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人看來,我是一個“評論家”,一個評論家竟然也寫小說?——很多朋友肯定會有這樣的疑問。其實我最初就是寫小說的,寫評論反而是后來的事?,F(xiàn)在寫小說,也并不是想要證明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才華,在我看來,小說與評論都是對世界發(fā)言的一種方式,不同的是,小說是生動、形象、具體的,而評論則是宏觀、概括、抽象的,我們可以“評論”的方式發(fā)言,也可以“小說”的方式發(fā)言,并無太大的不同。
我是在鄉(xiāng)村中長大的,而今我離家來到北京已經(jīng)16年了,這么多年,故鄉(xiāng)、北京和我自己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然而我既難完全融入北京的生活,而在事實上,也不可能再回到家鄉(xiāng)了,因而只能“在路上”,漂泊,彷徨,無所歸依。我們社會的發(fā)展過于迅速,我個人生活的變化也過于劇烈,雖然只是讀書上學,但從小學到博士,每過幾年總會發(fā)生新的變化,我的生命也由此被劃分為不同的段落。讓我困惑的是,當我回首往事時,會發(fā)現(xiàn)以前的自己是那么陌生,——那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的少年,真的是我嗎?他和現(xiàn)在的我是什么關系?我是否能夠真正地理解他?我能否將不同生命段落的“我”統(tǒng)一起來,能否在個人生命之中建立起內在的一致性?如果能夠的話,那么這種一致性是什么?如果不能夠,那么我們的生命是否本就是支離破碎的?這些問題時??M繞在我心頭,所以在我的小說中,我經(jīng)常會寫到童年、故鄉(xiāng)與記憶,這不僅是感傷與懷舊,也不僅是要挽留一個消失的世界,而主要是想在過去的我與現(xiàn)在的我之間建立一種連接,重新確立“自我”的完整性。而置身于充滿偶然性、流動性的城市生活,面對很多問題與事情,我時常會陷入矛盾與困惑之中,在這時,我尤其需要一個穩(wěn)固的內在“自我”,我想只有這樣,才不會在飛速旋轉的都市中迷失自己。
在2000年,我經(jīng)歷了第一位親人的去世,在那之后,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幾乎都能聽到村中長輩去世的消息,這些老人是我故鄉(xiāng)記憶的一部分,他們逐漸謝世,也帶走了那一個我所熟悉的世界,如今,我的村莊在我眼中變得越來越陌生了,街上奔跑的孩子,騎著車飛馳的少年,我都不認識了,他們也不認識我,在這個最熟悉的地方,我卻成為了一個陌生人?!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或許這就是人間正道,但置身于滄桑變化之中,眼看著那些熟悉的人一個個消失了,眼看著那些熟悉的風景慢慢變得陌生,仍不能不感到蒼涼、悲愴或虛無。如果一切終將消逝,那些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與喜怒哀樂,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生老病死無以避免,那么我們生命中的歡笑與淚水,焦灼與痛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當然,這只是思考問題的一種方式,從另一個角度看,或許正因為一切都是短暫的,我們才要勇敢地去愛與恨,我們才要執(zhí)著地生活,而只有這樣,我們的生命中才不會充滿遺憾。
在我的小說中,我想留住那些溫暖的畫面與珍貴的瞬間,我想以此來撫慰自己,也想以此重新理解我的親人與伙伴,重新理解那個年代和那個世界,也重新理解“自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看到了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又一次來到了他們的身邊,我感受著他們的感受,體驗著他們的喜怒哀樂,我想我深深地理解了他們,也深深地愛著他們每一個人。我在作品中與他們說話,聽他們說話,感到是那么親切與愉悅,我將他們的人生故事寫到了小說之中,我的生命也與他們融為了一體。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我喜歡置身于他們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年代,仿佛又成了那個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少年,美好,純真,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我想,其實每個人都比自己理解的更為豐富。我們對自己的理解很容易限于此時此刻,而要更深入地理解自己,不僅需要多方面的知識,也需要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重新回到生命的源頭。在寫作中,我看到那個少年在一步步向我走來,我也希望能永遠保持最初那顆純真的心。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