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結婚之前,四桃不記得自己穿過新棉褲。四桃上面有三個姐姐:大梅、二蘭、三菊。四桃是四姐妹中的老四。識幾個字的祖父本來給四孫女兒起的名字叫四竹,因娘嫌四竹不好聽,就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字。打開始穿衣服起,四桃穿的就是姐姐們穿過的舊衣服。說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可四桃穿的衣服一般都是從舊三年開始,到縫縫補補又三年結束。也許娘在過年時曾給四桃做過新棉褲,那也只有表兒是新的,里兒和套子還是舊的。好在四桃從來不計較衣服的新舊。什么事情都講個先來后到,誰讓姐姐們到得早,她到得晚呢!
臨近出嫁,娘總算給四桃做了一件新棉褲。這條棉褲可是全新的。表兒是藍線呢,里兒是家織布,棉花是當年剛摘的新棉花。新表兒新里兒新棉花,加上縫制棉褲的線也是新的,一共是四新。娘似乎要給四桃一些補償,把新棉褲套得很厚,厚得鼓騰騰的,像氣兒吹的一樣。四桃的兩條腿還沒插進棉褲筒兒里,娘把褲腰一拎,往地上一支,兩條褲腿差不多自己就能站立起來。娘微笑著問四桃:你知道娘為啥把棉褲給你絮這么厚嗎?四桃連日來正沉浸在將要離開娘的傷感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娘說:傻閨女,娘是想讓你刮風下雪都不耽誤回娘家啊!四桃叫著娘,兩眼即時涌滿了淚水。
棉褲太厚帶來了一個問題,就是往下脫時有些費勁?;楹蟮乃奶颐客砻撁扪潟r,須坐在床上,解開褲帶,把褲腰脫至大腿根,然后兩條腿抬起來,使勁往下甩褲腿。她交替著甩了左腿甩右腿,好一陣子才能把兩條褲腿甩下來。
四桃的新郎官叫小冬,小冬穿的也是棉褲。小冬脫棉褲倒脫得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棉褲脫掉了。這天新郎已經脫光身子,鉆進了被窩兒,而新娘的棉褲還像綁在腿上似的,沒脫下來。新娘對新郎說:你倒是脫得快。你脫那么快有什么用!幫我拽一拽呀,你個傻瓜!
小冬很樂意為四桃服務。他與四桃結婚十二天了,兩個人已好成了一個人。他為四桃服務,也是為自己服務。他說了一聲好嘞,就從被窩里爬起來,幫助四桃拽棉褲腿。小冬穿的是耍簡兒棉褲。耍筒兒是當地的土話。所謂耍筒兒,是指棉褲里不穿任何東西,既不穿秋褲,也不穿褲衩。小冬知道,四桃和他一樣,下身穿的也是耍筒兒棉褲。他只要幫四桃把棉褲拽下來,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光屁溜兒。幫四桃拽棉褲很簡單,他兩手各抓住兩條褲腿的下沿,向外一拽,兩條褲腿就下來了,兩條閃閃發(fā)光的白腿便會顯露出來。他們的婚床放在洞房的一角,床頭和床的里側都靠著墻壁。四桃頭沖里側的墻壁躺倒,把兩條腿伸給小冬。第一次使喚小冬,她心里有些美不滋兒的。小冬蹲在床邊為四桃拽褲腿時,他不該耍了一點調皮,使了一個小動作。他使的是什么小動作呢?是在拽褲腿之前,先彎起指頭,在四桃一只腳的腳心處撓了一下。這一撓,意外的情況出現(xiàn)了,小冬的小動作觸發(fā)了四桃的大動作,四桃觸癢不禁似的,腳一抖,又一踹,竟把小冬踹到床下去了。
他們的婚床是那種老式的椿木雕花床,床身比較高。小冬被踹得生生從高床上跌下來,不僅摔了個屁股蹲兒,摔了個仰八叉,收身不及,連腦巴子也磕在地上。須知小冬是光著身子摔下去的,皮肉直接摔在冰涼的硬地上,咕咚一聲,小冬受驚的程度可想而知。受驚之后,小冬生氣了,惱了,臉漲得通紅,質問四桃:你干什么,干什么!你想摔死我呀!
