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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的花園

        2010-01-01 00:00:00李云雷
        十月 201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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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村里,花椒樹是不常見的,我家里卻種著四五棵,那是從城里我大舅家移栽來的?;ń窐浞N在我家院子的南邊,排成一排,它們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枝上長著刺,葉子很小,很綠,圓,又厚,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到了春天開細(xì)碎的小花,然后就結(jié)出一串串細(xì)小的果實(shí),青青的,又慢慢變得結(jié)實(shí),變紫,就成熟了。不等它們熟,我們就開始用了,我娘做菜時,沒有了花椒,就讓我去樹上摘幾串,洗一下,扔在油鍋里,就爆出一股濃郁的香氣。我想吃零嘴又找不到的時候,也會去摘兩串青花椒,放在嘴里嚼,又麻,又新鮮,嘴里也像活了起來似的。那時候,我娘還會做一種芝麻鹽,就是把炒熟的芝麻碾碎了,放上鹽,放上少許花椒粉,那是一種難得的美味,令我至今也不能忘。

        看到家里的花椒樹,我就會想起城里的大舅來。這個大舅并不是我娘的親兄弟,他是我三姥爺家的,說起來是我娘的堂弟,不過我姥爺家只有我娘和我舅,三姥爺家只有大舅和二舅,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關(guān)系很密切,像親兄妹一樣。小的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些,覺得大舅、二舅好像都是我姥娘家的,跟我舅一樣了,后來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區(qū)別,按鄉(xiāng)下的說法是“遠(yuǎn)了一層”的親戚了,不過在我的心理上仍然是很親近,跟我舅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同。而且呢,我舅是個老實(shí)木訥的人,到我家來了,就是坐在那里抽煙,喝酒,跟我爹說話,不愛跟我們這些孩子玩,而大舅和二舅就不同了。我二舅是個滑稽又活潑的人,最愛逗小孩,一會兒讓我們摔跤,一會兒讓我們打仗,咋咋呼呼的,他一來,我們家里就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大舅呢,他在城里當(dāng)著個官兒,他來了,也不怎么說話,不怎么跟小孩玩,但是他有一種氣派,或者氣質(zhì),像是見過大世面的,威嚴(yán),又親切,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跟我們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但是卻又那么吸引著我們。

        那時候,我大舅是當(dāng)著個什么樣的官兒呢?我已記不清了,他好像在一個公社里當(dāng)過一把手,也在國棉廠當(dāng)過書記,后來又調(diào)到了縣里,做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在我們親戚里是最有出息的了。在親戚中間,說起他來,誰不是充滿羨慕呢?家里有了事,想要找人幫忙,誰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他呢?他的家,在縣城里,親戚們到城里去趕集,也總會去歇歇腳,嘮嘮家常。我的大舅,在親戚們中間,是一個中心的人物了,他很沉穩(wěn),很熱心,誰家里有了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他總是盡力去幫忙,辦完了事呢,他也不居功自傲,笑瞇瞇的,好像很輕松似的,讓辦事的人更加佩服,談起他來,除了蹺大拇指就是嘖嘖稱贊,別的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有這樣一門親戚,有這樣一個人,好像親戚們在大事上都有了主心骨,這該是多大的福分呢。

        小時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從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就到了縣城,穿過縣城,在縣城的西邊有一片平房,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屬院。我們從一個寬大的胡同拐進(jìn)去,向北走,東邊第五戶就是我大舅家。進(jìn)了門,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五間大瓦房,西邊大門向北連著兩間小平房,這里就是廚房了,東邊是一個寬敞的棚子,放著自行車和一些雜物。院子里呢,種著各種樹木和花草,有花椒樹,有棗樹,有梨樹,竟然還有竹子。我們這個地方,冷,干燥,竹子是不容易成活的,我大舅不知從哪里找來了耐冷的品種,栽在了院子的南邊,一叢叢、一簇簇的,瘦挺,青翠,在陽光中篩落一地細(xì)碎的影子,很好看,這就是竹子了,我第一次見到竹子,就是在我大舅的家里。還有葡萄藤,種在門口影壁的后面,攀緣著,伸展著,虬龍一樣,一直爬到了廚房的上面,籠罩下一片寬廣的綠蔭,那一串串的葡萄,隱藏在濃密的葉子后面,懸掛著,青的,紅的,紫的,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還有花,蘭花、菊花、仙人掌,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種在院子里,有的栽在花盆中,擺滿了窗臺。在院子的中間,壓水井的旁邊,還有一個很大的魚缸,水面上是漂浮著的睡蓮,開著淡白色的花,幾條金魚圍繞著它們游來游去,那些魚,紅色的,黑色的,又瘦又長,閃著斑斕的光,悠然地游動著,游出優(yōu)美的弧線,讓我都看呆了,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魚呢。

        我們一進(jìn)門,我大妗子就迎出來了。她高聲爽朗地笑著,甩著手上的水或面,親熱地叫著我娘“姐姐”,就把我們往堂屋里迎,又是端茶,又是端瓜子,或者端來一盤水果,蘋果、梨、桃,熱情地讓我吃。我大妗子是棉麻廠里的一個婦女干部,大嗓門,說話又快,又脆,她的親熱很夸張,簡直讓人不知所措。那些蘋果和梨本是我喜歡吃的,她非要往我手里塞,還要我馬上就吃,說“吃了還有”,這反而讓我困窘了,捧著蘋果不知該如何下口,她就又著急了,大聲笑著說,“看這孩子,在他舅家,倒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彼@么一說,卻讓我更加局促了,紅著臉不知怎么才好。我大舅在家,也不怎么說話,他坐在八仙桌邊的圈椅上,很親熱,很平和,笑瞇瞇地跟我娘嘮著家常,偶爾也走過來,給我拿一點(diǎn)吃的,放在我的面前,說一句,“二小,你多吃點(diǎn)啊”,就又坐回去了。

        等大妗子去忙別的,終于不再管我的時候,我的心才慢慢踏實(shí)下來,就坐在那里,細(xì)心打量著我大舅的家。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考究,那么整潔,墻壁是雪白的,沙發(fā)是松軟的,電視是彩色的,地面也是水泥鋪成的,纖塵不染。方正的八仙桌上擺著果碟和茶具,中間的墻上懸掛著松鶴圖,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边@里的很多東西,我們家里都沒有,有的東西,雖然我們家也有,但是我大舅家的卻更講究。比如洗臉盆,我們家就隨便擺在院里樹下的一個凳子上,我大舅家卻有專門的洗臉盆架子,是細(xì)木制成的,洗臉盆中畫著雙龍戲珠,很好看,邊上還擺著香皂盒,潔白的毛巾整齊地搭在架子上。還有暖水瓶,我們家的只是外面包著綠色的鐵絲網(wǎng),我大舅家的卻是硬塑料的,外面畫著精美的圖案,這些暖水瓶靠墻根一溜擺著,下面還墊著托盤。看著如此精致的擺設(shè),想著我們家的簡單、粗陋,讓我感到頗為拘謹(jǐn)。像來到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也不像在家里那樣瘋馬野跑地玩了,似乎是有點(diǎn)自慚形穢,不知該怎么做了,只好靜靜地坐在那里。但是心里呢,卻又對這樣的環(huán)境隱隱地有些羨慕,有些喜歡,只是仍然覺得陌生,空氣中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壓抑。

        那時候,我哪里是一個坐得住的人?在那里聽我娘和我大舅說一會兒話,我就偷偷地溜出了堂屋,瞥一眼廚房,我大妗子在那里忙活著,我悄悄從門口經(jīng)過,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真是姹紫嫣紅,各種花都在開著,有的紅,有的粉,有的白,蝴蝶和蜜蜂在花叢中穿梭著,翩躚著,陽光灑落在它們的羽翼上,斑斕、流動,閃著光,帶著響,是那么美。我在這花圃一樣的院子中徜徉著,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看看樹,一會兒又去看看魚,一個螞蚱飛過來,跳到草叢里去了,我趕快去追,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撲,可惜它又飛遠(yuǎn)了,我又趕忙去追趕。追著這只螞蚱,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們村小河南邊的草地上,慢慢變得活潑起來了,也不管是否踩了我大舅的花草。等到我大妗子喊我吃飯的時候,我來之前剛換上的新衣裳,早已經(jīng)弄臟弄皺了,我娘生氣地在壓水井邊給我洗手,一邊責(zé)備我不該亂跑,“看你,都把你舅的花踩壞了!”我大舅到花圃里走一圈,看一看,扶一扶,回來大度地?fù)]揮手說:“沒事,沒事,都好好的呢,”又說,“小孩嘛,哪有不愛跑愛動的?!?/p>

        到吃飯的時候,就熱鬧了。我大舅家有四個孩子,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時候該放學(xué)的放學(xué)了,該下班的也下班了。我的三個表姐中,大紅和二青都已經(jīng)上班了,她們一個在工商所,一個在棉麻廠,都是很風(fēng)光的工作,十七八歲,人又漂亮,騎著自行車在我們縣城穿過,會有不少人長久地注視她們的背影。三芹和坤哥還在上學(xué),三芹在上初中,坤哥只比我大兩歲,在上小學(xué)。他們一回來,家里的氛圍就活起來了,大紅她們圍著我娘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她們從小就是我娘看著長大的,見到我娘很親熱,拉著我娘的手,膩著我娘,說著她們的心事和閑話。我呢,跟著坤哥,早就跑出去玩了。對這個家和這個小城,我本來是有些陌生的,可是跟著坤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們從小就是一塊兒玩大的,在張坪,在我家,只要我們兩個見了,就是在一起瘋玩,現(xiàn)在到了他家,還不是一樣?他領(lǐng)著我到他的小屋,去看他的玩具,他玩的東西可真多,簡直是琳瑯滿目了,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都有些愛不釋手。他還收藏糖紙,收藏?zé)熀校詹赜∮忻餍窍竦馁N畫,很得意地向我展示,看得我的心里癢癢的?;蛘撸覀兣艹鋈ネ?,在家屬院里轉(zhuǎn)悠,擰開公共食堂前的水龍頭,打水仗,到隔壁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上。去看中學(xué)生打籃球,或者賽跑。這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么新奇,是在我們村子里看不到的。一玩起來,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天色很晚了,我才跟著我娘,戀戀不舍地向我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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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我都很向往。在那里,不僅可以吃到好吃的,見到新鮮的,還可以跟坤哥一起玩,是多么好啊。有時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生在城里,住在我大舅家,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天天在城里玩了。我大妗子也常會跟我開玩笑:“二小,住下別走啦,以后就跟我們過吧?!贝蠹t和二青也逗我:“是呀,你住這兒,姐姐天天帶著你玩,給你買好吃的?!蔽彝嶂^想一想,覺得還是自己家里好,就猶豫著搖了搖頭,她們就問:“你為什么不住這兒啊?”我說:“那,我就見不到我爹我娘了?!彼齻兟犃?,就哈哈地笑了起來,我大妗子笑的聲音尤其響亮,她笑著還說:“看這孩子,這么小,就想著他爹他娘哩?!?/p>

        可是每次到我大舅家去,我娘都很躊躇。她有她的煩惱,她老是在那里念叨著,主要是,她不知道去我大舅家,該帶一些什么禮物。她說:“人家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缺,啥都不稀罕,咱給人家?guī)c(diǎn)什么呢?”是的,在我們鄉(xiāng)間,是很講究“禮尚往來”的,去親戚家,總要帶一些禮物,最好是人家家里沒有的,或者用得著的,這樣才顯得好看??墒俏掖缶思?,什么東西沒有呢?吃的,穿的,用的,他們在我們這小城里都是處于較高層次的,我們買那些高層次的東西吧,又買不起,買了,人家也不一定需要;買低層次的東西呢,又讓人家看不上眼。何況,我大舅還是一個官兒呢?給他送禮的人很多,煙,酒,營養(yǎng)品,外地的稀罕東西,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就堆在廚房和儲藏室里。我們買的東西,再好也好不過那些,他們怎么會放在眼里呢?——所以,我娘就很煩惱,我們村里的人,跟城里的人做親戚,也是很難的啊。我記得有一次,是夏天,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從家里走的時候,我們空著手,我娘說到了城里再看著買點(diǎn)東西,到了城里,又累,又熱,買點(diǎn)什么呢?我娘猶豫了半天,說:“這么熱的天,我們就買個西瓜吧。”我們就在一個賣西瓜的攤子上,挑了一個最大的西瓜,有十多斤重,我一路提著,到了我大舅家,渾身都濕透了。我大妗子一看,忙說:“看二小這一身汗,熱壞了吧,快切一個瓜吃?!蔽夷镎f:“那就把這個瓜切了吧?!蔽掖箧∽诱f:“先不吃這個,有冰好的?!闭f著,打開冰箱,抱出了一個冰鎮(zhèn)西瓜,這個西瓜更大、更圓,吃起來冰涼爽口,又甜,又沙,很好吃。

        還有一次,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買了一只燒雞,是在城里西街有名的唐家燒雞鋪買的。燒雞是我們小時候最向往最珍貴的好東西,一說到燒雞,我們就會流口水,好像那就是所有好吃的東西中最突出的了,一年我們也未必能吃上一回。那時,我們所能設(shè)想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夠天天吃上燒雞,要是能夠天天吃上燒雞,那該是什么樣的日子啊?我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我們城里最有名的燒雞鋪,就是唐家燒雞鋪了,這家的燒雞做得又嫩又軟,黃澄澄的,又香,又入味,到現(xiàn)在說起來,也是我們那里的頭一份,同樣是燒雞,就數(shù)他們那里做得最好吃。唐家燒雞鋪門口常年支著一個大鍋,里面是多年的老湯,燒雞就是在里面煮著的,要煮很長時間,放很多種香料,才能做出那個味道來。那時候買不起燒雞,從唐家燒雞鋪門口走過,我們都要多嗅一嗅那里的香味,就好比吃了燒雞一樣過癮。那天,我娘咬咬牙,買了一只燒雞,我一路聞著香味,到了我大舅的家里。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只燒雞被撕開,裝盤,擺到了桌子上。我一看見,就兩眼放光,很快把筷子伸了過去,我娘瞪了我一眼,說,“就你好吃!”又讓大伙都吃,“大紅,二青,三芹,你們也都嘗嘗?!贝蠹t、二青和坤哥都搛了一塊,但是對燒雞,他們也都沒表示出特別的熱心,吃了一塊就不怎么吃了。是啊,桌上有那么多好菜呢,清蒸魚、白灼蝦、紅燒排骨,還有炒的各種青菜,他們吃得很平常,很均勻,每樣都吃一點(diǎn),只有我,別的什么都不吃,只是不顧一切地去吃那只燒雞。還有三芹,她一塊燒雞也沒有吃,我娘也注意到了,她說:“三芹,你怎么不吃燒雞呀?快吃一點(diǎn)吧?!闭f著,她搛了一個雞腿,放到了三芹的碟子里。三芹皺了皺眉頭。說:“我呀,就是不愛吃燒雞?!闭f著她把雞腿冷在一邊,又去搛別的菜了。過了一會兒,她把雞腿夾給了我,說:“二小你喜歡吃,就多吃點(diǎn)吧?!蔽医舆^來,就毫不客氣地啃了起來,心里卻很吃驚:這個世界上,怎么還會有人不愛吃燒雞呢,那該是什么樣的人呢?這樣想著,去看三芹,好像她突然離我很遠(yuǎn),不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了。

