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守志是個一高興就想哼歌的人。去省城的這天,李守志和老婆朱桂芹天不亮就起身趕車,李守志肩上扛著一個蛇皮袋子哼唱著——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朱桂芹說,整天哼哼哼哼的,跟牙疼似的,咋不放開嗓子眼唱呀?李守志知道朱桂芹是故意引逗他,就說,你以為我嗓子眼是隨便放的?關(guān)鍵時候才放一下呢。李守志的話,跟蜜一樣抹在朱桂芹的心上——她知道李守志僅有的兩次放開嗓子眼都是因為她。
第一次是朱桂芹穿著紅棉襖紅棉褲圍著紅圍巾進(jìn)門的時候,李守志發(fā)覺自己的胸膛里突然騰起一股活潑潑的氣兒,驚了的馬駒一樣在里面亂竄。他抿緊嘴巴硬生生地攔截著,直到鬧洞房的人散去,腮幫子上的肌肉又酸又硬的時候,那股氣沖開他的嘴巴,嗷——的一聲躥出來。朱桂芹笑瞇瞇地看著他說,跟頭叫驢似的。李守志這才想起來歌唱是需要歌詞的。他停止嚎叫,試圖唱出一支歌。但他發(fā)覺自己只會唱小時候?qū)W過的——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不容他多想,嗓子已如風(fēng)里的帆被扯了起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李守志的嗓子發(fā)出破布在風(fēng)里掙扎的聲音時朱桂芹說,看把你美得,嗓子都唱啞了。李守志說,撿了你這么俊的媳婦我能不美嗎?說著,他突然想起朱桂芹并不是撿來的,而是他給朱桂芹家干了三年活,又借遍了親朋好友,湊足了朱桂芹父母要的彩禮,才娶到的。那個數(shù)字是一分錢的一百萬倍。第二次則在五年后。閨女李歡喜四歲的時候,還清了結(jié)婚時欠下的債后,兩個人把歡喜留給母親,開始四處躲藏,過起超生游擊隊的生活。那年的除夕夜,兩個人潛回村,朱桂芹生下了兒子。李守志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情不自禁地再次放聲——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極力壓抑恣肆得發(fā)抖的歌聲引來了村支書和計劃生育工作組。罰款一萬元。朱桂芹憂慮地說,剛還清了饑荒又拉下了,啥時候熬到頭兒呀?取名叫一萬吧,娶我花一萬,生他又被罰一萬。李守志說,不行,我兒子一定得叫歌唱。
朱桂芹沒有想到,到達(dá)省城的當(dāng)晚,李守志竟然在省城人民面前放開了他的嗓子眼。
二
李守志和朱桂芹來金太陽小區(qū)干垃圾工,確切地說是給朱桂芹的表姐打工來了。朱桂芹的表姐和表姐夫承包了小區(qū)的垃圾清掃。表姐夫給了他們兩把掃把、兩把鐵鍬和兩輛骯臟破舊的三輪車,領(lǐng)他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交代了他們的管轄范圍之后,把兩人領(lǐng)到東邊一個靠墻的兩層垃圾樓前,說,上面你倆住,下面放廢品。然后拿出早已寫好的一張紙說,什么東西多少錢都寫在上面,照價收,放不下的時候就交到我那里,論秤的我過秤,論個的數(shù)個。表姐夫從兜里掏出六百元錢說,這是你倆這個月的工資,我先預(yù)支給你們,一部分當(dāng)收廢品的本錢,一部分拿著花。李守志有些失望地接過錢攥在手心里。他原來的期望值是八百。表姐夫盯著李守志的臉說,干久了就知道了,干得著!表姐夫說完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你們得趕緊收垃圾去,要不居民該有意見了。
李守志和朱桂芹試探著踏上垃圾樓的簡易樓梯,來到他們的新家。兩口子環(huán)顧四周,又彼此看了兩眼,都看見對方眼里的失望,又都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里除了一個破舊不堪的床墊子和一床被子之外沒有任何東西。門窗上的玻璃殘缺不全,門外的過道上有一個蜂窩爐子和生銹的鐵鍋。兩個人在床墊子上坐下,李守志怕朱桂芹打退堂鼓就試探著說,這城里的樓還不如咱家舒坦呢。朱桂芹嘆口氣說,咱出來又不是享受的,趕緊干活去呀。
他們的工作范圍是二區(qū)的十棟樓。清理十個垃圾箱,清掃十棟樓前的道路,把所有的垃圾運送到小區(qū)門口的垃圾樓,收購十棟樓的廢品。
最后的垃圾桶,十號樓前,一個干凈的塑料袋子裝著六個饅頭在垃圾桶旁邊的水泥地上。李守志把塑料袋子提起來,端詳著說,誰掉啦?朱桂芹接過來打開塑料袋子看了看,小聲說,人家扔的呢,長白醭了。李守志不由得張大了嘴巴,長點白醭就扔了?朱桂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眉眼間堆上了喜滋滋的漣漪,湊近了李守志的耳朵說,怪不得表姐夫說干得著,一頓飯白撿了不是?一股驟然而生的快樂在李守志的胸膛里升起來,他從朱桂芹的手里拿過塑料袋子,系到腰帶上。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李守志哼起來。朱桂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提醒他說,小點聲,讓人家聽見笑話。李守志嘿嘿一笑,誰笑話唱歌的?然后搬起垃圾桶倒扣到三輪車?yán)?,劃拉了一下掉到地上的垃圾,接著哼下去——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我高興地說了聲叔叔再見!
朱桂芹說,撿幾個饅頭就把你樂成這樣,哪天要是撿一萬塊錢,你不得樂瘋了?李守志說,不會有那好事的,不過我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信心,能干得著!
干完活,天已傍黑了。李守志和朱桂芹洗了手,把饅頭從腰帶上解下來,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有股淡淡的霉腥氣。朱桂芹用毛巾擦了擦饅頭皮說,要是能餾餾就好了。李守志從樹上折了幾根枝條架在鐵鍋里,然后把饅頭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從縫隙里加了水進(jìn)去。不一會兒,熱氣就把饅頭蒸得汗津津的。汗津津的李守志和朱桂芹瞅著汗津津的白饅頭計劃著未來。李守志說,好好撿,肯定會有很多能吃能用的東西,工資盡量不花,爭取三年把饑荒還上,再以后,有了節(jié)余的日子,就把歌唱接來,也上上城里的學(xué)校,我琢磨著,不收垃圾的時候也不能閑著,多轉(zhuǎn)轉(zhuǎn),肯定能撿到塑料瓶什么的,一個就能從表姐夫那里換一毛錢,十個就是一塊錢。
一天沒吃飯,轉(zhuǎn)眼六個饅頭就下肚了,李守志拍拍肚皮說,沒煎餅頂饑。朱桂芹說,喝點水填填縫就飽了。正說著,突然就有喧鬧的動靜扎進(jìn)耳朵眼來。兩個人都精神一振。朱桂芹問,放電影的?李守志說,看看去。兩個人循著動靜來到小區(qū)的廣場。
廣場的舞臺上正在搞街道聯(lián)誼會。幾個扇子舞、扭秧歌、京劇聯(lián)唱節(jié)目后,就是小游戲,先是五人一組吹氣球比賽,再就是喝瓶裝礦泉水。李守志看著那些手提獎品的人,心里癢癢的。朱桂芹也心動了,她用胳膊肘搗搗李守志說,舉手啊,舉手啊,喝瓶水就能得一桶醬油呢。朱桂芹說著眼前浮現(xiàn)出凌晨她剛剛離別了的醬油瓶子?!獋€綠色長脖子玻璃瓶,沒有蓋子,天熱的時候,瓶子里就會浮上白渣,再后來就有米粒大的蛆在里面爬。每次朱桂芹拿著它到村頭的小賣店里打醬油的時候,都渴望把它換成有蓋的。能用開水刷洗的。有了老婆的鼓勵,李守志迫不及待地把胳膊舉起來,在主持人剛剛登臺的安靜里,他的胳膊獨樹一幟。
李守志和另外四個人被主持人的手指頭點中了。等待他的不是喝礦泉水和吹氣球,而是唱歌,由臺下的人給他評判該得什么獎品。李守志一聽拔腿就跑,卻被主持人白皙的手一把扯住,李守志只得乖順地回去。主持人說,先介紹一下自己,在哪里上班,干什么工作。
嗯,嗯,咋說呢,俺,嗯,我,我就在這個小區(qū)里。
物業(yè)管理?
掃地,收垃圾,俺,我,我和我老婆,嗯。李守志深知在省城人民面前應(yīng)該把話說得洋氣一些,無奈腦子里白茫茫的。突然,兩個救兵出現(xiàn)了——上任。又洋氣又氣派。今天,我,我們剛來上任。
哈哈哈,臺下笑成一片。垃圾工是什么級別的官呀?哈哈。
我以為還是喝水,還是讓我喝水吧,我保證比前幾撥人喝得都利索。
主持人笑著問臺下,大家說讓他喝水還是唱歌?
唱歌!
真不會,讓俺下去吧。李守志的額頭上水光粼粼。主持人張著手指,一副隨時準(zhǔn)備抓住他的姿勢朝他擺動。李守志只得妥協(xié)地問,那,那唱一分錢行不行?
一分錢?主持人皺起眉。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李守志不等主持人反對趕緊唱起來,趴在臺邊上的孩子們仰臉看著李守志好像長了樹枝子的脖子,大聲喊,一分錢,醬油,一分錢一桶醬油。
一分錢一桶醬油!一分錢一桶醬油!所有的孩子們都喊起來。
一分錢一桶醬油,這廠家該有意見了,再來一首怎么樣?主持人借用孩子的話開起玩笑。
我就會這一首,要是覺得太便宜我,我再唱一遍。李守志盯著工作人員手里的醬油桶。
哈哈哈,一分錢再來一個,臺下的孩子們在喊。
真不行,就會這一個,不信你們?nèi)枂柊炒宓娜恕?/p>
所有的人都笑起來,孩子們越發(fā)起哄。主持人說,你們村的人我以后去問,現(xiàn)在要問的是此時此刻你怎么能讓大家相信你就會這一首歌呢?
嗯嗯,實話跟你說吧,俺這人有個毛病,一高興就忍不住哼哼,一天到晚就哼哼這一個,要是會別的,十好幾年咋能光哼一個?
主持人看李守志說得誠懇,笑著把醬油桶給他,學(xué)他的腔調(diào)說,俺們大家可都知道你的毛病了,一高興就忍不住哼哼,一哼哼就是一分錢。
哈哈哈,臺下一陣哄笑,氣氛空前的好。
李守志提著醬油下臺來,朱桂芹喜滋滋地迎上去,舉起醬油桶看看說,這么大一桶啊,你這回嗓子眼放得真值,就那聲不大對,在家里聽著滑溜溜的,在這咋跟敲破竹筒子似的。李守志說,腿都篩糠咧。一個孩子跑過來扯下李守志的褂子喊,一分錢。李守志一回頭,孩子尖叫著跑了十幾步,和四五個小孩站在一起繼續(xù)喊,一分錢!一分錢!朱桂芹笑著說,壞了,成外號了。
三
四年過去了。李守志認(rèn)清了二區(qū)十棟樓的居民。他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知道他們住在幾棟幾號,就像他們都知道他叫一分錢。
四年,李守志和朱桂芹還清了超生李歌唱的罰款,有了小區(qū)門口銀行的存折,攢夠了兒子的借讀費。用朱桂芹的話說,他們家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從四年前撿到六個饅頭開始,李守志幾乎每天都哼哼著他的歌。撿到有用的東西哼;撿到可以賣錢的廢品哼;天氣好的時候哼;心情好的時候哼;大風(fēng)過后,地上所有的垃圾被吹到犄角旮旯,省了他們兩口子掃地的麻煩時哼;雨雪后,掃地不起塵土的時候哼;撿到了一分錢哼;撿到一角錢哼;撿到一塊錢哼;撿到十塊錢哼(十塊,是他撿到的最大數(shù)目);撿到了退色的塑料花、絹花,插到不能賣錢的瓷瓶瓦罐里或者用廢棄的掛歷貼滿了四壁,把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點綴得花花綠綠的時候哼……
中秋節(jié)這天中午,朱桂芹收完垃圾到李守志的廢品車前休息,李守志把一把剛剛撿到的紅色絹花用細(xì)鐵絲纏到了朱桂芹的三輪車把上。朱桂芹喜滋滋地看著說,破車值得你下那工夫。李守志說,能顯得你俊不少呢。朱桂芹挖他一眼說,收垃圾的有啥好俊的。兩個挽臂而行的年輕人走過來,女孩子看看三輪車說,哇噻,插滿了紅玫瑰的三輪車,好有創(chuàng)意哦!男孩子皺了鼻子說,你要是喜歡,我們結(jié)婚就用三輪車吧,滿滿一車紅玫瑰,你坐在當(dāng)中間,我滿頭大汗地蹬著,大街小巷轉(zhuǎn)一圈,保準(zhǔn)很有效果。女孩說,我要一個玫瑰車隊。男孩說,讓我那些哥們兒每人蹬一輛。女孩笑著靠在男孩的身上走遠(yuǎn)了。朱桂芹坐在鞋上的屁股晃悠起來,李守志拿腿頂著她說,看把你樂的!
我是替你樂,人家都夸你了,朱桂芹說,哎,好幾天不哼哼了,咋了?
哼,這就哼。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李守志哼起來。
一分錢,上來收廢品!