顧不上再脫棉褲,四桃趕緊跳下床,雙手架起小冬的兩個膀窩兒往起架,她說:沒事吧,沒事吧,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最護癢了,誰讓你撓我的腳心呢!小冬說:誰不護癢,誰家兩口子不開玩笑,你使那么大勁干什么!四桃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那么大勁,竟一腳把新婚的丈夫踹到床下去了。娘家的嫂子曾教給她說,剛結婚時可以給丈夫來點下馬威。如果這也算下馬威的話,這威可是威得有點兒大發(fā)了。四桃想笑,又憋著不敢笑,她說:我使的勁大嗎?我也不知道。
重新回到床上,小冬氣猶未消似的,一拉被子,把頭蒙上了。四桃不敢再提讓小冬幫她拽棉褲腿的話,像往日那樣,自己把棉褲脫了下來。新婚的小兩口當然是睡一個被窩兒。四桃一進被窩兒,就賠情似的,拿熱身子往小冬身上貼。四桃不貼還好些,一貼,小冬呼隆側轉身,臉沖外,給了四桃一個后背。四桃說:喲嗬,你真生氣了。你這么愛生氣,小心把自己氣成氣蛤蟆。她扳小冬的膀子,要把小冬扳平,扳得小冬臉朝上,胸口朝上,哪兒哪兒都朝上??尚《V弊?,重心向外壓,她扳不動小冬。四桃說:我說過了,我不是故意踹你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十日夫妻心連心,你想想,咱倆好還好不過來呢,我怎么舍得踹你呢!好了,別生氣了。就算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嘛!人不能這么不識勸,你要再生氣,我就不理你了,我也給你一個后背。
四桃說了給小冬一個后背,卻沒有真的背過身去。她把身子往上長了長,把自己的身子往小冬的身子上壓。既然她扳不平小冬,就只好利用自己身體的重量,把小冬壓平。她的一條腿跨在小冬的腰窩那里,幾乎等于騎在了小冬身上。因她的上身從被窩兒里拔了出來。她的胸部對準的是小冬的臉部。要知道四桃胸部的那兩坨東西是很可觀的,當兩坨熱乎乎的東西蹭在小冬臉上時,盡管小冬的臉是側著的,他還是覺得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有些堵。虧得兩坨東西之間還有一條深溝可供他吸氣出氣,不然的話,他早就舉雙手了。四桃還有辦法,她說:剛才摔哪兒了,還疼嗎?來,我給你揉揉吧!小冬摔的是屁股,并沒有摔到肋巴骨,四桃的手竟向小冬的肋巴骨摸去。肋巴骨那里也是人體的敏感區(qū),也有癢癢兒肉,小冬終于繃不住了,他一下平過身子,說:干什么,干什么,你也想讓我把你弄到床下去呀!四桃說:哎,你把我弄到床下,咱倆就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小冬這才把四桃摟住了。他摟得有些發(fā)狠,像是要把一顆肥桃摟成一顆櫻桃。前一日,小冬曾在花樣兒方面向四桃提過一個要求,四桃沒有答應他。這一次大概為了安慰小冬,讓小冬想怎樣就怎樣吧。小冬認為這還差不多。