        我們家里新摘的蔬菜,茄子、豆角、西紅柿,或者新玉米、新花生下來了,我娘也總想著給我大舅家送去一點(diǎn),嘗嘗鮮,我大舅最喜歡這些東西了,我們帶別的東西去,他總是責(zé)備我娘:“姐姐,這些東西家里都有,你來就來唄,還花那個錢干啥?”可是我們要帶了這些東西,新摘的北瓜、南瓜,或者新下來的綠豆和小米,我大舅就很高興。他說:“姐姐,還是咱自己家里種的東西好,我就喜歡吃這些,家里有了,你再給我?guī)c(diǎn)來?!甭犓@么說,我娘也很高興,家里有了新鮮的東西,總忘不了給我大舅送去一些。可是,我大舅家在農(nóng)村的親戚很多,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喜歡自家種的新鮮蔬菜了,不少人也開始送這些東西,每到新鮮的蔬菜下來時,都會有人給他送,我們再去送的時候,已經(jīng)不新鮮了。那一回,是秋天新花生剛下來的時候,我娘說:“給你大舅送去一點(diǎn)吧?!蔽揖捅持氩即禄ㄉ夷锶ノ掖缶思伊?。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都很高興,可是一看到那些花生,我大妗子就快人陜語地說:“姐姐,你大老遠(yuǎn)的,背來這么多花生干啥?”我娘說:“這不剛下來嘛。讓孩子們嘗個鮮。”我大妗子說:“嘗也嘗不了這么多呀,他舅,他二姨,他三姨家,新花生也都下來了,都半布袋半布袋地給,哪里吃得了呀?這新花生又不能放,長蟲子,要不你走的時候,再帶回去吧?!蔽夷锬睦锟显賻Щ厝?,走的時候極力推辭,我大妗子打開儲藏室的門讓我們看,“姐姐,你看,都塞滿了,實(shí)在沒地方放了?!睕]有辦法,我們只好又背了回去。還不只如此,我大舅又拿出了兩瓶酒,讓我們帶回去,他說:“姐姐,這些酒我也喝不了,你帶回去,給我姐夫喝吧?!?/p>

        是的,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回來的時候,我大舅總會讓我們帶回不少東西,油,香油,小袋的面,大米,木耳,白條雞,橘子,蘋果,梨,等等。我家的花椒樹,也是我大舅送給我們的樹苗。那是別人送給他的,他家種不了這么多,就給了我們幾棵,記得樹苗拉回來的那天,我很興奮,也很新奇,我見過花椒,還沒有見過花椒樹,它開什么花呢,結(jié)出來的花椒是什么樣子呢?我很好奇,在我爹種下它們的時候,就很積極地幫著培土、澆水,盼望著它們能早日長大。

        那時候,我娘總是感嘆:“哪回去你大舅家,帶去的東西,還沒有回回來的東西多呢。”在我們那地方,去親戚家要帶禮物,回來的時候呢,那家親戚也不會讓你空手回去,是要“回”一點(diǎn)東西的,但一般來說,只是將親戚帶來的東西,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再請他帶回去,也就算“回”了。比如說,去親戚家?guī)Я硕畟€饅頭(那時候鄉(xiāng)村里串親戚,大多是帶饅頭,用花包袱裹住,挎在胳膊上,或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就去了),那家親戚留下十個或八個,剩下的就再讓他們帶回去。但是在我家和我大舅家呢,有點(diǎn)不對等,我們帶去的東西少,“回”回來的東西多,所以我娘才會有那樣的感嘆。在她的感嘆中,似乎有不安,有欣慰,也有一點(diǎn)不好意思。她高興的是我大舅對她是那么好,就像親姐弟一樣,帶來的東西呢,也可以改善一下我們的生活,而不好意思的,則是我們無以回報,不能像他們對我家一樣對待他們,所以那時候,我娘常對我們說:“等你們長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大舅……”

        我那時候還小,并不了解這些,見到好吃的東西就吃,也不管是從哪里來的。有時候從我大舅家?guī)淼男缕娴奶枪?,我還會在小伙伴中間顯擺,“看,這是城里我大舅給我的,你們沒有吧?”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裹的糖,有的酸,有的甜,有的帶有一股奶味,是我們村里的代銷點(diǎn)所沒有的,看著小伙伴們羨慕的眼光和快要滴下來的口水,我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還有的時候,小伙伴之間拌嘴或罵架,互相不服氣,一個說,“我叫警察來抓你”,另一個說,“我叫派出所所長來抓你”,這時我也會把我大舅搬出來,說,“我叫我大舅來抓你”,不管對方抬出多大的官兒,我只有一句,“我叫我大舅來抓你!”——那時候,我的大舅,在我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的形象,他好像能管所有的事,能管所有的官兒,在我的世界中,沒有比他更厲害的人了。他和他的家,在城里,就好像在天上一樣,我想起他來,就會想起那個花團(tuán)錦簇的庭院,想起那些纖塵不染的房間,那仿佛是在一個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只能眺望,或者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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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親生兒子,而是抱養(yǎng)的。我大舅和大妗子有了三個女兒,沒有男孩,按照我們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習(xí)慣,沒有兒子,也就算是沒有后人了。我大舅雖然離開了鄉(xiāng)村,但他在縣城里,離得并不遠(yuǎn),還是被鄉(xiāng)村里的親戚朋友包圍著,也被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和觀念包圍著,不知道他是自己愿意,還是沒有辦法擺脫,最后還是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就是坤哥。關(guān)于坤哥的親生父母,我聽家里人說起過,但說法不一,印象也是很模糊的,有的說是在醫(yī)院里領(lǐng)養(yǎng)的,并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也有的說,他的親生父母是私奔或者逃婚的,生下他之后,沒有辦法帶,只好撇下他,闖關(guān)東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是準(zhǔn)確的,在我跟坤哥一起玩的時候,也并不會想到這些,因?yàn)樵谖议_始記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我的“坤哥”了,那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這件事,坤哥呢,他也知道,家里的親戚們呢,當(dāng)然也都知道,但他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鄉(xiāng)村里,家里沒有孩子,或者沒有兒子,就抱養(yǎng)一個,延續(xù)香火,實(shí)在也是很常見的,哪一個村里沒有這樣的事情呢?有的孩子長大了,又去認(rèn)了親生父母,跟他們像親戚一樣走著,也有的親生父母,想再把孩子要回去,跟養(yǎng)父母之間發(fā)生了矛盾與爭吵,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村里人茶余飯后談?wù)摰膶ο螅X得很平常,又不平常,是可以當(dāng)做一種閑話,津津有味地議論的。所以家里的親戚,談起這件事來也不避諱,有的大人甚至還跟坤哥開玩笑:“小坤,想你親爹親娘不?”坤哥聽了,也不搭話,有的人也跟我開玩笑:“二小,你要是跟你大舅過了,多好呀,天天都有好吃的?!蔽蚁胍幌?,好像是很好的,但又似乎是沒影的事兒,看他們一眼,就跑出去玩了。

        我們親戚家的孩子,我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姐姐,他們都比我大很多,在我們的眼里,都是大人了,他們不愿意帶我們,我們也不愿意跟他們玩,只有坤哥,和我年紀(jì)差不多,所以,那時候都是我倆在一起玩。我們最常見面的地方是張坪,我姥娘家,在坤哥來說呢,是他的奶奶家。每到我姥娘家有什么事了,我們?nèi)ゴH戚,就能見到坤哥了。那時見到坤哥,我是多么高興啊,到了姥娘家,從我爹自行車的前梁上出溜下來,就跑過去找他了,有的時候我們到得早,我就在門口等著他,過一會兒就問:“坤哥咋還不來呢,咋還不來呢?”

        我們在一起常玩的,就是爬墻。我姥娘家是一個三進(jìn)的院子,東邊是我三姥娘家,兩家之間有一堵矮矮的墻。我們一來,就爬到那個墻頭上去了,在那上邊沿著走,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后面追,大人看見了覺得危險,連聲地喊著,讓我們下來,可他們越喊,我們跑得越快,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翻過墻頭這邊,是我三姥娘家,這是個兩進(jìn)的院子,我二舅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后面的院子就荒廢了,院里長滿了野草,房子沒有翻蓋,都很破舊了,我們就跑到這破房子里,在那里東翻西翻的,有時能翻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三姥爺?shù)钠蒲蚱ひ\,我三姥娘的繡花鞋,毛主席像章,舊報紙,舊畫報,老的吊桿秤,過期的糧票布票,等等,這里是我三姥爺住的房子,他去世后,這個房子就空了。那天,我們在一堆破爛中翻出了三姥爺?shù)呐f羊皮襖,坤哥披在身上,像一個袍子,又寬又大,他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了西邊的院子,引起了大人們的一片笑聲,他很得意,很滑稽,在那里像演戲一樣走來走去。大人們說:“這是哪兒來的,這不是他三爺?shù)难蚱ひ\嗎?”“可是好多年沒見了呢,他三爺活著的時候,一到冬天就穿上了?!薄澳銈儚哪睦镎抑?把老八百輩子的東西都翻出來了。”還有的說,“看小坤穿上,真逗,跟一個老頭兒似的。”“不像老頭兒,像古代的人,哈哈……”他們正說笑著,我大妗子看見了,走到坤哥邊上,一下就把那羊皮襖扯下來了,生氣地呵斥他:“從哪兒找出來的你就穿啊,臟不臟呀?”坤哥做一個鬼臉,轉(zhuǎn)身就跑了。我們找出來的東西,有時也讓我大舅很注意,記得那一次,我們找出了一把破瓦刀,在那里揮舞著玩,我大舅看見,要了過去,在手里撫摸了良久,原來那是我三姥爺——也就是我大舅的父親用過的,他看到這個,可能又想起我三姥爺了吧。我大舅還到那座破屋子里去過,他走進(jìn)來,在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不說話,嚇得我和坤哥躲在墻的后面,連大氣也不敢出。后來我娘告訴我,我大舅在去讀書之前,跟他的父母一起,是一直住在這座房子里的。

        我姥娘家最北邊,在北邊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梨樹,這棵樹樹身很矮,枝葉繁茂,春天是一片雪白的花海,秋天則掛滿了金澄澄的梨子,在風(fēng)中搖擺著。散發(fā)著成熟果實(shí)誘人的氣息。我和坤哥也經(jīng)常爬這棵樹,到現(xiàn)在,我姥娘家的人說起來,還會說,“二小和小坤,最喜歡爬那棵大梨樹了”,或者說,“他倆啊,一到這兒來,不是上墻就是上樹”。如今那棵大梨樹早已不在了,但是我想起姥娘家,想起坤哥。仍會想起那棵大梨樹和那些快樂的日子。那時我們爬到樹上,去摘梨,去摘梨花,去吊秋千,或者隱藏在茂密的葉子后面說話,或者比一比看誰爬得更高,秋日的陽光灑下來,是那么明凈、爽朗,而我們也是那么自由自在,就像在樹梢飛過的小鳥,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二舅是個很愛熱鬧的人,一見到我和坤哥,就攛掇我們兩個摔跤,在我姥娘家那個院子里,我們兩人摔了多少次跤啊。我二舅上來就會鼓動:“上回你倆摔跤,是二小輸了,來,讓我看看,這一回誰能贏?”他一下子就調(diào)動起了我們的情緒,我不服氣,坤哥也不服氣,兩人很快就扭在了一起,邊上的幾個人在拍手,大笑,加油,我們兩個就更來勁了,緊緊抱住對方的腰,往側(cè)面使勁,同時伸出腳去,找準(zhǔn)機(jī)會使絆子,一鉤腿,一個人就摔倒了。開始,摔在地上的人總是我,后來我的勁兒越來越大,也能把坤哥撂在地上了,坤哥不服氣,爬起來就再摔,我二舅和那些人就又鼓噪起來了,“好,第一回是二小贏了,看第二回!”兩人又狠狠地抱在一起,憋紅了臉,鉚足了勁,非要把對方摔倒在地上不行,尤其是坤哥,看到我這個弟弟,竟然摔倒了他,在心理上好像難以接受,非要扳過來不行,摔倒了,就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直到累得不行了,他也非要壓到我身上,才算結(jié)束。這樣的摔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我們的“保留節(jié)目”,只要我們兩個一碰到,總會摔上好幾跤,這也成為了我二舅他們的娛樂項(xiàng)目,一見到我倆,就會慫恿著讓我們比個高低。直到坐在酒席上,他們還會津津有味地品評著,說著,笑著。后來我們長大了,才不再摔了,但直到如今,我到我姥娘家去,他們總還是會提起這些,提起坤哥,提起摔跤,在說說笑笑中,記憶中那些明亮的日子,好像又回來了。

        在我的記憶中,我大舅和大妗子好像很少到我家來,或許是我大舅比較忙,親戚之間平常的走動,也就免了,只有在比較重要的事情或場合上,他才會出現(xiàn)。所以坤哥到我家來得也比較少,但是他一來,我就會很高興,好像是他來到了我的地盤,我的世界,我就該帶他好好地玩,好好地走一走。在張坪我姥娘家,在城里我大舅家,坤哥都是當(dāng)然的主人,我似乎不能完全放得開,而在我們家,我們村,我的底氣好像也足了似的。那天,坤哥一來,我就帶他去了村南那條小河邊,到了河堤上,爬樹,捉魚,還在河邊采了一朵很大的花,坤哥告訴我這叫“荷花”,那一朵花很紅,很美,明艷照人,我們舉著這朵花回家?;丶业臅r候,我們沒有從門里進(jìn),而是從河邊直接走到了我家的南墻邊,從墻上翻了過去。我家的墻很高,我們跳下來時,把院子里的人嚇了一跳,可是我們兩人卻都沒有事,坤哥手里的花也好好地拿著。那次是我先跳了下來,回頭去看坤哥,只見他手持著一朵荷花,從墻上一躍而下,衣裳都飄了起來,簡直像一個仙子,周圍響起了人們的驚呼。在眾人訝異的眼神中,坤哥輕輕地落了地,他的表情很平靜。

        那天,我還把村里我的小伙伴們介紹給了坤哥,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們也能成為好朋友。在一起玩的時候,坤哥很快就成為了中心人物,而我,倒不怎么為人關(guān)注了,這讓我隱隱有一點(diǎn)失落。是啊,他比我大,又是城里來的,衣裳漂亮,見識得多,口才也好,在哪里,不是孩子們羨慕的對象呢,不是小孩們圍繞的中心呢?而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間,靠著膽大,力氣大,積累起來的一點(diǎn)威信,在他的面前只能土崩瓦解了。可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心里有一點(diǎn)不舒服,一晃就過去了,很快就和他們歡天喜地地玩了起來。何況,坤哥是“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這么厲害,在小伙伴們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呢。現(xiàn)在想來,在我和坤哥的關(guān)系中,我總是處于附屬、依從的地位,而坤哥總是主動的,指揮一切的,是他帶著我玩,這不僅因?yàn)樗俏腋纾浅抢锏娜?,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犟的、爭?qiáng)好勝的,從不甘心屈居于人后。不管是對我,對別的小孩,或者是在他的家里,他都想成為一個眾人關(guān)注的人物,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他也是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比如他想要一個玩具,就非得給他買不可,如果我大舅不給他買,他就哭、鬧,一次次的,直到給他買了,才算完。再比如,在回家的路上,大紅或二青開玩笑,說看誰能先走到門口,坤哥呢,他就一定要第一個到,不允許別人超過他,他的姐姐知道他的脾氣,就會讓著他,可是有一次,他家的小狗跑到了他的前面,先到了門口,他一看,氣得在地上打著滾哭,眾人撫慰了半天,他才慢慢安靜了下來。我想,我的坤哥,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脆弱的,他一定是需要關(guān)心、需要寵愛的,需要很多很多。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和坤哥在我們村小河的南岸玩,我們向西走,走了很遠(yuǎn)。一路上他揮舞著一根棍子,抽打著野草和樹叢,眉飛色舞地說著這說著那,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停了下來,沒頭沒腦地問我:“你說,我的親爹親娘,他們咋就不要我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看著他,又去看遠(yuǎn)方彤紅的夕陽。靜了片刻,他撇開這個話題,又說起了別的,才慢慢變得活潑起來。但是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憂傷,那么絕望。是的,他那么年幼,就承擔(dān)了一個不該知道的秘密和折磨。很多事情,我們以為他不在乎,他也竭力表現(xiàn)出不在乎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在心里是在乎的,很在乎。