李守志和朱桂芹抬頭望著,發(fā)現(xiàn)是對面十號樓頂樓的女人在喊。樓頭上正在歇腳的老大爺對李守志說,你也算一唱成名啊,你這樣很好,人能樂樂呵呵地活著就是種福,我經(jīng)常聽你唱,唱得好。李守志朝老大爺笑笑,彎腰低聲對朱桂芹說,我就在嗓子眼里哼,他竟然能聽見。朱桂芹說,那得看多細(xì)的嗓子眼,你那嗓子眼粗得跟槍管子似的,咋掩蓋動靜也小不了。
李守志拿著秤面對女人的垃圾吭吭哧哧,這,這。女人笑著說,怎么,不收衣服呀?李守志笑笑說,不知道咋付錢呢。女人說,十塊錢一斤怎么樣?李守志盯著地板上那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快速地在心里估算著。他看出它們都是七八成新的,質(zhì)地也不賴,就是大小不見得合適。李守志思忖著蹲下身,拽起一件女上衣看。女人笑起來,不逗你了,不要錢,送你了。李守志紅了臉,喃喃地說,衣服都不賴呢,哪能白要呀,要不我少給點吧。女人說,不要錢,拿走吧。李守志手指上皴裂的皮刮了衣服上的絲線,他手忙腳亂地試圖把絲線拽下來,一著急,身上的汗就出來了。女人看那絲線越拽越長就走上前想幫他,濃重的汗臭味一下子把她頂?shù)玫雇肆藥撞?。她有些不耐煩地坐到沙發(fā)上抱臂看著他。絲線斷了,在他皴裂的指頭上蛛絲一樣纏繞著。李守志說,可惜了,這么好的衣服俺穿不出好穿來。女人說,都是些過時的東西,別嫌棄。李守志樂起來,連說哪會嫌棄呢。抱了衣服出來又回身敲開女人的門說,以后有啥力氣活兒叫俺啊。女人點點頭。門,在女人手里開始慢慢移動。李守志看著女人的半個面孔說,怎么稱呼你呀?女人說,我姓厲,叫厲芝。李守志重復(fù)一遍說,荔枝,這名字好,荔枝老師。女人說,叫大姐就行。李守志說,荔枝大姐,有啥力氣活兒一定叫俺。
傍晚,朱桂芹洗了手,在手指的裂口上抹了馬牌油,把爐子上的水壺偏放著,就著冒出的火頭烤著,說,要有膠布就好了,烤完了包上膠布好得快。李守志看看老婆的手指頭上紅咧咧的傷口,再看看自己的,雖然也裂了卻輕得多。他說,以后別嫌麻煩,戴上手套,咱不是撿了好幾副么。朱桂芹若有所思地說,歌唱這么點小屁孩就知道好孬了,上星期開家長會一再跟我說,媽,你穿得漂亮一點。我到那里一看,哎呀,咱確實跟人家不一樣,人家不光穿得好看,那臉也不和咱一個色兒,那小子一個勁拿眼挖我呢,以后我也有像樣的衣服了,歌唱該滿意了。荔枝大姐送的衣服里大多是女式的,大小也差不多,朱桂芹用塑料袋子包了,拿繩子捆了,掛到了墻上。李守志脫了鞋用腳丫子扒拉了床頭上歌唱的課本躺下去問,歌唱哪去了?朱桂芹說,跳充氣城堡了。李守志忽地坐起來說,你怎么什么都由著他,不就是跳跳嘛,哪里不能跳,非要花錢跳?朱桂芹慢慢轉(zhuǎn)著手指頭說,這個月他不是撿了十七個塑料瓶嘛,我獎勵他兩塊錢。李守志重新躺下去說,那也不能亂花,咱還得使勁攢,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嘆口氣接著說,我想了,光讓歌唱進(jìn)城讀書對歡喜來說是不公平的,咱們節(jié)省著花,再攢上一年,看能不能把歡喜也弄來。朱桂芹捏捏手指肚子上的裂口,再抹了點油上去,反問道,那得多少錢?李守志說,你不讀書不看報就跟不上形勢吧?報紙上說了,以后咱們?nèi)珖男『⑸闲W(xué)和初中都不用交學(xué)費。李守志的胳膊興奮地在空中一揮,繼續(xù)說,這可就省大發(fā)了,再不收借讀費,就更省大發(fā)了!高中雖然要花錢,我估摸著勒勒褲腰帶也能挺過去。
朱桂芹伸頭欽佩地看著丈夫說,我從看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個有主見有能力啥事也難不倒的人。
李守志說,那你當(dāng)初還拿捏著勁兒不給個痛快話,害得我跟頭牛似的趴在你家地里三年,還交了一萬塊彩禮錢。
朱桂芹把爐子上的水壺放正,走進(jìn)屋在李守志的腳邊坐下,整理著兒子的書本說,不拿捏著點兒,俺娘不白養(yǎng)俺了。她用胳膊肘搗搗李守志的腳丫子說,你剛開始那會兒咋想我來著?看我會踩縫紉機?還是能吃苦?嗯,我想起來了,你說你看我面善,能對你爹娘好,對吧?李守志說,說實話,我那時候就看你俊,啥也沒想,我就想娶個俊媳婦,這樣干啥都有勁。朱桂芹喜滋滋地看了眼墻上的衣服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人家給這么多衣裳,咋回報來著?李守志說,我想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咱幫人家擦擦玻璃,洗洗油煙機什么的,平日里看見人家有重的東西幫著往樓上搬搬。朱桂芹站起身說,要是能把歡喜接來我這心里就省了牽掛了。說著,從墻縫里拽出一個塑料袋拿在手里說,過節(jié)了,賣菜的收攤早,我再去撿些菜葉。
四
厲芝在農(nóng)村有一個姨媽。姨媽家有一個表弟。厲芝高中復(fù)讀的時候曾在姨媽家住過一年,當(dāng)時雖然和表弟經(jīng)常因為吃東西和誰騎大金鹿自行車吵得面紅耳赤,在分別后的日子里。這些慪氣和爭斗卻成為她最溫暖的回憶。表弟成為她除了父母之外最惦念的人。尤其是厲芝和丈夫在工作上都有了些成就,家境日漸好轉(zhuǎn)的近幾年,她總是每年都抽時間回去看看表弟。姨媽和姨夫早已去世,只有表弟一家三口。她每次回去都要給表弟一家買應(yīng)時的新衣服。每次表弟都會說,姐,別買新的,把你和姐夫替下來的拿來就行,穿新衣服下地可惜了。她家的衣櫥里堆滿了過時的衣服,但她總覺得拿穿剩下的、淘汰的衣服給表弟是不尊重的。她堅持買新的。盡管她回去的時候,從沒看見表弟穿過她買的衣服。最后一次見表弟的時候,表弟像以往一樣讓媳婦炒了酒菜陪她喝酒,喝到高興處,兩個人用筷子敲著碗沿唱歌?!段覑郾本┨彀查T》、《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東方紅》、《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三大紀(jì)律》、《社會主義好》……一一唱遍。有鄰居來湊熱鬧,表弟媳拿出她買去的新衣服逐件展示給人家看。臨走的時候,表弟打開他家的衣柜說,這得多少錢啊,姐,咱倆客氣啥,有件新的逢年過節(jié)穿就行了。要給你就給你們替換下來的。她答應(yīng)了。還沒有等到她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一場車禍奪走了表弟一家的性命。
得到消息是中秋節(jié)的前天晚上,當(dāng)次日紅腫著眼睛醒來后,她聽見了熟悉的曲調(diào)。厲芝淚如泉涌,她知道那不是她的表弟,那只是和表弟年齡差不多,生活狀況差不多的垃圾工。她站在窗前,看著李守志把廢品整整齊齊地捆扎起來,撂到三輪車上,看他在垃圾箱里翻找,看他寶貝一樣把一個塑料瓶塞到車把上的蛇皮袋子里……看著他骯臟的左側(cè)腰間補了補丁的藍(lán)褂子。那種藍(lán)是她和表弟一起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穿的。那時,那種藍(lán)色叫學(xué)生藍(lán)。她打開衣櫥。往地上扔打算送給表弟的衣服。
李守志的表情讓她很舒心。感激而略帶恐慌。一種帶了點羞怯而又純粹的快樂,對別人的饋贈敞開心懷不加任何猜測和懷疑的接受,讓她心里泛起溫暖而親近的漣漪。她原來擔(dān)心他會謙讓,會說出很多廢話,會出現(xiàn)過分驚訝的表情,讓她不得不解釋為什么扔掉衣服來遮掩生活里的虛榮和奢侈。
接下來的兩個月,她發(fā)現(xiàn)每次下班回來他都等在垃圾桶旁,用親切而活潑的眼神看著她。一次,她打開后備廂,他馬上朝她走來,問,有重東西啊?她連連擺手,他眼睛里的活潑一下子消失了。她明白了他回報她的期待。后來,她不再打電話讓人送桶裝水,買水的時候,她總是打開車廂喊他,一分錢,幫個忙。有時他不在,她就回到家站到窗前看著,看見他推著三輪車過來就喊,一分錢,幫個忙,水在后備廂里。她用遙控器打開車廂,然后看他把水扛到肩上,哼唱著——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走上樓來。
你整天都這么高興呀?一次在他幫她洗油煙機的時候,她問。
他嘿嘿笑笑說,又沒啥不高興的。
你怎么總唱這一首歌?
我就會這一首。
她說,其實我也喜歡這首歌。
為啥?
說不清,也許就因為是唱著它長大的?她說。
他突然提高聲音——荔枝大姐,你干過那種事嗎?就是把自己的錢埋到土里,然后假裝撿到的,交給老師,受表揚。他的臉紅紅的。她看著他,連連點頭說,對對對,小時候常有這事。他扔了手里的抹布站起身來比畫著說,我也干過,我把娘給我買鹽的一毛錢趁沒人的時候埋進(jìn)土里,等同學(xué)走過來的時候用腳一踢,錢露出來了,在同學(xué)們的驚呼聲里,紅著臉去上交,全班的同學(xué)都陪我去校長辦公室交公呢,浩浩蕩蕩的三十多個人呢!那天下午學(xué)校里開大會,校長表揚我拾金不昧,還把我叫到最前邊,讓我站到乒乓球臺子上帶領(lǐng)大家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那乒乓球臺子是用水泥板搭起來的,我往上爬了好幾次也沒爬上去,肚皮磨得生疼,后來還是老師把我抱上去的,嗨嗨,李守志突然停下比畫的手,彎腰撿起抹布。
然后呢?厲芝問。
然后啊,然后就是挨了兩頓揍,我弟和我一個學(xué)校,回家告訴俺娘我拾金不昧受表揚了,俺娘看了看鹽壇子里是空的,拿了笤帚疙瘩就打我。我就一聲不吭地挨著。打了一會兒,俺娘心軟了,撂了笤帚揪著我耳朵要我到學(xué)校里把錢要回來。我就蹲在地上,抱著她的腿。耳朵拉得快掉下來了,俺娘不得不松了手。天黑的時候,俺爹回家來又揍了我一頓。爹要去學(xué)校要錢,我就蹲地上抱著爹的腿。俺娘看我那樣就勸俺爹說,算了,得給孩子留臉面。爹問,咋炒菜?俺娘說,咸菜缸里不還有咸菜水么。我家因為我喝了一個月的咸菜水,嗨嗨嗨……李守志憨憨地笑著,那時候,一毛錢能買一斤鹽,夠吃一個月的。
你后悔了吧?
沒有,就是有點擔(dān)心別人知道那錢是我自己家的。那時候,每個人都特注重名聲,那時候,能受到別人的尊敬感覺是天大的事呢。俗話不是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么,我們那里每當(dāng)種麥子的時候就有大雁在空中發(fā)出嘎嘎的叫聲,我一聽見那聲,就想人家一提到我李守志的名字,肯定就知道我是一個拾金不昧的好人。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俺娘買了一張畫,上面畫著個丫頭手托一塊金光四射的寶石,腳邊放著钁頭,我從那開始看見反光的東西就瘋跑著去撿,做夢都想撿個寶石交給國家呢!
理解,理解。厲芝說,像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可能都有這個經(jīng)歷,那時候呀……厲芝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的口吻像李守志一樣,不由得笑起來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那時候,講學(xué)雷鋒么。厲芝忽然想起剛才聽見他說自己的名字,就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守志,我大弟叫李守德,小弟叫李守仁。
厲芝說,這名字很有學(xué)問呀。
李守志笑著說,我們門兒里有個老爺爺學(xué)問很深,這一支上的人家都找他給孩子取名,過年的時候,去給他磕頭,他就把他給起過名的孩子留下,到人堆滿屋子的時候,挨個考問——你知道自己這名是啥意思吧?回答出來的就獎勵一塊糖,答不出來的他就給解釋一遍,等到來年過年的時候再考問。
你掙著糖了吧?
