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生個女兒吧?為了箱底那條粉紅公主裙,也還是生個女兒的好,就這么定了吧!
裙子是度假的客人落下的。就在這小賣部里,那個長腿短褲女人給她小小的女兒換汗?jié)竦娜棺?。那孩子粉嘟嘟,那女人的大腿粉中透亮。女孩兒站在條凳上,像個塑料娃娃,先被剝下粉紅公主裙,再被套上藍白海軍裙,飄帶縮進女孩兒后背了,長腿女人使勁扯,女孩兒被扯痛了,哇地張嘴哭,塑料娃娃活了。這當兒,船上笛響,召喚客人了,女人抱上孩子,跑得飛快。多好的兩條腿啊,像絲襪廣告上的。云彩盯著她的腿叫:裙子,裙子!事后,云彩想,自己是故意叫得輕聲的,故意的。
云彩拍拍窩在她腳邊的貓,說,你就要有伴了,快了。貓被拍醒了,迷糊起來,趔趄三步,這才開跑,一溜煙消失在碼頭的臺階下,頭也不回。云彩把手放在腳背上,摸到了貓的體溫,擱往常,她會為它這樣頭也不回而傷心,可這會兒,她被自己的女兒激動著,她的心情很好,她笑著罵道,呵,不理我,你會后悔的,你這家伙!這貓,是云彩用粥和奶粉把它喂大的(它出生后不久母貓就死了),——幸虧那一年,她的“低?!迸讼聛恚駝t,她也不好意思養(yǎng)貓。她養(yǎng)了它,它是她的,雖然它時不時會這樣逃開,但它終究會回來,在她的腳邊把自己蜷成一團,最貼心的是,夜里它也會蜷在她腳邊,等她睡熟了,它才會悄悄跑開。這家伙,它怎么老想著跑開呢?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黃昏了,太陽成了顆紅珠子,暗紅的光頭從松林和橘林中流過來,落到碼頭邊這間灰色的平房上,給外墻上那三個紅漆畫的“小賣部”套上了光暈。小賣部,就是這么三個字,也不正經(jīng)取個店名,就跟我們長白島人管貓叫貓,管狗叫狗一樣。云彩也沒費心給她的貓起個名,貓又不是人,需要名字嗎?她頂多叫它“你這家伙”。只有東山嘴那個傻子才給貓取名呢,他管他的貓叫咪咪。黃昏時候,那傻子就開始走來走去叫喚,聲音拖得老長,咪一咪一喵一喵,還轉(zhuǎn)腔換調(diào),把自己都叫成貓了。云彩想過,要是能到處走動,我也會給貓取個名兒來叫喚吧?云彩的兩條腿很小就癱瘓了。到底幾歲癱瘓的,又是怎樣癱瘓的,哥哥總說不清楚,鄰居們更是各有說道,知道正確答案的父母,他們早在云彩六七歲時就沒了——一股小龍卷風把他們正在捕鰻秧的小船卷上了天,就這么走了。當然,走了沒了,只是個說法,其實,龍卷風最后把他們摔到山頂,現(xiàn)在,他們的墳墓就在那里,正月初一和清明,哥哥會背著云彩上山給父母上墳。今年清明她想自己走,嫂子說:“你真要自己走,就大清早出門吧,我們呢,九點鐘出發(fā)也趕得上你。”她就大清早出了門,可惜,半山坡上沙礫道打滑,她滾了下來,幸虧,沒滾幾下,一棵松樹就掛住了她。還算命大,只在膝蓋處留下了一個樹杈狀的疤。
云彩是用一條結(jié)實的小板凳來走路的,它和她的左右手配合著,每走一步都像是做體操動作。算進這板凳的四條腿,云彩有六條腿,六條腿是什么?爬蟲啊。這是侄子小東五歲那年說的。云彩聽了只哈哈笑,這孩子,聰明啊。為了走得輕松,云彩吃得很少,肚子有那么一點點飽的感覺,她就停了,碗里剩下的,她倒進貓食碗,面上再添兩塊魚。嫂子有時候會銳利地看過來,哥哥就說:“這貓蠻會捉老鼠,這兩年店里安生好多。”嫂子說:“得餓著它,餓了,它才會去捉老鼠。”小東說:“捉老鼠也得有體力啊。”這樣的對話,會時不時循環(huán)出現(xiàn)。小東很得意自己的總結(jié),說完后還使勁跟云彩擠眉弄眼。小東已經(jīng)十三歲了,對萬事萬物都想發(fā)表看法。有天晚飯后,他說:“姑媽,既是姑姑又是媽媽嗎?肯定不對,姑媽就是姑姑,姑媽不是媽媽,姑姑得自己生個孩子,才能做媽媽?!彼约赫f說還不過癮,非得要家里的大人們一一點頭。爸爸,同意,媽媽,同意,那么姑媽你呢?云彩先是搖頭。小東不服氣,死盯著她,她頂不過他的眼神,最后,也點頭了。侄子和兒子的區(qū)別,云彩當然懂,盡管,她守在小東搖籃邊彎腰用手踏搖籃那會兒,恍惚間也把自己當過媽媽的。貓也附和,喵嗚一聲,又喵嗚了一聲。侄子才滿意了。從此,他就管云彩叫姑姑了。我們長白島人是不作興這么叫的,也有長輩聽見當面就糾正了幾回,不是姑姑,是姑媽,從古到今我們都是這么叫的——姑媽!姑姑,姑姑,布谷鳥才那么叫呢,難道你是布谷鳥啊?后來,也都懶得說了。
云彩是在成為姑姑之后尋思自己得有個孩子的嗎?我們都這么猜測。云彩差不多也這么想。世界原來是混沌一團,小東這一喊,它就亮了。我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啊。有一天云彩大聲地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哥哥說:“哎哎,你可別跟著孩子胡鬧。”嫂子笑了,說:“和誰生去啊?”她轉(zhuǎn)頭就把這事當笑話跟來小賣部的顧客說了,她也不避著云彩,這讓哥哥很惱火,但他有什么辦法呢?他又不敢叫她閉嘴。云彩也不惱,在眾人的笑聲中,她也跟著笑一下,是那種鼻子里帶哼哼的笑,有一個人聽到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就止住笑聲說,一個女人想要自己的孩子,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說完還嘆了口氣。他在村中極有威望,人們叫他七阿公,原先被抓壯丁到臺灣,開禁后回來長住島上,守著原來的老婆和兒子,循規(guī)蹈矩過日子——有些像他那樣回來的,做出事情來就有些不著調(diào)。他這樣活過幾生幾世的人,看事情都透透的,話不多,一開口,就能讓島上人尋思半天。他是來買醋的,專要山西陳醋,店里就給他備著他要的牌子。七阿公那么一說,嫂子后來就沒有當著云彩的面來說這個笑話,當然,這不妨礙她在外頭說。嫂子很活絡,扎進哪個人堆都能自如說笑。
她嫂子小扇在店里的時間不多,她得照顧這一家子,還要去鄉(xiāng)里配貨,她哥哥云青呢,他還要顧著地里的莊稼,還要出海去打魚,他貪戀家里,只在近海撒網(wǎng)捕小魚小蝦,不像駛鐵殼船的漁民,他們是真漁民,一開航就到公海的。他們夫妻倆像一對大白鵝,在云彩身邊撲扇著進出。柜臺對云彩來說太高了,她就坐在門邊,一把咯吱咯吱響的竹椅上,她用小東的舊衣服給自己做了個墊子,現(xiàn)在她有些后悔,這些小衣服,她怎么就沒想到留著呢?漁船攏洋和出洋的日子,小賣部生意興隆,啤酒黃酒整箱整壇地賣出去,餅干也是,還有曬生烤生和椒鹽花生米。那幾天,哥哥嫂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店里。云彩盡量縮到門邊上,以免擋了道,嫂子叫她看著點,萬一有人趁忙亂順手牽羊呢,云彩就惶恐得不知該把眼光落到哪里才好。大多數(shù)的日子,小賣部很安靜,海水一浪頭一浪頭打著防波堤,潮水大的時候,浪尖會躍上來碎在碼頭上,浪頭撞擊和跌碎的聲音自有一種節(jié)律,聽著要讓人打起盹來。云彩不想打盹,她就和貓說說話,能說什么呢,從前她和貓說得最多的是老鼠,她以為貓應該對老鼠感興趣,她說她只要進一個房間,一低頭就能找到暗角落的老鼠洞,真有鄰居請她去幫忙找過呢,因為他家里出現(xiàn)了一群神秘的老鼠,而他們居然找不到老鼠洞,不找到老鼠洞,又怎么滅鼠呢?云彩可幫了他們大忙了。敢情自己前世是只貓吧?那么今生托生為人就不錯了,不要再計較怎么上天不給她一雙好腿了。云彩總有許多安慰自己的說法。現(xiàn)在呢,她和貓說得最多的是她的生子計劃,一會兒說弟弟好一會兒說妹妹好,貓兒溫順地窩著,她說得激動了,它也會跟著動一下身子,應和她一下。隔三差五的,七阿公也會過來,站在小賣部門口,點上一根煙,看海。
七阿公的沉默,慫恿著云彩說出更多的話來打破這沉默,這一陣,她就念叨到底是生女孩兒好呢還是男孩兒好。七阿公只是聽著。
在他聽到第一百遍的時候,季節(jié)也已經(jīng)從深秋翻到轉(zhuǎn)年的初春了,江水碧藍。一年里頭,近海的水只藍這一季,藍海藍天,讓我們的心也藍起來,透明得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似的。那一天,七阿公看??吹酶吲d了,又轉(zhuǎn)身看山上,半山桃花半山油菜花,嫩紅艷黃。他叫云彩出來看看,說就是這些花兒勾得他一定要回島上住呢。真的,在別處你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是這個味道!云彩挪到他身旁,聽不懂,這個味道那個味道,就跟喝醋只認一個牌子,七阿公的口味真刁啊,但,這一山的嫩紅艷黃,云彩看了也激動,覺得自己真的像云彩一樣飄了起來,而且還是七彩云,她的臉上,就有種艷光了。七阿公看著她的臉,一雙多有神采的眼睛啊,光彩照人,七阿公望著這雙眼睛說:“你生囡這事嘛……得先出嫁,再生囡。趕緊給自己找個婆家吧?!必堃舶み^來,繞著七阿公搖尾巴,云彩笑了說:“你這家伙,你是在說‘老鼠也嫁女’呢,對吧?”七阿公也笑了,他說:“我送你一輛輪椅吧?你總不能……爬著出嫁?!?/p>
云彩愣了愣,小東說她是爬蟲,她只當是孩子笑話兒,她明明是借著小板凳在走啊。這紅漆的小板凳有四條粗壯的腿,哥哥把它做得多壯實啊。兩邊抓手的地方掉漆了,露出水曲柳的原色,這會兒,木紋像只碩大的眼睛,干瞪著云彩,云彩撐在那里的雙臂,止不住有些哆嗦,這哆嗦,也傳到喉頭了:“聽說,聽說,鄉(xiāng)里要送我一輛輪椅呢,‘五一節(jié)’,這幾年的‘五一節(jié)’,他們都要來扶貧的不是?”