        4

        那時候,正是我大舅家如花似錦的日子。我的大舅和妗子,年富力強(qiáng),在縣城里也有著讓人羨慕的位置,無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敬重的,去他家里的人,敘舊的,閑談的,拉關(guān)系的,每日里絡(luò)繹不絕,真是家中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他們的三個女兒,都長大了,一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大紅和二青工作了三四年,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給她們說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門檻。

        我的這三個表姐,大紅、二青和三芹,她們對我都很好,見了面也很親切,但是,怎么說呢,在她們的好里面,似乎有一種別樣的東西,有一點(diǎn)輕視或者可憐,而又要加以照顧的意思?;蛟S在她們的本意中,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但從我的感覺來說,卻總覺得有一些不同,那微妙的,而又自然而然的障礙,好像自始至終都存在。這種細(xì)微的東西,真是沒有辦法說得清。比如我和我姐姐之間,或者和我舅家的表姐之間,雖然她們也會逗我、罵我,甚至打我,但是打也就打了,罵也就罵了,過去之后,我們之間仍然很親密,并不會在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但是大紅、二青就不一樣,她們并不罵我,也不打我,最多只是逗逗我,她們是親切的、溫和的,但是她們的眼神不經(jīng)意的一瞥,卻能讓人感受到分明的距離,那是傲慢的,或者屈尊的神色,是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優(yōu)越感。是的,那可以說是一種竭力隱藏起來的優(yōu)越感,正是這一點(diǎn),讓我們的內(nèi)心拉開了距離。我的姐姐也說,我大舅家的孩子都有一點(diǎn)“傲”,她們不大喜歡,我想她們所說的,也是這樣的意思。不過,如果站在大紅和二青的立場上想一想,她們又能怎么樣呢?她們?nèi)粘3缘?、穿的、用的,都是那么高級;她們平常所交往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城里人,衣著光鮮,談吐文雅,她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而且又年輕,漂亮,備受寵愛,讓她們真心去喜歡那些窮鄉(xiāng)親,喜歡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她們能夠不流露出厭煩的神態(tài),能夠顧全親戚之間的禮儀,又那么親熱,那么周全,已經(jīng)很是難得了。不是還有的親戚之間,為了誰看不起誰而斷絕了來往嗎?與那些人相比,我們已經(jīng)好得多了,我們還能希望什么呢?——這可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是我娘想的似乎不一樣,我娘覺得我大舅是她的兄弟,就好像我們?nèi)匀皇且患胰?。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希望我們兩家越走越遠(yuǎn)的,所以從那時到現(xiàn)在,過年過節(jié),她都要去我大舅家。后來,她老了,走不了那么遠(yuǎn)了,就不停地督促我和我姐姐,讓我們?nèi)タ赐掖缶?,直到我大舅去世?/p>

        如果說,那時我大舅家的生活是花團(tuán)錦簇,那么,大紅和二青便是穿梭其中的兩只燕子,三芹那時在上學(xué),而大紅和二青,正到了婚戀的年紀(jì),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也牽動著親戚們的心,她們的婚事,也成了一件盛事。

        大紅和二青,她們兩個人也不相同,大紅性格安穩(wěn)沉靜,不大愛說話;二青呢,活潑,調(diào)皮,也倔犟。所以呢,她們喜歡的人也不同,她們的愛情也不同。大紅的愛情故事很平淡,或者是否能叫做愛情呢,也很難說。本來她在棉麻廠,有不少小伙子追求她,她對其中一個電工也有點(diǎn)意思,他們來往過一段時間,坤哥告訴我,那個小伙子“人很帥,籃球打得很好”??墒悄兀掖箧∽訁s看不上眼,來家里提親的,不是某局長的兒子,就是哪個主任的外甥,跟他們比起來,“一個工人,沒啥發(fā)展前途。”她搖搖頭說。那時候,在我們鄉(xiāng)村里,是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我大舅他們雖然在城里,也受到這些觀念的影響,尤其對我大妗子這么好強(qiáng)的人來說,他們家既然是當(dāng)著官兒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即使不能跟更高的官家結(jié)親,光耀門楣,至少也不能跟他家相差太遠(yuǎn),如果差得遠(yuǎn)了,不僅同事之間會議論、嘲笑,而且女兒嫁過去之后,也會受苦受罪。自己嬌生慣養(yǎng)的閨女,嫁到別人家里去受罪,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果斷地掐斷了大紅和那個電工的愛情萌芽,迅速地給她定了一門親,那人是我們縣城化工廠廠長的兒子,在廠子里做會計(jì)的。大紅呢,雖然難受,哭了兩天,也就沒事了,那個電工,她和他也只是拉了拉手,看了兩場電影,似乎并沒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這個會計(jì)呢,看著也伶俐,也踏實(shí),好像也沒什么不好,于是她很快也就結(jié)婚了。

        大紅結(jié)婚的那一天,可真是熱鬧極了,鞭炮,彩車,鑼鼓喧天,那么大的場面,是我們見也沒有見過的。中午擺酒席,是在我們城里最好的酒店,有五六十桌,來了不少重要的人物,我們這些窮鄉(xiāng)親,也真算是見到了大世面。在我們鄉(xiāng)村里,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大事了,但是擺席,也不過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怕下雨下雪,再搭上棚子,廚師呢,也只是請村里的人來做,別的事,也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做,像拉桌子板凳,借盤子借碗,等等,所以一說結(jié)婚,前后要忙上一個月。但是城里人就不同了,什么事都交給了飯店,又排場,又省心,吃得又好。那天,一盤盤菜端上來,可讓我們大飽了口福,那些魚,那些肉,我們平常哪里能夠吃得到?那些酒,也都是好酒,平常里誰能夠喝得起?于是,我們就盡情地吃喝了起來,那一餐飯,我們吃得是如此滿意,直到多年之后,還會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那一年,大紅辦事,排場可真夠大的,那酒,那菜,嘖嘖?!?/p>

        那天,我在二舅的攛掇下,也喝了一點(diǎn)酒,都有點(diǎn)暈乎了,但是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和坤哥在人群里穿梭,跑來跑去。坤哥也是那天婚禮的主角之一,作為新娘子的弟弟,他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矚目,又是唱又是跳的,出盡了風(fēng)頭,甚至新郎也不得不討好他,以免被他為難。在這種情況下,坤哥簡直顧不上我了,我呢,有那么多好吃的,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受了冷落。

        大紅這檔子事,算是過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樣了。二青早就說了,找對象,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領(lǐng)回來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待業(yè)青年。我大妗子一聽,氣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我的姑奶奶,你找個什么樣的不行?找一個待業(yè)青年!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嗎?我看不把我氣死,你就不拉倒!”我大妗子堅(jiān)決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個正式的電工她還不放在眼里,何況一個待業(yè)青年呢?那時候,城里的人都是有單位的,而待業(yè)青年則意味著,沒有單位,沒有職業(yè),沒有生活保障,只能擺個地?cái)?,或做個小買賣糊口,我大妗子怎么會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呢?她真是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她說:“只要我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就堅(jiān)決不同意?!笨墒嵌嗖皇谴蠹t,我大妗子堅(jiān)決,二青比她還堅(jiān)決,她繼續(xù)和這個待業(yè)青年來往著,對我大妗子介紹的那些對象,看都不看一眼。我大妗子疾言厲色地罵她,她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到晚上很晚才回來,第二天早早又走了,家里很少見到她的人影。我大妗子想罵她又罵不到,就沖我大舅發(fā)脾氣:“那也是你的閨女,你也不管管!”我大舅呢,平常對于家里的事,都是大撒手的,這次我大妗子生了氣,他才不得不過問一下,于是有一天二青回來,他把她叫到了書房,跟她談了半天,可是談話的結(jié)果呢,是他被二青說服了,他說:“那個小伙子也不錯,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嘛?!蔽掖箧∽雍喼睔庹朔危f:“一個待業(yè)青年,能有什么發(fā)展!”又說:“就不該讓你管,看你管到哪里去了?”我大舅說:“孩子們都長大了,她們也有戀愛的自由呀?!蔽掖箧∽诱f:“行了行了,你別管了,快去看你的文件吧?!蔽掖缶酥缓糜樣樀鼗氐綍坷锶チ恕N掖箧∽佑职汛蠹t叫來,讓她幫著說服二青,大紅這時已經(jīng)有了小孩,她抱著孩子到二青的房間里去,說了很長時間,二青只是逗著那小孩玩,也不搭話,最后她說:“二青,咱媽也是為你好,你也別太犟了。”二青突然問她:“姐姐,你覺得現(xiàn)在過得幸福嗎?”大紅說:“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過日子唄?!倍嗾f:“那我可受不了,要是讓我跟不喜歡的人結(jié)婚,我一天也過不下去?!贝蠹t聽了,低下頭,也沒有話說了。我大妗子跟二青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她又覺得我大舅和大紅都背叛了她,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受到了全家的反對,氣急之下,她生病住院了。在病床上,她掛著吊瓶,對大紅說:“你去告訴二青,她要是再跟這個人來往,我就不認(rèn)她這個女兒!”二青也真是敢作敢為,她說:“就是她不認(rèn)我,我也要跟他結(jié)婚!”她說得出,做得到,很快就和這個待業(yè)青年旅行結(jié)婚去了。那時候,旅行結(jié)婚在我們那里還是個新鮮事物,又時髦,又能避開一些矛盾,年輕人很是喜歡。

        二青旅行結(jié)婚回來,我大妗子就沒脾氣了,她心里恨死了這個閨女,可是又拿她有什么辦法呢?她又是個好面子的人,一個閨女這么無聲無息地結(jié)了婚,像什么話?親戚朋友們不是會議論嗎,單位里的同事不是會嚼舌頭嗎?這樣可不行,于是在他們旅行結(jié)婚回來,我大妗子忍著氣,又給二青補(bǔ)辦了一個“正式”的婚禮,這個婚禮也很盛大,也很喧鬧,可是我大妗子總覺得不順心,此后對二青仍是沒有什么好氣。直到第二年,二青的孩子生下來,她這個姥姥忙忙碌碌的,才在心底里原諒了二青。

        那之后,一到周末,大紅和二青就帶著孩子回娘家來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在花園一樣的院子里,學(xué)說話,學(xué)走路。后來又在花叢之間跑來跑去,追逐蝴蝶,追逐蜻蜓,他們稚嫩的聲音和舉動,不時引來大人們的歡聲笑語。三芹和坤哥,帶著兩個小孩玩,大紅和二青,在她們以前的閨房中親密地說著話,又到廚房幫我大妗子做菜,堂屋里呢,兩個女婿陪我大舅喝兩盅酒,說說閑話,下午兩三點(diǎn)鐘的陽光照過來,明亮,溫暖,適意,整個院落繁花盛開,是多么明媚。

        5

        那時候,去我大舅家,會路過一個中學(xué),我娘指著校門前巨大的牌子,跟我說:“你好好學(xué)習(xí),等以后考上這個學(xué)校,離你大舅家就近了?!蔽彝高^校門去看那個學(xué)校,可以看到一排排青翠的白楊樹,旁邊的操場上,正有人在打籃球,奔跑著,跳躍著,生龍活虎的,看著讓人很眼熱。不過那對我來說,好像是一個很遙遠(yuǎn)很渺茫的世界,所以我娘的話,我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然而,巧合的是,幾年之后,我真的來到了這所學(xué)校,成了一名初中生。

        這所學(xué)校里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我們班所在的這一排,在學(xué)校西半邊的第二排,與我大舅家,正好只隔著一堵墻。更有意思的是,坤哥也在我們這一個年級,只是我們兩個并不同班,我在四班,他在二班,在我們教室的后面一排。從我們的教室里,透過窗外的白楊樹,就能夠看到他們班的教室。我娘以為,我來到了我大舅家隔壁的學(xué)校,會跟我大舅家更近,會跟坤哥更多地在一起玩,一開始我也朦朧地這樣想,其實(shí)并非如此。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我家和我大舅家并不再是一家人,他們在城里過著他們的生活,我們在鄉(xiāng)下過著我們的生活,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家雖然很窮,但是也過得很有滋味,很有意思,而到了我大舅家,雖然有好吃的,好玩的,但那并不是屬于我的,我也只是一個客人,而在他們富裕自得的生活方式面前,我越來越感到不適,所以我也越來越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了。以前,我娘到我大舅家去,我總是非要跟著去不可,現(xiàn)在,我就在我大舅家的隔壁上學(xué),我娘來了,我大妗子讓坤哥喊我到他們家去吃飯,我也不愿意去。不但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對我娘去我大舅家也有些不滿意,總感覺有些莫名的屈辱,好像我們是有求于他們似的,好像我們是要去打秋風(fēng)似的。所以,到了這所學(xué)校以后,我反而很少去我大舅家了,只有我娘去的時候,坤哥來喊我,我才勉強(qiáng)去一趟。到了那里,我大舅和我大妗子還是那么熱情,我大妗子總是熱情地責(zé)怪我:“離得這么近,怎么也不到家里來玩?”又說,“以后別在食堂里吃飯了,就到家里來吃吧。”又說,“下了晚自習(xí),那么遠(yuǎn),你就別回家了,來家里跟你坤哥一塊兒住,早上一塊去上學(xué),多好啊!”她說得很快,也很親熱,我不知道是否只是一種客氣,她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但是我卻難以接受,只能默默地聽著了。但是,每一次見到我,我大妗子都會這么說,后來她還說,“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你就別回家了,就到這兒來,這是你舅家,又不是外人?!焙孟裎也蝗ィ狗路鹗且娡饬?,這讓我心里很不安,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終究也沒有更多地去我大舅家。

        我和坤哥,這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親密了。在城里,坤哥原先就有他的一伙玩伴,現(xiàn)在這些玩伴也跟他一樣上了初中,他們?nèi)匀辉谝黄穑且粋€小小的圈子,那個圈子里,當(dāng)然都是城里的孩子,他們有他們的玩法,有他們的生活。我呢,只不過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既無法融入他們的圈子,也不愿意融入其中,跟他們在一起,我所感受到的只能是自卑。他們呢,也會感到不舒服,玩不痛快,所以坤哥帶我跟他們玩了兩次,再叫我,我就沒有去了,這樣一來,我跟坤哥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了。我記得那一次,周六下午放了學(xué),坤哥叫我去他家玩,我去了,吃了晚飯,我要走,我大妗子非要讓我住在他們家,那天正好趕上下大雨,嘩嘩的,又是打雷又是打閃,風(fēng)吹得窗欞嗚嗚響,我就留了下來。我和坤哥在他的房間里玩了半天,那時我和坤哥的興趣已經(jīng)很不同了,我喜歡安靜,喜歡看書,坤哥呢,他愛說話,愛動手,他的手很巧,一個鐘表或收音機(jī),他能夠把零件拆下來,再裝上去,有些小毛病也能修好。我們說了一些話,他找出我大舅的一些舊書,讓我翻看,說自己有點(diǎn)事要出去一趟。他走后,我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等到了很晚,他也沒有回來,我就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坤哥已經(jīng)回來了,我問他昨晚去哪兒了,他嘻嘻笑著,沒說什么。后來我大妗子說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坤哥經(jīng)常跑出去,跟他那伙玩伴一起玩,我大妗子覺得他們“玩不出什么好來”,就不許坤哥出去,坤哥呢,只好偷偷地跑出去。我在他家住的那天晚上,坤哥出去后,冒著大雨翻過墻去,找他的朋友玩去了,到很晚,才又翻墻回來,而他之所以讓我大妗子識破,是他翻墻時留下了幾個泥印子,我大妗子嚴(yán)厲地一審,他才招認(rèn)了。想想那天晚上,我或許只是坤哥的一個掩護(hù),是他要去找別人玩,而要給大妗子制造一個與我在一起的假象,其實(shí),他可能是不想跟我在一起玩的。想到這一點(diǎn),我心里有些難過,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在回家的路上飛馳著,兩邊的白楊樹快速地閃過,風(fēng)聲在耳邊呼呼地響,騎著騎著,我突然停了下來,不知什么時候,臉上已淌滿了淚水,我將淚水輕輕擦干,才又跨上自行車,慢慢向家里騎去。