第二天上床睡覺時,小冬主動提出:你還想讓我?guī)湍阕扪澩葐?四桃說:想呀。小冬問:這一次你不會再踹我了吧?四桃先說不會了,又說那不一定,這要看你自己的表現(xiàn),你要是老老實實,只拽棉褲腿,我踹你干什么。你要是還撓我的腳心,踹不踹,我也管不住自己。有過一次教訓的小冬,不再蹲在床邊幫四桃拽棉褲腿,他讓四桃在床上順長著躺好,才開始拽四桃的棉褲腿。拽時他伸著胳膊,把自己的身子與四桃的腳拉開一定距離。這一次比較順利,他兩手分別抓住四桃兩條褲腿的下沿,向外一拽,四桃的兩條光腿便同時暴露出來。四桃正要夸小冬這次表現(xiàn)不錯,不料小冬身體一打橫,趴壓在四桃小腿上了。把四桃的兩條小腿壓牢后,就開始撓四桃的腳心。他的手法像用戴指甲的手指抓琴弦一樣,把這只腳的腳心抓撓幾下,再把那只腳的腳心抓撓幾下。這一來可不得了,四桃的腳想抬,抬不起;想收,收不回;腳指頭抖得比顫抖的琴弦還快。四桃這只“琴”發(fā)出的聲音不是很好聽,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像哼,不是哼;像叫,不是叫。她喊著楊小冬的名字,說:你個壞蛋,你想癢癢死我呀!楊小冬說:對了,我今天就是要治一治你的癢癢,看你還踹我不踹我。說著又分別在四桃的兩個腳心撓了幾下。四桃長到十八九,啥時候受過這個癢癢。她的感覺,不只腳心在癢,好像全身都在癢;不光皮肉在癢,骨頭縫兒里也在癢,癢癢得她都快要發(fā)瘋了。她挺起上身,用兩手拍打著楊小冬的后背,說:放開我,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惱了,我罵人了!小冬說:說,以后還踹我不踹了?四桃喘著氣說:不踹了,再也不踹了!小冬還有條件:叫我哥,叫哥我就饒了你。四桃趕快喊:哥,哥,我親不溜溜的親哥,你饒了我吧。小冬這才起身,說:我算是知道你最怕什么了,以后敢再不老實,我一不打你,二不罵你,只拿腳心伺候。
這一回輪到四桃生氣,她冷著臉,冷著腿,好一會兒都不答理小冬。小冬少不得嘴唇上抹糖,舌頭上抹蜜,對四桃百般討好,千般撫慰,才把四桃哄轉了。四桃雖然閉著眼,但她的睫毛是顫動的。她覺得該生氣時就得生一點氣,她要是不生氣,小冬對她就不會這么殷勤、這樣周到,一些動作就不會如此有靈氣。在小冬的撫慰中,她得到了不少新的樂趣。
之后,小冬幾乎每天都為四桃拽棉褲腿,但他再也沒撓過四桃的腳心。有時他把五指彎曲,并放在嘴前吹了吹,做出要撓的樣子,只是嚇唬一下四桃而已。四桃也知道小冬不會再撓她了,但她故意把害怕的樣子做得很夸張。早早地就喊哥,早早地就表示服輸。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把拽棉褲腿變成一種游戲,一種小兩口兒在床上的游戲。這樣的游戲做多了,內容就變了,就不是原來的意思了。變成什么意思了呢?變成了一種要求,一種前奏,一種默契。比如小冬想做那件事了,卻不明說,對四桃說出的是:我想給你拽棉褲腿。定是拽棉褲腿讓小冬嘗到了一系列甜頭,留下了一系列美好的記憶,他才愿意把拽棉褲腿當事兒說。四桃一聽小冬說想給她拽棉褲腿,笑了笑,就明白小冬的意思了??尚Φ氖牵搅舜号ㄩ_,四桃脫下了棉褲,換上了夾褲,小冬還是對四桃說:我想給你拽棉褲腿。四桃說:現(xiàn)在已經不穿棉褲了,你拽個屁呀!小冬說:你不穿棉褲了,我還是想拽你的棉褲腿。四桃裝作不理解小冬的意思,說: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已經到來,現(xiàn)在不需要你幫忙了,請你離我遠點兒。小冬說:越是到了春天,我越是想拽你的棉褲腿。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不要跟我打啞謎。四桃說:誰跟你打啞謎了,春天說冬天的話,你說的就是不對。小冬犟嘴,說他就是這么說,一輩子都這么說。聽小冬說到一輩子,四桃似乎從中聽到一種久遠的承諾,問:真的?小冬說:當然是真的。四桃說:那好吧,你個饞嘴貓兒!