七阿公的節(jié)儉是有名的,一輛輪椅,夠買多少打醋啊?這么重的人情,就接近恩情了,云彩負擔不起,云彩不能要,云彩就撒謊了。這個謊來得那么自然,鄉(xiāng)里送米送油給云彩的時候,云彩心里真的嘀咕過,為什么不送我一輛輪椅呢?她想說,就是說不出口。七阿公也在后悔自己說出“爬”這個字了,唉,為什么要說出真相呢,有幾個人,承受得了真相啊,連自己這么七老八十的,不也還是無力承擔嗎?七阿公轉(zhuǎn)身向海,說:“好啊,那我們就等五一以后再說吧?!?/p>
***
云彩早就想過自己坐在輪椅上的樣子,但僅僅是想想而已,就像云彩不停地計劃自己生孩子,但也僅僅是計劃而已。要不,這計劃都想了大半年了,怎么就還是停留在討論“男孩好還是女孩好”呢?嫂子說得沒錯,和誰生去呢,這是首要的問題,這問題,在云彩的計劃中,它被有意忽略了。一個女人,存心想讓自己的肚子大起來,也是不難的吧?除了兩條腿,云彩長得不差,膚色白凈,雙乳豐滿,和那些天天在地頭和碼頭做工的婦人比,云彩簡直就是一個細膩的女人了。這些比較,是云彩從小賣部的電視上得來的。她有一臺14時的彩電,是西山嘴小六從城里收來的二手貨,他給她送來時,特意叮囑:“我老婆要是問你,你一定要說是花了一百五十元向我買的,你記牢啊,一百五十?!痹撇十敿唇o了他一百,小六不肯要,連連擺手,他都要急哭了,云彩才把一百元收回來,后來,她還是給小六買了兩條煙,趁沒人的時候,一定要他收下。再后來,小六又給她捎來胸前有貓的T恤啊這樣的東西,云彩就又給他七阿公要喝的那種醋。好像這一百五十元的買賣可以做一輩子似的。除了小六,那些會將眼光在她胸前停留的男人,云彩覺得,也是可以考慮的,所以,起初嫂子尖聲笑她“和誰生去啊”,她倒是不惱的。奇怪的是,嫂子把風聲放出去以后,那些男人似乎都正經(jīng)起來了,倒是船上的一個外地雇工,對她起了興趣,買了瓶啤酒就不肯走,開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死死地盯著她看,一點也不避嫌,給嫂子又添了好些笑料談資。有一回,當著云彩的面,嫂子又把笑話說大了,她說:“今天真有人來跟我提親呢,還問我嫁小姑子有沒有陪嫁,我說,陪嫁是有的,那臺電視機,還有幾身衣服,我再送兩三千元禮。那人問,還有呢?呵!難道要我把小賣部也做了嫁妝?他們爹娘死得早,片瓦寸地,都是我們夫妻倆自己手里出來的,這小賣部,可是我的命根子,誰也別打它主意!”
沒好奇心的,知道小扇不過是借題發(fā)揮,也就懶得搭腔,好奇心強的,跟進問:“是誰家來提親啊?”小扇說:“是半山楊家!”眾人就都哄笑了。那家的兒子,只比植物人多了幾口氣?!澳悄哪芘湮覀冊撇拾?”小扇憤憤說著,臉上卻滿是笑意,“我們云彩是要自由戀愛的,誰要是和我們云彩好上了,就是他有原配夫人啊,我也敢上門去把他們打散了,搶來給云彩!”
云彩坐在竹椅上看嫂子笑。嫂子一笑就明顯的雙下巴,云彩這角度看上去,兩疊肉顫巍巍的。要是坐在輪椅上,是不是這下巴就會好看點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月底,離“五一”節(jié),也就一個多月,她得找人說去。第一個得找的人,是村里的婦女主任,也許,她還兼著別的什么主任,但大家都只稱呼她婦女主任。她家的東西,很少來小賣部買,她去鄉(xiāng)里開會的時候,順便到批發(fā)部買了,據(jù)說連批發(fā)部的東西,她也不是很看得上眼。在渡船上大家都看見過她拎著寫滿英文的紙袋從城里回來。云彩是沒機會親眼看到,她只是聽說。云彩不可能在小賣部等到她,她只有自己上門去。
揀了個哥哥空閑的日子,一大清早,云彩說:“哥哥你來管店,我想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呢?!痹撇室慌惨慌驳爻隽碎T,風平浪靜,只有一兩只漁船泊在港口里,那兩個以船為家的外地雇工,在甲板上打牌,看到云彩,丟了牌,就那樣盯著云彩一步一步挪。云彩知道他們看著,但她不怕,再怎么著,她也是這個島的主人不是?
云彩挪到婦女主任家,把正要出門的婦女主任堵在了門口。婦女主任穿一身灰色,看上去整個人卻亮閃閃的。婦女主任家的大門前有三層臺階,婦女主任在最高一階,云彩把凳子擱在最低一階上,云彩要進院門,婦女主任就該退進門里去,把允許她晃動雙腿的空間讓出來。但婦女主任原地不動。她開口了,口氣很柔和:“云彩呀,你找我有事?”云彩一路上都在想該怎么跟婦女主任說這件事,想了一路,她還是沒想好。婦女主任又往下邁了一步,顯然她是有急事要出門的,她不可能聽云彩從頭細說。于是,云彩抬起頭,仰望著婦女主任的下巴——這個下巴線條伶俐,說:“我想要輛輪椅,不,不,不是要,我是說,可不可以不送我油和米,把它們折算了,換成一輛輪椅?”婦女主任下意識地側(cè)過耳朵,想要把這些話語收集起來好好琢磨一下。云彩馬上又說:“不夠的部分,我自己也出一些?!眿D女主任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蹲下來,一低頭,板凳上的那只木紋眼睛就盯住她了,婦女主任的眼眶也潮了,她說:“這個怪我,怪我工作沒做細,早該給你買的,你這個樣子,要是被哪個領(lǐng)導看到了,都是要批評我們的!”婦女主任暗暗慶幸,幸虧云彩很少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主干道上。
這回,婦女主任從城里帶來的,不是寫滿了英文字的時裝口袋,而是一輛輪椅。她怕我們島上沒人會安裝,就在商場里讓人裝齊整了,特意找了輛面包車載了來。我們可以想象她推著輪椅上渡船的自豪勁,她回答著鄉(xiāng)人的提問,笑盈盈的。是給云彩的呢。對,就碼頭上小賣部那個云彩。好呀好呀,大家都去看看。她坐輪椅什么樣?那要看過才知道。對啊對啊,她再不用爬了。
婦女主任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洶涌而來的熱情是怎么回事。原先,她計劃著把這輛輪椅藏到五月十六助殘日,或者,再早些,藏到五月一日算過節(jié)扶貧物品。都推到自己家門口了,都要張口喊老公來幫忙抬輪椅了,低頭恍惚間,那只木紋眼睛,在臺階上盯住她了,她定定神再看,那眼睛消失了。她屏氣呆立片刻,把輪椅轉(zhuǎn)了個向,朝著碼頭推去,一路小跑,像是后面有人要追上來奪了這輪椅去,跑著跑著,她就歡快起來,中跟皮鞋把她顛得像匹小馬兒。
她要把這個平常的日子跑成節(jié)日。
小賣部外的空地里,云青掛起了一百瓦的電燈泡,那原是夏夜乘涼時打麻將用的。小扇支起了一張折疊桌,瓜子和開口笑裝在紅漆的果盆里放在上面了。這架勢,也可算是張燈結(jié)彩了吧。鄉(xiāng)鄰們陸續(xù)來,手里抓著瓜子,走來走去嗑,小孩子也有湊熱鬧的,抓幾把開口笑放進口袋里,再抓把瓜子,到碼頭上對著海水撅起嘴噴射,看誰射得遠。小東自然是帶頭的。小六也來了,他向婦女主任討來輪椅的說明書,坐在云彩坐過的竹椅上埋頭讀。
云彩不敢相信,這事兒是真的。因為視線的提升,這世界都有點變形,她不敢多看,就只坐在那里,低眉斂首,神色就端莊肅穆了。幾個原想去轉(zhuǎn)動輪椅玩玩的家伙,怎么也伸不出手去。貓盯著踏板上云彩的腳,盯了半天,然后一躍而起,跳上云彩的膝頭,團成一圈,趴下了。眾人都驚嘆,天哪,這貓什么都懂!貓到底懂了什么呢?他們也說不清楚。婦女主任等待著,她等著大家夸她,或者夸云彩坐在輪椅上多么好,可她等到夜風涼了,也沒等到。為這輛輪椅,她奔忙大半天了,這會兒,她的腳開始酸痛。她不想再等了,她就一個人悄悄回了家。
這個火熱的場面——它本該有的,就是沒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他們也說不清。是夜空里星子太密?是對岸的漁火太亮?真真哿隆了。