我啊,每年都能掙一塊,最后那一年,掙了兩塊。李守志豎起兩個黑糊糊的指頭,灰色的油水順著他的手腕子往袖子里流,他又趕緊把手放下來搓抹布,邊搓邊說,那年老爺爺已經(jīng)很老了,過年也起不了身了,他躺在炕上,枕頭邊上放了一包糖,我們給他磕完頭蹲在炕前,等他考問。問到我的時候,我說,人貴在有志氣,光有志氣不行,還要守住它,還有,人窮志不能窮,人小志不能小。后兩句是我自己加上的,那是聽《呼延慶打擂》學(xué)來的,我那老爺爺聽了欠起身來看著我說,這娃將來會有出息的!還叫了我爹到跟前說,你養(yǎng)了個好兒子,好好供他讀書,將來會出息的,來,守志,兩塊糖!荔枝大姐,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那個榮光啊,那兩塊糖舍不得吃,整天揣兜里,一直揣到夏天,化了,粘到糖紙上剝不下來,哈哈哈。李守志大聲笑起來。
厲芝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她的童年里也曾有過類似的快樂和榮耀,可是都早已被歲月紛雜的塵埃遮蔽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平日里的回憶,大都是短程的,小范圍的,是是非非,緊緊張張,算算計計的。比如,老公去年接了調(diào)令到外地工作,雖是平調(diào),但誰都明白等于降職使用。這個事情的前因后果總是纏繞在腦海里,回憶聽到的每一句傳言,揣測事情發(fā)生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懷疑每一個可能的敵人,猜測每一個可能知道內(nèi)幕的眼神,然后再設(shè)想以后的后果……和丈夫分別的一年多的時間里,電話里談?wù)摰脦缀蹙瓦@一個話題。
五
第五年的中秋。
吃完晚飯,李守志從墻上的畫上抽出他的牙簽——一根彎曲的鯉魚肋骨,剔了剔牙,隨手插回去。李歌唱不滿地說,我都說多少遍了,別往臉上插。李守志這才注意到魚刺插到“小燕子”趙薇的臉上了。他把魚刺拔下來,插到另一張畫上,那是一個外國男人在踢球。李歌唱說,別插足球上呀,球撒氣了怎么辦?李守志和朱桂芹笑起來。李歌唱撅了嘴說,爹就是不長記性。朱桂芹說,咋說話呢?沒大沒小的。李守志看著兒子嘿嘿一樂說,兒子,你說這小燕子漂亮還是你娘漂亮?李歌唱翻開課本說,還用問么,當(dāng)然是小燕子漂亮,我班里有很多同學(xué)的媽媽都很漂亮。李守志在兒子的腦袋上彈了個響指說,你小子啥意思?嫌棄你娘了?你娘要是化吧化吧,抹搽抹搽,不比畫上的人差。李歌唱把眼睛從書上挪到朱桂芹的臉上說,媽,你再去開家長會的時候也擦擦粉吧,我同學(xué)說你長得還可以就是臉黑。李守志披上褂子說,好好學(xué)你的習(xí)吧,學(xué)好了習(xí),有了出息,掙錢給你娘買香粉。朱桂芹撫摸著兒子的頭說,我才不指望那些呢,就指望兒子將來有出息,當(dāng)娘的走到誰跟前都不比人家低。李歌唱說,語文單元測驗我是一百分。李守志說,不能驕傲。朱桂芹看李守志披了褂子說,下毛星兒雨了,算了吧,明天早起一會兒。李守志嘆口氣說,撿垃圾的人越來越多,我還是再轉(zhuǎn)轉(zhuǎn)吧。李歌唱問,能撿著月餅嗎?朱桂芹說,那還要再過十天半月的,八月十五正稀罕著呢。
李守志快速地在一到九號樓間巡視了一遍,撿了四個盛魚的紙箱子,雖都散著腥臭味,可并不影響賣錢。他把紙箱子踩扁了拎起來,最多有四斤。三毛錢一斤,大約能有一塊二毛錢的收入。他知道外面廢品收購站的價格比表姐夫的高出一毛多,按說他自己撿來的這部分是有權(quán)力拿到外面去賣的,但他和朱桂芹都很珍惜表姐和表姐夫?qū)λ麄兊男湃?,從未出去賣過。李守志把紙箱子扔進(jìn)垃圾樓的一層。朱桂芹聽見動靜,走出來趴在欄桿上問,誰?李守志說,幾個紙箱子,很味兒,盛魚的。歌唱跑出來問,爹,撿著魚了?李守志說,我還撿著紅燒肉了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歌唱伸伸舌頭說,我都做三回吃魚的夢了。李守志仰臉說,過年的時候考第一,拿三好學(xué)生獎狀回來,我就讓你小子吃上魚!你倆趕緊進(jìn)屋,我再逛逛去。
他來到十號樓的垃圾桶周圍看了看,伸手探了探垃圾桶里面,里面空空的。李守志從垃圾桶旁邊的塔松上揪了幾根松針到他的“沙發(fā)”上蜷縮起來,剔著牙等待。
沙發(fā)是黑色單人的,李守志兩個月前撿了放在九號樓一樓的南陽臺底下,正對著十號樓的垃圾桶,那是他守候甜頭的據(jù)點。沙發(fā)的彈簧壞了,李守志找了兩根小鐵條和兩根木棍塞進(jìn)去,再拿紙板往上一墊,人坐在上面倒也舒坦。剛剛撿到沙發(fā)的時候,朱桂芹以為是個很好的甜頭,撕了上面的碎皮子給在樓頭上聊天的幾個老人看。朱桂芹說,要是真皮的,靠背上沒壞的地方足夠做雙鞋的。幾個老人都說只是皮革。李守志半信半疑地撕著試試勁道,刺啦一下把靠背扯開了,比撕塊布還容易。不能用來做鞋的皮沙發(fā)從此成為李守志的專座,他常常蜷縮在上面,看著他收來的報紙上過期的新聞,等待別人喊他收廢品,等待他的甜頭——那些從對面十號樓提出來的東西——那些被當(dāng)做垃圾扔掉的,讓朱桂芹稍稍加工就可以喂飽全家的糧食、飯菜,甚至還有很名貴的東西,盡管都是過了保質(zhì)期或變了味道的。
松針在李守志的牙齒間鉆來鉆去,不一會兒嘴里就有了淡淡的血腥味,李守志吸了吸,吐了口唾沫,咬住松針嚼起來。瞬間,一股略帶苦頭的清香在他嘴里彌漫開——他從兒時就熟悉的味道。李守志不由得想起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老母親、乖順的女兒李歡喜和依舊守著那村名叫光腚嶺的兄弟……
雨,越來越稠密,斜著身子落在李守志的腳上,涼颼颼地把他從回憶里牽拉出來。他縮縮腳,扭頭朝垃圾桶看看。
這時,有鐵門開啟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慘叫傳過來,嗷——
有男人低聲的呵斥,怎么還沒回去?
女人說,等你呢,蹲陽臺底下避雨,碰頭了,人家咋說的?
男人說,只見人家老婆了。
女人說,不會白送了吧?那葡萄我猶豫了好幾回想洗一串給媽吃,又怕不滿箱不好看呢。
走了,啰唆啥!
你說了沒有?咱一家子都指望著兒子的工作呢,七拼八湊的,連媽吃藥的錢都搭進(jìn)去了。
人家根本不讓多說話,放心吧,我說了名字,我這人就這一點好處,名好記。
要不成咋辦?
你說咋辦?男人厲聲反問。就知道瞎叨叨!男人大踏步走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女人小聲嘟囔著,在后面悻悻地跟著。
李守志斜眼看看黑暗中吵嘴的人影,挪動了一下身子,把褂子罩在胸前,繼續(xù)蜷縮著,等待著。
困意襲來,李守志張開嘴,伸手摸向頭頂?shù)年柵_,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的掌心觸到陽臺的時候是哈欠打得最徹底、最舒服的時候。他的嘴越張越大,就在舒服的眼淚和啊啊的伴奏聲即將出來的瞬間,他聽見了趿趿拉拉的腳步聲。
拖鞋的聲音。
他趕緊壓住即將發(fā)出的動靜,縮回四肢,豎起耳朵,傾聽著,判斷著,期待著。
腳步在垃圾桶前停下。有東西被放下的聲音。
經(jīng)驗告訴他,甜頭出現(xiàn)了!一天的疲倦頓時煙消云散。他悄悄貓腰從陽臺底下鉆出來,站在塔松旁邊快樂地看著幽暗的光線里扭動的背影。他并不急于行動,他知道那些扔?xùn)|西的人都不喜歡別人看見自己。
咚,防盜門關(guān)上的聲音。李守志躥向他等待已久的甜頭。潮濕尖利的松枝在他的腮幫子上飛速滑過,他顧不上理會它們,趕緊蹲下身,摸到兩個紙箱子抱起來,生怕漏了東西又用腳在地上劃拉了一圈,他的喉嚨里早已滾動起快樂的調(diào)子一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回到家,歌唱已經(jīng)睡了,朱桂芹靠在墻上打盹。聽見他回來趕緊站起身接了雞蛋箱子說,不會都是臭的吧?李守志說,快看看。朱桂芹拿了個碗過來,打開紙箱子拿出一個雞蛋,先在手里晃了晃,覺得里面還不是很晃蕩,臉上不覺有了笑容,說,八九不離十呢。她啪的一下把雞蛋磕在碗沿上,然后用兩個大拇指輕輕一掰,里面的內(nèi)容就落到碗里。蛋黃像只剛剛睡醒的章魚伸著觸角。朱桂芹低下頭聞了聞,高興地說,沒味,沒壞!就是個兒小,還沒牛眼蛋子大呢。李守志得意地看著她。朱桂芹抬起頭,用手指刮著蛋殼里的蛋清說,還印著字呢。李守志湊過來看看蛋殼說,山雞蛋,現(xiàn)在城里興吃這個。說完又嘿嘿樂起來。朱桂芹問,樂啥?李守志說,報紙上說有些超市專門把小雞蛋揀出來當(dāng)山雞蛋賣,哈哈,糊弄有錢人,其實大小都一樣。哈哈。朱桂芹說,這么小,歌唱一次不得吃六七個才怪呢。李守志打開葡萄箱說,看看這里面是啥?朱桂芹說,是啥?葡萄唄,多虧今天沒買,歌唱纏著我要,我問了問三塊多錢一斤。李守志看著滿滿一箱葡萄說,有福之人不用慌,這下子夠他吃幾天的。他提起一串葡萄,張嘴咬下一個說,真甜,這下歌唱該高興了。一只爬伏在上面的褐色飛蟲來不及起飛,就被甘甜的葡萄汁沖進(jìn)了他的喉嚨。他把葡萄遞給朱桂芹說,嘗嘗,甜得嗓子眼兒。朱桂芹拿小盆舀了水,接過葡萄掐了一半放進(jìn)去,把另一半遞給李守志。李守志說,都洗了,這不多的是嘛。他低頭看看眼前的葡萄,至少有八九斤呢。
哎,這是啥?
一個牛皮紙的信封。
和箱子內(nèi)壁一個顏色的信封。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信封。
一沓嶄新的錢!
一沓厚厚的錢!
李守志和朱桂芹的心臟在同一瞬間狂跳起來。兩個人的目光相撞的剎那,彼此從對方驚詫興奮的眼神里證實了自己所見的真實!巨大的幸運在擁擠的垃圾樓里降落了!如同萬斤的鐵砣落地,震動得垃圾樓顫抖起來,人的肢體麻酥酥的,精神麻酥酥的!朱桂芹先回過神兒來,顫聲說,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李守志把錢啪地扔回葡萄箱,合上蓋,低聲說,關(guān)門!朱桂芹胳膊往后,把門砰的一下關(guān)上,身子往后一仰,用后背把門頂住。李守志把箱子重新打開,拿出錢抽了一張對著燈光看里面的水印。清晰而和善的面孔。他的嘴角哆嗦著笑起來。朱桂芹說,不用那樣,用指頭肚子摸摸毛主席的肩膀就知道了,麻沙沙的就是真的。李守志把手里的錢遞給她,她用右手的拇指肚摩挲著毛主席的左肩膀。麻沙沙的肩膀!
歡喜,歡喜可以來了!李守志說完這句話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角涼颼颼的,他伸手摸了一下,是一滴水珠。他終于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他的一雙兒女都能夠在城市里讀書了!老天有眼哪!李守志把葡萄箱子推到一旁,把身子挪到門口和朱桂芹一起靠在門上。
老天有眼哪!李守志說,它知道咱辛辛苦苦地不容易,幫咱來了,這樣,歡喜不用等到明年了,今年就轉(zhuǎn)學(xué),明天我就出去打聽學(xué)校去,這里再差的學(xué)校也比咱那里的強。
朱桂芹從李守志手里拿過整沓錢,問,多少呀?
一萬,沒破捆兒的,從一到一百。
兩個人的聲音都飄忽忽,顫悠悠的。
朱桂芹捏捏手里的錢,擔(dān)憂地問,人家不會找來吧?警察不會來破案吧?
李守志說,胡說,咱們撿的垃圾,垃圾!又不是偷的,憑啥?
李歌唱懵懵懂懂地抬頭問,爹,你撿著一萬塊錢了?
朱桂芹噌地把錢塞進(jìn)褂子里,厲聲呵斥,胡說,你睡莽撞了!李歌唱倒頭繼續(xù)睡去。朱桂芹把錢從肚皮處拿出來遞給李守志,低聲說,趕緊藏起來。李守志拿著錢想了片刻,最后決定把錢放到床墊底下。
藏好錢,兩個人誰也無法合上眼皮。朱桂芹摸著肚子說,起道道了,差點把肚皮劃破了。李守志也想起自己臉上被松枝刮了的地方,摸了摸面頰,那里也起了鼓凸的道道兒。他摸著熱乎乎的面頰,看著蚊帳里酣睡的歌唱,被驚詫壓制住的快樂突突地冒出來,跳著,打著滾兒——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歌聲戛然而止。跳著,打著滾兒的詞一下子跌落懸崖。朱桂芹嘿嘿干笑了兩聲。李守志訕訕地說,笑個(尸/求)兒。
六
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李歌唱醒來,從蚊帳里伸出頭來看了看。屋子里沒人,墻角當(dāng)飯桌的木頭凳子上有兩個碗,一個碗里放了饅頭,饅頭底下是昨晚上吃剩下的菜,另一個碗里是紫紅色的葡萄。歌唱一把撩開蚊帳,把身子往床外一縱,端了盛葡萄的碗到跟前。這葡萄跟自己在街上看見的一個顏色,只是個頭兒小一點兒。他揪下一小串塞進(jìn)嘴里。真甜啊——他感嘆著,連皮帶核一起咽下去,再揪了幾個塞進(jìn)嘴里,葡萄汁竄進(jìn)他的氣管,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完了,覺得喉嚨里麻酥酥的,就想起昨夜夢里爸爸說葡萄甜得(鼻句)嗓子眼兒!(鼻句)嗓子眼兒的葡萄!錢!一萬塊錢!他看著碗里的葡萄,意識到那夢是真的。他興奮地爬起來,把被子枕頭翻過來摸了摸,再用手把墻上的每一張畫拍個遍之后,他發(fā)現(xiàn)床墊靠北墻的那個窟窿塞了一團布,他把布拽出來,伸手進(jìn)去掏了掏,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塑料袋,包著幾十塊錢。他把手伸進(jìn)床墊底下摸摸。一個長方形的東西。一沓嶄新的錢!他的小心臟怦怦地跳起來。
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新這么多的錢,每一張都新得能割下耳朵來。他看看門口,趕緊把錢塞進(jìn)信封放回去,跳到床上繼續(xù)吃葡萄,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哼起歌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李歌唱平日里是不肯唱這首歌的,因為他的同學(xué)曾說他老土。他最近在唱——姑娘,姑娘,你真漂亮!