三月三,小冬和四桃一塊兒到鎮(zhèn)上去趕廟會。他們看了一會兒毛猴翻跟頭,聽了一會兒戲,覺得有些熱,就退出來了,到河堤上的一棵大楊樹下坐著休息去了。麥苗漫地綠,菜花片片明,春風里帶著春水和春葦的氣息,樹蔭下比會場上涼快多了。樹下已坐了一些人,那些人有小冬和四桃認識的,也有他們不認識的。有人說了一個笑話,笑話挺好笑的。因笑話牽涉到小冬,這個笑話四桃又沒聽說過,四桃就笑得大聲一些。別人都不笑了,四桃的笑還收不住。小冬說:笑,笑,再笑我拽你的棉褲腿!這是什么話,這樣的私房話怎能拿到人前說呢!四桃一羞,臉忽的紅了,從眼角那里瞥了小冬一眼。小兩口回到家,四桃指著小冬的鼻子,說:你呀你呀,真不要鼻子,當著那么多人,你怎么能說拽我的棉褲腿呢?小冬辯解說:我說拽棉褲腿怎么了,因為棉褲腿太厚太瘦,人的腿太粗,棉褲腿箍在人腿上不好脫,所以才讓人幫著拽一拽。拽棉褲腿是互相幫助,說說怕什么!四桃說:你是光拽棉褲腿嗎,你嘴上說是拽棉褲腿,心里想的是別的事,哪次拽棉褲腿,不是有別的事跟著!小冬說:你放心,這是咱倆的暗號,別的人都聽不出來。別的人只知道拽棉褲腿,不會想到有別的故事。四桃說:不要以為別人都是傻瓜,人人都有一顆心,誰都知道棉褲里面包的是什么。小冬問:包的是什么?四桃反問:你說包的是什么?小冬說:我不知道包的是什么,想聽你說說。四桃說:又犯壞,又犯壞,再犯壞我就不讓你拽棉褲腿了。小冬問:不讓我拽讓誰拽?四桃說:誰想拽誰拽。小冬說:敢!誰敢拽你的棉褲腿,我就讓他只有棉褲腿。沒有人腿!
四桃不讓小冬在外面說拽棉褲腿的話,她心里掖不住,按不住,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兒,自己倒說了出來。轉眼到了秋天,大面積的土地犁完了,耙完了,人們再把地過細整理一番,就可以種小麥了。所謂過細整理,就是把土地打成畦,便于在冬來時澆越冬水,春來時澆返青水和灌漿水。午后的陽光黃黃的,溫暖得很,也厚道得很。陽光看見誰,想摟誰。摟到誰,就向誰問好,還說我認識你。敞開胸懷的土地也是黃黃的,它吸收了足夠的陽光,似乎比陽光還溫暖,還厚道。赤腳踩在柔軟的土地上,不管踩到哪兒,似乎都會冒出一股陽光來。塘邊的蘆花開了,藍白相間的喜鵲在蘆花上面翻飛。拱起的河堤上曬有一些紅薯片子,在秋陽的照耀下,原本白色的紅薯片子仿佛也鍍上了一層金色。小姑娘在河坡里放羊,一邊放羊,一邊唱歌。她放的是羊,唱的也是羊。田間休息時,四桃的一個嫂子干脆躺到松軟如酥的田畦里去了。躺了一會兒,嫂子說:我的兩條腿曬得像穿了一條厚棉褲一樣。有人提到厚棉褲,這就把四桃的話引了出來。四桃說:我結婚的時候,俺娘怕凍著我,給我做的棉褲特別厚,穿上棉褲,蹲都蹲不下去。有一回,我讓小冬幫我拽棉褲腿,他不老實,趁機撓我的腳心,我一腳把他踹到床下面去了。當新娘的一腳把新郎踹到了床下,這事新鮮。村里結過婚的人不算少了,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聽說。聽四桃這么一說,躺著的人都坐起來了,坐著的人扭過臉來,都一齊看著四桃,異口同聲向四桃發(fā)問:真的?你真把小冬踹到床下去了?四桃沒回答真不真,只是抿著嘴兒笑。有人問:小冬反應如何,他是不是生氣了?