海上來的陣風和山上來的花香在半空里相遇,夜風就不單是涼的了,也腥,也澀,還香,雜糅著,像某種私密的氣味。眾人時不時抽抽鼻子,再看看輪椅上陌生的云彩。很久,小六從角落里站起身來,大聲說:“我知道怎么用了,來,云彩,我來教你吧?!彼浦撇食5姆较蜃?,示范著怎么前進后退怎么轉(zhuǎn)彎,他們漸漸走出一百瓦燈光的照明圈外,背影就成了剪紙,安靜的海面像極了平整的草原,似乎,小六可以推著輪椅走出去老遠老遠,直到走成一幅畫。眾人的心口,不知怎么,都有點憋得慌。七阿公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他給這畫面添了聲長長的嘆息。嘆息聲中,人們沉默地散去了。小東幫著父母搬桌椅,他被這沉寂的氛圍壓了一個晚上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開口說話了,他說:“姑姑坐在輪椅上,那樣低著眉眼,真像普陀山上觀世音菩薩呢!”話剛出口,額頭就吃了他爸爸一記打。
***
婦女主任還是等到了她要的熱鬧場面。第二天一早,云彩把自己收拾好了,穿上了胸前有貓的長袖T恤,這天氣,穿這么單薄怕是不行,盡管她身上熱乎乎的,她還是給自己披上了外套。就這樣,她胸前藏了一只貓,身后跟了一只貓,轉(zhuǎn)動著輪椅,向婦女主任家走去。初春的天日,植物們都在自管自生長,只要鋤鋤草,就萬事大吉了。我們大家的心情因此而悠閑美好,跟在云彩后面去謝恩的隊伍就越來越長。婦女主任老遠就看到了這個陣勢,她偏裝作沒看見,等大家叫了三遍,她才出來應門,她手里還拿著兩塊長木板,往臺階上一擱,云彩的輪椅,就被推進來了。云彩想想昨天早上自己還趴在那臺階上呢,那些感恩的話,就很自然地出了口,大家也都幫腔搭調(diào),把該感謝的方方面面全都說到了,大家對自己的能言善道很是滿意,連婦女主任也很驚訝,怎么這些人一個個都像是從電視新聞里出來的一樣呢。在熱鬧說笑當中,婦女主任拿出相機來拍了照,云彩的臉上彩云升騰,那張照片,后來發(fā)在報紙上,據(jù)說各方面的反響都不錯,因此,村里還另得了額外的一筆貧困戶補助。上下兩面光。七阿公倒是沒想到,自己一個突發(fā)的善心,竟引發(fā)了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叫事件是一點不過分的。
云彩漸漸適應了高度變化的世界,嫂子的雙下巴也比從前好看些了。哥哥特意把柜臺的間距調(diào)整到能讓輪椅進出,門前的臺階也用水泥平整出了個坡度,讓輪椅進出。沒客人的時候,云彩就把輪椅滑出門外,看看海,看看山。七阿公也還是常常地來,和她一起看看海,看看山。生男孩兒好還是生女孩兒好的話,云彩不知怎么打住不說了。輪椅上的云彩,越來越像個姑娘家。姑娘家,大概是不作興說這樣的話的吧。云彩還是受不了七阿公的沉默,還是想找些話來說,云彩就指著江那邊的山頭,說,那些山是從古到今都在的吧?七阿公說,是啊,就是我們不在了,它們還照樣在,我們的子子孫孫還會看到它們。說到子子孫孫,云彩就不接話頭了。她簡直不能相信,前陣子她還滿嘴胡說兒子女兒呢,現(xiàn)在呢,好像是更接近她要的那個孩子了,她卻不敢放開來說,怕一說,這事情反倒不實在了。她轉(zhuǎn)動著輪椅,前一圈,后一圈,總又回到原地。
連他哥哥,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夜里枕邊對老婆說:“我們該給云彩找個婆家了吧?!毙∩日f:“不是我心疼嫁妝,我跟你說,這島上,真沒有哪家愿意娶云彩的,你自己摸摸心口想想去吧。”云青說:“有的,那個跑了老婆的阿蝦,我跟他去說說看。他就是愛賭,人不壞。我們云彩多牢靠,跑不了的?!?/p>
阿蝦的老婆跑了,這是五年前的舊聞。阿蝦愛跟人賭,手上存不下錢,快四十歲時,總算娶了個貴州新娘來,依島上人的說法,是買了個老婆。買和娶,是不一樣的,雖然一樣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島上買老婆的人,也就那么幾個。那女人給他生了個女兒,悄悄逃走了。阿蝦還是有心眼的,他復印了那女人的身份證,一去報案,卻查無此人。是個假證,他發(fā)急了,說當初結(jié)婚登記時怎么沒人說這是假證啊?就連照片,那女人也一張不剩全拿走了。那么,是連影子也沒有了。跑了五年,如今那女孩兒連媽媽長什么樣也不知道——身份證復印件上的照片,實在太模糊了。
小扇說:“是二婚呀,還有個女兒,就怕云彩不樂意?!痹魄嗫纯葱∩?,覺得這女人根本不想把云彩嫁出去,畢竟,又不是她的親妹妹,他就有點賭上了氣,說:“你不是叫我摸著心口想想嗎?有誰家愿意娶她,人家愿意娶她,她還有樂意不樂意?”他一發(fā)脾氣,就跟刺猬似的,小扇馬上附和他,說:“你說得對,這一對巴掌可能拍得響,你去試試吧。”
云青怕自己中途變圭卜一他經(jīng)常這樣,所以,一大早,他就趕去和云彩說這事。他們一家三口不住在小賣部里,他們的家離碼頭是騎自行車五分鐘的路程。我們島上,自行車還是最普遍的代步工具,自然也有汽車,但那是鄉(xiāng)政府和一兩個暴發(fā)的小老板的;也沒有公交車,在碼頭接送旅客的前年還是拖拉機改裝的突突直響的蹦蹦車,撞死幾個鄉(xiāng)人之后,來了個安全整頓,全改成帶拖斗的小皮卡——前頭裝人,后頭裝貨,但那也多是為接送外地來島或回鄉(xiāng)探親的客人的。修了環(huán)島公路后,騎自行車繞島一周,四十分鐘就足夠,四十分鐘有點長是不?這樣的環(huán)島游,也是外地游人的事。島上人辦個大事小情,騎自行車頂多二十分鐘,但還是有人買了電瓶車,特別是那種做成摩托車樣子的電瓶車,開在路上也還是很顯派頭的,云彩的哥哥開的就是這種車,所以,一抬腿,一開車,眨眼就到了店里了。
云彩的床,搭在小賣部的后半間,和貨物們在一起。云青一進后房,一股蓬松的餅干香和洗頭水香就讓他打了個大噴嚏。窗簾間漏進來的日光,把輪椅打得亮閃閃。
云彩幾乎是被驚醒的,她剛做了一個美美的夢,看到哥哥進來,她的臉都紅了,好像哥哥撞見了她的夢。
“阿蝦這個人,你覺得怎么樣?”她哥哥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件事,問了之后,又自己回答:“他這個人啊,就是愛賭,人是不壞的?!?/p>
“阿蝦啊,還有懶。”云彩搭腔,開頭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云彩的比較是有參照的,小六是多勤快一個人啊。
“懶嘛,男人大多懶的,要有個女人管著他,他就勤快了。”
云青一把拉開了窗簾,太陽光白亮地涌進來,夢境即刻被沖散了。云彩半瞇起眼睛,撫摸著縮到她腋下來的貓,突然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笑了,說:“你想讓我嫁給他?”
云青被她笑糊涂了,說:“也不是……是先來問問你,你說好,我再去問問他?!?/p>
云彩從被窩里伸出手,推了一下輪椅的鋼圈,金屬冰著她發(fā)燙的手心,她用小孩子促狹的口氣說:“哥哥,你先去問問他,別說我愿不愿意,你就先去問問他,好不好?”
云青在興頭上,立刻又騎車到了阿蝦家。阿蝦也還沒起來,他那老母在院里正給小姑娘梳辮子。云青跟老太太點了個頭,就往屋里闖。老太太怕又是來要賭債的,連忙丟了辮子跟進來。云青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件事,他環(huán)視房間,大櫥玻璃上貼喜字的地方,還留著痕跡,櫥頂上擱著的一只紅格子手提箱,把手上還系著紅繩子。這些紅色的殘痕,更讓他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好了,但他想,男人和男人嘛,有話直說就是了,于是他問道:“你老婆已經(jīng)跑掉了,你就娶我們家云彩吧,你看怎樣?”阿蝦說:“這個,不行。”云青想不到得到的回答竟是這樣直接,他一時氣急,臉色都鐵青了。老太太連忙說話了:“我說云青呀,如今我伺候兩個人,已經(jīng)是我上輩子作孽了,再給我添一個,那叫我怎么辦呢?”云青說:“我妹妹能干著呢,不用你伺候。”老太太說:“任她怎么能干,飯是不會做的吧?”