我在馬路邊……他唱著,大聲唱著,吃著葡萄,想到自己家也很有錢,或許自己也能很有錢,書包里也能有成百的錢,也能過生日、請同學(xué)們吃肯德基啦!唱著,唱著,問題出現(xiàn)了——那歌里唱的是撿到一分錢要交給警察叔叔,可爸爸撿到一萬塊錢為什么不交呢?
李守志和朱桂芹一夜未眠。由于甜頭太大。兩個人激動萬分又有點惶惶不安。一大早,兩人推了三輪車拿了掃把和鐵鍬上工,但兩個人都不大敢看十號樓的人,生怕哪一個人來詢問撿沒撿到過一萬塊錢?收完垃圾,李守志應(yīng)該到十號樓前等待收廢品了,但總覺得心里忐忐忑忑的,他說,回家拿秤去。朱桂芹說,在車把上呢。李守志說,那回家喝口水。朱桂芹說,喝口水去。兩個人推了車走到十號樓頭,不由自主地一起扭了頭看。樓前的汽車都開走了,只有綠色的垃圾桶空空地站在那里。兩口子一起舒了口氣,彼此對看了一眼。雖沒有人看他們,依然覺得不放心,急惶惶地騎上車往家里走?;氐郊?,看見歌唱不在,盛葡萄的碗已經(jīng)空了,饅頭倒還在。朱桂芹說,這孩子把一尖碗葡萄全吃了。李守志關(guān)了門伸手摸了摸床墊底下說,哎呀,心里怎么這么不踏實?跟偷的似的。朱桂芹的眼睛慌忙去看門關(guān)嚴(yán)了沒有。她說,小聲點兒,讓人家聽見了。李守志把屁股挪到床墊子上說,洗葡萄,趕緊吃完它,免得真有人來看見葡萄懷疑咱,吃完了,把紙殼子扔了。朱桂芹頻頻點頭,把葡萄倒進(jìn)水桶里洗。兩口子一把把地往嘴里送著葡萄粒。李守志拍拍肚子說,一早晨吃得比一輩子的還多。朱桂芹說,我最愿意吃葡萄了,歌唱隨我呢。朱桂芹看看桶里的葡萄說,給歌唱再留著點兒。李守志把紙箱子撕開,翻過來折疊起來,下到一樓,塞進(jìn)成捆的紙殼里?;氐轿堇铮粗旃鹎垡呀?jīng)把前天撿的破草帽戴頭上了。朱桂芹問,去收廢品嗎?李守志說,不去了,這一下頂咱干一年多的,歇一天吧,你也別去了。朱桂芹說,不行,我得轉(zhuǎn)轉(zhuǎn)去,現(xiàn)在外面有好幾個進(jìn)來撿垃圾的,這院里也有兩個呢,歇一天不要緊,就怕他們以為咱這地盤沒人管了,成公的了。李守志鎖了門跟下來,又不愿意到十號樓前坐著,就推著車四處轉(zhuǎn)悠,吆喝著,廢品——廢品——
朱桂芹在四號樓前又看見那個穿西服的老頭兒。她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他手里總提個大紙袋子,紙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袋子口蓋著塊雪白的手絹,手絹上面印著天藍(lán)色的字。老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走親戚找不到門一樣。老頭的西服雖然很舊,但很干凈,一個污點也沒有,頭發(fā)也梳理得紋絲不亂。老頭兒背對著她,站在垃圾桶旁邊。朱桂芹停住三輪車,呼呼地往右邊跑了幾步,看清老人的側(cè)影后,朱桂芹周身的血頓時改變了流動的方向,她紫著臉躥上去抓住老人的胳膊,厲聲說,你給我放下!你給我放下!老人試圖甩開她的手,又怕手里的兜子掉了,他的掙扎就變成了一種扭搭。老人扭搭著說,你干什么,快放開我。邊說邊用白手絹蓋袋子口。朱桂芹看著老人假裝清高的樣子鄙夷地說,我放了你可以,但我必須告訴你,這里的垃圾歸我,你以后別再偷偷摸摸地?fù)炝?老人的嘴唇抖著,脖子上的筋鼓脹起來。朱桂芹以為他要動手打人,趕緊松了手,后退一步。老人見朱桂芹松了手,把白手絹展開,蓋住紙袋子口說,不讓撿就不撿了,干嗎說不尊重人的話?他蓋好袋子口,直起身走了。朱桂芹看著他干干凈凈微微彎曲的背影,自言自語說,嗨,成我的不是了,還有這樣的人呢!說著,看見三號樓那個撿垃圾的男人走過來。朱桂芹平日里對他一肚子的火正好借機發(fā)出來,她高聲說,這城里人也不知咋想的,不好好找個活干,非要干這不上臺面的事,干就干唄,還怕人笑話,抹得油頭粉面的裝有錢人!三號樓的男人氣沖沖地瞪了她一眼。朱桂芹小聲說,聽見就好。她早知道全小區(qū)的人都瞧不起這個男人,三四十的人了,每個月他爹要給他三百塊錢,整天把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晚上在小區(qū)的廣場上和不知他底細(xì)的女人跳舞。最近半年,他開始撿垃圾,當(dāng)著朱桂芹的面也撿。朱桂芹看見他就來氣,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罵他。今天算是解了恨,肚子里樂樂的,急需找個人抖抖樂子。她推了三輪車,循著丈夫的吆喝聲找去。
突然,就聽見李守志急咧咧的聲音傳過來——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朱桂芹心里咯噔一下,循聲看去,李守志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各自揪著對方的衣領(lǐng)。朱桂芹掄了掃把跑過去。小伙子看看她,慌忙松了李守志,騎上三輪車就跑。朱桂芹幫李守志抻抻衣服問,咋了?李守志說,這小王巴羔子,我看他鬼鬼祟祟的,開始以為是小偷,我就跟著他,你猜干啥的?往每家門縫上塞名片,收舊家電的,上面有電話,還說高價呢!我倆就搓起來了。朱桂芹說,我剛才也遇了個人氣得我不輕。李守志若有所思地說,這活越來越不好干了。朱桂芹說,就是,就是,一年不比一年,是不是這城里人也越來越窮了?李守志騎上三輪車說,原因很多。朱桂芹欽佩地看了眼丈夫,等待著李守志給她分析原因。李守志說,咱得把這些跟你表姐夫說道說道去。
表姐夫說,你倆說的我都知道,可不好辦。李守志說,門衛(wèi)不該放收廢品的進(jìn)來,這物業(yè)上應(yīng)該有規(guī)定的。表姐夫撓著頭皮說,合同上也是這么寫的,可真找到人家,人家就說不是故意的,是那些收廢品的撒謊進(jìn)來的。朱桂芹說,這活越來越不好干了。表姐夫停下?lián)项^皮的手說,你那個區(qū)比我這里還強,你那畢竟還有十號樓,雖然這兩年也差了些勁兒,但甜頭還是有的。嘿嘿,表姐夫干笑一下說,這個中秋節(jié)撿著好的沒有?
沒,沒,沒。李守志兩口子慌忙擺手否認(rèn)。朱桂芹的臉紅了起來。表姐夫說,看把你倆嚇的,就是撿著好的還不是應(yīng)該的?我又不搶你的。兩個人隨著表姐夫一起干笑笑,起身告辭。走出來,朱桂芹說,剛才我臉一下子就紅了,他看出來了對吧?李守志咂咂嘴說,哎呀,昨晚上差點樂瘋了,今天怎么就覺得這事亂得心慌,跟做賊似的。朱桂芹說,不許你瞎想。
七
吃晚飯的時候,李守志的同鄉(xiāng)小張來了。小張前些天回家,李守志托他給娘帶回去三百塊錢和幾盒子治感冒的藥。小張辦事仔細(xì),又讓李歡喜寫了回信。李守志買了四個小涼菜和一瓶燒酒招待小張。兩個人喝著酒,李歌唱在一旁不時伸手來抓花生米吃。朱桂芹把歡喜的信端詳來端詳去,越看心里越美。她讓歌唱給她念。歌唱嫌煩,就說,你不會自己看?朱桂芹嬉笑著揪了歌唱的耳朵說,臭小子,娘供你上學(xué)是干啥的?不是學(xué)認(rèn)字的嗎?給娘念封信都不肯?李守志虎下臉說,歌唱,念!一年花爹兩三千,白供你了?
歌唱咂咂手指頭念起來:爹,娘,弟弟,見字如面!張叔叔捎來的三百元錢已經(jīng)給了奶奶,我和奶奶都很好,我讀書很認(rèn)真,上個學(xué)期是全年級第一名,我每天都對自己說,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對得起爹娘和奶奶,我知道爹娘在城里干的活很臟、很累,等我和歌唱長大了,讀了大學(xué)一定不讓爹娘再干這樣的活兒了。奶奶這幾天感冒了,多虧張叔叔捎來的藥,吃了很管用。
朱桂芹的眼淚流到腮幫子上,怕小張笑話趕緊用手掌抹。
小張說,哎呀,歌唱真能耐呀,不是讀二年級嗎?這些字全認(rèn)識啦?我兒子也讀二年級,還認(rèn)不到一半呢。朱桂芹說,能耐啥呀?人家城里的孩子幼兒園就認(rèn)得比這多。李歌唱不愿聽貶低他的話,對朱桂芹說,那你還一個也不認(rèn)識呢。李守志抬了巴掌來打歌唱,說,咋說話呢?看你姐多懂事,你爹娘就是小時候沒你們現(xiàn)在這好時光,要趕上這好時候,我和你娘誰的習(xí)也會學(xué)得比你好。李守志說著,想起厲芝繡花的樣子來,笑著對小張說,這院里有一個很有學(xué)問的人,當(dāng)干部,朱桂芹身上的衣服大部分都是人家送的,那么有能耐的人繡起花來比朱桂芹差遠(yuǎn)了,那費勁的樣子,連我看了都著急,我那天看著她笨手笨腳的樣子就想,她能那么出息,朱桂芹要是上了大學(xué)說不定比她還出息呢!小張點著頭和李守志一起笑起來。朱桂芹不好意思地說,兄弟你可別聽他胡咧咧,他就著酒遮臉都不知道害臊啦,哪有這樣夸自家媳婦的?李守志咂口燒酒說,不是夸你,我就是琢磨這事兒。小張說,嫂子,我哥的意思是說咱們并不比城里人笨,就是沒文化,要是一樣有文化咱們不比人家差。李守志端起酒盅碰了小張的,說,嗨,兄弟說到點子上了,娘兒們家理解不了,所以說,我就是累彎了腰桿子也要把歡喜和歌唱供到大學(xué)!李守志的臉和脖子紫紅紫紅的,舌頭和嘴唇卻有些不太聽使喚。朱桂芹說,你少喝點,讓小張兄弟多喝點,你看看人家喝一個你喝倆,生怕便宜了別人。說著給小張倒?jié)M酒,給李守志的酒盅里滴了一滴。李守志嘿嘿樂著,看著老婆手里的酒瓶子說,心疼我喝酒,我自己也心疼,好幾年了我今天是第一次敞開了喝,平日里饞啊,饞!也不喝!有時候撿到酒瓶子,我就咂咂。小張羨慕地看著他說,你這活兒好,能撿不少東西。李守志端起酒一仰脖子喝光了,說好也不好,好的地方是的確能撿不少東西,咱農(nóng)村人也不嫌棄啥,湊合著用湊合著吃,讓你帶回去的藥就是撿的,前幾天又撿了一塑料袋子,待會兒你看看挑兩瓶你用得著的,不就是過期了么,一樣吃,歡喜信上咋說的,很管用,對吧?總比花錢買強吧?不好的地方是沒人瞧得起咱,不像在咱村里,大家席上滾地上,一個樣。朱桂芹說,醉了,醉了,絮叨起來了。李守志朝她擺擺手說,娘兒們家理解不了。李守志的鼻翼兩側(cè)亮亮的,朱桂芹看著,不覺也紅了眼圈子說,醉了,醉了,真喝醉了。
八
有人捎來信說,李守志的老母親病危,再不趕緊回家就見不上最后一面了。李守志一聽,只覺眼前一黑,趴到了地上,老家的情景卻看得清楚——老母親灰白的亂發(fā)在風(fēng)里飄著,像無數(shù)只手在朝他揮動,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過來,守志呀,守志呀。李守志的肝腸在母親的呼喚里一下一下地揪著疼,他的腿像斷了一樣,只得在地上爬,一步一步……好不容易看見大弟了,李守志喊起來,守德,守德你趕緊送娘去醫(yī)院哪!守德蹲在地上哭,哪有錢呀?李守志著急地喊,送娘去醫(yī)院,我這里有錢!守德站起來,娘在風(fēng)里擺動的頭發(fā)停了下來,變成一張燒紙,守德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蓋在娘的臉上。李守志爬著,哭著——娘,你不能走,我還沒盡孝呢!李守志摸了摸胸口處藏著的一萬塊。眼看就要到娘的身邊了,兩只女人的腳出現(xiàn)了。女人說,錢是我的,葡萄也是我的。李守志捂了胸口不敢抬頭,爭辯說,是俺的,是俺孝順俺娘的,是給俺孩兒讀書的。女人哭起來,邊哭邊說,是我的,是給我媽看病的。李守志不敢看女人,卻看見自己一肚子的葡萄粒,蹦蹦跶跶地竄出來,滾向女人腳邊。他急惶惶地捂住自己的嘴。