四桃說:我才不管他生氣不生氣呢,誰讓他的爪子犯賤呢!從地上坐起來的那個嫂子說:我說小冬的圓屁股怎么成了兩瓣子,原來是被新娘子踹到床下的硬地上摔的呀!村里不是男就是女,他們對男女之事的想象力還是很豐富的。四桃講得簡單,他們想象得復雜。四桃講的只是一些情節(jié),他們想到了細節(jié)。他們仿佛看見,赤裸著身子的小冬被四桃踹得懸空著跌下床去,正跌得齜牙咧嘴。這事兒太有趣了,太好玩了!村里也出過一些好玩的事兒,恐怕都比不上這件事生動精彩吧。
在地里干活兒的有女也有男,有年輕的婦女,也有年輕的小伙兒。聽了好玩的事,他們你瞅我的腿,我瞅你的腳,瞅著瞅著,就互相撒起土來。撒了土還不夠,男女之間就互相追逐打鬧起來。幾個當弟弟的把四桃的那個嫂子捉到了,把嫂子放倒在地,爭著要拽她的棉褲腿。嫂子眼下穿的還是單褲,不是棉褲,嫂子說:我現(xiàn)在沒穿棉褲,不用你們幫著拽。你們不用著急,等我冬天穿了棉褲,你們再幫我拽也不遲。弟弟們說:沒穿棉褲沒關系,現(xiàn)在先幫你把棉褲套上不就得了。他們套棉褲的辦法,是抓住嫂子的兩條腿,把嫂子提溜得頭朝下,腳朝上,然后一捧一捧往嫂子的褲筒里裝土。土又細又軟,還熱乎乎的,他們把土當棉花來使。那些“棉花”先落進嫂子扎著腰帶的褲襠里,使嫂子的大褲襠迅速充實起來,仿佛屁股之外又增加了一個屁股。加入給嫂子套棉褲的人越來越多,仿佛誰不添點“棉花”就對不起嫂子似的。很快,嫂子的兩條褲腿也被填滿了“棉花”,褲腿變得又粗又硬。四桃說她的棉褲套得多么厚,與嫂子新套上“棉花”的褲腿比起來,四桃的棉褲恐怕得略遜一籌。在給嫂子套棉褲的過程中,嫂子一直在嚷在叫:別套了,別套了,套得夠厚的了。這幫兔孫,棉褲套這么厚,你們想熱死我呀!
給嫂子套好了棉褲,下一步,他們就該幫嫂子拽棉褲腿了。他們拽棉褲腿是假,借機撓嫂子的腳心才是真。嫂子的雙腿沉得抬都抬不起來。更甭說踹翻撓她腳心的小子了。嫂子只能哇哇叫著,癢得滿地打滾。她一打滾,褲腿里的那些“棉花”便紛紛撒了出來。
沒人給四桃套棉褲,也沒有弟弟拽四桃的棉褲腿,因她身懷有孕,肚子已經大了起來。然而這一切都是由四桃的話引起來的,由床上的故事發(fā)展成地里的故事。好比她往水塘里扔了一根面條,便引來一群魚爭面條吃。四桃抱著自己的肚子,說:哎呀,笑死了,笑死了!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當晚,天空升起了月亮,這個村幾乎家家戶戶都在說拽棉褲腿的事。他們若是聽了一臺戲,回到家不一定說戲了。他們大概覺得,拽棉褲腿的事比一臺戲還有趣。一般來說,戲里邊的生角旦角他們都不認識,而拽棉褲腿里邊的男角女角呢,他們都很熟悉。爺爺輩的人說:小冬那孩子搗蛋,他老婆讓他幫著拽一下棉褲腿,他撓老婆的腳心,結果怎么樣,老婆一腳把他踹到床下去了。叔輩的人說:小冬的老婆四桃,那叫一個厲害,小冬幫著她拽棉褲腿時還沒撓一下她的腳心呢,你猜怎么著,她飛起一腳,就把小冬踹飛了。小冬只覺得耳邊嗖的一下,自己都不知道飛到了哪里。等小冬睜開眼一看,原來飛到床下面去了。平輩的人說:楊小冬太逗了,跟四桃上床也玩花鼓點子。這一次好,把花鼓點子玩到四桃腳心里去了。他提出跟四桃干那事,四桃說可以。四桃提了一個條件,讓他幫著把棉褲腿拽下來。是呀,你想吃雞蛋,不把雞蛋皮剝下來怎么吃呢,總不能連皮吃吧。