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里出來,陳皮心里輕輕舒了一口氣。周末的早晨,整個城市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一切都是恍惚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新鮮而凌亂,他仰起臉,有一點陽光掉進他的眼睛里,他閉了閉眼。
在路邊的攤子上吃了早點,陳皮拿手背擦一擦嘴,打了個飽嗝兒。這個飽嗝打得響亮,放肆,無所顧忌。陳皮心里有些高興起來。旁邊有個女人走過,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蓬著頭發(fā),臉上帶著隔夜的遲滯和懵懂,看了他一眼。陳皮沒有以眼還眼。他只是略略地把身子側(cè)了側(cè),有禮讓的意思。其實,陳皮頂恨女人穿睡衣上街。睡衣是屬于臥室的,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展示?簡直連裸體都不如。陳皮知道自己未免太偏激了,也就搖搖頭,笑了。然而,他終究是有原則的人。旁的人,他管不了??墒前~,他一定要管。
想起艾葉,陳皮的心里就暗淡了一下。昨天晚上,他同艾葉吵了架。怎么說呢,艾葉這個人,別的都好,就是性子木了一些。這個缺點,在做姑娘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甚至還可以稱得上是優(yōu)點。一個姑娘,羞怯,畏縮,反倒惹人冷愛了。當初,陳皮就是看上了她這一點。陳皮記得,那一回他們第一次見面,在濱水公園。是個夏天,艾葉穿一件月白色連衣裙,上面零星盛開著淡紫色的小花。夕陽把她的側(cè)影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毛茸茸的,陳皮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臉頰上細細的絨毛。陳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去抓她的手,她沒防備,受了驚嚇一般叫起來。附近的人紛紛掉過頭來,朝他們看。陳皮窘極了,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可是,艾葉的那聲尖叫,卻久久在他耳邊回響。還有地滿臉緋紅的樣子,陳皮想起來,都要情不自禁地微笑。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陳皮想??墒?,從什么時候開始,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呢?陳皮蹙著眉,努力想了想,也沒有想出來。
街上的市聲喧鬧起來,像海潮,此起彼落,把新的一天慢慢托起。陳皮把兩只手插進口袋里,漫無邊際地走。有小販匆匆走過,挑著新鮮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滾下來,淅淅瀝瀝地灑了一路。陳皮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時,他或許會把小販喊住,討價還價一番,買上兩樣??墒牵裉觳煌?。今天,他決心對這些瑣事漠不關(guān)心。郝家排骨館也開張了。老板娘扎著圍裙,正把一扇新鮮的排骨鋪開,手起刀落,砰砰地剁著,骨肉飛濺。陳皮看見,有一粒落在她的發(fā)梢上,隨著她的動作,有節(jié)奏地顫動。陳皮不忍再看,把眼睛轉(zhuǎn)開去。艾葉最愛郝家排骨??墒?,又怎么樣?陳皮有些憤憤地想。她愛吃,自己來買好了。反正,他不管。
一片樹葉落下來,掉在他的肩上,不一會兒,就又掉下去了。陳皮抬手擦了一把汗,他有些渴了。若在平時,周末,他一定是歪在那張?zhí)僖卫?,在陽臺上曬太陽。旁邊的茶幾上,是一把紫砂壺。他喝茶不喜歡用杯子,他用壺。就那么嘴對嘴地,呷上一口,咝咝地吸著氣,愜意得很呢。通常,這個時候,艾葉在廚房里忙碌。對于做飯,艾葉似乎有著非常大的興趣。往往是,剛吃完早點不久,她就開始張羅午飯了。下午,陳皮一覺醒來,就聽見廚房里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曧?,他就知道,這一定是艾葉。算起來,一天里,倒有一多半的時間,艾葉是在廚房度過的。有時候,陳皮很想跟她說上一句,卻又懶得叫。何況,廚房里是那么雜亂,叫上一兩聲,不見回應,也就罷了。晚上呢,艾葉督著兒子寫功課,不一會兒,母子兩個就爭執(zhí)起來。陳皮歪在沙發(fā)里,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小一些,枕著一只手,聽上一會兒,也不過還是那幾句話。做母親的嫌兒子不專心,做兒子的嫌母親太絮叨。陳皮皺一皺眉,重又把音量放大。他懶得管。這些年,他是有些麻木了。有時候,陳皮會想起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們新婚,還沒有孩子。艾葉喜歡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一字領(lǐng),后面,卻是深凹下去,橫著一條細細的帶子,露出光滑的背。讓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去觸摸。陳皮愛極了這件睡衣。他知道,艾葉最怕他吻她的背。他喜歡從后面抱住她,一路輾轉(zhuǎn),吻她,直吻得她整個人都要融化了。陳皮想到這些的時候,心里潮潤潤的。他和艾葉,有多久不這樣了?