島上評判一個女人,首要一條,還是會不會做飯,飯做得好不好。云青就萎了下來。他這一萎,阿蝦過意不去了,他連忙坐起來,從床頭柜抓起煙盒給云青敬了一支煙,說:“你知道,我養(yǎng)個女兒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了,再添個老婆,怎么養(yǎng)得起?”老太太插嘴說:“還要養(yǎng)老母呢?!痹魄帱c上煙,看了看他們母子倆,出去了,到院門外,把香煙一把摁滅在矮墻的石頭上。他先回家和老婆說了這事的結(jié)果,他知道必定會被她笑的,但他已經(jīng)習慣了,事事有個匯報。小扇呸了一口說:“白送他一個老婆他還不要?活該他打一輩子光棍!”云青簡直是感激起老婆來。小扇又伸過一根手指來,狠狠點了點他的額頭,說:“這事情,你做得太莽撞了!”云青心想,事先我不是也和你商量過了嘛。但他不敢說出口,他知道凡是做壞了的事,責任總都在他身上,況且,這事,他真是做得莽撞,這是不消說的了。
云彩的臉,這兩天也總是陰陰的。他猜測著是不是云彩聽到什么風聲了。阿蝦的娘,這老太婆,大概他前腳剛走,后腳她就到處講他這莽撞事了吧,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怎么也開不了口,拖到第三天,他才和云彩說:“我和你嫂子商量了兩天,你嫂子說阿蝦這么個賭胚,嫁給他就是進火坑了,跑也跑不掉?!痹撇实哪槪蝗痪头徘缌?,云青的眼,就像x光一樣,看到妹妹吊在嗓門上的心忽地歸了位,她笑得嘴角和鼻根齊高了。她說:“好啊!我最怕嫁人了,哥哥,我只想要個孩子呢?!边@個,倒也是云青想不到的,那么,島上七傳八傳的他的莽撞事,還沒有人把它傳到他妹妹耳朵里,他簡直要感激他的鄉(xiāng)親們了,他松了口氣,像哄孩子那樣對云彩說:“七阿公說了,你這話是不通的,先得結(jié)婚,再生孩子么。”聽了這話,云彩臉上的晴光散盡,陰沉又來了。
到了晚上,云青和小扇在床邊湊一塊兒說話,照小扇的說法,這是開家庭會議。小扇一邊整理小東的衣褲,為新一季的置裝計劃摸個底,她心思都在那上頭,對老公例行的匯報,也就隨口唔唔應著,聽到云彩說話這一段時,她停了下來,叫云青重復了一遍。然后,她就鎖起了眉頭,在那里沉思起來。云青最喜歡看她這個表情了。好一會兒,小扇說:“云彩萬一沒嫁人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我們養(yǎng)了,你說,是不是?”云青點點頭。小扇又說:“你覺得我們添得起孩子嗎?兩個孩子,若兩樣看待,那必定是要被人說閑話的,一樣看待,我們小東不是吃虧了嗎?這還是后話,最最最最關(guān)鍵的是,我們自己都不舍得生第二個孩子呢,你說是不是?我知道,你很想再要個女兒的,你別耍賴,就是這樣的!你當我不知道!可我舍不得呢,我們掙的錢,花小東—個人身上,也還得省著呢!養(yǎng)個孩子,多大花銷啊……”小扇越說越激動,起來在房間里打圈圈,最后,她說:“這事兒不行。我明天找婦女主任商量去。她不結(jié)婚,誰也不會讓她生孩子的?!痹魄嘁幌蚝芘宸掀叛酃忾L遠,他只有猛猛點頭。夫妻倆算是達成一致意見了,往日,這一致陛往往是鼓舞他們家庭會議之后過夫妻生活的動力,這一夜,他們卻清淡地睡了,半夜里,小扇還醒了一次,推推云青,要和他說話,可任憑她怎么推,云青都均勻地呼吸著,就是不醒。
***
云彩漸漸習慣這輪椅了,那張小凳子,縮在床下,等著云彩卸下白天的裝束,換上睡覺穿的舊衣,它就又成了云彩的腳了。云彩的衣服本就不多,這一分外頭穿的和家里穿的,云彩就愈發(fā)覺得衣服實在太少,但她沒什么好抱怨的,嫂子的衣服也不多。有兩件衣服,云彩把它們歸到外頭穿的,可胸前有兩小團洗不掉的油漬,以前低低地曲起身子坐在門邊時,不覺得什么,這會兒,它們真是晃眼得很。衣服可以舊,但總不能臟吧。聽說汽油可以把油漬洗掉。這汽油,云彩想來想去,還是得跟小六要去。偏偏這小六吧,這兩個月里,人影都見不著了。他老婆倒是來過兩回,云彩也不好意思問,她等著人家問起,她白聽答案。偏偏也沒人問起,好像這小六平白無故兩個月不露面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云彩熬了又熬,熬住了,沒問,誰也沒問。她就不信這小六就此不來了。有時候,她信心滿滿的,這些時候大多是晴天好日,日腳已經(jīng)走到初夏時節(jié),海水不僅藍,而且藍得純凈,藍寶石一樣,這樣的日子,是讓人什么都往好里想。有時候,她真的懷疑這小六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這樣的日子,大多是陰雨天氣,天就要入梅了,雨天必將時不時地來。
雨天,就這樣一個一個來了,一天一地的潮濕,好像萬物都是水做的。散裝餅干,一不留神沒扎好口袋,眨眼就受潮了,花生也是,瓜子也是。小賣部里處處都是要留心的事。云彩已經(jīng)小心了再小心,還是讓一袋花生和一袋餅干受了潮。云彩折算了一下,把自己的錢,放進了小賣部的抽屜里,這兩袋東西呢,裝到自己床邊的一個瓦楞紙箱里,等小東來了給他吃,不過,得先跟他說明白,這是姑姑自己出錢買的。她做著這些,心里很委屈,這委屈,又沒處說去。七阿公還是常常過來,撐著一頂黑色大雨傘,襯得他的身子又瘦又小,他站在雨中,看著蒼茫一片的海,對面的山,隱在霧中,也是蒼茫一片,他指著一個山頭說:“喏,就是那里,我被抓了壯丁?!闭f完,他就又沉默了,好像在問自己,那么我現(xiàn)在怎么還在這里呢?這個山頭,連七阿公三歲的玄孫,都曉得指著說,喏,這就是我曾爺爺被抓的地方呢。這個山頭,也許會讓七阿公的后代們一輩輩傳下去,云彩想,我呢,將來誰記得我呢?
季節(jié)出梅的那日,云彩把自己和小賣部的貨品一起,足足晾曬了一整天,曬得臉上的皮膚,全都紅了。那個黃昏,晚班航船靠岸,小六出現(xiàn)了,他走得很快,把人群甩得遠遠的,他簡直是在跑,跑進小賣部,一看到云彩,他就問了:“你這臉,怎么啦?”那熟稔,像是今早上才見過面。云彩直勾勾盯著他,不相信他真是小六,這么容易,他就站在眼前了?小六避開她的眼神,遞過來一個紙包,云彩才回過神來,趕緊從柜臺下取出兩條煙,說:“沒發(fā)霉,好不容易藏過了一個梅季?!彼选耙粋€梅季”說得有點咬牙切齒。小六笑了,說:“一個梅季啊……我這回真是出了趟大遠門了,往后,還得出大遠門的。你的臉,怎么了?”云彩才笑了,說:“今天我把自己和貨品一塊兒出梅了!曬了一天。”小六說:“真有你的!明天我過來保養(yǎng)一下輪椅,說明書上說要保養(yǎng)呢,我要把你哥哥教會了。”云彩說:“還有,你幫我弄點汽油來,我要洗衣服上的油漬?!闭f到汽油,她的喉嚨又發(fā)緊了。后面的人群陸續(xù)上來了,小六晃了晃那兩條煙,告辭走了。他們倆告別的時候,眼睛對著眼睛,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在從前,是沒有的。這一望是那么短,但千真萬確,云彩看到他眼睛里面去了,那么深,那么黑,像條隧道——云彩可以推著輪椅一路滑翔進去。
晚飯時分,先是哥哥來了,整理下貨品,點了點營業(yè)款,然后嫂子和小東提著晚飯籃也來了。云彩第一回覺得嫂子的好,本來這晚飯,他們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在自己家的大圓桌上痛快地吃,不就是為了她嗎,才到這小賣部里擠在小圓桌上吃,這么多年,怎么就沒想到呢。云彩想到這一點,她對嫂子的態(tài)度,就有了從沒有過的親切,她說話的語調(diào)里,柔柔軟軟都是情意,一家人都感覺到了,這頓晚飯,就特別的可口,她嫂子還主動夾起一條梅魚,說,這給貓吃。小東也感受到了這氛圍,他就更加頑皮了,追著貓踩它的尾巴,追出門去,在碼頭上跑來跑去尖叫。云彩知道他不會真踩,也就裝個樣子嚇唬一下貓,讓貓急得團團轉(zhuǎn),她就罵道:“小東你這條小狗!”罵完了,又覺得不妥,小東是小狗,哥哥嫂子不就是兩條老狗了嗎,大家都想到這點了,于是,一起哄笑起來。氣氛那么好,云彩卻還是暗暗希望他們早點走,她好仔細看那紙包里的東西。終于關(guān)門落鎖了,這世界就剩下她和這個紙包。包里是兩件雪白的圓領(lǐng)短袖衫,一件在胸口處印著一只戴著蝴蝶結(jié)的貓,另外一件呢,那貓躲到后背去了。這小六,怎么光知道買貓呢?云彩咬著下唇笑起來,她向貓揚了揚手中的汗衫。貓已經(jīng)蜷在床尾,支起半個腦袋,朝云彩喵嗚喵嗚。云彩笑著說:“你這家伙,想睡覺,你自己先睡就是了啊。你看,我又有兩只貓了,比你還貼身呢。”