楊小冬心說,我一個大男人家,低頭哈腰給老婆拽棉褲腿,算咋回事呢!棉褲腿拽是拽,拽棉褲腿之前,他使了一個小伎倆,鉤起指頭,在四桃光著腳板的腳心正中撓了一下。楊小冬不知道,女人的腳心是動不得的,她寧可讓你動她的花心,不讓你動她的腳心。楊小冬還不知道,四桃在娘家練過旋風腳,腳上的功夫好生了得。當楊小冬剛剛撓到四桃的腳心,四桃的旋風腳那么一旋,楊小冬像被秋風刮走的一片楊樹葉子一樣,啪的一下,就貼到床對面的墻上去了。楊小冬頭撞南墻,從墻上彈回來,才彈到了床底下。
也是在當晚,以拽棉褲腿和撓腳心的話題為由頭,不知從各家的窗戶內引發(fā)出多少笑聲,亦不知有多少件快樂的事情正在上演。
再一轉眼,楊小冬和四桃就到了中年。他們共同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兩個閨女,連兒媳婦都有了。楊小冬拽棉褲腿的欲望還保持著,還愿意拿拽棉褲腿說事兒。過一段時間,他就悄悄對四桃說:我想拽一下你的棉褲腿。四桃說:你都多大歲數了,還想著拽棉褲腿,真沒勁!楊小冬說:誰說我沒勁,我有勁,我的勁頭足著呢!四桃說:你有勁,我沒勁,行了吧。我看你還是把勁省一點兒吧!楊小冬說:我不想省,還是想把勁給你。四桃被纏不過,只得答應他。四桃說:真沒辦法,誰讓我嫁給了一個愛拽棉褲腿的人呢!
有一年過大年,楊小冬的大兒子陪楊小冬喝酒。爺兒倆喝至臉紅耳朵紅時,兒子看著爹,只是笑。爹問兒子:你這小子,老看著我笑什么?兒子把頭搖了搖,還是笑,說:算了,不問了。爹說:什么不問了,你想問我什么?是不是想問我咱家宅子上哪里埋有元寶?兒子說:元寶我倒不關心,你不是說過嘛,驢屎蛋子上到地里就是元寶。我想問問另外一件事,怕你不好意思。爹又端起一杯酒,一口就喝干了,說:看你這孩子說的,你爹一輩子走得正,站得直,從來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有啥話你只管問。兒子也喝下一杯酒,才說:我聽說,俺娘讓你幫她拽棉褲腿,你撓俺娘的腳心,俺娘一腳把你踹到床下去了,這事兒可是真的?爹問:你聽誰說的?兒子說:我聽好幾個人說過。當爹的沒有否認,說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子說:爹,我看你現(xiàn)在也不老呀!爹說:這話我愛聽。他喊四桃:他娘,我兒子說我現(xiàn)在也不老。四桃說:不老好呀,可以自己撓自己的腳心。
四桃遇到一件不開心的事,躺到床上蒙頭蓋腦,不吃也不喝。楊小冬跟她說話,她不吭聲。楊小冬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她也不去。楊小冬搬來一個凳子,坐在床頭,把四桃蓋著的被頭掀開一點,就那么不聲不響地看著四桃。四桃以為楊小冬走了呢,把眼睛睜開了一點點。楊小冬趕緊說:你總算又看了我一眼??伤奶矣职蜒劬﹂]上了,說:他爹,我不想活了!這話怎么說的,人啥都可以不想,就是不能不想活。楊小冬說:你胡說什么!人一輩子,誰能不遇上一點煩心事呢。再胡說我撓你的腳心。說到撓腳心,四桃的腳條件反射似的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楊小冬說了撓四桃的腳心,并沒有真的去撓。