前面,是一個街心花園。晨練的人們正醉心于他們的世界。陳皮在旁邊立了一會兒,找了張椅子坐下來。陽光從后面照過來,暖烘烘的,很熱了。一枝月季斜伸過來,橫在他的臉側(cè)。陳皮忍不住伸出鼻尖嗅一嗅。私心里,陳皮不大喜歡月季。月季這種花,一眼看去,很像玫瑰,然而,再一深究,就知道,到底是錯了。不遠處,幾個人在練太極,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穿著白色的綢緞衣褲,風一吹,颯颯地抖擻著,一招一式,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氣度。有的還拿著劍,舞動起來,也是刀光劍影的景象,鵝黃的穗子飛濺開來,動蕩得很。
陳皮掏出一支煙,點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夾在兩指間,任它慢慢燒著,冒出淡淡的青煙。陳皮是一個很自制的人,在很多方面,對自己,他近乎苛刻。平日里,他幾乎煙酒不沾。偶爾在場面上,不得已也敷衍一下。當然,他也沒有多少場面需要應付。一個辦公室的小職員,天塌下來,有上面層層疊疊的頭兒們頂著。這么多年了,陳皮早年的壯志都灰飛煙滅了。能怎么樣呢,這就是生活。所謂的野心也好,夢想也罷,如今想來,不過是年少輕狂的注腳。那時候,多年輕。剛剛從學校畢業(yè),放眼望去,眼前凈是青山綠水,踏不遍,看不足。他們幾個男孩子,騎著單車,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車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滿眼的陽光,滿耳的風聲,車輛,行人,兩旁的樹木和樓房,迅速向后退去。路在腳下蔓延,他們要去往世界的盡頭。身后傳來姑娘們的尖叫,他們越發(fā)得意了,忽然直起身,來一個大撒把,任車子向前方呼嘯而去,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陳皮喜歡那種飛翔的感覺。有時候,在夢里,他還會飛,那一種致命的快感,眩暈,輕盈,羽化一般,令人戰(zhàn)栗。然而,忽然就跌下來,直向無底的深淵墜下去,墜下去。聲嘶力竭地叫著,驚出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是在自己的床上。微明的晨光透過窗簾漏進來,屋子里的家具一點一點顯出了輪廓??諝獠惶迈r,黏滯,暖昧,有一種微微的甜酸,那是睡眠的氣息。陳皮在這氣息里怔忡了半晌,方才漸漸醒過來。艾葉在枕畔打著小呼嚕,很有節(jié)奏,間或還往外吹氣,帶著模糊的哨音。吹氣的時候,她額前的幾根頭發(fā)就飄一下,再飄一下。陳皮重又閉上眼睛。如今,陳皮是再也不會像年輕時候那樣,騎著單車在大街上發(fā)瘋了。每天,他被鬧鐘叫醒,起床,洗漱,坐到桌前的時候,艾葉剛好把早點端上來。通常,兒子都是一手拎書包,一手抓過一根油條,急匆匆地往外趕。艾葉在后面喊,雞蛋,拿個雞蛋一早一分鐘都不肯起。這后半句早被砰的關(guān)門聲截住了。兩個人埋頭吃飯,一時都無話。吃罷飯,陳皮出門,推車,把黑色公文包往車筐里一扔,想了想,又把包的帶子在車把上繞一下,抬腳跨上去。這條路,他走了多少年了,他生活的這個小城,這些年,也有一些變化??墒?,從家到單位,這一條路,卻基本上還是原來的樣子。要說不同,也是有的。