        其實(shí),那時候,我也不想跟坤哥在一起玩了。在學(xué)校里,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新天地,跟他們在一起,我很放松,也很自在,玩得很高興,而跟坤哥在一起,不僅我難以融入他的世界,而且那種類似附屬的地位,也漸漸讓我難以接受了。雖然他是我的表哥,從小帶我一起玩,但是如今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的內(nèi)心因?yàn)榇嗳醵兊酶裢饷舾?。我不能忍受任何歧視或輕視的表示,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不管是直接表露出來的還是竭力隱藏起來的。為此我不止一次和班上的同學(xué)打過架,盡管打得頭破血流,盡管受到班主任狠狠的批評,但我卻咬緊牙關(guān),毫不后悔,此后班上的同學(xué),便沒有人敢在我面前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坤哥和他所暗藏的那種優(yōu)越感,自然也就是此時的我所難以容忍的了。

        而在親戚們之間,坤哥和我,是經(jīng)常被拿來做比較的兩個人,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我們從小在一起玩,時常一同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中,年紀(jì)又相仿,現(xiàn)在又在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個年級,他們把我們兩個加以比較、議論,好像也是正常的。但是呢,這種比較,往往又是對坤哥不利的,因?yàn)樗麄兯容^的,大多只是學(xué)習(xí)成績,那時我的成績很不錯,并且很穩(wěn)定,在整個年級都可以排到前幾名,——這是由于我比較喜歡看書,平常的生活讓我感到不滿足,我總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在當(dāng)時,似乎只有書能夠給我以這樣的方便,這樣讀的書多了,似乎有意無意問也拉動了我的成績;而坤哥呢,他雖然比我聰明,見識也廣,但他好玩,又喜歡結(jié)交朋友,放在學(xué)習(xí)上的時間就很少了,所以就學(xué)習(xí)成績而言,是無法跟我相比的,即使在他們班里,也只能算是個中游。但是,在親戚們的議論之中,我似乎成了一個“好孩子”的榜樣,聰明,勤奮,又刻苦;坤哥呢,則相反,好像成了一個“壞孩子”的代表,整天也不學(xué)習(xí),就知道跟一些街頭的“混混兒”混在一起,三天兩頭讓老師叫家長,簡直讓大人操碎了心。我們兩個的鮮明“對比”,甚至讓我大妗子也很受刺激,每一次我去他們家,她都會當(dāng)著我的面數(shù)落坤哥:“你看看你的成績,怎么那么差?你怎么不跟人家二小學(xué)學(xué)?”

        我不知道對于這些議論,坤哥的心里會怎么想,他總是做出一種不在乎的樣子,大大咧咧的,說說笑笑就過去了,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想做,就能夠做好,甚至?xí)任易龅酶茫皇撬幌朐谶@上面耗費(fèi)太多的精力而已,我想事實(shí)上可能也是如此;但是我,每次聽到這些。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還是有點(diǎn)小小的得意,我想至少在某一方面,我超過了坤哥,這讓我的心里也算有了一點(diǎn)平衡,于是,讀書就更加認(rèn)真了。但是,這也讓我跟坤哥的距離拉得越來越大了,是啊,一個“好孩子”是多么無聊,多么沒有意思啊,好像整天循規(guī)蹈矩,就知道學(xué)習(xí)似的,而“壞孩子”的天空是多么廣闊,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挑戰(zhàn)一切規(guī)矩,自由自在,無所顧忌。即使是我,也更愿意與“壞孩子”在一起玩,事實(shí)上,我最好的朋友也都是所謂的“壞孩子”,只不過在玩過之后,我一個人的時候,也喜歡看點(diǎn)書而已。坤哥呢,他對書本來就沒有什么興趣,所讀的也僅限于必須讀的教科書,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批評,也有些自暴自棄,對學(xué)習(xí)就更加沒有熱情了。但是他似乎也不擔(dān)心,似乎也不用擔(dān)心,也正像那些親戚們所說的:“人家有個好爹啊,學(xué)習(xí)不好,照樣也能吃國糧。”

        但是對于坤哥,我大舅卻是很不滿意,我大舅是個讀書的人,也是從鄉(xiāng)村里讀書出來,才做了官的,所以對于讀書看得是很重的,見坤哥總是不好好念書,又跟那些街頭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甚至后來有了些小偷小摸的舉動——家里給他的零花錢少,不夠花,他就從家里偷一點(diǎn)錢,或者偷偷拿出去一條煙或兩瓶酒;家里要限制他跟那些人接觸,給得就更少,而這反而刺激了他偷拿家里東西的想法,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我大舅和大妗子發(fā)現(xiàn)了,很惱火,很失望,狠狠地打過他,又不斷地說他、罵他,但是坤哥好像并沒有改,只是做得更加隱蔽了,至于我大舅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就更加談不上了。

        6

        那時候,我娘總是以我大舅為例子,鼓勵我好好念書,我不知道在她的內(nèi)心中,是否也希望我能像大舅那樣當(dāng)上一個官兒,如果是這樣的話,無疑我已經(jīng)讓她失望了。但是,我大舅在我娘的心目中,當(dāng)然不只是一個官兒,他還是有知識、有尊嚴(yán)、有教養(yǎng)的一種象征,在做人上也很好,是重情重義的,或許這也是多年來他們姐弟倆能融洽相處的原因吧。

        我娘經(jīng)常談起我大舅讀書時的艱苦,那時我三姥爺不想讓我大舅出去讀書,想讓他早點(diǎn)結(jié)婚生子,留在身邊,但是我大舅卻不想這樣,偷偷地報考了一個師范學(xué)校,被錄取了,這才敢告訴我三姥爺,誰知我三姥爺聽后,大發(fā)雷霆,堅(jiān)決不讓他去,父子兩人大吵了一頓。我沒有見過我三姥爺,他去世很早,我只見過他的一張照片,穿著那件舊羊皮襖,坐在躺椅上,雙手?jǐn)n在袖筒里,目光卻很嚴(yán)厲。據(jù)說我三姥爺是個性情乖戾的人,又很強(qiáng)悍,在我姥娘家門上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不用說孩子們怕他,就連他的兩個哥哥,也懼怕他三分,他發(fā)了怒,簡直沒有人敢勸他,在我大舅讀書的事上當(dāng)然也是如此。我大舅在別的事情上依順?biāo)í?dú)在讀書這件事上,卻很倔犟,不肯屈服,我三姥爺當(dāng)家當(dāng)慣了,誰敢違拗他的意志?于是他們父子倆就對峙上了,誰也不肯退讓,“……那時候,你大舅真是為難極了,去上學(xué)吧,你三姥爺不讓他去,你三姥娘又有病,你二舅還小,他一走,家里沒個照應(yīng);不去呢,他心里又割舍不下,他是真想念書,我問他念書有啥好的?他說是為窮人,要翻身,讀了書才能求解放,說了一大堆,我也聽不懂……我記得那是秋天,快收棒子的時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大舅偷偷地來找我,跟我說,姐姐,我爹不想讓我走,我要偷著走了,我走后,家里我娘和弟弟,你就多幫我照看著吧。我說,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兒你不用擔(dān)心,有我一口吃的,也不會餓著他們,我又問他,路上的盤纏夠不夠?他說找人借了幾塊錢。我說,你在這兒等著,說完,就跑著回了家。那時候我快成親了,也攢了一些私房錢,回家就取了來,有二十多塊,我都給了你大舅,對他說,我這兒也不多,你在外邊省細(xì)著花,別虧了自己,啥時候缺錢了,就往家里捎個信,你大舅一看就哭了,說,姐姐,你好不容易攢了兩個錢……我說,啥也別說了,你在外邊好好念書就行了,快走吧,別讓我三叔知道了,你大舅這才一邊擦著淚,一邊趕著上路了……你三姥爺?shù)臍庑哉娲?,知道你大舅偷著跑了,暴跳如雷,后來直到你大舅畢業(yè)了,到煙莊公社去當(dāng)了文書,你三姥爺也沒原諒他……”

        “那時候,你大舅去念書,可不像你們現(xiàn)在,四五里路,騎著個車子就去了,那時候,也沒有自行車啊,到哪里都是走著去,你大舅的學(xué)校又遠(yuǎn),有二百多里地呢。他去上學(xué),要走兩天一夜,路上背著被臥,背著干糧,餓了,就啃兩口干糧,渴了呢,看見人家澆地,就在壟溝里喝點(diǎn)涼水,從大清早一直走到太陽落山,天黑了,就找個人家看莊稼的窩棚,在那里湊合著歇一宿,第二天再接著走,到了學(xué)校,腳上都磨出泡來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娘一邊紡著線,一邊給我講我大舅讀書的故事,紡車吱吱地轉(zhuǎn)動著,煤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將我們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墻上,又黑又大,不停地?fù)u晃著。我盯著那些晃動的影子,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大舅去上學(xué)的畫面: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背著鋪蓋卷兒,風(fēng)塵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月亮升起來了,照著他孤單的身影,他看一看前方,前方的道路仍然很遠(yuǎn),他停下來,擦去臉上的汗水,然后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堅(jiān)定地向前走去。這樣一幅畫面。長久以來留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我大舅去世,直到現(xiàn)在,我想起我大舅,仍會想起這一幅畫面。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看到了歷史的幽深處,那一個青年,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艱苦地跋涉著?!?/p>

        然而當(dāng)我長大時,我大舅已不是一個青年了,他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fēng)雨滄桑,在政治上也經(jīng)過多次反復(fù),跌倒又起來,受批判,靠邊站,吃盡了苦頭,現(xiàn)在他又成了一個領(lǐng)導(dǎo)。當(dāng)年的那些追求,他還在堅(jiān)持嗎?那時候,我想不到這些問題,只是感覺到我大舅是和藹可親的,他的話不多,但是很溫和,很親切,總是笑著,跟我們這些小孩似乎也沒有距離。我大舅仍然喜歡讀書,他的書房總是掩著門,我和坤哥不敢走進(jìn)去,甚至不敢在附近大聲喧嘩,我們稍微鬧出了一點(diǎn)動靜,我大妗子就走了過來,對我們說:“你倆到一邊玩去,小坤,沒看到你爸爸在看書嗎?”我們一聽,就趕緊跑遠(yuǎn)了,我大舅在讀書,那似乎是一件很神圣很重要的事情,我們是不能打擾的。

        我大舅家的書很多,我在村里找不到書看,到我大舅家去了,有時候也會從他們家里借兩本,看完再送回去。我大舅很喜歡我的一點(diǎn),就是我也愛看書,每次去他家里,他總是夸我,還讓坤哥跟我學(xué)。他還跟我娘說:“咱家的孩子這么多,我看都不是念書的料,就二小還行?!辈贿^我大舅也實(shí)在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跟我們見了面,寒暄幾句,問問讀書和學(xué)習(xí)的情況,別的就沒有什么話了,只是笑瞇瞇地坐在那里,聽我娘說,聽大伙聊,只是偶爾插上一兩句話,表達(dá)他的意見。所以我大舅雖然態(tài)度很親切,但我在內(nèi)心里,卻又感覺親近不起來,他太嚴(yán)肅認(rèn)真了,不隨和,不幽默,讓人也輕松不起來,這一點(diǎn)他就不如我二舅。我二舅不管到了哪里,總是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諢,很快就跟我們這些小孩玩在了一起;我大舅呢,他總是那么一板一眼的,我想這可能是由于他總在想問題的緣故,他比我們站得更高更遠(yuǎn)。

        那一年,我們縣里舉行了一次中學(xué)生運(yùn)動會,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體育場里,到處飄滿了彩旗,伴隨著雄壯的音樂,各個學(xué)校的代表隊(duì)陸續(xù)進(jìn)場,學(xué)生們坐在四邊的觀看席上,熱切地為自己學(xué)校的運(yùn)動員加油,我也是觀看者中的一員,和周圍的同學(xué)興奮地一起吶喊著。運(yùn)動員進(jìn)場之后,會場逐漸安靜了下來,主持人宣布請領(lǐng)導(dǎo)講話,這時我才赫然發(fā)現(xiàn),講話的竟然是我大舅,他講的是什么內(nèi)容,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我看到,我的大舅站在那里,很有光彩,很有風(fēng)度,他的語調(diào)鏗鏘有力,帶著擴(kuò)音器的顫音,回蕩在體育場的上空,激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我第一次在家庭之外的場合見到我大舅,但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形象與我平常所見到的,是如此不同,我想或許那是他的另外一面,是我所無法了解的。

        那之后不久,有一天下午放了學(xué),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提起了我大舅的名字。問:“他是你舅舅吧?”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很興奮似的說,“前幾天我見到了他,他很關(guān)心你,還問起了你的學(xué)習(xí)情況,我說你是我們班上最好的學(xué)生,他聽了很高興?!蔽揖狡鹊貌恢勒f什么好,也有些詫異,平常我很少將家里的事和學(xué)校里的事混在一起,好像學(xué)校是一個獨(dú)立的空間,是與現(xiàn)實(shí)無關(guān)的,聽他這么一說,家庭與現(xiàn)實(shí)好像繞了一圈,又從另一個方向來到學(xué)校,來到了我的面前,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好紅著臉低下了頭。班主任又說了一些關(guān)于我大舅的話,不知怎么算起來,他也是我大舅的學(xué)生呢,他說很佩服我大舅的為人,他還說起了我大舅在國棉廠時如何簡樸,如何跟工人吃住在一起,等等。說了好半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還意猶未盡,最后他對我說:“再見到了你舅舅,代我向他問好吧?!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就走了出來。此后,班主任對我似乎更加看重了,但是這并不讓我覺得榮幸,反而感到有些別扭。那時我覺得,這主要是來自于我大舅的影響,而并不是對我本人的肯定,而我,并不想因我大舅而讓人另眼相看,我就是我,我只想讓人從我的表現(xiàn)來看我,而不是根據(jù)我跟什么人的關(guān)系來判斷,不管這個人是我大舅,還是別的任何人。

        那一天放學(xué)后,天色已近黃昏了,還沒到上晚自習(xí)的時候,我跟幾個同學(xué)到學(xué)校外面去玩,我們跑著,跳著,笑著,高高興興的。不知不覺來到了我大舅家附近,以前我和坤哥去玩的那個兩層樓的公共食堂,也還在,不過已經(jīng)廢棄了,院子里長滿了荒草,我們在那里奔跑追逐了半天,滿臉是汗,都累壞了,便跑過去,擰開那里的水管,洗一把臉,然后咕咚咕咚大口地喝涼水。我正趴在水管下,兩手捧著水喝,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見正是我大舅,他推著自行車站在那里,看來他是下了班回家,路上見到我,才從自行車上下來。我趕忙跑了過去,他問我在這里做什么,我說在跟同學(xué)一起玩,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用責(zé)備的口吻對我說:“以后不要喝涼水了,容易鬧肚子,離家這么近,要喝水,就到家里去喝點(diǎn)熱水?!彼D了頓,又說,“帶你的同學(xué)一起去也行,到家里去玩玩?!蔽覜]想到他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不知說什么好,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了一聲。他又說:“你去跟他們玩吧,別誤了上課,有空了多到家里來?!闭f著,他跨上自行車,向胡同深處騎去。他騎得很慢,晃悠悠的,落日的余暉灑落在他寬厚的背影上、蒼白的頭發(fā)上,溫暖,柔和,明亮,我注視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心中泛起一種難言的滋味,我知道他在向那個花園一樣的小院騎去,而我離那里,卻是越來越遠(yuǎn)了。