他說:你不知道,那一次你一腳把我踹到床下摔得有多重。虧得那時候年輕、皮實,摔一下不當事。要是擱現(xiàn)在,你給我來那么一下子,非把我摔成柿餅子不可。哎,四桃,哪天咱倆再試驗一下怎么樣,看看你還能不能把我踹到床下。四桃終于說話了:瞧你那點兒出息,這一輩子除了會撓人腳心,你還會干什么!只要四桃開口說話,再勸她就不難了。楊小冬說:哎,讓你說對了,撓腳心正是本人的長項。好多人連這個長項還沒有呢!
進入老年,是楊小冬先得了重病。彌留之際,楊小冬對人世似有不舍,老是流淚。他對四桃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為啥讓我得這樣的病呢!四桃說:他爹,你不要瞎想,人吃五谷雜糧,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什么病。人有一活,就有一病,到頭來誰都躲不過一個病字。楊小冬說: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咋辦呢!你抓住我的手,別松開我。四桃就抓住他的手。他說:我死了,你咋辦呢,誰陪你呢?四桃說:你放心,過一段時間,我去陪你。到了那邊,我還讓你幫我拽棉褲腿,你想撓我的腳心你就撓,我再也不會踹你了。楊小冬說:不,該踹的時候你只管踹。四桃說:好,你小心,我一腳把你踹到床下是輕的,下一次,我要一腳把你踹到南天門。得到這樣的許諾,楊小冬像是得到了最終結果,這才微笑著離開了人世。
又過了幾年,四桃也去世了,與楊小冬埋進一座墳里。墳上安有兩個墳頭,一個代表楊小冬,另一個代表四桃。這兩口子雖勤勞一生,卻沒有留下什么遺產。他們原來住的三間草坯房,早被兒孫們扒掉,在原址上蓋起了磚瓦房。但村里的人沒有忘記楊小冬和四桃,他們記住的是漸走漸遠的兩口子留下的故事。有一天,楊小冬和四桃的一個孫子媳婦在麥子地里薅草,一個老頭兒指著旁邊的一座墳問她:你知道這是誰的墳嗎?孫子媳婦說:知道,這不是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墳嘛!老頭兒又問:你見過你爺爺嗎?孫子媳婦搖頭,說:沒見過。那老頭兒先自笑了,說:你爺爺是個特別逗的人,他和你奶奶剛結婚時,你奶奶讓他幫著拽棉褲腿,他呢,撓你奶奶的腳心。你奶奶怕癢,一腳把你爺爺踹到床下去了。你爺爺一點都不生氣,拍拍屁股就站了起來,對你奶奶說:我就是想試試你的腳勁大不大。孫子媳婦把墳看了看,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爺爺奶奶,并看到了那可笑的一幕,她也禁不住笑了,說:我爺爺是挺逗的。
這位孫子媳婦回到家,對她丈夫說:你還不如咱爺爺,咱爺爺還幫奶奶拽過棉褲腿,你幫我拽過嗎?丈夫說:除了秋褲、毛褲,就是牛仔褲。你啥時候穿過棉褲!孫子媳婦又說:咱爺爺還撓過咱奶奶腳心呢,你撓過我的腳心嗎?丈夫說:想撓腳心還不容易,鎮(zhèn)上有專門的足療店,哪天我?guī)闳ィ◣资畨K錢,讓人家給你撓個夠。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