這汽油的事,小六好像把它忘了,或者,他覺得有新衣服了就不必勞神去洗舊衣服了?小六說過,“明天我過來保養(yǎng)一下輪椅,”可這個明天,就跟真的明天一樣,來了,又永遠沒有到。
盛夏到來,是轉(zhuǎn)眼的事。小賣部的冰柜里,已經(jīng)裝滿各式冷飲了,發(fā)動機晝夜不停地嗡嗡叫著,制冷液流動的聲音,在半夜里聽得分明。怎么睡就成了件需要研究一下的事了。在我們島上,夏夜露宿,是消夏良方,云彩的無數(shù)個夏夜,也多是在門外的空地里過的,用兩條長凳,擱上門板,鋪上席子,就是張床了,睡在上面,一睜眼,就是滿天星斗,涼風習習,舒服到每個毛孔。就是一樣不好,雙眼承受了一夜的露水,起來就發(fā)澀,澀到人想把眼珠子挖出來,放到清水里去洗一洗。除去這個不適,露宿,帶來的都是美妙的感覺,尤其,在久遠的冬夜里想起,更是有滋有味。
這個夏天,哥哥嫂子他們給她狹窄的后半間裝了個空調(diào),據(jù)說也是小六弄來的二手貨,上半新的,島上人家很多叫小六幫忙弄二手貨的,說是幫忙,實是買賣吧,至于價格多少,哥嫂沒說,云彩也就沒問。哥哥嫂子他們自己房間都沒裝空調(diào),只給小東裝了,怕露水對小孩眼睛不好,他們自己,還是上半夜睡露天,下半夜進房睡呢。起初云彩執(zhí)意不肯要,小扇執(zhí)意要裝,小扇說:“一個姑娘家一個人睡露天,不好?!倍颊f到這個份上了,云彩只好答應。這空調(diào),云彩也不舍得多開,睡前設個一兩小時自動關(guān)機,能睡著就好了。云彩常常在半夜里熱醒。冰柜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幾聲,像個老頭在那里咳嗽,喉嚨里痰音渾濁,云彩就想到七阿公了。七阿公說,一定要先結(jié)婚,再要孩子,云彩不是很懂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可能,她也不敢去弄懂。想要孩子就得跟男人睡覺,這個男人,云彩給自己選好了,當然是小六。云彩懷疑當初她一說想要孩子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想好要和小六睡覺了。但怎么和小六睡上覺,她還真沒辦法。接下去,她就想這個問題,翻來翻去,熱得叫人難耐。電視劇里那些女人的招數(shù),在云彩看來總是可笑的,可云彩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辦法,索性就閉了眼求菩薩,萬事隨緣吧。這樣想著,應該平靜下來,可是,想到最后,云彩都是以眼淚收場。這個世界太大了,即便她有輪椅了,她一樣也拿它沒有辦法。
小六還是那樣,時不時地進城去做他二手電器的生意,上船還是急跑,第一個到她的柜臺前,說上幾句話,然后就走了,告別的時候,還是深深地望一眼,云彩覺得,他也已經(jīng)望到她的眼睛里面了。但是,對于那事,沒有辦法,一樣沒有辦法。往日小六常到小賣部來轉(zhuǎn)悠的,買包煙買瓶酒或者幫老婆跑腿買醬油,如今,是他老婆親自來了。他老婆長得不賴,話也不多,每次面對她,云彩總是透不過氣來,仿佛她一來,就把周圍的空氣都抽去了。她盼望她快走,又希望她多留一會兒,讓人問她小六的事。這個女人真是說話省儉的人啊,她總這樣回答,是啊,小六又出門了。什么時候回來?不曉得啊。生意啊,生意也就那樣。云彩聽了直替她著急。
有天晚班船來,小六又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他照例地跑在人群前頭,一跑到云彩面前又老話重提:“明天我來保養(yǎng)輪椅,都過了四個月了,一定得保養(yǎng)了!”他邊說邊喘氣,額頭上都是汗珠。云彩說:“你能今晚來嗎?等打烊后,涼快呀?!彼f得很自然,還笑著遞給他一瓶冰汽水。說:“這是工錢了啊,別嫌少,你喝?!毙×q豫著不知該不該答應,看來,云彩知道,他老婆今天回娘家了,小賣部里除了流通貨物,還流通這類消息。小六也奇怪自己,老婆都帶著孩子回娘家了,他這樣急吼吼地還往家趕是什么意思。小六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喝完一瓶汽水了,隨后點點頭,就又跑開了。他繼續(xù)保持著跑的狀態(tài),那只隨身的單肩長帶子黑色挎包一下一下地敲著他厚實的臀部,被他落在身后的人群當中,有兩個就笑話了,說,這個小六,跑那么猴急猴急,是想早點跑到家里抱老婆吧!一個就說,是啊,小六這人,天生的怕老婆,我老婆說,怕老婆才會發(fā)財呢。你說,真是這樣嗎?周圍馬上就有人參與進來,說自己的太爺爺那時候就怕老婆,手上卻有好幾只運輸船做生意呢。一個漁民也說,我們大多在海上,我們的女人,不會自己拿主意,那一戶人家怎么立得住?一拿主意,那就當家做主了,一當家做主了,那不就讓我們怕了嗎?一輩一輩,都是這樣的,穆桂英掛帥了就打楊宗保呢,所以,這個,真沒有辦法啊。他說得很大道,旁邊的人,竟也沒有辦法駁他。
小六不知道人家在說他怕老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生氣,現(xiàn)在,他腦子里空空的,剛才自己好像是對著云彩點頭了吧?今晚,打烊后……她說話的語氣里,藏著些什么他不明白的東西,他明明嗅到了,他還點頭啊。他老婆黑著臉轉(zhuǎn)述的小扇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響亮起來,在這些字中,云彩,是危險的,是不可以接近的。但云彩真是危險的嗎?這些年,他和云彩之間的一些小親密,他是很享受的,知道自己被惦記著被牽掛著,這惦記和牽掛,比自己老婆的更細更密,但也就止于此,云彩從來沒有說出過頭的話,她心里明白著呢,他們之間的界線在哪里。像剛才的提議,不過是從“涼快”的角度來考慮,而且,白天小賣部人多,進進出出的,也妨礙他干活。想想吧,云青會把一百瓦的燈泡拉出來,他就坐在那亮光下,吹著海風做活,有什么不合適呢。我們島上的人,大多是習慣晚飯前就把自己收拾干凈,干干凈凈地吃晚飯,干干凈凈地乘風涼,即便再出汗,那汗也是干凈的。已經(jīng)跑出一身汗的小六也是這樣想的,但為了今晚上的勞作,他決定還是先不沖涼,這活兒會弄一身蠟味油味呢。
小賣部還是如常地,在晚上八點多就打烊了,嫂子一家走了,小東折紙飛機去參加學校里的競賽,為折出個滿意的,弄了一地紙,云彩一寸寸地轉(zhuǎn)動輪椅,彎腰收拾。夜色,已經(jīng)濃了,長白江對岸的燈光,也已從黑的背景里亮了出來。云彩飛快地爬進木桶,給自己打了香皂,搓起泡沫后趕緊用盆裝著水沖凈了。她不敢像平常那樣久泡。這個木桶,也是哥哥做的。洗澡水留在里面,哥哥明天會來把水倒掉的。她穿好胸前有蝴蝶結(jié)貓的圓領(lǐng)汗衫,急匆匆挪上輪椅,把店門開了。她洗澡花了十五分鐘,這每一分鐘,她都支著耳朵聽外頭的腳步聲,此刻,她可以對自己擔保,小六沒有來過。
開了門之后,她又進去把后半間的空調(diào)打開了,放下了厚棉簾子——這是嫂子掛上,防冷氣外泄的。她在門邊等,沒開燈。月亮光,也開始亮起來了。小六出現(xiàn)在門口時,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云彩嚇的是,自己都支著耳朵聽了,怎么就沒聽到他腳步聲呢。小六的嚇一跳,則是事實情形怎么與他想的不一樣呢。云彩看到他就笑了,這笑容,也從黑的背景里亮出來,叫小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云彩說,來吧,就搖著輪椅掀開了簾子,叫小六進去。小六看看身后洞開的店門,就走了進去,沒想到,云彩又退回來,把店門關(guān)了。小六聽著關(guān)門聲,心頭亂了。云彩掀簾子進來,把輪椅靠床邊停住了,自己挪到床上。輪椅空出來了。事到如今,小六只有埋頭打開隨身的挎包,一樣一樣擺出潤滑劑、防銹蠟,那是他照著說明書的要求預先買的,都買好快兩個月了。房間里很涼快,餅干的蓬松香味。香皂和水清涼的香氣,還有花露水的氣味,讓這房間又涼又香,讓小六想到八月十五吃的月餅和那時候的天氣,他都吞咽好幾口唾沫了。云彩在床上窸窸窣窣作響,他也不敢抬頭看,他只管專心地檢查那些堅固螺母有沒有松動,真有一枚松動了,再松動一枚,云彩坐上去就會跌跤了,他想著云彩一坐上就跌跤的樣子,好笑起來,他忘記緊張了,抬起頭來,要把這個告訴她,他制止了一場可能有的小事故啊。這一抬頭,他就愣了。云彩已經(jīng)把自己裹在毛巾毯里了,脖子之下,只留下渾圓的肩膀和白嫩的手臂。