比方說,臨街的理發(fā)店換了主人,聽說是溫州人,名號也改了,叫做亮魅軒。比方說,原來的春花小賣部,如今建成了好鄰居便利店。比方說,兩旁的樹木,當年都是碗口粗的洋槐,如今,更老了。夏天的時候,枝繁葉茂,差不多把整條街都覆蓋了。每天,陳皮騎車從這里經(jīng)過,對于街上的景致,他不用看,閉著眼,就能夠數(shù)出來。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在這條軌道上,來來回回,這么多年,陳皮都習慣了。
也有時候,下了班,陳皮一只腳在車上跨著,另一只腳點地,茫然地看著街上的行人,發(fā)一會兒呆。也不知怎么,就一發(fā)力,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慢慢地騎著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周圍。行人、車輛、兩旁的店鋪,一切都不熟悉,甚至還有點陌生。他喜歡這種陌生。想來也真有意思,這座古老的小城,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娶妻,生子,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他以為,他對家鄉(xiāng)是很熟悉了??墒?,他竟然錯了?,F(xiàn)在,他慢慢走在這條路上,只不過是一條街的兩個方向,他卻感到了一種奇怪的陌生,一種——怎么說呢——異鄉(xiāng)感。這是真的。他被這種陌生激勵著,心里有些隱隱的興奮。忽然問,他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車把上,箭一般把自己射出去。夕陽迎面照過來,他微微瞇起眼,千萬根金線在眼前密密地織起來,把他團團困住,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他要沖破這金線織就的羅網(wǎng)。他一路響著鈴鐺,風在耳邊呼呼掠過,他覺得自己簡直要飛起來了。在一個街口,他停下來。夕陽正從遠處的樓房后面慢慢掉下去。他感覺背上出汗了,像小蟲子,正細細地蠕動著。他大口喘著氣,想起方才風馳電掣的光景,行人們躲避不及的尖叫,咒罵,呼呼的風聲,皮膚上的絨毛在風中微微抖動,很癢。他微笑了,真是瘋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熟識的人看見他,看見他這個瘋樣子。他們一定會吃驚吧。他這樣一個靦腆的人,安靜,內(nèi)向,近于木訥,竟然也有瘋狂的時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飆車,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們一定會以為認錯人了。陳皮想。暮色慢慢籠罩下來,陳皮感覺身上的汗水慢慢地干了,一陣風吹過,皮膚在空氣里一點一點收縮,緊繃繃的。他把周圍打量了一下,心里盤算著,怎么繞過一條街,往回走。還有,回到家,怎么跟艾葉解釋——平日里,這個點,他早該到家了。