李守志一骨碌坐起來。天還沒亮,只聽一陣密集的乒乓之聲——小區(qū)墻外邊炸油條的刀剁案板的動靜。這熟悉的聲音把李守志從夢魘里帶了出來,他慶幸著剛剛經(jīng)歷的只是個夢。又怕自己在另一個夢里,趕緊拉開電燈?;璋档臒艄庀?,朱桂芹和李歌唱用一樣的姿勢蜷縮著,歌唱的嘴巴隔兩三秒就吧嗒一下。他推推朱桂芹。朱桂芹睜開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說,陪我說說話,剛剛做了個夢,嚇了一身汗。朱桂芹看他臉上亮閃閃的,拽了頭底下的枕巾給他,啥夢呀?嚇成這樣?李守志擦擦臉,把夢復(fù)述了一遍。朱桂芹嘆口氣說,小張來勾起你想家了,夢是反的,歡喜信上不是說了么,娘身體好著呢。李守志說,那你說后半部分是啥意思?朱桂芹說,啥意思?又不是偷的搶的,用得著這樣嗎?李守志說,哎,你說那錢要真是和夢里一個樣是人家給他娘看病的咋辦?朱桂芹說,哪有那樣的事?放著錢不給他娘看病倒扔了?十號樓是啥人住的?當(dāng)官的,當(dāng)官的還有缺錢的?錢要是不多得沒地方放的話,能放葡萄箱子里?李守志說,會不會是人家送給當(dāng)官的,當(dāng)官的不知道就扔了?那送禮的或許真就是拿了給他娘看病的錢呢……李守志的聲音低下去,他想起了那個被陽臺碰得發(fā)出慘叫的女人和男人的對話。
朱桂芹問,咋了?咋不說話了?李守志長長地嘆口氣說,八成這錢就是人家給他娘看病的呢,要這樣的話咱們昧下了多不該呀?朱桂芹低頭看著歌唱吧唧吧唧的嘴說,這錢能給孩子辦多大的事呀,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再睡一會兒,天亮了還有一天的活兒等著呢。朱桂芹拉滅電燈,黑暗里沒聽見丈夫的動靜,伸手來拉李守志的胳膊,李守志躺下去,往床邊上挪挪身子說,我睡醒了,側(cè)一會兒就起來,你往這一點吧,讓歌唱也寬敞點兒。朱桂芹往李守志這邊移動了一下,再把蜷縮著的歌唱翻過身來。歌唱睡夢里伸了個懶腰。朱桂芹笑著對熟睡的兒子說,四仰八叉了,給點地兒就現(xiàn)原形。朱桂芹給歌唱蓋好被單子,嘆息道,啥時候一家子都能睡得四仰八叉的呀?李守志悶悶地嘆口氣。朱桂芹說,這小區(qū)里住著幾萬人吧?他們都論室論廳地住著,肯定都睡得四仰八叉,舒坦著呢。李守志干咳一聲說,你干的活兒比我累,以后我睡里邊,你睡外邊,擠厲害了胳膊腿還能夠往床外邊伸伸呢。朱桂芹說,人家睡得四仰八叉不說,還睡得冬暖夏涼呢,咱呢?夏天睡蒸籠,冬天睡冰窖,四周就一層薄板。李守志明白朱桂芹話里的意思,拍拍朱桂芹的肩膀說,我心里明白著呢。
九
袁帥的母親又吐起血來。從知道兒子籌措了錢給孫子找工作那晚起,她吐血的時候就把枕頭翻過來捂到嘴上。但這次的血來得太兇猛,讓她來不及翻過枕頭。鮮紅的血,紅得讓人頭暈?zāi)垦?。每吐一下,母親的身體就哆嗦一下,鮮紅的血液從嘴里涌出來,在淺藍(lán)色的枕巾上如同濃艷的花朵瘋長。母親昏沉沉地看著眼前的花,用盡力氣喊著兒子。她很高興自己的血能這樣流出來,洶涌得如同她幼年記憶里的泉水。她知道這樣自己的心才會停止蹦跶,那口用兒子的操勞維持著的懨懨氣息才會消失。人,就和那泉子一樣,泉眼不死,泉就無法干枯。母親喊著袁帥的名字辛酸地想到,幾年來,自己是一口吃錢的泉子,每吸一口氣,都花著兒子的錢。
袁帥哪——母親虛弱的聲音里塞滿了心疼和眷戀。
一直睡在母親床邊沙發(fā)上的袁帥睜眼應(yīng)著,哎——,媽,天剛放亮呢,哪里不得勁嗎?
母親說,得勁著呢。
是不是躺累了,我扶你起來坐一會兒吧。袁帥坐起來,看著母親的背。
不用了,躺著吧,袁帥呀,媽對不住你和張梅……
媽,你怎么了?袁帥突然意識到母親的虛弱不同于以往,他赤腳繞過母親的床尾來看母親的臉。這是怎么了?媽,我這就送你去醫(yī)院,這就送你去醫(yī)院!張梅,張梅,快,快起來看媽怎么了?顫抖從他的嘴巴出來,迅速遍及全身,他哆嗦著試圖將母親抱起來,卻見母親兩只如柴的手抓在床沿上。
媽,松開手去醫(yī)院啊——
母親張張嘴,試圖再和兒子說一句話,那話是在心里的,需要隨血液流到嘴邊,需要一口有力的氣帶出來,母親用盡全部的力氣發(fā)出一聲沉悶而眷戀的——唉——
媽走了,袁帥,媽走了!張梅哭起來。
袁帥抬起頭看了一眼老婆,把臉湊到母親的嘴邊。已經(jīng)沒有熟悉的氣息從母親的口鼻里進(jìn)出了。媽——媽——袁帥整個身體摔下去,面頰壓在母親的血枕頭上。媽媽——袁帥像幼年時一樣呼喚著母親,在自己的呼喚里他突然看見了自己作為母親唯一的兒子所承載的愛和自己作為兒子的失敗。
萬箭穿心的破碎和疼痛變成悔恨無奈的耳光扇在自己的臉上。
十
李歌唱默默地思考著自己的問題。有很多次他想問問爸爸,歌里唱的是撿到一分錢要交給警察叔叔,為什么撿到一萬塊錢不交呢?他還想問問爸爸,一萬塊是多少個一分錢?堆在他們屋子里能有多大一堆呢?李歌唱知道這些問題只能自己想,那天夜里媽媽已經(jīng)呵斥他了,再問還要挨批。
李歌唱的困惑在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得到了解答。那天下午他放了學(xué),下了公交車走了十來步就看見地上有一個硬幣。他撿起來,反正面看了看,是一元錢。他攥在手心里,看看四周,尋找丟錢的人。人們都行色匆匆,沒有人看他。他拿著錢用腳后跟轉(zhuǎn)了一圈,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治安崗?fù)ぃ粋€警察叔叔在打手機。他跑過去,舉起錢對警察叔叔說,叔叔,我撿到了一塊錢。他的小面頰熱熱的,他等待著歌里的情景——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警察叔叔皺著眉頭聽著手機,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歌唱舉著錢靜靜地等著。警察叔叔掛掉電話,舒展開眉頭。歌唱往他面前伸伸胳膊說,叔叔,我撿到了一塊錢。叔叔看看他手指間的硬幣笑了笑說,拿著買糖吃去吧!李歌唱高興地說了聲,叔叔再見!叔叔依舊笑著說,小朋友再見!李歌唱飛快地跑到小區(qū)門口的小百貨店里,左看右看,最終選了一包方便面。他拿著方便面,跑到花園秋風(fēng)瑟瑟的涼亭里坐下,撕開方便面干吃起來。真香啊!歌唱心里恣恣的,晃悠著小腿,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哼著歌一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唱著,啃著,然后找出料包咬了一個小口,捏出里面又香又白的油脂,咂著……真香啊!
警察叔叔不收撿到的錢了!揭開了困惑的李歌唱變得活潑起來。朱桂芹說剛安靜了幾天又變成皮猴子了。他經(jīng)常趁爸媽不在家的時候把那個信封從床墊子底下拿出來看看,有時候也只是摸摸,看它還在不在。他每次都想問問能不能給他一張,他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買,比如鉛筆盒,同桌的是那種能自動彈開,上下三層的,他的就一破塑料盒。但每次他都忍住了,他堅信只要那些錢在自動彈開的鉛筆盒就在!年終得了三好學(xué)生獎狀爸爸就會獎勵他,或許還有足球!他抬頭看看畫上被爸爸用魚刺扎了很多洞的足球。
李歌唱困惑的那段日子里,李守志的心情也悶悶的。朱桂芹問他怎么了?李守志總說,沒啥。雖然他已能像往常一樣,幫朱桂芹運完垃圾就蜷縮在破沙發(fā)上等著收廢品,也和往常一樣有著小小的收獲。朱桂芹生日那天,他還撿到半個蛋糕,蛋糕上套著盒子,用玫瑰紅的彩帶捆著,就像專門為朱桂芹準(zhǔn)備的。他把蛋糕帶回家,朱桂芹和歌唱吃得連連稱好。他看著娘倆快樂的樣子心里面暖洋洋的,他試探著哼唱,試探著像以往一樣無拘無束地恣肆起來!卻發(fā)現(xiàn)那歌在中秋節(jié)的夜晚離開他了,它們像一群受驚嚇的鴿子在遠(yuǎn)處看著他,就是不肯和他一起飛翔。幾乎每時每刻,他都會想到床墊子底下那一沓嶄新的錢,那些差點把朱桂芹的肚皮劃破的錢。想到它們的時候,他就會出神,想它們的樣子,想它們的用處,想扔掉它們的人,想那站在細(xì)雨里低低私語的兩個人,想自己的那個噩夢,夢里女人悲傷而無助的哭泣。
李守志常常想得出神。一天,住在厲芝樓下的男人喊他好幾遍他才聽見,男人看著他悶悶地捆扎了報紙和舊書,稱了秤,接過他手里的錢,留下整數(shù)把毛票還給他說,這些就行。李守志懨懨地說,謝謝。李守志提起東西出門的時候,男人問他,你最近怎么不唱一分錢了?李守志臉一紅,嘿嘿干笑兩聲。男人說,看你每天那樣,我就琢磨你咋會活得那么高興?還以為你能永遠(yuǎn)那么高興呢,我老婆還說要能像你一樣天天唱著歌兒過日子,就是讓她去收垃圾也情愿呢。男人哈哈笑著掩了門。李守志的心一陣晃悠!這是他第一次聽城里人說羨慕他!因為他每天唱著歌兒過日子!
厲芝大姐也發(fā)現(xiàn)了李守志的變化。她問,一分錢,你遇著啥事了?
李守志紅了臉說,沒,沒啥。
厲芝大姐說,和老婆吵架了?
沒,有啥好吵的?嘿嘿。
那是誰欺負(fù)你了?
沒。李守志怕她再問下去,就說,可能想家了,前些天做夢夢見俺娘病了。
李守志這么回答厲芝的時候,心里面真就冒出了回家的決定。他都三年沒回家了,去年接歌唱來上學(xué)還是朱桂芹回去的。他和朱桂芹沒有節(jié)假日,越是節(jié)假日垃圾越多,想走都走不了。
十一
朱桂芹把信封塞進(jìn)給歡喜買的衣服里,又把衣服放到包的中間,四周塞上東西,端詳著鼓鼓囊囊的包說,這就保險了,小偷無論從哪邊摸都摸不到,就是割了包也掉不出來。李守志拍拍包說,放心吧,我就抱懷里,不眨眼地看著。
朱桂芹曾想過很多次如何藏這一萬塊錢。她知道最保險的就是存進(jìn)銀行,但又怕萬一有人報了案,懷疑到他們,到銀行一查一個準(zhǔn)兒。她臉上不表現(xiàn)出來,可心里面一直是忐忑的。上次小張來,她寸步不離地守著丈夫,生怕他酒后說漏嘴。
拿回家好,回家存起來,從此這事就放下了。朱桂芹前前后后地圍著李守志看,手里拿著濕毛巾,擦著他衣服上的灰塵和褶皺說。李守志不接朱桂芹的話把兒,伸了脖子試圖從門上方那塊臟玻璃里看見自己穿西服的樣子。李守志說,好了,不用擦了,又不臟。朱桂芹趴在他后腰上用指甲刮著一道褶皺說,肥,荔枝大姐她男人得比你胖不老少呢。李守志說,哪能和城里人比肉,人家天天吃肉再不長肉?