        7

        我大舅的病,來得是如此突然,讓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那是中風(fēng),真像是一場颶風(fēng)一樣,呼嘯而過,將一棵大樹生生地連根拔起,狂風(fēng)過后,枝殘葉敗,縱然還能活著,也已經(jīng)大傷元?dú)饬恕N掖缶吮贿@場病襲擊之后,躺在病床上,也不會走路了,也不會說話了,我們?nèi)タ赐?,他緊緊地拉住我娘的手,囁嚅著,想要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望著我娘,眼淚慢慢涌出,又一滴滴落下。我娘知道他心里難受、委屈,但也只能說一些安慰的話,讓他好好養(yǎng)病,他似乎也能夠聽明白,緩慢地點(diǎn)著頭。

        我大舅一病,家里的生活全亂了。我大妗子從棉麻廠請了長假,在醫(yī)院里照料他,沒日沒夜的,很快消瘦了下去。大紅和二青帶著孩子,又要工作,又要來照看我大舅,忙得不可開交,走路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三芹和坤哥,都還在讀書,他們的生活和情緒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回到家里,冷清清的,沒有人,也沒有熱騰騰的飯菜了;到了醫(yī)院,見到的又是一派凄慘的景象,而周圍又有多少人,只因我大舅一病,對他們從笑臉變成冷臉了呢?真是難以數(shù)說,我想他們后來考學(xué)不甚理想,或許也與此相關(guān)。

        隔著漫長的時光回望,我覺得這場病對于我大舅和他家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在那之前,我大舅家是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家庭和諧美滿,充滿了生機(jī)與活力,而且據(jù)說,我大舅也正處在升遷的關(guān)鍵時刻,如果沒有這場病,他會升至一個更重要的領(lǐng)導(dǎo)崗位;而現(xiàn)在,一場病,正如一場狂風(fēng)暴雨,將滿院的花朵吹得七零八落。

        我大舅的病恢復(fù)得很不錯,在醫(yī)院里住了兩三個月,他可以慢慢站起來,可以走路了,只是說話仍然說不清楚,他的舌頭似乎不會打彎了,嘴里嗚嚕嗚嚕的,像含著兩三個核桃,他說起來困難,我們聽起來,也很模糊,常常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有一段時間,只有我大妗子能聽懂他的話,只好當(dāng)我們的“翻譯”。我們?nèi)タ赐?,他很高興的樣子,嘴里嗚嚕嗚嚕了一陣,我大妗子就對我娘說:“你兄弟說,地里這么忙你還來看他,他很高興,他說,讓你們吃了飯?jiān)僮摺!蔽夷锞驼f:“忙啥呀?地里也沒什么活,等你的病好了,再到我們那地里去看看,今年的莊稼長得可好哩。”她的聲音很大,怕我大舅聽不清楚,我大舅一邊聽著,一邊頻頻點(diǎn)著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大多數(shù)時間,是我娘和我大妗子聊天,我大舅坐在旁邊,臉上帶著微笑,傾聽著。我大妗子的嗓門還是那么亮,說話還是那么快,她親熱地對我娘抱怨著,說“你兄弟”現(xiàn)在簡直跟個小孩似的,該吃的藥不吃,該做的鍛煉不做,還得人家督促著,醫(yī)生囑咐他要靜養(yǎng),他還操心著單位上的事,好像地球少了他就不轉(zhuǎn)了,等等。那時候,每次去看我大舅回來后,我娘都很傷心,很感慨,她說:“你大舅沒病的時候,多好,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我心里就覺得難受,又可憐。”

        現(xiàn)在。我還珍藏著我大舅的一沓日記,是寫在信紙上的,那是他當(dāng)時單位里的公用信箋,上方印著這個委員會的名稱。我還記得看到這一沓日記的情景,那時我已在外地上了幾年大學(xué),有一次回家,跟我娘去看望我大舅,那時他的身體更弱了,耳朵也有點(diǎn)聾了。我去上廁所,在廁所里看到了這沓日記,它們被當(dāng)做手紙,放在那里?;氐轿堇?,我問坤哥:“我大舅的日記,怎么扔在廁所里了?”坤哥大咧咧地笑著,不在乎地說:“嗨,反正也沒什么用了?!蔽艺f:“那我拿回去看看?!彼f:“那東西有啥用?你要看,就拿走吧?!庇谑俏曳祷貛?,把這沓日記拿了回來,一直帶在身邊。我想肯定還有更多的日記,但也沒好意思再找他要。這沓日記不全,沒頭沒尾的,從那一年的5月4日到6月21日,大約是他生病兩三個月后寫的,字跡清楚,前后的部分或許已被當(dāng)做手紙用掉了。以下的內(nèi)容摘抄自這沓日記,語法錯誤也不修改,涉及的人名我用××代替:

        5月4日(四月初七)星期一半 晴

        1919年的5月4日的今天是五四學(xué)生運(yùn)動,開展起強(qiáng)大的新民主主義革命,震撼著三座大山,是我們應(yīng)該紀(jì)念的日子?,F(xiàn)在的學(xué)生運(yùn)動要有政治方向,要永遠(yuǎn)前進(jìn)。

        5月7日(四月初十)星期四 晴

        上午有個同志來說,中央把反革命的范圍擴(kuò)大了……下午和××學(xué)友一同看了縣醫(yī)院張××同志養(yǎng)的花,看后振奮精神,使人尋味無窮。

        5月8日(四月十一)星期五 晴

        國家執(zhí)法不嚴(yán),有些人貪污盜竊十分猖獗,花錢很不在乎,像流水一樣揮金如土,要知道貪污和盜竊是極大的犯罪。

        5月12日(四月十五)星期二 陰

        ××回辛集,從昨天就開始找車,到今天都沒找到,結(jié)果坐公共汽車回去了。從此事看,有權(quán)事不難,無權(quán)事難辦,難辦不生氣,生氣枉生機(jī)。

        5月13日(四月十六)星期三 半晴

        回家一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鮮花盛開,特別是荷花月季更使人注目。接著××、××來看望,十一點(diǎn)王××主任送來了水餃,王主任也將詢問田院長的答復(fù)說了,田院長說,說話慢點(diǎn),恢復(fù)好歹關(guān)鍵是情緒問題。

        5月17日(四月廿)星期日 晴

        昨天下午回家,一天在家,情緒很好,滿院鮮花盛開,真是蓮花開,月季放,石竹花開來幫忙。

        5月18日(四月廿一)星期日 晴

        早起一看魚缸,繡球死了一個。本來是不高興的事,為了病也不能不高興,不高興也活不了了,從接受教訓(xùn)來看罷了。

        5月19目(四月廿二)星期日 陰

        叫孩子刷魚缸,把魚缸碰碎了,自己想,魚缸是該碎了,不碎怎么買新的。

        總之,萬事都如意。

        6月2日(五月初七)星期二 晴

        ××來說,家里雨下透了,是場好雨。

        下午到××家學(xué)“導(dǎo)引養(yǎng)生功”,學(xué)了“醒腦寧神功”前三節(jié),精力不集中,沒學(xué)會。

        6月4日(五月初九)星期四 晴

        ××同志送來××寫的字,其內(nèi)容是:

        三十年來是與非,

        一生系得幾安慰;

        莫道浮云終蔽日,

        嚴(yán)冬過盡綻春蕾。

        晚間九點(diǎn)許,于××輕生死去,小小年紀(jì),太不應(yīng)該。

        6月5日(五月初十)星期五 陰

        昨晚九點(diǎn),聽到于××喝藥自殺消息后,半信半疑,到今天知道是真的了。無論怎樣不至于死,為什么死了呢?一是世界觀沒有解決,好像光為個人活著;二是是非不清,個人私事纏身不能自拔;三是周圍環(huán)境使她難以應(yīng)付,心胸狹窄;四是個人太自信,想要達(dá)到的目的不能達(dá)到而輕生。教育孩子要有正確的世界觀,為人要能經(jīng)得起曲折,遇事要寬宏大量,輕生是最無價值的,最無意義的,只有經(jīng)得起折磨,戰(zhàn)勝折磨才是勝利。人生總是在曲折中生活,這是客觀規(guī)律。

        6月10日(五月十五)星期三 陰

        得病一百天,言語說不全;

        信心要十足,力爭能復(fù)原。

        6月17日(五月廿二)星期三 晴

        下午到海成理發(fā)部理發(fā),遇見林x同志,他說:“別干了,身體不行了?!蔽蚁耄骸爸灰眢w可以,還得干點(diǎn)力所能及的工作,力爭多給國家作些貢獻(xiàn)?!?/p>

        6月20日(五月廿五)星期六 半晴

        小坤每天午覺出去,究竟干什么?不清楚,批評了他,叫他寫了學(xué)習(xí)計(jì)劃。當(dāng)大人的望子成龍心切,要加強(qiáng)教育和管理,成才是有希望的。

        8

        我大舅的健康,在艱難的恢復(fù)過程中。大約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開始練習(xí)書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選擇書法?或許這是出于他的愛好,或許只是靜心寧神的一種方式,不過,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堅(jiān)持了下來,字也寫得越來越好。過年時我們?nèi)ニ遥梢园l(fā)現(xiàn),大門上貼的對聯(lián)就是他寫的,“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寫得工工整整,而且,每一年,他的字都在進(jìn)步,越來越有功力。平常的時候我們?nèi)?,有時也會趕上他在練字,每天上午他都在練,雷打不動,下午澆澆花,鋤鋤草,到外面去溜達(dá)一圈,碰到熟人說說話,一天也就過去了。好像就是這樣,我大舅開始過起了退休的生活,或者說隱居式的生活。

        單位里呢,剛生病的時候,他還想著回去早點(diǎn)上班,出院后也勉強(qiáng)到單位去過,但是他的身體不濟(jì),與人溝通不方便,工作做不好,反而會造成一些麻煩,加上也有人盯著他的位置,上下左右,人事關(guān)系復(fù)雜得很,后來組織部門找他談話,他也就提前退休了,那醞釀之中的升職,就更是無從談起了。我不知道我大舅是否會為此感到遺憾,我想,即使他感到遺憾,其實(shí)也無能為力了,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命運(yùn)的安排,只能在既定的結(jié)局之后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過得更舒心一些,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些什么呢?

        或許在突然的變故之中,最能顯出世間的人心,我大舅也是如此。他的病,他的退休,讓他從一個強(qiáng)者變成了一個弱者,從眾人環(huán)繞的中心變成了一個退居邊緣的人,昔日賓客盈門,而今卻變得門可羅雀了。除了一些親戚和老朋友還在來往,別的人,很少再到他家來了,以前那些熱情洋溢的笑臉,那些奉承的話,那些推都推不出去的禮品,現(xiàn)在都不見了。我的大舅,從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突然變成了一個無人理睬的人,他的內(nèi)心里,會是什么感受呢?他從來不說,我們也不知道。倒是我大妗子,有時會憤憤不平地對我娘抱怨著,那個誰誰誰,當(dāng)初工作還是你兄弟安排的呢,現(xiàn)在倒趾高氣揚(yáng)起來了,倒打起官腔來了,你不知道他那時卑躬屈膝的樣子,真叫人惡心。——但是,又怎樣呢?現(xiàn)在再說這樣的話,又有什么用呢?在我大妗子抱怨的時候,我大舅就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什么也不說,或許在他的內(nèi)心里,也很不平靜吧。

        在我們的親戚中間,有人對我大舅也有不少抱怨,那時他當(dāng)著那么大的官兒,要給家里的孩子安排個工作,去工廠,或者去機(jī)關(guān),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嗎?那是多少人的夢想啊,進(jìn)了城,就可以吃商品糧了,就不用風(fēng)里雨里伺候莊稼地了,他抬一抬手,或者找人說個情,就能辦到了,多么簡單哪??墒俏掖缶瞬唬掖缶耸且粋€有原則的人,對于親戚家里的孩子,他可以鼓勵他們好好學(xué)習(xí),可以盡力在各方面幫助他們,但卻從不走后門拉關(guān)系去照顧他們。別說一般的親戚,就是他唯一的親弟弟——我的二舅,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在城里幫忙找一個工作,他也沒有答應(yīng),后來我二舅軟磨硬泡,他實(shí)在推托不過,才幫他找了一個工作——在一個工廠看大門。我二舅想的是到城里享福來了,誰知道,看大門的,連一般工人的地位都不如,還要起早貪黑的,他哪里受得了這個罪?干了不到半個月,他就卷起鋪蓋卷,回張坪老家了。我二舅都是如此,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不少親戚朋友都說我大舅“死腦筋”,不知道安插“自己的人”?,F(xiàn)在呢?現(xiàn)在是“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明白過來也晚了,你看好的那些人,提拔的那些人,他們上去了,誰還會在乎你這個退下來的人?最多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來“慰問”一下,平常要見他們一面都很難,更別說解決什么問題了。這個時候,來看你的,還不是我們?——這些親戚就這樣紛紛議論著。在我大舅面前,他們會說得溫和一些;在背后呢,就毫無顧忌了,說我大舅“傻”,說他這一輩子干得“真是不值”,等等。我不知道,我大舅聽了這些議論會怎么想,他會后悔嗎?會不耐煩嗎?還是會感到深深的孤獨(dú)?是的,我想他應(yīng)該會感到孤獨(dú),我們的親戚并不了解他,他們想的還是舊社會那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我大舅呢,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有自己的事業(yè)與原則,但是,這些又怎樣呢?在現(xiàn)在的“官場”(他肯定不會喜歡這個詞),舊社會的那一套,不是又回來了嘛。誰還會像他這樣呢?所以我的大舅,不只在親友中間會感到孤獨(dú),在同事之中也會感到孤獨(dú)。

        家里呢,以前我大舅一言九鼎,是當(dāng)然的權(quán)威和中心人物,現(xiàn)在他病了,也退了,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前是他蔭庇著所有的人,現(xiàn)在。他反而需要家里的人照顧了,角色顛倒了過來,他的“權(quán)威”也受到了削弱,于是以前被壓抑的不少矛盾,也慢慢暴露出來了。這其中最主要的,當(dāng)然是大紅和二青她們的女婿之間的明爭暗斗了。大紅的女婿,在工廠里做著會計(jì),當(dāng)然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了;二青的女婿呢,只是一個待業(yè)青年,后來在商場租了一個門面,賣服裝,也掙了一點(diǎn)錢,但是和大紅的女婿一起到岳父家里來,總感覺有些壓抑,大紅的女婿總好像看不起他似的,說起話來,似乎也說不到一起去,總要壓著他一頭,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但是這種事,只是一種感覺,沒憑沒據(jù)的,找誰說去?只能回家后跟二青說說,給二青說了,二青也沒好氣,說他還不是自己不爭氣,讓她也在娘家,在姐姐面前抬不起頭來。二青的女婿呢,受了刺激,就一門心思撲在生意上,也發(fā)了一些財(cái)。以前我大舅身體好的時候,兩個女婿有些矛盾,也只是在心理上,哪里能擺到桌面上來?我大舅雖然不怎么說話,但他往那里一坐,就是一種氣勢,兩個女婿,當(dāng)著他的面,誰也不會說什么出格的話,或者為難對方,那不是在給老丈人難堪嗎?不過呢,現(xiàn)在卻是不同了,我大舅也鎮(zhèn)不住他們了。