一對夫婦從身旁走過。陳皮把煙送到嘴邊,吸上一口,閉了嘴,讓香煙從鼻孔里慢慢出來。這種吸法,他還年輕時候刻意模仿過,結(jié)果自然是嗆了,咳起來,流了一臉的淚??墒侨缃瘢谷灰沧兊煤軓娜萘?。他冷眼打量著這對夫婦,想必是出來遛早了,順便去早市上買了菜。兩個人肩并著肩,穿著情侶裝,不過二十幾歲吧,一定是新婚。女人的身材不錯,走起路來,風吹楊柳一般。男人一只手拎著袋子,一只手攬著女人的腰,兩個人的身體一碰一碰,兩棵青菜從袋子里探出頭來,一顫一顫,欣欣然的樣子。女人間或抬起眼,斜斜地瞟一下丈夫,有點撒嬌的意思了。陳皮看了一會兒,心里忽然就恨恨的。誰不是從年輕走過來的?他們懂得什么?未來,誰知道呢。然而,在這一刻,他們終究是恩愛著的。他們那么年輕,且讓他們做些好夢吧。當年,他和艾葉新婚的時候,也是這樣,天天黏在一處。在家的時候,從來都不分時間和地點。每一分鐘都流淌著蜜,濃得化不開了。陳皮看著女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似曾相識。這個女人,有點像小芍呢。尤其是她走路的樣子,看起來,簡直就是小芍了。
小芍是他的同事,一個辦公室的。陳皮的位置,正好在小芍的左后側(cè)。只要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小芍的背影。公正地講,小芍人長得并不是十分的漂亮??墒?,小芍的姿態(tài)好看。是誰說的,形態(tài)之美,勝過容顏之美。這話說的是女子。陳皮以為,說得真是對極了。小芍的一舉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在里面。小芍的背影,尤其好看。夏天的時候,小芍略一抬手,白皙的胳肢窩里,淡淡的腋毛隱隱可見,陳皮的身上呼啦一下就熱了。真是要命!有誰知道呢,陳皮眼睛盯著電腦,手里的鼠標咔嗒咔嗒響著,心思呢,卻早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還有一點,小芍活潑,笑起來脆生生的,像有一只小手拿了羽毛,在人心頭輕輕拂過,癢酥酥的,讓人按捺不住了。有時候,陳皮就禁不住想,這個小芍,在床上,會是什么樣子呢?想必會是活色生香的光景吧。他把手捂住自己的嘴,裝作打哈欠的樣子,在發(fā)燙的臉頰上狠狠捏了一把。自己這是怎么了,一輩子中規(guī)中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到如今,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卻平白地生了這么多枝枝權(quán)權(quán)的心思。他都替自己臉紅了。然而,人這東西就是奇怪。有時候,晚上,和艾葉在一起的時候,他卻總是要想起小芍。怎么說呢,艾葉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就從來沒有熱烈過??偸悄鎭眄樖艿臉幼樱荒樀钠届o,淡然,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兒悲壯。讓人心里說不出的惱火和索然。而今,年紀漸長,在這方面,她是早就淡下來了。有時候,白天,或者晚上,兒子不在家,艾葉坐在廳里剝豌豆,一地的綠殼子。陳皮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看一會兒,就湊過去,逗她說話。她照例是淡淡的。陳皮覺得無趣,就同她敷衍兩句,訕訕地走開去。逢這個時候,陳皮心里就委屈得不行。他承認,艾葉算得上好女人,典型的賢妻良母,對老人也孝敬,在街坊鄰里口碑不壞??墒牵惼ろ斂床坏盟@個樣子。到底都是外人,他們知道什么?