李守志回到了家鄉(xiāng)。三年的時間除了讓房屋變得破舊了一些,閨女歡喜長高了一大截——足有—個玉米棒子的高度,娘變得蒼老了一些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熟悉的鄉(xiāng)音,如同山泉里的水一樣流進(jìn)他的體內(nèi)。每一個知道他回家的人都過來問候他,打聽省城里的事。說來說去,母親心疼了,母親對那些串門的人說,守志要待好幾天呢,趕了一天的路,還沒吃飯,改天讓他從早說到晚。人們散去,母親端出熱乎乎的疙瘩湯遞到他手里,看著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待他喝飽了,母親的眼睛還不舍得離開,母親笑著說,省城再好也沒有娘的疙瘩湯吧?守志說,那是,那是。娘嘆口氣說,聽你說那城里真是有萬個好呀,再看看你我就知道你比在家里還苦,整個人瘦了一圈。李守志看著母親,鼻子喉嚨里都酸酸的。母親說,現(xiàn)在人都走了,你說吧,回來有啥事?李守志說,沒啥事,就是想家了,想你和歡喜了。母親說,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沒事你能回來?李守志說,真沒事,過年過節(jié)更忙。母親研究著他的表情說,我怎么看也覺得你有事,你不高興。李守志把板凳往后挪挪,把后背靠到墻上。歡喜拿了一個玉米衣編的坐墊放到他后背上說,爹,這樣就不涼了,李守志摸著李歡喜的頭說,歡喜真懂事,爹高興呀,爹每天干活的時候想到我們家歡喜次次考試拿第一,還知道心疼爹娘,孝順奶奶,爹就恣得直唱。歡喜眨著毛茸茸的眼睛說,真的呀,爹?李守志說,真的,我?guī)缀跆焯斐?,那些城里人都羨慕我啊,那個人怎么就活得那么高興呀?收垃圾還天天唱著歌過日子!他們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恣呀?我閨女兒子都懂事,都讀書上進(jìn),對吧?尤其是我們家歡喜。歡喜咯咯地笑起來。母親看著兒子和孫女又親又樂的樣子,心里的擔(dān)心消失了,跟著笑起來。歡喜問,爹,你都唱些啥呢?李守志說,爹還能唱啥?又不會別的。歡喜說,還是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啊?母親哈哈笑起來。歡喜說,奶奶笑啥呢?都笑出眼淚了。母親拽拽袖子擦著眼淚說,歡喜你不知道你爹因為這歌出的那洋相,第一回是娶你媽的時候,他扯著個脖子嚎了半晚上,你爺爺讓我去勸他,我說他高興咱管他干啥?第二天你爹吱都吱不出聲來,誰見了誰笑話他,好像這天底下就他一個人娶了媳婦似的。歡喜問,奶奶,第二回呢?母親說,第二回讓你爹自己說吧。李守志笑笑說,到了省城又鬧了一回。歡喜晃著李守志的胳膊說,爹快說。李守志哈哈樂起來,哪有當(dāng)?shù)恼f自己出洋相的,趕緊寫作業(yè)睡覺去。
屋子里只剩下母親和李守志,一時誰也無話。李守志看看母親,沒話找話一你一個人帶歡喜累吧?母親說,累啥?歡喜大了又懂事,都是她照顧我呢,你這次來帶她走嗎?她可惦記著呢,每天下學(xué)回來得空就看書,總說怕到了城里比人家差,孩子懂事不當(dāng)面問你,你心里要有數(shù)。李守志說,還得再等等,看看明后年吧。
李守志岔開話題說,前些日子做了個噩夢,嚇得我不輕。
母親問,啥夢呀?
李守志說,好像是得了信說你病得厲害,再不回來就見不上了,我那個哭啊,腿又走不動,我就在地上爬,好不容易看見守德了,喊他送你去醫(yī)院,他又說沒錢……
母親說,兇夢有喜,夢是反的,就為這跑回來一趟?
李守志拿出信封遞給母親。母親問,啥呀?李守志說,錢,一萬塊。他不等母親問話就把在心里邊盤算了很久的想法說了出來。他說,這些錢放你這里,我二弟不是要蓋房了嘛,你留下一部分花,另外的給二弟添上,跟他說朱桂芹要是問起來就說借我的。
母親看著手里的錢,拿眼睛問著李守志。李守志躲開母親的目光,擺弄身后的靠墊。母親問,你哪來這么多錢?這錢咋來的?李守志裝作不耐煩地說,問那么多干啥,給你就拿著。母親說,不義之財是不?兒呀,咱窮要窮得真實,可不能干那對不住天對不住良心的事,干了這樣的事不說別的,就是在自己的兒女面前咋抬起頭來?
李守志拿手搓著臉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哪樣?母親步步緊逼,把手拿開,別捂臉上,沒臉見娘了吧?
李守志拿開手嘿嘿樂著看母親,說,看你想哪里去了?直說了吧,這是撿來的。
撿來的?咋撿的?咋不還給人家?
是人家當(dāng)垃圾扔的,咋個還法?
放屁,誰家拿錢當(dāng)垃圾?
李守志皺了眉頭咧了嘴說,挺文明個老太太怎么滿嘴臟話?
母親笑笑說,還不是讓你扯謊給氣的。
李守志把撿錢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最后總結(jié)說,肯定是人家送禮送的,收禮的人以為就普普通通一箱葡萄,看看不新鮮就扔了,就這么回事。你說這錢我不拿著咋辦?
母親沉默了,把錢放到枕頭底下,說快去睡吧,床我給你鋪好了。
李守志要走了,母親和歡喜堅持送到鎮(zhèn)上。待他坐上汽車,母親對歡喜說,把信給你爹。歡喜掏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李守志。母親說,看好包,別離了手,寫信來。李守志點頭應(yīng)著。車開動了,他展開歡喜的信:爹,我奶奶把錢放在那包煎餅里了,你好好看著,別丟了。奶奶說,她想了好幾天,錢不能要,讓你想辦法還給人家。奶奶說,花這樣的錢人的心里不敞亮。奶奶說,要是拿錢的人家是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沒辦成事人家也會詛咒用了錢的人,這樣對人也不好。奶奶還說,其實你心里已經(jīng)不踏實不敞亮了,她看你在她面前裝高興就心里難受。奶奶說讓你一定記住,做事只要對得起天對得起良心,人的心里就會亮堂堂的,鬼敲門都不怕。還了人家給我和奶奶寫信。奶奶說,要是你真想幫二叔就讓二叔先在咱家的房子里娶二嬸,二叔和二嬸這兩年都跟著建筑隊在外面干活,攢了一些錢,再攢兩年就差不多夠了。奶奶還對我說,你從小就懂事有志氣,這回肯定也錯不了。爹,我一定努力學(xué)習(xí),讓你和娘為我驕傲,想起我來就唱歌,唱著歌兒干活兒,讓城里人羨慕!
李守志的眼前一片迷蒙,心里面的陰霾卻散開了,他吸了吸鼻子,發(fā)現(xiàn)那歡快的調(diào)子又在嗓子眼里滾動。
十二
傍晚,哼著歌兒夾著包提著蛇皮袋子回到金太陽小區(qū)的李守志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朱桂芹和李歌唱都在掉淚。朱桂芹看見李守志進(jìn)門劈頭就一句話,快看看你那寶貝兒子,偷人家鉛筆盒,被老師找到我臉上了,咋就這么沒出息呢?
李歌唱撅著嘴,眼睛不服氣地瞪著朱桂芹,整個人一動不動,只在鼻涕流到嘴唇上的時候,抽搭一下。李守志放下手里的東西,挨著歌唱坐下來。歌唱依舊盯著朱桂芹。李守志說,你先出去干活吧。朱桂芹拿毛巾擦把臉,摔了毛巾對李守志說,狠狠揍他一頓,讓他長點記性。又對李歌唱說,記住了,都是為你好,不修理你,長成了歪脖樹,就廢了!
到底咋回事?朱桂芹一出去,李守志就揪了歌唱的耳朵說,能耐了,啊,敢不學(xué)好了!
啊啊——李歌唱齜牙咧嘴地叫起來,兩只手一起來扒拉他爹的手。李守志的手向歌唱的后腦勺旋轉(zhuǎn)起來。歌唱哭起來。李守志問,到底咋回事?說!
不是我偷的,真不是,擰死我,也不是!李歌唱邊哭邊說。李守志松了手,到底咋回事?不是你偷的,咋老師說是你偷的?還找你媽了?李歌唱說,是鄒方方誣陷我的,她跟老師說是我偷她的,老師就信了,真的是我撿的,就在這小區(qū)花園里撿的。
就在李守志回家的那天,李歌唱在小區(qū)花園的鵝卵石小徑上撿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文具盒,能自動彈開、上下三層。里面的課程表上寫著鄒方方的名字。那個高傲得像只小孔雀的鄒方方,那個住在五號樓并和同學(xué)們說李歌唱的爸爸媽媽都是垃圾工的鄒方方。
李歌唱把課程表扯下來,把文具盒從脖子底下塞進(jìn)秋衣里藏起來,然后把鄒方方的課程表撕得粉碎,塞進(jìn)花園那個歪著頭啃竹子的熊貓肚子里。他飛快地跑回家把文具盒放進(jìn)自己的書包里。他把書包背在肩上,從床墊子上跳到地上,再從地上跳到床墊子上。他終于有了高級文具盒!他的小胸脯里有一種脹脹的快樂。李歌唱不敢把文具盒拿到學(xué)校去。他在家里轉(zhuǎn)著圈,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后來他想到了床墊子底下,想到了那沓錢。他把手伸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頓時,歌唱的心里涌滿了失望,恨不得立刻找到媽媽問清楚。轉(zhuǎn)念一想,可能是被爸爸拿回老家了,好在他自己已經(jīng)有了文具盒!李歌唱把文具盒塞進(jìn)床墊底下。過了幾天,他認(rèn)為能夠拿到學(xué)校了:一是鄒方方又有了新的文具盒,她一定忘記了原來的;二是文具盒的一端被床墊子壓裂了。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歌唱心疼萬分,過后想到那正是和原來的不同之處。在一天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李歌唱學(xué)著同桌的樣子用鉛筆戳了一下文具盒的按鈕,在同桌驚訝的眼神里,把鉛筆放了進(jìn)去。
李守志把兒子往面前一拽,兩腿夾住歌唱瘦弱的膝蓋說,看著你爹!歌唱睜大眼,原來汪在眼圈里的淚水突地跳出來滴在李守志的西服上,藏藍(lán)色的西服頓時有了黑色的點子。李守志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幾個黑色的點子。片刻后,他說,爹相信你是撿來的,可是撿來的也要還給人家,不是咱自己的東西是不能要的!
哼,就知道說別人,你自己撿了人家的錢你怎么不還給人家?!歌唱說著兩只手就捂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整個身子往后掙著,眼珠子卻死死地盯著爹。
李守志訕訕地笑起來,嘿,你小子啥意思?你是說跟你爹學(xué)的?歌唱看見爹笑了,雖拿不準(zhǔn)那奇怪的笑容后面跟著啥,可也有了進(jìn)一步說話的膽量。他說,就是!你還騙人,我娘也騙人,我知道你撿了一萬塊錢藏在床底下,還知道現(xiàn)在那錢不見了,你拿回老家了!
李守志說,好小子,跟警察似的。李守志打開包,拿出里面的包袱,解開,扒拉一下,金黃色的煎餅松散開來。土黃色的信封顯露出來。歌唱定定地看著,深深地吸了下鼻涕。李守志說,打開看看。歌唱拿起信封,歪著頭看了看里面,狐疑地遞給父親。李守志接過來用它敲敲歌唱的頭,一字一頓地說,這個我是要還給人家的。
又騙人,歌唱說。
不騙你,你奶奶對爹說了句話我琢磨了一路,我覺得很有道理,人做事要對得起良心,這樣才能活得心里亮堂堂的,敞亮亮的!
你說的是真的?你真會還給人家?
李守志看歌唱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把信封遞給他說,你拿著,現(xiàn)在咱爺倆就去一個地方。
李守志牽著李歌唱的手往十號樓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朱桂芹蹬了堆滿垃圾的三輪車過來,李守志拽著歌唱往邊上站了站,用身子把歌唱手里的信封擋住。朱桂芹扭頭看著他們問。改了嗎?李守志說,改了。
干啥去?該做飯了。
一會兒就回來。
找厲芝幫忙是李守志在回來的汽車上早就想好的,不同的是他原本打算先做通朱桂芹的工作再找她。厲芝皺著眉頭聽完了李守志的來意。李守志說完了,她的眉頭還皺著。李守志不安起來,搓著手說,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我,我,就這么想的,我想還給人家又不知道是誰家的,想想這大院里住的都是你們的人,你又是干部,或許能幫我找出這人來。要是你不方便,我再想別的法子。
厲芝看了眼歌唱,拉開茶幾底下的小抽屜拿出幾塊巧克力說,歌唱你吃。然后,她對李守志說,你跟我來一下。李守志跟著厲芝來到廚房。厲芝掩了門嘆口氣說,你還真?zhèn)€好人呀。李守志的臉騰地紅起來。厲芝說,我覺得你完全可以留著用,這錢明擺著是搞不正之風(fēng)的,留著吧,權(quán)當(dāng)腐敗官員救濟你的。你要是怕孩子有看法,我就在他面前答應(yīng)幫你,改天再還給你。你放心,我誰也不說。李守志攥了攥手指說,大姐,不怕你笑話,我開始也想昧下它,我能用它給閨女辦轉(zhuǎn)學(xué),可是,從想昧下它的那會兒起,我這心里就堵得慌,尤其是一想到這錢是那困難人家的,七拼八湊了求人辦事的,到頭來落個空,這心里總覺得不敞亮。不瞞你說,我這趟回家為這事受俺娘奚落了,連閨女都說俺呢。李守志從褲兜里掏出歡喜的信遞給厲芝。短短的幾行字,厲芝足足看了兩三分鐘。李守志也不敢打擾,隔著玻璃門朝客廳里的兒子看。歌唱伸著長長的舌頭舔著黑糊糊的巧克力看著父親。良久,厲芝的眉頭展開了,她沒有招呼李守志就自顧自地走出來,李守志跟在后面,不想?yún)栔ゲ]有走回客廳的沙發(fā),而是去了衛(wèi)生間。李守志坐回歌唱身邊。歌唱問,你和阿姨說什么了?阿姨哭了。
胡說,小心阿姨聽見。
歌唱說,真的,我看見她擦眼淚了。
過了一會兒,厲芝從衛(wèi)生間出來,手里依舊拿著李歡喜的信。
荔枝大姐,你很為難是吧?李守志不安地問。
厲芝大姐說,我好好想想看用什么辦法能幫你找到錢的主人。李守志強調(diào)說,是那個真正的主兒。厲芝說,我明白。李守志又說,錢,你能不能先替我保管著?我那里沒個帶鎖的地方。厲芝點點頭說,也好。
走出門來,李守志問歌唱,爹怎么樣?是不是說到做到?歌唱朝父親伸了伸大拇指。李守志問,那你呢?你該怎么辦?歌唱想想說,我,我現(xiàn)在就把文具盒還給鄒方方。李守志說,好小子!
