)由紅變黑,漸漸地又由黑變白。我望著那片白凈得沒有一絲云彩的天,埋怨我奶奶為什么還不敲樹讓我出去。我又渴又餓,我還想拉屎。我都尿到樹洞里一回了,我不能再拉到這里,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到樹洞里來玩了。我決定,不等奶奶來叫我了,我要自己爬出去??墒牵乙换顒油饶_,才發(fā)現(xiàn),我渾身一點勁都沒有。我慢慢地,吃力地往樹洞外爬著。我奇怪,為什么我家的雞不叫,為什么屯子里的狗也不汪汪,還有那些滿大街瘋跑的孩子們,今天咋都沒出來?

        我一邊往外爬一邊想著,等我爬到樹洞口的時候,我看見,我家院子里站了許多人。有人看見了我,大家一齊把臉轉(zhuǎn)向我。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大個子叔叔把我從樹上抱下來。

        我家的房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攤黑糊糊的破爛,我沒看見我奶奶和我娘。我在人群里撒眸半天。也沒找見她們。這時,人們開始往屯子外走,走在前面的幾個人,抬著一大一小兩個席子卷。大個子叔叔扯著我走在人群里。我想跟大個子叔叔要點吃的,我餓得不行了??墒牵铱匆姶髠€子叔叔的臉上掛著淚水,我就忍住了。大個子叔叔一定遇到了什么傷心事,不然一個大男人咋還哭天抹淚的。

        人們走到屯子外的山腳下,站住了。那兒是我爺爺?shù)膲?。有幾個人開始在我爺爺?shù)膲炦吷贤谕粒猎酵谠蕉?。最后,他們把那兩個席子卷放進了兩個挖出來的土坑中,然后又把土填回去。土填不回去了,起了老大一個包。兩個土包一前一后,土都是嶄新的,油黑油黑的,是好土。

        大個子叔叔蹲下來問我:“你娘叫啥名?”

        我知道大個子叔叔在跟我說話,我看見他的嘴在動,可是,我卻聽不見他說什么。我想他可能是在跟我說悄悄話。我就讓他大點聲??墒?,我喊了半天。他還是在那干嘎巴嘴不出聲。我生氣了,扭過臉不再理他。

        大個子叔叔站起來,在一塊木板刻下了四個字:老馬太太,又在另一塊木板上刻下:馬家媳婦。

        大個子叔叔把兩塊木板分別插在兩個土包前面的泥土里。人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大個子叔叔拉著我跪在最前面。我回過頭去,跪著的人們一個個淚流滿面。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我也想哭,因為我餓了,我要找我奶奶,找我娘。

        大個子叔叔摁著我給土包磕頭的時候,我“哇”地哭起來。

        責(zé)任編輯 楊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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