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說中的付秀瑩認識是我在魯院學習的時候,我的同學范宗勝和李美皆強力向我推薦付秀瑩的小說,尤其是李美皆。她幾乎是溢美,她的溢美當時也阻擋了我,我?guī)缀跏谴髦猩难坨R去看付秀瑩的小說的。后來那篇叫《大青媳婦》的小說發(fā)表在《長城》上,大約是付秀瑩最早發(fā)出的小說之一。那篇小說我挺喜歡(除了它過于平實的題目),特別是兩處表達人性微妙卻似乎并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我覺得它需要洞察。好的小說必須有小小的埋伏,我以為。
和她的小說相稱,付秀瑩有著一種很古典化的溫雅,更確切地也許是“秀外慧中”這個詞,我覺得,她和她此時生活的北京,現(xiàn)代而物欲化的北京有著某種不貼,不融,相對這座城市而言,她的心性似乎有著小小的滯后,她至今還保存著屬于舊時閨秀的某些特質(zhì),不被消融和吞沒。在一個巨大的場里面,保持是可貴的也是艱難的,我想她或許比我的感受要深——至今我和付秀瑩也沒見過幾次面,她和她的生活我都知之甚少,所以在這篇所謂的“印象記”里,我更多要談的中是她的小說與小說中的她,談我對她小說的印象。我承認透過小說我對付秀瑩的經(jīng)歷和舊光陰有著大約不著邊際的猜度,它來自于小說的信息,已帶有強烈的虛構(gòu)成分。當然相比較而言還是小說更為重要。
付秀瑩愿意書寫舊光陰,在我讀過的許多小說中都大抵如此,那些屬于父輩、屬于某種“童年記憶”的歲月是她的富礦,付秀瑩是一個敏銳的發(fā)現(xiàn)者和精心的開采者,在這一開采中她所選用的或許是一手術用的刀。她讓我們在對舊事件、舊故事的梳理中,看見它們與歲月滄桑的勾連,與時代命運的勾連,與人性中那些小小埋藏、隱秘的勾連。和這些相稱,付秀瑩給自己的文字染上一層淡淡的舊色,有著某種的古意和老到。我覺得,她有意將敘述的語速降慢,扮演成那個與你閑話家常的鄰居,坐在黃昏的光線里開口,她的訴說帶有一絲對舊時光的沉緬與感慨,她很愿意,散點地,串起在記憶中被封藏著的珍珠。往往從第一段開始,她的文字就緩滲著滄桑的意味兒。
我把“滄桑。回味·痛感和溫脈”看成是理解和進入付秀瑩《舊院》的關鍵詞,《舊院》是我所見付秀瑩小說中最喜歡的一篇,我承認我對它有相當固執(zhí)的偏愛。它講在舊院和姥姥時,像一部屬于個人和家庭的微觀史詩。它從姥姥的故事開始講起。講在“舊院”——姥姥家大院里的進進出出,講姥姥膝下六個女兒的成長與命運。講她們和她們之間和男人之間,講生的艱辛、愛恨、怨懟與勾心,講在命運重壓下的不甘、抗爭、妥協(xié)、軟弱無力和終究的堅忍……我相信其中的大部分取自于付秀瑩記憶中的現(xiàn)實,它有自帶的豐富。舊院,因為姥姥和她六個女兒的存在而儼然是一個“女兒國”,在這篇書寫舊事的小說中留下了她們的喜怒、哀樂、夢和體溫。有意無意,女性命運變得顯性,成了《舊院》敘事中的核心。在她們身上,我看到的是與我記憶有相當勾連的舊時光舊農(nóng)村,我在其中也找回我記憶中的影子。我覺得,在這“女兒國”中,映照出的是舊日農(nóng)村女性命運的某種共性縮影,它可引起的吁嘆也是對所有舊農(nóng)村女性命運的吁嘆——當然,它也可部分地取消掉加注于這個句子上的限制詞,它寫下的,也是多數(shù)女性命運的共性縮影。付秀瑩帶我們走進那琥珀色的舊時光中,讓我們與她一起翻檢其中的碎片,將它們擺成一條有光的項鏈。
《舊院》,我必須承認我被打動。被歲月的滄桑打動,被某種勾起的熟悉打動,被付秀瑩筆下的人生過往和女性命運打動。她埋下了長長的嘆息,追問,盡管在敘述中的付秀瑩足夠冷靜,沒有多余的渲染。她只是悄悄地安排下了動人的細節(jié),讓它呈現(xiàn),不做煽情。
付秀瑩還有另一套筆墨。這也是我所看中的,因為如果她將“記憶”這一富礦挖掘殆盡的時候,如何繼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便會凸顯出來,我也曾當面和她談論過這一話題,雖然我的話盡可委婉?!冻鲎摺?,她寫下的是他人的生活,是對一個男人心理的猜度。有人說,“一個作家只有不迷戀于對自我的書寫的時候,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有道理。有種片面的深刻。
《出走》,一個男人心懷的、不息不安的夢這個叫陳皮的男人設想離開自己的舊生活,他想開始一場可能的冒險,然而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重復又重復——這一母題不能說是付秀瑩的獨特發(fā)現(xiàn),然而,讓我看中的是她對這一主題的經(jīng)營,杯水中的微瀾在她的書寫之下風生水起,凸顯得像一場真正的風暴……這讓我看到她內(nèi)心的敏銳,看到她伸展在空氣中的神經(jīng)末梢。在小說中的付秀瑩,遠比在日常中的更為敏感,當然也可能是出于我了解不夠的緣故。
付秀瑩應當還算一個新人,盡管在去年一年的時間里她屢屢在大刊上發(fā)表她的小說,并被眾多的選刊選載。在她心里,有對文學的謙恭,敬畏和愛,這在這個時代是稀缺的,也由此,我對付秀瑩的之后抱有期待。她適合寫小說。選擇與時代的距離,不與它共謀,對文學是有益的。但我還是愿意付秀瑩在她的文字中加入一些現(xiàn)代性。同時,我也希望,她能有更多的疆域擴展,獲得更多的可能。
算做是,我對她和她小說的印象。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