從鄒方方家出來,小區(qū)里已經(jīng)萬家燈火,千萬個油煙機在嘟嘟地轉(zhuǎn)動著,把刺鼻的菜香排放到暮色的空氣里。歌唱吸吸鼻子說,我聞到了炒辣子雞的味兒,爹,我敢和你打賭這家子一定在炒辣子雞。歌唱指著右邊一樓的窗戶說。李守志拍拍兒子的頭說,饞貓一個。走了幾米,歌唱又吸吸鼻子說,炸魚呀,爹,炸魚呀!真香啊!我的哈喇子流出來了。歌唱夸張地張著嘴,用舌尖往外推唾沫泡泡。李守志看著兒子,心里冒出立刻滿足他愿望的沖動。他摸摸兜,又想到買現(xiàn)成的炸魚太貴,把手從兜里抽出來說,回家了,明天我就買魚炸給你吃,算是給你的獎勵,不過有一個條件,回到家不能告訴你媽去阿姨家的事。
為什么呀?歌唱問。
爹是想找個時間好好和她說,你今天要是說了,明天就不獎勵吃魚了。
不說就是了!歌唱蹦起來,哦,要吃魚嘍!
李守志看著長成半大小子的兒子,看看他的頭頂幾乎到自己肩膀頭了,快樂如同啟封的啤酒泡泡躥出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李歌唱加入進(jìn)來。
十三
厲芝夜里和老公通了電話,把李守志讓她靜忙的事說了。老公告誡她絕對不能摻和進(jìn)去!馬上又要合并單位了,一大批干部要下崗。我現(xiàn)在正坐火山口上呢!十號樓里的人誰和誰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誰又是誰的親信你清楚嗎?整個系統(tǒng)盤根錯節(jié),晃晃哪個枝條都連成一片。
厲芝覺得老公的話有道理,但如果真甩手不管又對不起李守志的信任,一晚上的覺睡得跟煎魚似的。天亮的時候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打印尋找物主的說明貼出去,然后給電視臺打個匿名電話。她知道媒體的力量。媒體一介入,什么事情都能鬧大。鬧大了,就能引起高層的重視,揪出個把貪官來解解心頭的怨氣。前年有人給她提醒說趕緊活動,要不她老公的位置不保。當(dāng)時,她不服氣地說,嚇唬人的吧?干得好好的,憑啥呢?真就兌現(xiàn)別人的預(yù)言時才恍然大悟——光低頭拉磨,不找個靠山,不燒香不進(jìn)貢是萬萬不行的。
厲芝撥通了電視臺的電話。對方的語氣非常興奮,連問好幾個消息確鑿嗎?厲芝笑笑說,百分之百確鑿,小區(qū)門口就白紙黑字地貼著呢。對方說,請留下姓名和身份證號碼,我們對提供線索的人有獎勵。厲芝說聲不必了,就扣了電話,打開電腦,打印了一張尋找失主的告示。從窗子里伸頭看見李守志在樓下揣著手,歪坐在三輪車上,兩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想到自己的私心,想到這一捅,就把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放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心里不免生出一絲愧疚,她到衣櫥里翻出兩件老式的羽絨服。
李守志知道荔枝大姐的脾氣,笑笑說,這個冬天該暖和了,荔枝大姐,昨天我兒子在他同學(xué)面前諞這事了,不要緊吧?厲芝說,知道的人多了也有好處,傳得快,只要關(guān)鍵的不說。再多人知道也冒領(lǐng)不去呀。
李守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起那兩個人的對話,暗自慶幸沒有對任何人講。
厲芝發(fā)動了汽車,一朵浪花從心里翻上來,她仿佛看見道貌岸然的臉上,高傲如同面膜一樣被揭掉了!通過一只垃圾工的手!她不由得從車窗里看他的手。他的手正環(huán)扣在一起,抱著她的饋贈。兩件老式羽絨服。厲芝來到小區(qū)門口,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把告示貼了,回來正看見朱桂芹在大門口的垃圾樓里把每一個塑料袋撕開,把里面的垃圾抖出來,挑揀能賣錢的東西。厲芝自語道,一萬,夠你這樣撿十年八年的吧?
大約兩個小時后,樓下熱鬧起來,厲芝伸頭往下看,見一群人簇?fù)碇缈笖z像機的人朝蜷縮在三輪車上的李守志圍攏過去。正就著深秋的陽光打盹兒的李守志被眼前的景象搞糊涂了,他大聲質(zhì)問著圍攏他的人,干什么?你們干什么?并試圖坐起來扒拉開那個對著他的圓筒子。三輪車隨著他的動作搖晃起來,李守志剛剛坐起的身子又歪倒下去。人群發(fā)出哄哄的笑聲??笖z像機的人閉著一只眼睛笑了。嗨嗨嗨,李守志隨著人群笑起來,他想起那個圓筒子是錄像用的,他在這小區(qū)里??匆娊Y(jié)婚的人家用這樣的東西錄來錄去。
錄俺干啥?別錄了,別錄了,又不是娶媳婦,錄個啥勁?李守志試圖從三輪車上跳下來逃離,無奈屁股底下紙箱子上的鋁釘掛住了他的褲子,他扭頭看看自己的屁股,重新坐回去。
哈哈哈——人們又一陣哄笑。攝像機的鏡頭離開李守志的臉對著圍觀的群眾逐一掃描,最后定格在一個美女的臉上。美女對著鏡頭笑笑,優(yōu)雅地抬起了手臂,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拿著麥克風(fēng),有喜歡露臉的人就往她身邊湊。美女說,這就是傳說中拾金不昧的人,一個垃圾工,一個穿著破爛的人,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在撿到了一萬塊錢的時候沒有私吞而是執(zhí)意要交還失主呢?還是像一部分人猜測的那樣,垃圾工根本就沒有撿到錢,只是制造了個謊言以便嘩眾取寵,當(dāng)一回名人呢?今天,我們走進(jìn)了金太陽小區(qū),走到了故事發(fā)生地,相信真相會隨著我們采訪的深入呈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
一個好心的老太太幫李守志把鋁釘掰開。李守志說,謝謝大娘,謝謝,差點把褲子撕個口子。有人提醒李守志說,又該錄你了,趕緊站好吧。李守志握住三輪車把說,閃開點兒,閃開點兒。圓筒子和美女的臉一起湊到李守志的臉前,有人幫忙拽住了車把。
美女把手里的麥克風(fēng)往李守志面前伸過來說,聽說你撿到了一萬塊錢,這事情是真的嗎?請你講一講撿錢的經(jīng)過好嗎?
李守志看看美女再看看對著他紋絲不動的鏡頭,他皺了眉頭說,你們問這干啥?這事不用你們知道!
哈哈哈一人群一陣哄笑。
這是好事,你上了電視就成名人了!有人在背后戳戳李守志的脊梁骨。李守志扭頭對戳他的人說,俺這事和電視沒關(guān)系!美女把麥克拿回自己的嘴邊說,對不起,我有些冒昧了,我們是電視臺的記者,有群眾向我們反映你拾金不昧,這讓我們很感動,尤其是親眼看到你以后,感覺幾乎是可以用震驚來形容的,像你這種人能夠做到拾金不昧真是很難得,請談?wù)勀愕南敕ê脝?
沒想法。
哈哈哈——人群整體搖晃起來。
你只要一上電視,全國人民都能知道你拾金不昧,多好呀!
我老家也能看到?李守志笑著想到母親和歡喜還有把他抱到乒乓球臺子上帶領(lǐng)大家唱歌的小學(xué)校長。攝像員說,肯定能看到,如果節(jié)目效果反響好的話,我們還會做跟蹤報道,說不定還會去你老家拍攝呢。攝像員揣摩著李守志的心思繼續(xù)說,播的時候我提前告訴你,你告訴家里人去看。
主持人說,我們從小區(qū)門口的告示和對群眾的采訪中已經(jīng)知道了垃圾工李守志拾金不昧的大體情況,現(xiàn)在我們采訪一下李守志。主持人的情緒明顯沒有了起初的熱情。請談?wù)創(chuàng)戾X的經(jīng)過和你真實的想法好嗎?
咋撿的不能說,想法么,就想還給人家。
為什么不能說呢?主持人緊追。
這不明擺著嗎?我要是說了,經(jīng)你們這么一搗鼓,都知道咋撿的了,要是有很多人來跟我要,我咋辦?主持人說,你不就是在這樓前撿的嗎?那肯定就是住在這樓里的人才可能是失主呀?
我不找那個人,我是找那個,找真正的主兒。
能解釋一下你這話的意思嗎?美女主持的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興趣,攝像員也開始拉近鏡頭。李守志因為緊張、害羞、激動而變成醬色的臉在鏡頭里逐漸放大,周圍的人和樓房逐漸模糊遠(yuǎn)去,最后只剩下他的一張臉,他的嘴巴微微地抖動著。主持人和攝像員一起盯著他的嘴,他們知道那里正在露出一個線頭——根經(jīng)由他們牽拽就能抖摟出爆炸新聞的線。
你是說這錢有兩個主人嗎?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厲芝從窗子上俯瞰著李守志,在心里催促著,說呀,說呀!
不能說,是誰的我還給誰就得了。李守志突然意識到跟他們說下去可能會把不住嘴上的門,他果斷地鉆過人群,騎上三輪車一溜煙兒下坡跑去。厲芝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頓生失落。
攝像員慌忙跟著李守志跑了幾步,把鏡頭對準(zhǔn)他的背影堅持了三四秒鐘,然后又把鏡頭轉(zhuǎn)向主持人和她周圍的人群。主持人看見鏡頭過來,立馬露出笑容,優(yōu)雅地抬起手臂說,看來這并不是我們想象的簡單的拾金不昧的故事,下面我們來采訪一下群眾,看看大家是怎么說的?主持人把麥克風(fēng)伸到一個男人面前,男人后傾了身子連連擺手說,別別別。主持人收回麥克風(fēng)尋找能夠接受采訪的人。這時有人說,明擺著的事,這是送禮的,一分錢是想還給那送禮的人。主持人和攝像員趕緊轉(zhuǎn)了身子來尋找聲音的出處。又有聲音說,別照,照就沒人說了,都一個系統(tǒng)的,得罪人。攝像員把鏡頭定格在主持人的臉上,鏡頭里只有掛著職業(yè)微笑的臉。
躲開鏡頭的人們七嘴八舌,各抒己見。突然有人說,一分錢他老婆來了!他老婆來了!
你們稱呼他什么?
一分錢!幾個人一起回答。
他老是哼哼“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這人人都知道。
懶得問他叫啥,就叫他一分錢唄。
主持人的眼睛如同觸摸式臺燈一樣,在人們話語的觸摸下亮度逐漸增大,片刻后,她忽閃著亮亮的大眼睛對著鏡頭說,一個每天都在哼唱同一首歌的人,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呢?他的妻子已經(jīng)過來了,我們采訪一下。
朱桂芹的三輪車?yán)锒褲M了盛垃圾的塑料袋子,因為是上坡,她的身子不得不離了車座,用力踩著腳蹬,莫名其妙地看著朝她走來的人群。
請停一下,請停一下。
朱桂芹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起來,莫名其妙又身不由己地停下。車子往后倒退,但馬上有人幫她固定住了。啥事?她怯怯地看看攝像機,腳踩著車蹬,忘記了下車。
你丈夫撿到了一萬元錢,這件事情你知道嗎?
朱桂芹的腦袋里轟的一聲炸響,整個人顫抖起來,腳一打戰(zhàn),人就滑脫下來,下巴碰到車把上,那些退了色的沾滿了灰塵的紅玫瑰抖動起來。她低頭看看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fēng)的人腿,心里嘀咕著,完了,肯定是破案的!她不敢撒謊,顫聲說,知道,真是撿的,就在八月十五那晚上,他撿了一箱子招蟲的葡萄和一箱散黃的雞蛋,回到家看見葡萄箱子里有錢,整一萬塊,你們別怪罪他!都是我不好……朱桂芹的眼淚滴下去,落在撿來的黑皮鞋上。鞋面上裂開的口子如同一張干渴的嘴接住了她的淚。
請面對著鏡頭好嗎?你丈夫把錢還給失主這件事情你贊成嗎?能談?wù)勊麨槭裁疵刻於汲以隈R路邊撿到一分錢嗎?
朱桂芹聽清楚了把錢還給失主幾個字,她的恐懼消失了,淚水卻更加急速地跑出來,心里面鉆出一股火氣、一股怒氣、一股失望、一股心疼!她把腿從三輪車上拿下來,執(zhí)拗地推起車。車上的氣味和飄落的垃圾使得本打算阻攔她的人紛紛后退。厲芝在窗臺上對著朱桂芹笑起來。
十四
和朱桂芹一起渾身發(fā)抖的還有袁帥的老婆張梅。
張梅自婆婆去世以后,體弱多病的她大多數(shù)時間里就是在小區(qū)的廣場上隨著人們鍛煉身體,無論是用巴掌拍打下肢的還是打太極拳抑或是舞劍的,她都參加。沒有劍,就撿了塊細(xì)木條跟著比畫,等所有鍛煉的人散去,她就到處逛蕩,見到認(rèn)識的人就拉扯幾句。不管怎么逛蕩,都離不開一個中心——十號樓。從給李峰處長送禮后,她的心里一直不踏實,生怕人家拿了錢忘了給她家辦事,總希望能遇見李峰,嘴上不提,但也能讓人家想起她家的事。平日里是很難遇見的,因為李峰家兩口子是開車上下班,車就停在自家門口,根本沒有相遇的機會。一次,好不容易遇見李峰老婆買菜回來,張梅隔老遠(yuǎn)就朝她笑著問,買菜去了?李峰老婆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尷尬得張梅渾身亂顫,心里面的擔(dān)心也日漸增加。
張梅看見一群人圍住了收垃圾的女人,加快了步子湊上去看熱鬧。朱桂芹低著頭小聲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針扎著她的耳朵。如同錘子砸著她功能紊亂的心。她渾身熱熱地癱軟下去,如同扔進(jìn)沸水里的干面條。她想喊——錢是我家的!舌頭卻打不了彎,每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麻袋蹲在停電的傳送帶上。她抓著身邊的鐵柵欄,坐到臺階上,眼睜睜地看著收垃圾的女人走了,電視臺的人走了,看熱鬧的人走了。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勉強把氣喘勻了,腿上有了點力氣,飄飄搖搖的心也穩(wěn)當(dāng)了不少,她趕緊去饅頭店找干臨時工的袁帥。
張梅把袁帥拉出饅頭店,在焊接防盜門窗的店前把看見的事情述說了一遍。怎么辦?你快說呀,咱去找垃圾工要回來吧!袁帥兩只沾滿了白面的手攥起來,臉色變得青紫,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沒心沒肺的狗官,你不稀罕你還給我啊,干嗎給我扔了啊?你不稀罕,你別收啊!張梅看著丈夫的樣子擔(dān)心他去找李峰拼命,趕緊用手來胡嚕他的后背說,消消氣,或許人家不是故意的,誰舍得扔錢啊?一句話提醒了袁帥,他說,對對對,這事不能慌,你讓我好好想想。尖利的電鋸切割著鋼筋,刺耳的聲音貓爪子一樣撓得袁帥心煩意亂,他煩躁地盯了眼切割鋼筋的人,說,亂死了,回家。
回到家,袁帥已經(jīng)冷靜下來,他問張梅,你當(dāng)時怎么做的?張梅說,我就想喊,錢是我家的!