        我大舅,喝酒很少,午飯后也要睡一會兒,常常是他們還在喝酒,我大舅就先回房間休息了。這一天午睡,他躺下剛睡著不久,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了。原來是兩個女婿喝醉了,吵起架來了,一個說:“你裝什么裝,我早知道你看不起我!”另一個說:“看不起你,又怎么樣?你不就是個暴發(fā)戶嗎?不就掙了幾個錢嘛,有什么了不起?”一個說:“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暴發(fā)戶怎么了?我的錢是干凈的,是自己一分錢一分錢掙來的,不像你,公家私人的分不清!”“你說這話可得有憑據(jù),要不就是誹謗!誣告!”“憑據(jù)?多了!我忍了你不是一天兩天了……”兩個人叫嚷著,就糾纏扭打在一起,大紅和二青趕忙上前去拉,我大妗子高聲斥責(zé)著他們,兩個孩子嚇得直哭,整個屋里亂成了一團(tuán)。

        他們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門開了,我大舅從臥室里,緩慢地走了出來。正在撕扯哭喊的人忽然停了下來,都愣愣地看著他,但是這種停頓也只有一秒,或者兩秒。在這一兩秒之間,我大舅的權(quán)威又回來了,或者說他舊日的權(quán)威,也只能維持一兩秒鐘的平靜,因?yàn)椋芸欤瑑蓚€女婿就不再看他,又廝打了起來。一個揪著另一個的頭發(fā),另一個的拳頭則向?qū)Ψ綋v去,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勸告又響亮了起來,我大舅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心里在想著什么?他是否聽到了一個世界碎裂的聲音?沒有人知道。他慢慢地走到餐桌前,抓起一個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聲脆響,然后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怒喝了一聲,“都給我滾!”我大舅一輩子都是心平氣和的,這,或許就是他表達(dá)憤怒的最高程度了。家里人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都驚呆了,大紅和二青趁機(jī)拉開她們的女婿,帶上孩子,匆匆離開了。我大妗子扶著我大舅,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勸慰著他說:“別生氣,別生氣啊,孩子們是鬧著玩呢,哪家鍋沿不碰馬勺啊?要是再把你氣病了,這個家又不得安生了。”我大舅慢慢閉上眼睛,朝我大妗子擺擺手,說:“你去忙吧,我沒事,只是想安靜一會兒。”從此之后,我大妗子想了一個辦法,兩個閨女,不讓她們同時來了,這一周讓大紅來,下一周讓二青來,把她們錯開,這樣家里安靜了一些,但也不像以前那么熱鬧了。

        其實(shí),對于我大舅來說,更難應(yīng)付的是坤哥。在他住院那一段時間,坤哥簡直玩瘋了,整天在外面跑,不著家,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現(xiàn)在他的毛病越來越多了,以前他有些“小偷小摸”,還只是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現(xiàn)在則擴(kuò)展到了親戚家里。親戚家有了個新奇的東西,小手電筒、錄音機(jī),或者別的什么好玩的,他去親戚家一趟,走了之后,那東西就不見了,問他,他也說沒見著,可是那些東西,陸續(xù)在他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這讓我大妗子很窘,很難看,在親戚中沒臉做人,她狠狠地批評他,他要么一聲不吭,要么說,“就是拿來玩玩?!辈粌H在其他親戚家是這樣,就是在他的姐姐家,大紅或二青那里,他也是偷著拿,這讓她們很生氣,大紅說:“他拿走東西,也不說,他要是說拿回去玩兩天,誰也不會不讓他拿呀,可他就是不說,偷偷地拿,你說氣人不氣人!”為此,我大舅讓他罰跪,用棍子打,問他還敢再拿別人的東西不,他哭著說“不敢了”,可是下一次去了,又犯,我大舅又打。如此幾次,我大舅和坤哥都疲倦了,我大妗子氣得說:“咱要這個孩子干什么,當(dāng)初還不如不要呢!不是親生自養(yǎng)的,長大了也是個白眼狼!”坤哥繃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9

        我一直沒有說到三芹,我上初中的時候,她正在上高中,那時在我的眼中,她好像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存在。怎么說呢,我覺得,三芹,我的這個表姐,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美,陌生、新鮮,而富于魅力。我們鄉(xiāng)下的女孩,我的姐姐,還有別人家的姐妹,她們也是美的,不過她們的美是淳樸的、自然的、溫和的;而三芹不同,她的服飾和裝扮,她的美,是張揚(yáng)的、夸張的,是逼面而來的。在那時的我看起來,這是屬于城市的,是“時髦”的,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因而別具一種吸引力。其實(shí),我們班上的女同學(xué),有不少也是城里的,但是她們卻并不像三芹一樣,我想這是她們年紀(jì)和我差不多,還小,還沒有修飾的意識,而三芹已經(jīng)是個大女孩兒了,或者說,已經(jīng)像個大人了,她的成熟,在我們眼里,自然也是富有魅惑的。而且,或許是出于家境,或許是出于個性,三芹有一種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氣質(zhì),任性、嬌蠻、霸道、咄咄逼人,或者旁若無人。在家里,她敢于跟我大舅撒嬌,敢于跟我大妗子頂撞,這是大紅和二青,甚至坤哥,連想都不敢想的,似乎只有她,才有這樣的“特權(quán)”。而在學(xué)校里呢,她更是一個風(fēng)云人物,我大舅的關(guān)系,她的個性,讓很多老師都對她無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也有男生給她寫紙條,或者“情書”,但是,她怎么會把他們放在眼里?有時,還會以惡作劇的方式來嘲笑對方,“有感情地朗讀課文”,是她對付那些情書的一種方式,在公開場合,大聲地“有感情地朗讀”。盡管如此,仍然有不少男生冒著被羞辱的危險,飛蛾撲火般地寫來情意綿綿的信,所以,學(xué)校里有不少關(guān)于她的流言飛語,一會兒說她跟這個男生好了,一會兒說她跟那個男生好了,可是三芹卻依然故我,毫無顧忌。她大步走在校園的小路上,裙裾飄飄,但旁若無人,似乎對周圍的目光,和周圍的世界,都視而不見,沒有什么能放在眼里。

        當(dāng)然,三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但她的生活是如此豐富,她有那么多愛好,有那么多的事,學(xué)習(xí)又算得了什么?我記得,那時三芹最喜歡的是打排球,午休的時候,或者黃昏,放了學(xué)之后,在操場上,經(jīng)常能夠看到她活躍的身影。她個子高挑,姿勢優(yōu)美,排球飛過來了,她輕輕一躍,一接,排球便畫著弧線,向碧藍(lán)的空中飛去。這一幅畫面,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我想起三芹,就會想起在空中飛翔的排球——白白的排球,藍(lán)藍(lán)的天,正在跳躍的三芹,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蛘?,他們,三芹和她的男女同學(xué),打完球,說說笑笑地往回走,汗水涸濕了他們的衣服,但他們毫不在意,外套斜搭在肩上,穿過陽光與斑駁的樹影,他們說說笑笑的,走著,洋溢著青春的朝氣,似乎那就是最快樂的時光了。我想,三芹后來考上我們地區(qū)的體校,也與她的這一愛好有關(guān)。而她畢業(yè)之后很久,關(guān)于她的故事,仍然在我們這個中學(xué)里流傳。

        那時候,三芹對我和我娘,是熱情的,也是疏遠(yuǎn)的。我娘是看著她們姐妹長大的,她們對我娘當(dāng)然也很親密,很尊敬,但是她們已經(jīng)長大了,也就和我們越來越疏遠(yuǎn)了。我還沒有說過,大紅和二青成家后,幾乎很少到我家來,按照鄉(xiāng)下親戚的禮數(shù)是“有來有往”的,但是她們既然在城里,也就不按鄉(xiāng)下的禮數(shù)了,她們不來,她們家有紅白喜事呢,我們也不去,所以我們見到大紅和二青,也只是在我大舅的家里。不過每次見到我娘,大紅和二青都很熱情,至少表面上會很熱情,拉著我娘的手說這說那的。而三芹就不同了,她愛使性子,不僅對我大舅和我大妗子使性子,有時也對我娘使性子。比如她和我大妗子頂撞,我娘仗著以往的親密關(guān)系和客人的身份,說她一句,“三芹,哪有閨女家,這樣跟娘說話的呀?”三芹有時就把臉一橫,不客氣地說:“你管得著嗎?”這讓我娘很尷尬,很下不來臺。我大舅趕緊批評她,她也冷著臉,不言不語。所以我娘那時候時常感嘆,“你大舅家這個三妮子,可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彼龑ξ夷锶绱耍瑢ξ?,就更不用說了,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只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有什么必要禮貌地敷衍呢?所以,在我大舅家所有的人之中,我感覺與三芹的距離是最為遙遠(yuǎn)的,但是隔著這遙遠(yuǎn)的距離,我卻對三芹有一種隱隱的欣賞或愛慕,那是年少時莫名的不為人知的隱秘。

        兩年體校畢業(yè)后,三芹很快就結(jié)婚了。但是她的婚事,更讓我大妗子生氣,她結(jié)婚的對象呢,竟然就是她的教練,或者說是她的老師,這也還沒有什么,這個教練呢,竟然是結(jié)過婚的,是離了婚,再跟三芹結(jié)婚的!那時候,我們那地方的風(fēng)氣很保守,一個女孩子,嫁給一個結(jié)過婚的男人,除非是自己有什么缺陷,要不,誰會這么委屈自己呢?更何況,三芹是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呢?——她是怎么會看上這個教練呢?這至今仍然是一個謎。但是,三芹既然看上了他,還有什么能阻擋她的意志嗎?沒有了,她看上了他,他還不是就離了婚?她看上了他,甚至我大妗子也不能阻止。她看上了他,哪里管什么滿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看上了他,就是定了,不可更改了。我大妗子哭、鬧,覺得丟人,對我大舅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她對我娘抱怨,我娘也只能安慰她,“一個孩子有一個孩子的命,咱當(dāng)大人的,也不是什么都管得了,管不了的,就別管了?!蔽掖箧∽右仓荒車@息,“這些孩子,真是沒一個省心的,一個比一個難纏!”

        她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在我大舅家的院子里,這是秋天,斜斜的日影照過來,院子里滿目蕭疏,那些花兒都已凋零了,枝葉也枯萎了,只有菊花還在開,黃燦燦的,金絲一樣的花瓣層層繞著花心,在疏朗的院子中分外奪目,還有竹子,仍是那么青翠、挺拔,還有花椒樹,已經(jīng)結(jié)下了紫色的細(xì)小果實(shí)。我走到一棵花椒樹下,看著那些正在變得枯黃的葉子,摘下了一串花椒,放在嘴里一嚼,又麻,又澀。

        三芹的事情雖然讓我大妗子鬧心,但是她結(jié)婚之后,住在我們地區(qū)的城市里,離我們縣城比較遠(yuǎn),我大妗子也就“眼不見,心不煩”,慢慢的隨她去了。這個時候,我大舅家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坤哥突然失蹤了。

        最初,是他晚上沒有回家,家里人去學(xué)校找,學(xué)校里也沒有,班主任說他一天沒來上課,又找與他關(guān)系比較好的同學(xué),他們也說沒有見到他,家里人急壞了,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打電話,不通電話的就騎車去問,結(jié)果仍然是沒有找到他。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也很著急,大紅的女婿還跑到公安局去報了警,仍然沒有音訊,家里簡直亂了套,我大舅茶飯不思,我大妗子披散著頭發(fā),坐在沙發(fā)上哭,大紅和二青家里也不得安生,二青的女婿甚至跑到刑警隊(duì)與交警隊(duì),去看最近有沒有出了事的無名尸首。事情越鬧越大了,跟坤哥關(guān)系最好的一個“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說,坤哥曾經(jīng)跟他提起過,想要去東北,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還找他借過錢。有了這一條消息,家里平靜了一些,但是仍懸著一顆心,也生出一些怨氣,“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也養(yǎng)不親,還要去找什么親生父母?沒想到這么多年,他還存著這樣的心!”

        大約一周之后,坤哥才回來,他蓬頭垢面,精神疲倦地進(jìn)了家門,就走到他的房間里倒頭便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才起來。我大妗子問他去做什么了,他愣愣的一言不發(fā),我大舅也很生氣,他習(xí)慣性地操起棍子,要去打坤哥。然而這時,坤哥突然跪了下來,緊緊地抱住了他的雙腿,放聲痛哭了起來。他的哭聲是那么傷心,那么難過,那么響亮,像是積攢了一生的委屈,都在此刻哭了出來,又像是一個孩子走過千山萬水,終于回到了家里一樣。他這一哭,我大舅手中的棍子落在了地上,也流下了眼淚,我大妗子也緊緊地抱住他,痛哭了起來。在這難以抑制的哭聲之中,那些心事,那些怨恨,那些牽掛,似乎都化解了,都煙消云散了。

        關(guān)于這次失蹤事件,坤哥此后再也沒有提起過,不管別人怎么追問,他總是只字不提。我也想象不到,坤哥究竟是怎么知道了“親生父母”的消息,怎么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和住址?他又是怎樣細(xì)心地?cái)€下了路費(fèi)?又是什么原因讓他下定決心,離開我大舅家,踏上了去東北的路?而他最終有沒有找到他們?如果找到了他們,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如果沒有找到,他又是在哪里盤桓了那么長時間?而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讓他下定決心,從東北又踏上了回家的路?這一切,都是難以猜度的謎,深深地埋在坤哥的心底,我們是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我想象著,當(dāng)坤哥坐在回來的列車上,看著車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樹木,他的內(nèi)心一定充滿了悲涼和憂傷。

        10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看榜的那一天,我是帶著我姐姐家的幾個孩子一起去的,到了學(xué)校,看到了張貼在墻上的紅色榜單,在那上面找到了我的名字,我們都高興極了,都想著快點(diǎn)騎車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的爹娘和我姐姐。但是我突然想到,學(xué)校離我大舅家這么近,他又那么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何不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一聲,讓他高興高興呢?于是,我和孩子們便騎車,奔到了我大舅家。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聽到這個消息,也都很高興,我大妗子端著果碟,忙亂地給孩子們分糖,分瓜子,我大舅興奮地說:“咱家這么多孩子,總算出了個大學(xué)生,你是第—個!”愣了一愣,他又說:“到了大學(xué)里,你還是要好好學(xué)習(xí),可不能驕傲啊!”我滿口答應(yīng)著。我大妗子還張羅著要留我們吃飯,我對她說我爹娘還不知道呢,我們要早點(diǎn)回去告訴他們。我大妗子說:“那我就不留你們了,早點(diǎn)回去吧,讓你爹你娘也高興高興。”于是她和我大舅把我們送到了門口,我和孩子們便一路說笑著,歡快地向家里騎去了。

        那年秋天,在離開家鄉(xiāng)去大學(xué)報到之前,我又跟我娘去了一趟我大舅家,我大妗子仍是高聲快語的,我大舅又勉勵了我一番,我看著我大舅家的院子,這花園一樣的小院,感覺是那么親切,那么熟悉,簡直就像自己的家一樣,要離開還有些不舍。后來,坐在向北飛馳的列車上,我又想到了我大舅,想到了他在月夜長途跋涉的畫面,我想,我會不會像我大舅一樣,那么執(zhí)著地追求心中的夢想,那么艱辛地跋涉呢?或許,我正走在一條和他同樣的道路上,將自己和我大舅聯(lián)系在一起,我既感到興奮,又感覺似乎很沉重,好像前方仍有漫長的路要走。