小六手中的扳手掉落,砸到自己的腳上,他也沒感覺,倒是云彩看到了,替他疼,低低啊了一聲。坐了起來,毯子滑落,粉嘟嘟的上半身,就都暴露在小六的視線里了。云彩看著小六的傻樣,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她笑了,指指屋角的木桶,說,去洗個手啊,那里有香皂。小六照做了,接著,也照著云彩的要求,坐到她身邊了。隔著衣服,小六想象過云彩的身體,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美好。云彩想關(guān)燈,小六擺手制止了,他挑開毯子,云彩的整個身體,就露了出來,萎縮的下肢,和豐滿的上身,好像是兩具不相干的身體。小六也想象過云彩的兩條腿,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卻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憐,是的,不是可怕,而是可憐,小六低下頭去,吻了吻她膝蓋上的樹杈形狀的疤痕,他的心,就清涼下來了。他把云彩裹好了,隔著毯子,靜靜地抱了好一會兒。云彩的臉,已經(jīng)濕了一層又一層了,淚水源源不斷地來。小六抱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我只想要個孩子。”
“我知道。”
“我不會賴上你的?!?/p>
“我知道?!?/p>
“我只想要個孩子?!?/p>
小六騰出手,開始脫褲子,這種情勢下,他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吧?半空中,影影綽綽立著個穿裙子的女孩兒,清晰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像極了云彩,她那么盯著他,像在琢磨該叫他什么——有的小孩子,就是弄不清該怎么叫人。小六甩甩頭,把這個孩子的形象從眼前甩掉,不想,又來了一雙眼睛。是貓的眼睛,閃爍的兩團磷火一般,躍上床來。小六吃了一驚,僵住了,他縮下地去,在床頭半跪下來,說:“云彩,你讓我想想,好嗎?你讓我再想想。”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了。云彩扯毯子上來蓋住臉,人縮成一團,在毯子底下,一抽一抽的,哭得厲害,卻又不敢放出聲來。小六的心,也一抽一抽的。老婆轉(zhuǎn)述的那些話,也在他耳邊一字一頓。事情沒有云彩想的那么簡單,真的,沒有那么簡單。他卻又不舍得把這些話也轉(zhuǎn)述給云彩聽,他的手,輕輕拍著抽泣中的云彩,像在安慰另一個自己,走到這一步,真不是云彩的錯,他,也是很有錯的,他不知道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云彩終于安靜下來,依然悶在毯子里說:“你走吧,小六,我不會怪你的?!毙×戎?,就是這句話吧,他等到了,就走了。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和著碼頭上一只正在靠岸的船的馬達聲,在云彩的耳朵里,轟響成一片。過了好久,漁民們的說笑聲腳步聲都散去了,云彩坐了起來,揭掉毯子,彎下腰去,仔細地看自己的兩條腿。那個給她留下公主裙的長腿短褲女人,此刻,似乎也伸著腿坐在她身邊。如果小時候沒得病,自己也該有雙好腿吧?應該是。因為自己的手臂又長又直,線條優(yōu)美,照此推斷,雙腿也應又長又直,線條優(yōu)美吧,比那女人的腿更美。云彩直起身子,拿起床邊的雞毛撣子,先試著打了一下左腿,想象著有微弱的痛感傳上來,她用力些,再用力些,越來越快地在雙腿上抽打起來,擊打聲從耳鼓進去,像鼓樂一般,激蕩著云彩的心,或許,她能把它們打醒?云彩被這個念頭和這個念頭帶來的激情抓住了,她就這樣看著雞毛撣子得了生命一般,越來越急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貓被嚇跑了,它從床上跳開,到處亂跑,它竟然跑到木桶沿上,站不住,落到水里了,它撲騰著,用力撲騰著,可是,似乎水已經(jīng)失去了聲響,它真害怕她聽不到。云彩還是聽到了,她滾下床,心急之下,索性連板凳也不要了,匍匐爬到桶邊——這是最快的行走了,把貓拎了出來,頭朝下,讓它吐出了兩口水。云彩抱住了貓,就像第一次把還沒開眼的它抱回家一樣。兩具身子的顫抖,合在一起,她醒了。
***
云彩仍在照應生意,日子照舊地過,只是,我們吃驚地看到,她變了,最明顯的是,她看人的眼神變了。人到她跟前,她也抬頭接應,但她的目光會穿過那人的肉身,看到他身后去,唬得人家不由得回頭看看,難道自己的身后還站著一個人嗎?等看清背后空無一人時,被看的那人,背脊就一陣陣直發(fā)涼。哥嫂一家來時,她又提起全副精神,滿面堆笑,太用力了,額頭上都是汗,前胸后背都是汗,一雙眼睛,不知道看誰好,在他們?nèi)齻€人身上滾來滾去,一刻不停。和七阿公相處時,云彩是什么都懶得說了。七阿公就像在和一個比他更老的老人相處,尋找話題的責任,落到了他的身上,這個責任,對他來說,甚是艱難,他幾乎想逃避,不去小賣部,不就結(jié)了嗎?可是,像他這樣的老輩人,總是很有責任心的,他還是堅持來小賣部,他對云彩說:“你該出去走走,老待在小賣部里,是不對的?!彼€特意找了云青,說了同樣的話。云青也覺得妹妹最近怪,失魂落魄的,他都求著小扇給云彩叫過一回魂了。那天,小扇先還不肯,說那叫魂是給小孩兒用的儀式。云青急了,說:“難道云彩不是小孩嗎?”小扇不響,但還是挑了個吉日黃昏,在灶王爺跟前祝禱過,用黃綿紙蒙了碗,用手指頭蘸了水,半空里將凈水彈向紙面,這些細碎水珠在那里攏成圓圓的一顆,這魂,就在水里了,叫云彩喝了下去,這魂,就在云彩身上了。七阿公那么鄭重地來找云青,已是叫魂之后的第七天了。云青很無奈,說:“那還能怎么辦呢?聽您的,我會多來店里,讓她自己一個人坐著輪椅,到熱鬧地方去散散心吧。”
云彩不知道該怎樣用她的散步時間。小賣部于她,就是蝸牛的殼,現(xiàn)在,她被逐出殼外,渾身赤裸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變了,她只知道人家看她的眼神變了,她想探究這變化之后的原因,她又害怕,她對自己說,沒什么好想的。至于嫂子給她叫魂,那真是多此一舉,她喝下的那個魂,真不知道是誰的,她自己的那個,她時刻感覺它在身體里面呢,哪里失了?她想說服自己,一切正常,但終于說服不了,這世界,和從前,就是不一樣了。一個人搖著輪椅到處走,她也不習慣,這個,她還能和哥哥說,最不習慣的事情,她沒法和他說,和誰都沒法說。原先,她是那么習慣等待,等啊等啊,在某一個明天,他就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個紙包也好,一個眼神也好,一個微笑也好,就是不到跟前,遠遠地,搖個手,打個招呼也好,這一切,現(xiàn)在,她好像不必等待了。起先的幾天,她還是等過的,等啊等啊,等待中,一天漫長如一年,不,一年太短了,是一生,是一世,她就這樣等過了幾生幾世,等待中的他,沒有再出現(xiàn)。沒有等待了。她的魂魄一下子空起來,空空蕩蕩,晃晃悠悠,腳下的陸地,怎么看,都像是海面,她東搖一下西晃一下,她就要掉進海里去了。她害怕。
她的害怕,一樣沒法和人說,人煙密集的地方,她更怕,她怕全島的人,大概他們都已經(jīng)知道她膝蓋上那個樹杈樣的疤痕了吧。于是,她就在附近走走,不超過小賣部一百米距離,看看船,看看海,也就跟她在小賣部里看到的差不多,沒一會兒,依舊縮到她的殼里去。只有一回,她和船上的那個外地雇工呆望了半天,那人的眼光里,好像有某種知情者的同情,這眼光,讓云彩感覺溫暖。第二天她散步的時候,那船不在了,開出去捕魚了,沒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她呆呆看著暮色中的空港口,天下雨了,她還沒知沒覺。
云青說,你走遠一點啊,對了,新造了村委會,可熱鬧了,有打臺球的跳舞的,你去看看啊。怕走遠路?叫小東陪你!
我們都知道,小東這孩子不簡單,對萬事萬物,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當他面對小伙伴們一片噓聲,笑他居然陪姑姑散步,恨他不帶他們玩的時候,小東說:“你們難道忘了,老師說過,一個習慣的養(yǎng)成,只需要二十一天的重復!我只需要陪我姑姑散上二十一天的步,往后。她不散步自己就會難受了。所以,二十一天后,我又可以陪你們痛快玩了!”