也有時候,陳皮會耐著性子,跟艾葉糾纏一時。就像昨天。昨天是周末,晚上,吃過飯,看了一會兒電視,陳皮就洗了澡,準備睡覺。他是有些乏了。單位是個清水衙門,辦公室里總共才有五個人,卻也是整日里鉤心斗角。頭兒是老鄒,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卻一副油頭粉面的樣子。喜歡同女孩子開玩笑,尤其喜歡站在小芍的桌前,兩手捧個大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前不久小芍剛剛度蜜月回來,一臉的喜氣,時不時地發(fā)出清脆的笑聲。陳皮冷眼看著他們,心里恨恨的,卻又不知該恨誰。陳皮歪在床頭,閉著眼,想象著小芍的樣子。結(jié)了婚的小芍,倒仿佛越發(fā)平添了動人的味道。長發(fā)綰起來,露出美麗的頸子。有拖鞋在地板上走過來,橐橐的,然后,是塞窸窣的衣物聲,他聽出是艾葉過來了,就一把把她抱住,嘴里亂七八糟地呢喃著,身上簡直像著了火。艾葉先是沉默著,后來,不知怎么,啪的一下,她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在寂靜的夜里,那個耳光格外清脆。兩個人一時都怔住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呢?陳皮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臥室里,傳來艾葉的飲泣,像螞蟻,細細的,一點一點嚙咬著他的心。黑暗包圍著他,壓迫著他,讓他艱于呼吸。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和迷茫。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生活的全部?這一生,他小心翼翼地活著,不敢稍有逾矩。他在自己的軌道上,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試探著,每一步都不敢馬虎。走了大半輩子,到頭來,他得到了什么?一個小職員,快五十歲了,仕途無望,一生都看人臉色。他當年的雄心呢?至于家庭,看上去還算平靜,卻被一記耳光打破了。這記耳光,在他們之間,藏匿了多少年了?至于小芍,怎么可能。如今的女孩子,他清楚得很。不過是白日夢罷了。天地良心,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中規(guī)中矩的。就連同艾葉,自己的妻子,也沒有那么——怎么說呢~那么放蕩過。還有兒子。從小,都是艾葉一手把他帶大。而今,嘴唇上已經(jīng)長出了細細的絨毛,聲音也變了,像一只小公鴨。有時候,看著高大的兒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就有些恍惚了。這才幾年,兒子都陌生得令他不敢認了。
天剛蒙蒙亮,陳皮就從家里出來了。他害怕面對艾葉,害怕看見艾葉幾十年如一日的早點,害怕家里那種氣息,昏昏然,沉悶,慵懶,一日等于百年?,F(xiàn)在,陳皮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看野雁。太陽已經(jīng)很曬了。空氣里有一種植物汁液的青澀味道,夾雜著微甜的花香。一只蜜蜂,在他身旁縈縈繞繞地飛。他揮揮手,把它轟開。晨練的人們,不知什么時候,都漸漸散了。公園里,寂寂的,顯得有些空曠。陳皮抬頭看一眼天空,太陽都快到頭頂了。地上,他的影子矮而肥,就在腳下??熘形缌?。陳皮站起身,準備吃午飯。
附近有一家湯記燒賣,味道很是正宗。陳皮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著。今天,他有的是時間。他不著急。他要了一瓶啤酒,兩道小菜,從容地自斟自飲。這要是在家里,艾葉總會嘮叨兩句的。前段時間體檢,他是輕度的脂肪肝。這個年齡的人,該控制一些了。陳皮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一口。窗外,有一個女人悠悠走過來,打著太陽傘,戴著墨鏡,白皙而豐腴,一看就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人。對于女人,早些年,陳皮以為,一定要窈窕才好,而現(xiàn)在,陳皮卻寧愿喜歡豐滿一些的了。豐滿嘛,不是胖,就像眼前這個女人。陳皮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端起酒杯,細細地啜了一口。這些年,艾葉確實是胖了些。穿起衣服,也沒有了形狀。不穿呢,就更沒有了。陳皮心里笑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就暗暗同艾葉作起了比較。