        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我回去得越來越少,在家里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這個時候,關(guān)于我大舅家的事,大多是我娘告訴我的。但是每一次回來,時間再緊張,我娘仍會讓我到我大舅家去一趟,去看望他,有時候她跟我一起去,有時候我一個人去。到了那里,跟我大舅聊一會兒天,說說我的學(xué)習(xí)與工作,談?wù)劶依锏氖隆N掖缶巳匀辉诰毩?xí)書法,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他還和我們那里一些有名的書法家有了聯(lián)系,房間里掛滿了他們贈送給他的條幅,還有一些畫,房間的正中仍然掛著那幅松鶴圖,和那副對聯(liá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只是我大舅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在第二次中風(fēng)之后,他剛剛恢復(fù)的語言功能,又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有一段時間,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準(zhǔn)備了一個小筆記本,把要說的話寫在上面,以這樣的方式跟人溝通。有一次,我到了我大舅家,我大舅很激動,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我大妗子拿給我看,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你來了,我很高興?!边@時我大舅也有點(diǎn)耳聾了,我大聲地跟他說著話。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流露出似乎會心的笑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聽清我說了什么。過了一會兒,我大舅又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吃了飯,再走。”我看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知道我大舅的心情和心意,但是不太愿意在他家里吃飯,一來怕給我大妗子增加負(fù)擔(dān),照顧我大舅已經(jīng)夠她費(fèi)心的了,再招呼客人,會更忙亂;二來呢,我在家里待的時間很短,還有不少親友需要看望,也不想在他家耽擱太久。于是,有時我不顧我大舅的極力挽留,和他臉上失望的神色,竟然狠狠心。離開了他的家。

        在我大舅家,有時會碰到大紅、二青和三芹和她們的全家,她們對我仍然是那么客氣,但在眉眼之間,似乎少了一些輕視,而多了一些敬重,或許這是由于我不再是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而是一個“大學(xué)生”或者在北京工作的人了。有時她們還會以我為榜樣,鼓勵她們的孩子,“看看你這個二舅,從小就愛學(xué)習(xí),現(xiàn)在在北京呢,你們也好好地學(xué),等長大了,到北京去找他。”但是,她們對我在鄉(xiāng)下的姐姐,似乎仍是有些看不太上,所以我的姐姐,很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串親戚,說:“人家不愿意跟咱來往,咱非要跟人家走著做什么?”可是我娘卻不愿意,她怎么會情愿跟她的兄弟家斷絕了來往呢?她說:“你們?nèi)ィ侨タ茨愦缶?,又不是去看她們,管她們怎么說呢?!蔽医憬汶m然不大情愿,但迫于我娘的壓力,也只好到我大舅家去走一趟。所以我姐姐有時會跟我開玩笑,“你是北京人了,人家就看得起你,以后咱大舅家這門親戚,就你一個人串吧?!?/p>

        也是在我大舅家,我第一次見到了三芹的丈夫,那個教練,他長得不高,容貌也很普通,實(shí)在讓人看不出,他曾經(jīng)是一場愛情悲喜劇的男主角,但是他們帶著孩子,在院子里的花叢中說笑著,看上去似乎是很幸福的樣子。

        坤哥高中畢業(yè)后,便進(jìn)入了“社會”,但是他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我大舅的社會關(guān)系和影響力逐漸衰微了,已很難再幫得上他。他呢,早已習(xí)慣了優(yōu)越的浪蕩生活,也很難吃苦,很難踏踏實(shí)實(shí)地把一件工作做好,總是這也不高興,那也不滿意,一不高興呢,就撂挑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揮揮手,說一聲“爺爺我不伺候了”,就把工作辭了。所以,大紅和二青的女婿好不容易托關(guān)系幫他找到的工作,就這樣被他輕易地打發(fā)了。到最后,家里人也不怎么愿意幫他了,而他呢,則抱怨家里人給他找的工作不行,不合適,“那些苦力活兒,哪是人干的呀?一天下來,累得要死,也掙不了幾個錢。”他這樣一說,別人本來想要幫他,也不敢輕易開口了,幫了他,不僅沒有什么感謝的表示,還會落一頓埋怨,誰還會那么熱心地去幫他呢?如此,坤哥的工作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高興了就去上幾天班,在二青的服裝門市上幫幫忙,或者跟朋友跑運(yùn)輸,到外地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不高興了,就哪里也不去,在家貓著,或者跟以前的那些伙伴們在一起玩,喝酒,打架,深夜里騎著摩托車在小城的街道上狂奔。

        那時候,坤哥在親戚們中間的口碑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了。當(dāng)然,這時他已經(jīng)不偷拿親友家新奇的小玩意了,但不知為什么,他卻養(yǎng)成了另一種毛病,那就是喜歡夸夸其談,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似乎想以此蒙人或唬人,獲得別人的尊重,至少也要壓過別人。在這一類話題中,他經(jīng)常談到的自然是掙錢了,在他的言談中,他似乎做著一宗大買賣,很快就要發(fā)大財(cái)了,至于這宗大買賣是什么,他或者語焉不詳,或者是自相矛盾的,一會兒說他跟某個大領(lǐng)導(dǎo)的孩子認(rèn)識,在一起做生意。說到這里時,他的語調(diào)總是神秘兮兮的,不過一會兒,他又說準(zhǔn)備到韓國或日本去打工了,“那里工資高,一年掙個二三十萬,跟玩兒似的,我去掙兩年錢就回來。”可是一會兒,他的主意又變了,說起他的哪個朋友在海南或深圳開了公司,業(yè)務(wù)忙不過來,請他過去幫忙。大領(lǐng)導(dǎo),韓國與日本,海南或深圳,在我們鄉(xiāng)下人的眼里,都是那么遙遠(yuǎn)而難以企及的存在,聽他說來,自然像聽天書一樣,又是向往,又是敬佩。而坤哥的本事也就在于。他能把這些沒影兒的事,說得跟真的似的,說得我們的親戚一驚一乍的,連連為他可惜,“這么好的機(jī)會,你可別錯過了。”坤哥聽了,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一切都不在話下。不過這些話一時說說還可以,天長日久,坤哥既沒有發(fā)大財(cái),也沒有動身去什么地方,可是一見面,他仍然說著這些話,這樣,就連我們親戚中最老實(shí)的,也不會被他蒙住了,到最后,幾乎沒人相信他了。我爹平常很少談別人的是非,可是坤哥有一次來我家,天花亂墜了一番,他走后,我爹竟然搖著頭說:“這個小坤,說話一點(diǎn)準(zhǔn)頭也沒有!”更有一些親戚,忍不住跟坤哥開玩笑,他的大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就打斷了他,說,“小坤,你什么時候去韓國賺錢,也帶上我們?nèi)ラ_開眼”,或者“深圳那邊的公司有什么消息,我們什么時候走呀?”坤哥自然是大包大攬,好像一切都沒有問題,但是眾人也不當(dāng)真,只是把他當(dāng)一個玩笑,下一次見了,仍然拿他打趣,“很久沒見著你了,以為你偷偷去了深圳,原來還在家里呢?!崩じ缫稽c(diǎn)也不顯得尷尬,很快又拿出了另外一套說辭,不過大家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不論他說什么,也不會認(rèn)真對待了。慢慢地,坤哥似乎也感覺到了沒趣,但是見了人,他仍然會這樣說,似乎即使這是一個謊,他也要繼續(xù)圓下去一樣。

        但是,在結(jié)婚之后,坤哥卻突然——也是終于——出去了,這在我們鄉(xiāng)下人看來,很有些不可思議。我們鄉(xiāng)下的習(xí)慣,男子結(jié)婚后就很少出門了,因?yàn)樯嫌欣舷掠行?,一家人都要靠他支撐,但是坤哥呢,自然不能以常人測度,據(jù)說他走時還發(fā)了誓,“不混出個人樣,我絕不再回來!”這又讓親戚們對他刮目相看了,說不準(zhǔn),以前我們真是小看他了呢。

        坤哥的婚禮,也是我大舅家的一件盛事。對我大舅家來說,以前都是嫁閨女,現(xiàn)在則是娶媳婦,是“自己家的事”,我大妗子自然更是重視。雖然坤哥的對象只是國棉廠的一個女工,但我大妗子仍然大操大辦了一番,擺了幾十桌酒席,請了主持人,請了攝像,迎親的是十輛黑色的桑塔納,那在當(dāng)年的小城是無比風(fēng)光的了。那一天,彩旗飄飄,鞭炮齊鳴,所有的親戚都來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鬧異常。據(jù)說,僅僅是鞭炮的碎屑就鋪滿了整個院子,很多小孩在其中熱情地尋找著沒有炸響的鞭炮,就像當(dāng)年的我們一樣?;楹蟛坏揭荒辏じ绲南眿D就生了一個女兒,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墒峭蝗?,坤哥非要出去闖蕩一番不可,他媳婦攔也攔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去了,只能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家等著他。

        11

        誰能想得到,我大妗子去世會這么早呢?我大妗子的身體一向很硬實(shí),她的性格也很熱情,很爽朗,大嗓門,走路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她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簡直讓人想不到她也會生病,可是一陣急病過來,她竟然很快就去世了。以前,我們都以為這個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舅,但我大妗子去世后,我們才明白,原來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大妗子。這么多年,她默默地照顧著我大舅,安排著家里的大事小事,有她在,家里的一切都是有條不紊的,現(xiàn)在她走了。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個家最離不開的人是她。

        就在我大妗子的葬禮上,發(fā)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那就是我大舅家的三個女兒。大紅、二青、三芹和她們的女婿,要解除我大舅和坤哥的父子關(guān)系。這件事來得如此突兀,讓所有的人都很驚訝,但細(xì)想起來,其實(shí)他們的矛盾由來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小大家都知道坤哥不是我大舅的親生兒子,而是抱養(yǎng)的,坤哥知道,大紅她們當(dāng)然也知道。一個外人突然成了她們的弟弟,雖然整天生活在一起,也會慢慢熟悉與親熱,但在心理上,在情感上,也難免會有一些隔膜,同親弟弟畢竟還是有一些微妙的不同。而且,我大舅和大妗子抱養(yǎng)坤哥,是受到鄉(xiāng)村里重男輕女觀念的影響,覺得女兒不是后人,只有兒子,哪怕是抱養(yǎng)的,才是他們的后人,所以在大紅她們看來,這個外來的弟弟不僅侵入了她們的家庭,而且反客為主,取代了她們的地位,成為了這個家庭的“主人”,這在她們的內(nèi)心是難以接受的。何況,大紅她們這一代所接受的教育,是“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樣”,“男女都是傳后人”,并不認(rèn)可我大妗子他們重男輕女的想法,而既然“男女都一樣”,她們這些女兒當(dāng)然也是“后人”,并且是親生的,還有什么必要再找個外來的兒子做“后人”呢?更何況,這個兒子也并不認(rèn)同這個家,他不是還要去找“親生父母”嗎?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不是也沒有養(yǎng)親養(yǎng)熟嘛,不是白養(yǎng)了嗎?——更何況,這個兒子,他不是也生了一個女兒嗎?哪怕按照鄉(xiāng)村的邏輯,下一代不是也沒有“后人”了嗎?如果是這樣,反正是要“絕戶”,那么早一代與晚一代,又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呢?——而這樣的想法,什么絕戶,什么重男輕女,不是早就過時,早就該拋棄了嗎?

        這些想法,或隱或顯地存在于大紅她們的頭腦中,使她們與坤哥的隔閡日益加深,促使矛盾爆發(fā)出來的,當(dāng)然是她們對坤哥這個人有看法。他整天吊兒郎當(dāng)、游手好閑的,我們養(yǎng)著他,也就罷了,可是他呢,不是這個不滿意,就是那個不高興,動不動就抱怨,使臉色,你使臉色給誰看?誰有義務(wù)低聲下氣地伺候你?在家里使使臉色也就罷了,還到處去顯擺,去吹噓,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在親戚朋友面前,一點(diǎn)都不靠譜,簡直成了一個笑話,把我們家的臉都丟盡了。把上一輩的老臉也丟盡了,哪一次我們?nèi)ビH友家,沒聽到過對他的諷刺和嘲笑?——讓我們的臉上也沒有光彩,我們家什么時候出過這樣的人,我們家怎么能要這樣的“后人”?

        更現(xiàn)實(shí)的原因,則涉及家產(chǎn)的繼承問題。我大妗子去世了,我大舅還在世,按說不該討論這個問題,但是呢,她們覺得,這是擺在眼前的現(xiàn)實(shí)問題,現(xiàn)在不討論,早晚會變得更加棘手。我大舅和我大妗子,這么多年,也積攢下了一筆不小的存款,還有這個院子,房產(chǎn)改革,單位已經(jīng)賣給了私人,將來,這筆存款和這處院落,由誰來繼承呢?是該由養(yǎng)子來繼承,還是該由親生女兒來繼承呢?——在我們鄉(xiāng)下,按老規(guī)矩,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算是外姓人了,是不參與家產(chǎn)分配的,繼承人當(dāng)然是兒子或養(yǎng)子了;而按照現(xiàn)在的法律,也是很明確的,兒子和女兒平均分配,養(yǎng)子如果“盡了贍養(yǎng)義務(wù)”,也是參與平均分配的,當(dāng)然,這是自然繼承的順序,如果當(dāng)事人有特別的遺囑,也會得到尊重。但是,在我們那個縣城,新舊雜陳,舊的習(xí)俗仍有很大的影響,左右著人們的看法,而新的呢,人們一時還不能適應(yīng)。所以在一件事上常常會左右矛盾。在大紅她們看來,既然坤哥只是一個“外人”,當(dāng)然不愿意讓他去繼承我大舅的家產(chǎn)了,她們的父母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家業(yè),反而讓一個“外人”繼承了去,她們?nèi)绾文苎实孟逻@口氣,她們?nèi)绾文芨市?更何況,她們自己也需要這筆家產(chǎn)呢!

        我還沒有說,這時大紅她們各自的家庭,也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大紅的女婿所在的那個化工廠,早就垮了,現(xiàn)在都用美國的尿素和二銨,誰還用本地產(chǎn)的化肥?那個廠子說垮也就垮了,他這個會計(jì),當(dāng)然也就沒了去處。還算廠子里照顧,讓他在家開了個門市,定期撥一點(diǎn)美國化肥讓他賣,但是,美國化肥的指標(biāo)是那么容易搞得到的嗎?所以,他也僅僅能夠糊口,生意做不大,還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樣精神了。大紅呢,棉麻廠雖然還在,但也是不死不活的,沒有多大起色,兩口子就指著一個門市養(yǎng)家。這時,要能夠分到一部分家產(chǎn),他們的生活不是就會好一點(diǎn)嗎?二青家里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們的服裝生意越做越大,盤下了好幾個店面,簡直可以說是發(fā)了大財(cái),以前我大妗子看不上二青的女婿,大紅的女婿也看不上,可是現(xiàn)在,誰還敢看不上他呢?小轎車坐著,大哥大拿著,出去吃飯,不是跟這個局長在一起,就是跟那個主任在一起,就連孩子上的幼兒園,也是城里最好的,誰能夠做得到呢?以前大紅的女婿看不上人家,現(xiàn)在還不是一見了人家,就趕緊上去敬煙?跟外人說起來,還不是一口一個“他姨夫”的,把他當(dāng)做全家的光榮來顯擺嗎?二青的女婿當(dāng)然看不上我大舅這點(diǎn)家產(chǎn),但是看不上歸看不上,他又怎么能容忍一個“外人”去繼承呢,他早就看不上坤哥的做派了,跟他撇清關(guān)系,不也是很好嗎?三芹呢,當(dāng)年三芹不管不顧地嫁給了那個教練,是憑著滿腔激情,可是激情過去之后,也還是要面臨現(xiàn)實(shí)生活,那個教練離婚時,房子和財(cái)產(chǎn)都判給了女方,他們只能租住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當(dāng)時覺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都是甜蜜的,可是租著房子,哪里是長久之計(jì)?而要買房子,靠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又怎么夠呢?大紅、二青和她們的女婿,本來對三芹結(jié)婚的事很有看法,認(rèn)為他們有傷風(fēng)化,敗壞了家庭的清白,對那個教練,見了面也沒有什么好臉色,但是那件事過去時間久了,也就慢慢淡了,在對待坤哥這件事上,他們的態(tài)度倒是出奇的統(tǒng)一。