那個盛夏,晚飯后,小東推著云彩出現(xiàn)在主干道上,成了我們島上的一道風景。以風景來命名,實在并不過分,輪椅,看上去閃閃發(fā)亮,以婦女主任的眼光買下的,你想想,它一定不會土得掉渣。云彩的坐姿,也稱得上美麗,最出彩的是云彩的面容,竟是我們島上人很少有的沉靜,就是我們第一次看她坐上輪椅的表情,菩薩低眉。當小東推著云彩走過,各戶人家都會安靜下來,笑著和他們說幾句話,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體諒,一個大活人,老是悶在小賣部里,當然是不對的,說過類似的安慰話后,他們還會站在院門外,再目送一程。婦女主任的目送之中,多了幾分自我欣賞,這也算造福一方不是?據(jù)說,現(xiàn)在云彩已經(jīng)不嚷嚷要生孩子了。計劃生育是一票否決制啊,考核起來,這事情沒做好,別的事情,就都白做了。
散步的最后一站,往往是村委會。這是個燈光通明的所在,室內(nèi)一個臺球室,室外的空地上,一群女人在跳集體舞,音樂放得震天響。光圈之外,角落里,裝著幾個我們說不上名字的運動器械,顏色鮮亮,藍藍紫紫的。云彩就在那角落里,看著一群女人跳舞,小六的老婆,也在其中。平常說話那么省儉的一個人,跳舞倒跳得活潑,腳步輕輕盈盈的,像朵云。云彩盯著她看,想著那天夜里小六說的話,“你讓我想想”,“你讓我再想想”,他有這么一個腳步輕盈的老婆呢,他還需要想什么呢?他肯定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早就想明白了。云彩偶爾也在臺球室看到過小六,她直愣愣盯著他看,看他擊球前專注的神態(tài),繃緊的身子,好像,在臺球桌上,小六也比別人更有能耐。云彩小心地回避著,不正面和小六相遇,只要他出來,她就飛快地退到更暗的角落去。只有一回,小東在身后搗亂,輪椅無法后退,反倒被他推到燈光里。小六剛走出臺球室的門,正向跳舞的人群中尋找自己的老婆,他視線另一邊出現(xiàn)了一道寒光,不由自主,他把頭扭了過來,然后,他們的眼睛,就在半空中相遇了。這一回,他們沒有望進彼此的眼睛里去,他們只是擦肩而過,然后,小六開口了,他說,是云彩啊,散步呢?小東代她回答說,是啊,我們散步。他飛快地將輪椅倒退到光圈外,因為,他發(fā)現(xiàn),姑姑的胸口抽動著,嘴巴緊閉著,那眉眼,是立刻要哭出聲的樣子。小六招呼了自己的老婆,兩個人一起回家了,小六的老婆,居然挽起了小六的胳膊。在我們島上,兩夫妻這樣當眾表示親密,是很難得看見的,大家不覺得不妥,只是覺得很有趣,小東那幫小家伙,接連著學了好幾天,胳膊挽來挽去,笑成一團。
小東說得沒錯,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后,云彩就有了晚飯后散步的習慣。就連那個季節(jié)的天氣,也出奇地合作,本該來的臺風都遠遠地繞開了長白島,連邊緣影響,也微弱得很,這連續(xù)二十一天,竟都是能出門散步的天氣。云彩慢慢平和起來,會和人搭話了,臉上,也漸漸有笑容,當她看了我們島上那么多張對她微笑的臉孔之后,她確信,她那樹杈樣的疤痕,還是她的秘密。小扇說,天哪,她的魂,算是收回來了。小東就又開始帶著他的伙伴們到碼頭邊到防波堤上瘋跑,他說,這才是年輕人的散步啊。
這些天,云彩真正看到了我們島上的生活,它們不是買一瓶醬油買一箱啤酒那么簡單,一路上,女人有在燒飯的在打罵孩子的在和婆婆吵嘴的在和老公打架的,和她們在小賣部里說話的輕松模樣很不同。她聽過了好幾場吵架,有些漁民的老婆,一分錢收入都沒有的,她們就靠老公的收入,她們花著老公的錢,卻總嫌不夠,吵吵鬧鬧,也不怕人聽到。她為她們害羞。她還有低保,也算自己有一份收入不是?這樣說起來,她似乎也不賴。她走過婦女主任家門口時,會主動停下來,和院里的人打個招呼,有一回,婦女主任又在臺階上擱了兩塊木板,請云彩進了門,請云彩吃了西瓜,聊了會兒天,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要云彩知足的意思。云彩當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想點頭想附和的,卻終于只是傻笑著。
云彩還去過七阿公家,她看到了七阿公兒子一家住在寬敞的樓里,那是拿七阿公的錢造的。七阿公和老太婆,卻住在樓旁搭建的小平房里,住得逼仄,云彩的輪椅,要進去都困難。云彩才明白,為什么七阿公要去碼頭邊看看??纯瓷胶退牧奶炝?。人生,就是這樣的嗎?七阿公對著她直苦笑。云彩后悔,自己不該來串門的,在小賣部和七阿公見面說說話,就夠了。
云彩一個人散步,常常會出神,呆呆停下來,傻愣半天,再前行。若有小東陪伴,那必定要被他問,為什么呢為什么呢?這孩子。一個人,可真是自在。黃昏后,云彩就這樣無聲地滑行在島上,聽聽各種人間的聲音,漸漸,大家也都習慣了,沒有什么事情,也不會特意出來招呼她,對她笑了,云彩呢,也懶得進人家的院子去聊天了,她真的成了一個平常的散步的人。她滑行的范圍漸漸在擴大,就連東山嘴這樣稍顯荒涼的地方,她也去過了。這一天,她從東山嘴回來,看到大路上有好幾個女的慌慌張張跑來跑去,她停住了,問:“怎么了?”
“范家柱的老婆要咽氣了呢,她多好一個人呀,我們幾個和她要好的,要去送送她?!?/p>
“那么,我也去吧?!痹撇室舱J識她,這個女人,憨憨厚厚的,從來只有人家欺負她,沒見過她算計別人的。這么好的人,卻得了肝癌,沒怎么治,醫(yī)生就說沒救了,回家等死。
她們趕到時,死者還沒有成為死者,一口氣還在那里吊著,呼吸里痰音滾動,有見多識廣的在輕聲說,這是海底痰呢,快了。將死的人看上去那么安靜,陪伴的人,也很安靜。有個婦人在那里安慰,范嫂,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那樣,你還有一兒一女呢,他們活著,就是你活著,你安心走。她女兒抽泣著說,媽媽,你很快就會不痛了啊。旁邊有人制止她說,你不要哭,現(xiàn)在還不能哭,讓你媽媽安靜走。
又過了一會,有人站起來說,好了,已經(jīng)走了,我們趕緊給她穿壽衣吧。那一雙兒女,也得了允許,哭了起來。等待給死者念經(jīng)的老太婆們,也忙碌起來。一切,都是有程序,有儀式的。云彩靠近了一些,看到了死者的臉,這會兒真是死者了,眼閉著,嘴唇也合上了,平常,她總對著人憨笑的,這張沒有笑意的臉,看著真讓人安心。
死亡,原來是這么平靜啊。云彩看得呆了。她幾乎是被逐出來的,地方小,要忙碌的事太多,她和她的輪椅,太礙手礙腳了。云彩趕緊抓住那個領(lǐng)她來的女人,說,下回還有這樣的事,你叫我一聲。那女人被她這話嚇了一跳,連著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然后說,云彩,你不是瘋了吧?
事后,云彩自己也檢討,當時一定是瘋了。她開始想象自己的死亡,肯定比范家嫂子還安靜,小東肯定不樂意號啕大哭的——她活著的時候,他都說自己不是他媽媽了,她死的時候,他又怎么肯把自己當兒子呢?也不僅僅是哭的問題,不是的。那個人說得多好啊,“你還有一兒一女他們活著,他們活著,就是你活著?!痹撇氏胫约簩⑺罆r,他們又將拿怎樣的話來安慰她呢?她想不出來。那么,作為死者的她,能有范嫂那樣平靜的表情嗎?
云彩又有心事了。
云彩的滑行,發(fā)呆的時候就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喜歡去東山嘴的方向,向東,向東,直到海邊。道路都是水泥鋪的,光溜,稍一使勁,輪椅就很快地向前。東邊的海,與碼頭邊的海,也是不一樣的,這里的水深,水色因此而更加黑亮。云彩看海水,也能看半天,想看到海底去。海底痰,這話說得有意思,原來身體里也有一個海,將死的人,最后一口痰,就是從海底里冒上來的。云彩的腦海里,總抹不去那個場面。她想問問貓,一只貓能活多久呢?貓最近不大愛跟她,離她總有點距離,連晚上睡覺,也不來床尾了,可這一天,這貓偏偏就一路跟著她。
這一天,是云彩和東山嘴那傻子相遇的日子。
云彩自然是見過他的,但都是遠遠見,頭一回,這傻子那么真實地站在她面前。他沒看她,看的是她的貓,看了半天說,不是我的咪咪,不是我的咪咪,不是不是。一邊說,一邊他就眼淚紛紛。云彩看他哭得傷心,忘記害怕了,問道,你的咪咪呢?傻子說,不見了,突然就不見了,我到處找它,怎么也找不到。云彩只好安慰他,說,會來的,明天說不定就來了呢。傻子說,我也這樣想,我天天等,等了半個多月了。
兩個人沉默下來,一起看海,遠處的山峰黑黑的,一層一層,暈染開去,山外還有海,海外還有山。一只快艇飛快地從海面掠過,云彩知道,這是去上海的快艇,一個她也許永遠去不了的地方,但她從電視上看過。海那么大啊,世界也那么大。云彩把這樣的話,也說出口了。反正,她的身邊只有傻子,傻子就愛聽傻話。
傻子笑了幾聲,說,哎呀,怪不得我上回聽人說,你瘋了。
云彩被他逗笑了,說,真的啊,誰說我瘋了?
傻子說,我才懶得記誰是誰呢,就說你吧,我也是被她們逼著記住的,不知道跟我來說多少遍啊,叫我千萬不要理你,可是,你怎么不來找我呢?你不來找我,叫我怎么不理你啊?總得你先來找我吧,你怎么還不來找我呢?
云彩真要捧腹大笑了,原來傻子說話這么有趣的,她繼續(xù)逗他,那么,你說說,我是誰啊?
你是云彩啊,碼頭邊小賣部里的云彩,想要找個男人生孩子,是不是?
云彩原先準備笑的嘴巴,定格在那里了,直到她覺得僵痛,才醒過神來,她提了口氣,又問,誰叫你不要理我的?
就那兩個女人啊,瘦瘦的和胖胖的。她們說,這島上啊,只要我不和你生孩子。就沒人和你生孩子了。我還從來沒生過孩子呢!
他站起來,向著云彩做了個擁抱的姿勢,說,好像先得抱在一塊兒。
云彩嚇壞了,她飛決地倒轉(zhuǎn)輪椅,拼命地轉(zhuǎn)動著,逃到燈光明亮的大路上,她才敢回頭看。傻子沒有追上來,只有她的貓,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路燈下帶著影子在跑,乍一看,威武龐大。
這場景,時不時出現(xiàn)在云彩的夢境中,她在夢中,是有腿的,她跑得很快,貓也跑得快,他們跑上云端了。七彩云,菩薩的蓮花座一般,那傻子跑不過他們,可他的手會變長,像橡皮人的手臂一樣,藍幽幽地伸上來,伸上來,有一回,已經(jīng)抱到她了,她就從云團里跌落下來,腿,斷了,落地后飛快逃竄。云彩原以為她的腿會比那年輕媽媽的更美,眼前所見的是,她的腿,幾乎就是年輕媽媽的翻版,粉中透亮,有那么點肥,不過,云彩對此也夠滿足了,她不愿意失去它們,她大叫,貓,貓,你快去追啊,快去追!