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還有那記耳光。他不笑了。老板娘遠遠地坐著,時不時抬頭朝這邊看一眼。她在看什么呢?陳皮想。她一定是奇怪,這個男人,看起來有些面熟的,說不定就在附近住,從中午進來,要了一屜燒賣,一瓶啤酒,兩道菜,一直坐在那里,慢條斯理地吃喝。臉上,卻是平靜得很。他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好風景一般。抬眼看了看表,都四點多了。下午,店里也沒有多少生意,他坐在那里,就由他去吧。若是在平時,顧客多的時候,她一定要過來問了。
夕陽在天邊漸漸燃燒起來,把一條街染成淡淡的緋紅。陳皮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剛從空調(diào)房里出來,整個人仿佛不小心掉進了熱湯里,渾身暖洋洋的,毛孔一點一點打開,說不出的熨帖。傍晚的小城,已經(jīng)漸漸冷靜下來。大街上,人們都行色匆匆,急著趕回家。一個小孩子,踩著腳踏板,迎面沖過來,呼嘯而過,得意得很。柔軟的頭發(fā)在風中立著,緊抿著嘴巴,暗暗使著勁。夕陽在他臉上跳躍著。那張臉,純凈,稚氣,還沒有來得及經(jīng)歷塵世的風蝕和碾磨。他咧開嘴,笑了,露出幾顆豁牙。陳皮心里感嘆了一下。他想起了小時候。那時,他幾歲?跟這個孩子差不多吧。拿一根鐵絲彎成的把手,把一個鐵圈推得滿街跑。這一恍惚,都多少年了。而今,他的兒子都上高中了。父子們在一起,也不似小時候那么親密了。小時候,他喜歡把兒子舉過頭頂,托在半空中,任他格格笑個不休,直到他都害怕了,討?zhàn)埩?,他才把哇哇亂叫的小人往空中一拋,讓他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自己懷里。現(xiàn)在,兒子在他面前,倒一本正經(jīng)了,甚至有那么一點兒嚴肅。常常是,忽然間就沉默了。昨天晚上,那個耳光,那聲響,不知道兒子聽見沒有。陳皮竟有些慌亂了。
暮色漸漸濃了。站在自家樓下的時候,陳皮才發(fā)現(xiàn),他是又回來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早上,不,昨天夜里,他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他在黑暗中暗暗咬著牙。他恨艾葉,恨這個家。他恨這么多年的生活,他恨他這半生,他恨這一切。他要走,一去不回頭??墒牵趺船F(xiàn)在,他又回來了?他有些惱火,也有些釋然。屋子里燈火明亮。廚房里,傳來油鍋爆炒的嚓嚓聲。一只沙鍋坐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雞湯的香味一蓬一蓬浮起來,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的,籠了一層薄薄的水汽。陳皮悄悄走進來,躡著足,為了不驚動廚房里的人。一拾眼,兒子正坐在飯桌前,端著遙控器,噼里啪啦地換頻道??匆姼赣H進來,也不說話,只是一心一意盯著電視。陳皮怔了一時,轉(zhuǎn)身從冰箱里拿出一聽可樂,啪地打開,喝了一口,沁人肺腑。他靜靜地打了個寒噤。艾葉端著盤子走過來,嘴里咝咝哈哈地噓著氣,把菜放在桌上,兩只手就不停地摸著耳垂。陳皮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睛紅腫,臉上卻是淡淡的,始終看不出什么。陳皮把頭皮撓一撓,剛欲開口,只聽艾葉吩咐兒子擺碗筷。兒子應聲出去了。只把陳皮一個人扔在原地,很尷尬了。好在=有電視,女播音員侃侃地宣講著,局部沖突、金融風暴、飛機失事、某大學發(fā)生槍擊案。世界原沒有想象的那樣太平。陳皮入神地聽著,心里有嘆惜,有同情,也有安慰。飯菜的香味在空氣里慢慢繚繞,把他們團團包圍。陳皮端起碗,試探著喝了一口雞湯,卻被燙了舌頭,也不好張揚,只有強自忍著。看一眼桌上的菜,也都是他素常喜歡的。還有綠豆稀飯,估計是下午就煮好的,上面結(jié)了一層薄膜,在燈下發(fā)著暗光。風扇一搖一擺,把桌上的一張報紙吹得一掀一掀。一家人誰都不說話,靜靜地吃飯。電視里在播天氣預報。終于要下雨了,這些天,實在是太熱了。
陳皮靠在椅背上,他吃飽了。這一刻,他心滿意足。所有的那些小情緒,委屈,悲傷,怨恨,他都不愿意去想了。他這一生,都毀了。然而,能怎樣呢?就連艾葉,也料定他總會回來。他無處可去。
夜里,醒來的時候,外面一片雨聲。雨打在樹木上,簌簌地響。外面的風雨,更襯出了屋里的溫暖安寧。陳皮翻了個身,很快,又睡熟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