        在這件事上,最為難的就是我大舅了。對于坤哥,他也不是沒有看法,他真是恨鐵不成鋼,又恨自己從小沒有教育好他,但是,要讓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又怎么下得了手呢?怎么說,也是從小養(yǎng)大的,喊爸爸也喊了快三十年,這么多年的感情,能一下子就斬?cái)嗔藛?更何況,他們也不是沒有親密的時候,小坤第一聲喊出“爸爸”的時候,他不是也有過幸福的眩暈嗎?下了班,小坤剛學(xué)會走路,歪歪斜斜地向他撲過來的時候,他不是也很欣慰嗎?跟親戚朋友們談起來,他現(xiàn)在終于也有了一個兒子,他不是也很自豪嗎?小坤長大了,不聽話,調(diào)皮搗蛋,他又為他擔(dān)了多少心?當(dāng)然他有不少毛病,小時候愛拿人家的東西,大了愛胡吹,可這又是多大的毛病呢?現(xiàn)在他結(jié)了婚,也有了孩子,收收心,不是也有改好的希望嗎?在那個風(fēng)雨之夜,面對著三個女兒草擬好的脫離關(guān)系聲明,我大舅就是不肯簽字,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一個家,為什么竟然走到了這一步?三個女兒苦口婆心地勸他,她們說的那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很愛她們,但是他能夠這樣絕情嘛,他丟得起這個人嗎?他想起了我大妗子,她在的時候,她們絕不敢這樣做,現(xiàn)在她剛走,她們不顧他的傷心,就開始逼他了,她們眼里還有這個爸爸嗎?我大舅悲憤異常,又說不出話,他從筆記本上扯下了一張紙,在上面寫道:“我還沒有死,等我死了以后,再說?!?/p>

        大紅她們見我大舅這樣的態(tài)度,也不敢過分逼他,但是她們覺得也不能再等了,夜長夢多,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當(dāng)斷則斷,我大舅不表態(tài),她們就自己出面解決了。在我們鄉(xiāng)下,出殯的時候,在抬起棺材走出家門前有一個習(xí)俗,就是由一個人摔碎一個瓦盆,俗稱“摔老盆子”,按舊時的說法,這個盆是死者的鍋,是要帶到陰間去用的。這個儀式很重要,摔老盆子的人,一般是這個家庭的長子長孫,是合法而最重要的繼承人。在我大妗子的葬禮上,摔老盆子的人竟然不是坤哥,而是大紅,這讓我們鄉(xiāng)下的親戚很是驚訝,因?yàn)檫@個老盆子按習(xí)俗不應(yīng)該由女兒來摔,而是應(yīng)當(dāng)由兒子哪怕是養(yǎng)子來摔的,一時間他們議論紛紛,大為不解。而大紅她們也通過這樣的方式,向親友們宣告了:坤哥不是我大舅家的合法繼承人,也就是說,她們不認(rèn)這個兒子了!

        坤哥自然是又羞又怒,他跪在我大妗子的遺像前痛哭流涕,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親友中間,很少有人同情他,大紅她們?nèi)擞侄?,他哪里拗得過她們?在大紅摔了老盆子之后,他憤恨地脫下白色的喪服,狠狠地摔在地上,沒有參加后面的葬禮,就跑了出去。他也在用行動告訴她們:既然你們不認(rèn)我,我也不認(rèn)這個家了!——果然,從此以后,坤哥就再也沒有踏進(jìn)過這個家門,這個曾經(jīng)是他的家的門。

        12

        我大妗子去世之后,我大舅的生活過得愈發(fā)艱難了。我大妗子在的時候,家里的事情不用他管,她還照顧著他的一切,吃、穿、住,按時吃藥,按時鍛煉,我大舅那時每天只是練字,澆花,每天早晚兩次到街上散步,偶爾和串門的人聊聊天,過得很悠閑,很有規(guī)律。他的病也在恢復(fù)之中,除了說話不利落之外,別的沒有什么后遺癥,生活基本能夠自理。但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這一切都成了問題,就說吃飯吧,我大舅一輩子沒有做過飯,小時候他娘給他做,在學(xué)校里吃食堂,結(jié)了婚就是我大妗子給他做,他一個大男人,哪里會做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就剩他一個人了,他怎么辦?不只是吃飯,還有穿衣服,是穿得厚一點(diǎn)還是薄一點(diǎn),是穿得新一點(diǎn)還是普通一點(diǎn)?以前,這些都是我大妗子幫他決定,現(xiàn)在沒有了她,他連穿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了——類似這樣的問題,還有很多。

        家里沒有人照顧他,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誰又能放心呢?本來坤哥的媳婦帶著孩子,是住在我大舅家的,但是在出了摔老盆子事件之后,她也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住了,家里就只剩我大舅一個人了。坤哥是不會再回來了,三芹呢,在外地,也指望不上,能指望上的,就只有大紅和二青了??墒谴蠹t和二青也都很忙,她們有工作,有孩子,還有婆家的老人也得照顧,能花到我大舅身上的時間就很少了,偶爾過來看看還可以,但要說天天過來給他做飯,伺候他穿衣服,就實(shí)在忙不過來了。有一段時間,大紅和二青輪流著過來照看我大舅,但是她們很快就吃不消了,堅(jiān)持不下去了。請個保姆吧?她們商量著說,可是請保姆呢,花的錢不少,一個外人也不知冷知熱的,能不能照顧好也是個問題。她們試著請過兩個,可是也都不滿意,一個把家里的好東西都做著自己吃了,另一個偷偷地把家里的東西往外拿,這樣的保姆誰敢請?于是,把她們也辭掉了。大紅和二青一籌莫展,我大舅呢,也只能湊合著過日子。

        這個時候,我大舅萌生了再娶一個老伴的想法。對于他這樣退休的老干部來說,或許這也是很平常的,他們不愁生活,但是老伴去世了,兒女照顧不過來,再娶一個老伴,兩個人互相照顧,在情感與生活上都是一個慰藉,在我大舅身邊的朋友中,有不少這樣的情況,他們說來說去,也把我大舅說動心了。我大舅剛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大紅和二青都很吃驚,也很生氣,她們說:“我媽剛走沒多久,你這樣做,對得起她嗎?”又說:“爸,你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還想這樣的事?”這讓我大舅很羞愧??墒悄?,她們生氣歸生氣,現(xiàn)實(shí)的問題仍然無法解決,你不能讓一個老人整天沒人照顧吧,你不能讓他吃不飽、穿不暖吧?既然你們照顧不過來,又有什么好說的呢?拖了很長時間,她們盡管心里別扭,最后還是同意了我大舅的想法??墒侨⒑罄习?,就跟請保姆一樣,也會遇到問題,有的偷懶?;械耐靛X偷物,還有的中老年婦女,專門以此為職業(yè)騙取老干部的錢財(cái)。所以那個時候,我大舅換了好幾個“后老伴”,有一個甚至還跟我大舅商量,要把她原來的兒子確立為我大舅的繼承人,被大紅和二青毫不留情地趕走了。

        以前我大舅很少到我家里來,可是我大妗子去世之后,他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或三輪車,走四五里路,到我家里來,跟我娘說半天話,或許他覺得,他們這一輩人能在一起說說話的,也就只有他這個“姐姐”了吧。再說,騎車走四五里路,也正是適合他的鍛煉方式。他來了,也不吃飯,跟我娘說說話,就又騎車走了。有時他也會帶他的“后老伴”一起來,他騎著三輪車,她坐在后面的車斗里,說說笑笑的。

        我回老家,去看望我大舅,也遇到過一個他的“后老伴”。那天我進(jìn)了院子,我大舅正在澆花,他領(lǐng)我往堂屋里走,一個婦女掀開門簾,從屋里迎了出來,熱情地招呼我。我大舅說話不利索,呼呼嚕嚕地向我介紹,“這是你妗子”,又指著我介紹說,“這是外甥,在北京呢。”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熟悉的房間,我怎么也無法把這個農(nóng)村婦女模樣的人跟“我大妗子”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她也很親熱,不停地噓寒問暖,我的心里卻很別扭,充滿了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丶腋夷镎f起,我娘也很感慨,說:“你大舅家以前多好,沒想到老了老了,成了這個樣子?!庇终f:“要是小坤在家,也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樣。”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少聽到坤哥的消息了,只有去張坪,才能從其他表哥那里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因?yàn)樗麄円姷轿?,總是會想起坤哥,便不由自主地談起來。而坤哥呢,跟他的姐姐們早就斷絕了關(guān)系,但是偶爾還會和張坪老家的人有一些聯(lián)系。他們談起坤哥來,要么是調(diào)笑的口吻,要么就是搖頭嘆息,總之是不太滿意,說他“還是老脾氣”。按照他們說的,坤哥在離開縣城之后,并沒有走太遠(yuǎn),而是在我們地區(qū)所在的城市里,一個生產(chǎn)三輪車的公司里面做銷售代理。“這倒是一個適合他的工作,他能說啊,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最開始那一段時間,他做得確實(shí)不錯,他做了西北五省的總代理,跑新疆,跑青海寧夏,打開了銷路,也賺了不少錢,一回來,皮衣皮褲锃亮,出手很大方,給孩子的壓歲錢都是好幾百?!墒呛镁安婚L,他做什么也不好好做,給人家發(fā)的貨以次充好,數(shù)量不夠,還拆借資金,不知怎么一來,讓人家告上了法庭,說他是‘詐騙’,這下他才急了,官司打了半年,我們也到處給他找人,可法院判下來,還是認(rèn)定了他是‘詐騙’,判了五年,就關(guān)在我們鄰縣的監(jiān)獄里……”

        坤哥被判了刑,一年之后,他的媳婦跟他離了婚,帶著孩子另嫁了他人。他在監(jiān)獄的時候,我大舅沒有去探望過他,或許他已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了;他的姐姐們也沒有去探望過他,她們的眼里可能早就沒有這個弟弟了;只有張坪的哥哥們,在農(nóng)閑的時候去探望過他幾次,但是路途那么遠(yuǎn),他們?nèi)サ靡埠苌?,而且越到后來越少了。五年之后,坤哥出了獄,但是他再也沒有回到家里來——沒有回我大舅家,也沒有回張坪老家,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他的任何音訊。我想坤哥再也不愿意回來,一定是對這個家和這個世界徹底失望了,他的媳婦和女兒離開了他,他的姐姐和爸爸也不再認(rèn)他,他哪里還有家?他回來,又到哪里去呢?而且,他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坐了監(jiān)獄,怎么還有臉面見人呢?可以想象坤哥回來后,在親友間會有怎么樣的反應(yīng),我的坤哥,他怎么會讓別人看不起呢,怎么會讓別人羞辱呢?這樣一想,我也明白坤哥為什么不回來了,但是我希望,在他鄉(xiāng),在異地,無論在什么地方,坤哥,他能過得更好一些。

        這個時候,我的大舅,終于也不再找后老伴了,是大紅她們終止了他這樣“荒唐的做法”,還是他自己終于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無法找到一個像我大妗子那樣心疼他的人了?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切,忽然就停止了。大紅她們從張坪老家,請來了過繼給我二舅的三表哥,讓他在這里住著,做做飯,照顧我大舅的飲食起居。這個三表哥,他自己在城里做點(diǎn)零工,他的閨女在城里讀中學(xué),也住到了這里,彼此都很方便。只是我大舅,跟三表哥和他的女兒不熟、不親,也沒什么話,平常里吃過飯,三個人也就各忙各的了,這個鮮花盛開的院子,就顯得很大、很荒、很空曠。

        那一年秋天,我從外地回到了家里,跟我娘坐在一起說話。我習(xí)慣性地問起了家里親戚們的情況,當(dāng)談到我大舅的時候,我娘告訴我,“你大舅,他走了。”她說得很平靜,但我心中突然一凜,忙問我娘是什么時候,我娘跟我說起了我大舅去世前后的一些情況,原來我大舅突發(fā)心臟病的時候,三表哥不在身邊,他的閨女也上學(xué)去了,等到中午大紅去看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連忙送到醫(yī)院里,也沒有搶救過來。他的喪事,辦得也很普通,大紅、二青和三芹還跑到他原來的單位,想要待遇,要規(guī)格,但那里主事的都是年輕人,都不熟悉他了,爭執(zhí)吵鬧了一番,也沒有結(jié)果,只好不了了之。我娘說完,十分感慨地說:“你大舅年輕的時候多風(fēng)光啊,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蔽衣犃?,愣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想起了我最后一次見到我大舅時的情景,那是前一年的春節(jié),我回來后,到城里去看他,他見到我很高興,問我工作的情況,問我娘的身體好不好?我一一回答了,坐在沙發(fā)上,看他墻上新寫的書法條幅。這時我不知怎么想起來,想要一幅他寫的字,我說了,我大舅高興得不得了,他把我?guī)У搅怂臅?,現(xiàn)場給我寫。那里,一面很大的桌子上,鋪著黃色的氈布,旁邊擺著筆墨紙硯,平常他就是在這里練字的。他把墨汁倒在硯臺里,又鋪開一整張宣紙,回頭問我,“寫點(diǎn)什么?”我一時想不起來寫什么合適,就對他說:“您看著寫吧?!蔽掖缶顺烈髁艘粫?,說:“你是念書做學(xué)問的,我就鼓勵你一下吧。”他拈起一支大號的毛筆,飽蘸了墨汁,伏在桌上開始寫,我的眼睛隨著他的筆鋒轉(zhuǎn)動,只見那是斗大的四個字:“學(xué)無止境”,正楷,瀟灑而漂亮。寫完后,他又題款,又找出印章,認(rèn)真地蓋上。這幅字,我一直帶在身邊,而這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大舅了。

        這一次回家,有幾個中學(xué)同學(xué)說要聚聚,我到城里去找他們,來到了我們的中學(xué)附近。這里離我大舅家很近,我突然很想到那里再去看看,我大舅去世了,不知那滿院的花草還在不在,不知這處院落歸了誰?我騎著自行車,路過校門,繼續(xù)向西騎,走到了我大舅家的那片家屬院,才發(fā)現(xiàn)這兒一切都變了?;蛟S是這里的土地要開發(fā),這一片院落都被拆除了,我去的時候,滿地狼藉,到處都是斷壁殘?jiān)?,已?jīng)分不清誰家是誰家了。在一片瓦礫堆中,我看到了一處兩層的建筑突兀地挺立著,那是那座早就被廢棄的公共食堂,它的門和窗都不見了,露出黑洞洞的口子,樓頂上長滿了荒草,在殘陽的余暉中,隨風(fēng)輕擺著。我走過去,沿著荒廢了的樓梯,登上樓頂,四處一望,只能看到瓦礫遍地,天地一片蒼茫。我一時不知置身何處,難道我大舅家已經(jīng)消失了嗎?那些童年的夢,那些恩怨情仇,那些歡笑淚水,如今都不見了,都沒有了,永遠(yuǎn)地消逝了,留下的只有這夕陽,這微風(fēng),還有一個終將和它們一起消失的我。

        那天,我在樓頂佇立了很久。走下來,我憑著記憶中的方位,艱難地尋找著我大舅的家。在一片斷壁殘?jiān)?,我終于確認(rèn)出了我大舅家的大門、廚房、堂屋,還有花園?;▓@里,已是一片荒蕪,什么都沒有了,葡萄藤、竹子、花椒樹,那些花,那些草,那些魚,都不見了,我在那里徘徊著,想要尋找到一點(diǎn)熟悉的東西,但只有一次次失望。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找到了,在被伐掉的一棵花椒樹下,我看到,一條新枝抽了出來,它的葉子那么柔,那么嫩,在風(fēng)中輕輕晃動著,似乎也在輕輕晃動著我的心?!堑模覀兊纳M管充滿了荒涼與虛無,但仍在繼續(xù),仍然有新的希望,而在歷經(jīng)世事滄桑之后,我們要珍藏起內(nèi)心的夢想和所有的悲喜,去繼續(xù)生活,永遠(yuǎn)生生不息。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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