沒一回能叫出聲來,那雙腿,總是逃走了。
季節(jié)轉(zhuǎn)眼就人了秋,今年的秋雨,來得早,也下得多,我們對這一場連著一場的雨,無可奈何。這個季節(jié),漁船都在海上,港口里冷冷清清,島上的一切都和這秋雨一般,涼且透明。云彩幾乎不出門了,有時候,連輪椅也懶得坐,依舊坐在那把嘎吱作響的竹椅子上,依舊用小板凳移動自己,倒是旁觀的人受不了,說,云彩,坐輪椅,坐輪椅啊。說這話最多的,是小扇。云彩對她日益冷淡,她對云彩卻日益熱乎,大概,是看到了云彩冷淡后面的責怪吧。夜里和云青說話的時候,她也會嘆氣,說,云青啊,我們有什么辦法呢,你說?又沒人愿意娶她。我對她不錯呀,我還給她裝了空調(diào)不是?我們島上的人,大多也這么想,有個眼窩子淺的婦人,甚至還說,她還有低保呢,我們沒有。她這話出口后,接腔的人,一個也沒有,那說話的,自己也覺得不妥,頭就低了下去。
這些話,云彩是聽不到的,她不管屋外滿天秋雨,只埋頭陷在一個新的愛好里。她學會了做布包。她把小扇拿給她做手工活的舊衣服都剪成碎布片,再將這些碎布片縫成一個個手提袋,手法和款式,都是她從電視上學的,那些布包,和島上婦人胡亂縫制的包不一樣,和那些廉價的皮革包,也不一樣。小扇驚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誕生的包,生意上眼光敏銳的她,就托了婦女主任帶到城里的包店問問行情。婦女主任帶回話說,包店收購這些包,有多少要多少,還給帶回新的棉布,讓云彩繼續(xù)做。至于一個包多少錢,小扇怎么也不肯講。
三天兩頭,七阿公還是來,一樣打著他的黑雨傘,穿得齊整,腳上黑色短雨靴,黑亮得跟皮鞋似的。他的醋用得真快,據(jù)說,一大半,是用來消毒的。七阿公對云彩的手藝,也很吃驚,說:“前世呀,你的女紅一定好得很,不然,沒人教,你怎做得這么好呢?”
其實,云彩最喜歡的,不是縫包本身,而是縫好后,看包的表情。包里塞滿柔軟的填充紙后,飽滿的包,頓時就有了它自己的表情,圓鼓鼓,肉乎乎,像極了一個嬰孩的臉。云彩先和它們貼貼臉,再讓它們排成一排,瞇著眼,帶笑看著,那神情,和帶著一群小雞雛的母雞差不多。
“一個包,壽命多長啊?”云彩問七阿公。
七阿公對她的問題很驚訝,他說:“包,有壽命嗎?那些貪圖新鮮的時髦女郎,會用上它一年半載,就是有長性的了?!?/p>
云彩對七阿公的回答,很是不解。但她也不知道該怎樣追問,索性,就不問了。云彩和七阿公,怎么也回不到從前他們輕松說話的狀態(tài)了,偶然有的幾回對話,都是關(guān)于壽命啊,生命啊,甚至都說到輪回了,老年人并不愛聽人說這些,除非他們自己帶頭說起,在年輕的云彩面前,七阿公被這樣的話題弄得只好長嘆自己來日無多,而云彩還來日方長。云彩呢,卻陰陰一笑,說,你死后還有子子孫孫活著,你死不了!他們倆簡直是在彼此嫉妒了。
云彩和七阿公的友誼,在這嫉妒下,漸漸變淡了,云彩每天除了管店,就是縫她的布包,輪椅的座背上,搭著花團錦簇的布,鋼圈里,一不小心就纏上布了,得費老大勁,才能把布頭取出來。云彩對這些布,又愛又恨,心里頭,似乎也都鋪上布了。
在中秋節(jié)前,云彩對這些布和這些包,突然發(fā)起狠來,怎么也不肯做了,她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個包裹嬰孩的“一口鐘”,做得極美,小扇想拿走它,云彩卻怎么也不肯放手,任小扇說破嘴了,不肯就是不肯。云彩越來越古怪了。這個評價,漸漸地成了我們的公論。她坐在小賣部里,對每一個進出的人,眼里都有敵意了。大家都有些怕她了。我們真的很懷念,那個坐在角落里的,眼光良善的云彩,還有,那個坐在輪椅上菩薩低眉的云彩。
只有那個在船上幫工的外地人,挺年輕的,看著比云彩還小幾歲,有事沒事老來找云彩說話。他跟^說過他出來打工是為孩子掙學費,可見也是個有家有室的。我們島上的人,對外地雇工,多少都有些優(yōu)越感,誰家的婦人和他們多說幾句,她的家人就要給她白眼。可現(xiàn)在我們對他和云彩搭話,卻覺得十分自然,好像云彩就該跟他說話似的。先前,云彩也是不和外地雇工多說話的,即便他們來買東西,她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據(jù)小東觀察,云彩對這外地雇工,也還是那樣,不過,不像早先那樣擺出一副我是本地人呢,你少來煩我的面孔了。小東說,有一天他覺得特別怪,當時,他也在場,那外地雇工突然對云彩說了一句:“那天夜里,我看到他從這里出去了,船還在靠岸,我在甩纜繩,就我一個人沖在前頭甩纜繩呢,我看見他從這里出去了?!?/p>
云彩的臉騰地就紅了。
接下去他們又說了什么,小東就不知道了,他被云彩趕得遠遠的。他遠遠地看著他們說話,他看到姑姑眼睛亮亮地提了個什么建議,那個男的,似乎高高興興地猛點頭,然后就走了。小東也沒向爸爸媽媽報告,他覺得沒必要,他已經(jīng)長大了,這是他和姑姑之間的秘密。
況且,姑姑能出什么事情呢,她大門不出的,現(xiàn)在連散步也免了。那之后一兩個月,小東發(fā)現(xiàn),姑姑開始胖了起來,小扇也發(fā)現(xiàn)了,覺得奇怪,都有點想提醒云彩少吃點了。云彩好像不懂事起來,給小東吃的牛奶,她也拿來咕咚咕咚就喝了,還搶著吃蘋果。云彩有點討人嫌了。所以,那天,云彩向小扇要城里那家包店的地址,說想去看看,拿一些布回來,重新開始做包,小扇覺得這事玄乎,卻還是給了地址,答應她獨自進城去。
云彩是乘早班船走的,說好晚班船回來。小東送她上的航船,他一直等她回頭看他一眼,對他揮手,可云彩卻頭也不回。他本想陪姑姑去的,可是,他媽媽說,他今天得管店。小東看著航船離開,皺著眉頭。
小東沒在晚班船上看到本該回來的姑姑。他跑上船,把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沒有。他后悔,他該跟著去的,他懷疑自己早就知道,姑姑這一去,不會回來了。他責問自己,為什么我不堅持跟著去呢?他跑回小賣部,沖進姑姑睡的后半間,覺得這樣的情節(jié)劇里,出走的人都會留一封信。他真的找到了,歪歪扭扭的字跡,誰寫的呢?云彩,是不識字的。那上面寫道,哥,嫂,小東,我出去生孩子了,我會回來的!!!
結(jié)尾那三個感嘆號,把小東震蒙了,把小東一家震蒙了,也把婦女主任震蒙了,據(jù)說,他們四個人開了個小會,最后決定,就說云彩走親戚去了。婦女主任說,如果云彩抱著孩子回來,那我怎么辦呢,罰你們還是罰云彩啊?那罰款怎么交啊,老大一筆。那孩子的戶口怎么辦啊?
小扇還盤點了一下店里的錢款貨物,一分不少一樣沒缺。這云彩可真硬氣,小扇說,她就帶走了那只“一口鐘”,還有那條壓箱底的粉紅色公主裙?!耙豢阽姟?,我們都知道,就是所謂的襁褓嘛,但是什么是公主裙啊?小扇說,就是兩三歲女孩兒穿的那種蓬蓬裙啊,云彩管它叫公主裙。所以,我們對于云彩孩子的想象,就是一個穿著粉紅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大眼睛,白皮膚,像她媽媽,她一定有雙好腿吧?
婦女主任那一大堆的問題,讓小扇和云青,提心吊膽。只有小東,他才不怕呢,他跟小伙伴們說,一個女人要生一個孩子,天經(jīng)地義的啊!誰會認真聽小孩子的話呢,況且,他不過也就是學著七阿公說話罷了。
小東老是去等船,他有點不好意思讓人看出這一點,就總在晚班船來的時候,帶著伙伴們在碼頭邊跑來跑去。有一回來了個坐輪椅的游客,他尖叫一聲,飛跑過去。那個輪椅上的女人,是來島上看半山桃花半山油菜花的,她舉著相機,對著飛奔而來的孩子和背景里的艷紅嫩黃,猛按快門。鏡頭里的孩子,滿臉狂喜,眼睛閃亮,如同烈日下正午時分的海面。
云彩走了,我們的生活在繼續(xù),我們忙著去捕魚忙著去種地忙著養(yǎng)育孩子,人生中各種各樣的事,讓我們怎么忙都忙不夠,偶爾,我們還是會想起云彩,當那東山嘴的傻子拖長聲調(diào)到處找他的咪咪的時候,我們就無可避免地想起云彩來。傻子的貓,好像一直沒找到,云彩的貓呢,倒是經(jīng)常看到,它盤臥在小賣部門口,聽到腳步聲,它就會站起來,盯著人家看,把人家看毛了,說,哎呀,這貓奇怪哦,它把自己當成看門狗了嗎?
責任編輯 楊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