喊了沒?袁帥的眉毛皺了起來。
我心慌得連氣都喘不動了,咋喊得出來?
沒喊就好,沒喊就好!
咋呢?我要是喊了,現(xiàn)在說不定錢就在手里了。
不能喊,以后也別和別人說,就當(dāng)這事沒發(fā)生,你可要記住了!袁帥說。
那錢呢,錢什么時候去要回來?張梅莫名其妙地問丈夫。
不能要回來!袁帥擺擺手說,這錢已經(jīng)不是咱的了,是他李峰李大處長的,要要,也是他們家去要!
可,可人家垃圾工是要還給咱的,那些人都在議論,那垃圾工對電視臺的人也是這么說的,不給丟錢的人,給錢真正的主兒,咱咋不能要回來呢?再個把月就過年了,借下的錢咋還?
咱的目的是啥?是啥?袁帥不耐煩地嚷起來,咱的目的是給兒子安排工作!你要回來,人家還給你安排嗎?
我又不是去他家要,我是去垃圾工家要,不讓李峰家知道。
有不透風(fēng)的墻嗎?有嗎?這事都鬧這么大了,能不傳出去嗎?
我當(dāng)初就不贊成送,人家要是把咱的事放在心里能給你扔出來?
你!袁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
你不要我去要!張梅的心臟堅定地亂跳著。
你坐下聽我說!袁帥自己先坐下,仰臉看著老婆,我琢磨著這錢扔得好!你想啊,垃圾工撿錢這事肯定會傳到李峰耳朵里,而且他對這件事情肯定有顧慮的,他肯定不希望咱露面!這樣,他就會對咱兒子的事格外上心!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張梅慢隉地坐下去,話是這么說,可要是人家裝死不給咱辦,咱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賭,現(xiàn)在就是賭,沒別的辦法!過年再加把火,再點點鹵水,我覺得這鍋豆腐還是能做成的。
那不就便宜垃圾工了?張梅不甘心。
袁帥說,便宜誰咱也不能去要,送禮也是有罪的事,你知道嗎?
十五
吃晚飯的時候,厲芝期待的節(jié)目出現(xiàn)了,不過里面并沒有李守志的人影,更沒有被主持人稱為美麗女人的朱桂芹,只有那個天天婆婆媽媽地拉著東家長西家短的男人手拿一把折扇在說,金太陽小區(qū)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收垃圾的撿到了一萬塊錢,貼出告示來說要歸還失主,這本是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但當(dāng)我們記者去采訪的時候卻遭到了垃圾工的拒絕,他不肯講關(guān)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打電話給記者的報料人也不肯留下姓名,使得這件事變得有些奇怪,很多人就猜測了,是不是那垃圾工根本就沒有撿到錢,而是炒作呀?現(xiàn)在可是一個熱衷炒作的年代,盡管炒作在傷害著人們之間的信任,可又都情不自禁地在炒,你炒他炒我不炒,我就沒有顏色,就被你們覆蓋了,所以呀,這炒作已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新流感!說到流感,下面我們來看一條關(guān)于流感的報道。婆婆媽媽的男人消失了,畫面上出現(xiàn)了戴著口罩在擁擠的人群和輸液瓶中間來回穿梭的護(hù)士。厲芝啪地一下關(guān)上電視說,胡謅八扯!她拿起電話想向電視臺質(zhì)問幾句,想想又放棄了。窗子上已有了哈氣,李守志漫不經(jīng)心的吆喝聲傳進(jìn)來,廢品——廢品——
厲芝下樓來,看沒有走動的人就來到李守志跟前。李守志一看見她就匯報說,荔枝大姐,今天中午一幫人來找俺,扛著錄像機,非讓說那錢是怎么撿來的,我沒說,他們看我不說都有點不大高興了。厲芝說,我剛才在電視里看見了。
看見俺了?李守志笑著說,現(xiàn)在還演嗎?我能看嗎?
新聞,幾秒鐘的事,沒出現(xiàn)你,就主持人說了說。厲芝看著李守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說,能上新聞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電視臺的幾秒鐘可金貴著呢,不是誰想上都能上的。
咳,俺就是覺得新鮮,上不上電視無所謂,只要那人能趕緊來認(rèn)領(lǐng)了去我就安心了。
今天電視臺采訪你,你咋不配合呢?多好的機會呀,一宣傳說不定你女兒上學(xué)的事都能解決的,有這么個揚名的機會,多不容易呀。
嗨嗨嗨,我怕把話說全了,再有人冒領(lǐng)。
厲芝想老實得像團泥巴的人是點撥不開的,又怕別人看見她和垃圾工過于熱乎,就說這年頭好人難當(dāng),你自己當(dāng)心點,什么人都有。
你是說有人會因為這事害俺?李守志睜大了眼睛。
那倒不可能,但啥人都有,也不可不防。
經(jīng)厲芝一提醒,李守志原本坦蕩蕩的心里也有了褶皺,看天色已黑,就趕緊往家走。
朱桂芹早早收了工在家里等李守志。被電視臺的人追著問來問去的時候她曾沖動地想找到他!問問他是哪根神經(jīng)不對了?吃了什么龍肝風(fēng)膽撐成這,降一要把撿錢的事捅咕到電視上去?一家子吃喝都成問題的人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等李守志回家來,免得在外面吵起來讓人家笑話。無心炒菜,往中午的剩菜里加了水,攪進(jìn)去兩把玉米面,做成咸粥,讓歌唱把煎餅泡進(jìn)去吃,自己坐在邊上生悶氣,想著質(zhì)問李守志的話。正想得出神,表姐和表姐夫來了。朱桂芹趕緊讓座。
表姐夫伸脖子看了看歌唱的碗說,嘿,我還以為李守志的兒子吃香的喝辣的呢!
朱桂芹聽表姐夫不咸不淡的諷刺,心里冒出一股反感,她也干笑兩聲說,吃香的喝辣的他倒是想,那要看他爹娘掙多少!
表姐說,咋啦?聽你這話是嫌工資低啦?
朱桂芹陰著臉不接話。
表姐說,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生憨李的氣,你說你兩口子容易嗎?平日里一分錢都舍不得花,這回倒當(dāng)起雷鋒來了!那是撿的垃圾,歸咱是名正言順,干嗎要吆喝出去?朱桂芹正要附和表姐說幾句,不想表姐夫的嘴里又滾落出沾了冰碴子的石頭子來—李守志可不憨,他那是精過了頭,他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也想賺個名利雙收呀?你看看人家電視臺的人咋說的?聽了我都臉紅,人家說是炒作!城里人都是些啥?人精!他還跟著瞎摻和!沒數(shù)!自己窮得叮當(dāng)響還充能!
朱桂芹雖然生著丈夫的氣,雖然想起那沓子錢就心疼不已,可這不滿和心疼還沒到任人奚落嘲諷自己的男人而不動怒的份上。聽著聽著,她的后背和脖子就直了起來,又擔(dān)心話說過了頭得罪人,一瞬間,臉憋得通紅。
不許你這么說我爹!歌唱的聲音。
三個人一起把目光投向歌唱。因為激動,他把面前的咸粥碗碰倒了,玉米糊和幾片菜葉慢慢地在椅子上蠕動著。朱桂芹拿了空碗放在椅子邊下,用手指輕輕趕著蠕動的菜葉,眼睛低垂著,仿佛那幾片菜葉是特別有趣的東西似的。歌唱看母親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呵斥——大人說話不準(zhǔn)小孩插嘴,他被三個大人的目光嚇退的勇氣又涌上來。
我爹是個拾金不昧的好人!荔枝阿姨是個很有學(xué)問的大干部,她都這么說我爹呢!我老師也這么說!我同學(xué)也這么說!我老師今天還說下次開家長會一定要我爹去,讓大家都認(rèn)識他,向他學(xué)習(xí)!你們倆也得向他學(xué)習(xí)!
朱桂芹抬頭看著兒子的手指理直氣壯地指著表姐和表姐夫,一股小小的驕傲在胸膛里火苗一樣躥動,她看表姐和表姐夫的臉上都掛著尷尬的霜花,就抬手假裝打歌唱。咋說話呢?還你們你們的,那是誰呀?是你表姨和表姨夫,招呼沒打一個,倒犟上嘴了!
歌唱躲著母親的手掌說,還有你,你也要向我爹學(xué)習(xí)!
哧——,朱桂芹心里面的那股驕傲再也無法壓抑,她笑著落下巴掌說,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臉了!
表姐拉住朱桂芹的胳膊,朱桂芹順坡下道,停下來說,小孩子說話不知輕重,我知道你們是為俺好,可已經(jīng)這樣了,說啥都晚了。
表姐夫干咳一聲,說,其實就這么回事,就是覺得你們太不容易,趕緊吃飯吧,俺走了。
在樓下聽得清清楚楚的李守志趕緊把車子晃出動靜來,假裝剛回來,對表姐夫說,我剛回來你就走啊,坐一會兒,咱倆整一盅。表姐夫悶聲悶氣地說,有空的時候吧。
表姐和表姐夫走遠(yuǎn)了,朱桂芹擰住李守志胳膊上的肉,使勁旋轉(zhuǎn)著。李守志吸哈著,任憑朱桂芹發(fā)泄。朱桂芹說,能了你了,這么大的事不和我說一聲。李守志說,你松開手,疼死我了。朱桂芹說,松開?門兒都沒有,說,為啥不跟我說一聲?李守志說,不是怕你心疼嗎?朱桂芹再使使勁,李守志跟著她轉(zhuǎn)著圈。李守志說,你松手,我和你說正經(jīng)的。李守志悄聲把撿錢這件事對李歌唱的影響和回家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朱桂芹說,咋不早說?今天那電視臺的攔住我,我以為是破案的,嚇得我從車上掉下來,下巴都磕腫了。李守志抬手摸摸她的下巴說,讓我看看。朱桂芹甩開他的手,往樓上走,邊走邊氣哼哼地喊,歌唱,給高尚的人盛上飯!
十六
李峰在酒桌上聽說了垃圾工拾金不昧的事,當(dāng)下就暗自嘀咕,酒也不敢多喝,好在桌上沒有他那信奉酒品即人品的領(lǐng)導(dǎo),自己無須舍命表現(xiàn),隨即捂肚子假裝胃疼,想應(yīng)付一會兒就回家。做東的人是下屬企業(yè)里的一位老總,說什么也不放李峰走,讓服務(wù)員重新添加了保養(yǎng)胃的菜肴。李峰也不敢得罪人,擔(dān)心萬一人家日后高升對自己不利,只得強裝歡顏挨到深夜。
馬艷麗中午下班后,開樓道門的時候鄰居就把一天來小區(qū)里的新鮮事說了一遍,馬艷麗饒有趣味地聽著,聽到八月十五的一箱葡萄時,眼珠上不覺就有了慌張和躲閃,鄰居看得清楚就小聲問,你家的?馬艷麗趕緊固定住眼珠子說,嗨,你想哪去了,是誰家的也不會是我家的呀!恰巧,手機響了,馬艷麗趕緊接聽,借機擺脫鄰居。回到家,馬艷麗坐臥不寧,后來想到妹夫的表叔在電視臺,就給妹妹打電話,叮囑不管花多少錢也要幫忙把事兒壓下。打完電話,班也沒心思上了,飯也沒心思吃,一直守著電話。直到妹妹回電話說,把專題報道改成了幾句話的新聞,關(guān)鍵的和潛在的都模糊掉了,她才算是透了口氣。
李峰一進(jìn)家門,馬艷麗看他的臉色就猜到他已經(jīng)聽說了此事,趕緊賠著小心上前接了手包,掛了外套,擺好了拖鞋。李峰坐到沙發(fā)上嚴(yán)肅地看著馬艷麗。馬艷麗低了頭說,怪我,當(dāng)時沒好好看看,不但弄得一萬塊錢白白丟了,還可能給你惹來麻煩。馬艷麗認(rèn)完錯,耷拉著眼皮等待李峰的奚落。李峰嚴(yán)厲地說,馬艷麗你給我記住,沒有什么袁帥,也沒什么葡萄箱子,更沒有一萬塊錢這回事!馬艷麗頻頻點頭,不敢再言語。李峰無心洗漱就到了臥室和衣躺著。馬艷麗趕緊跟進(jìn)去。李峰緩了語氣說,人活著要小心翼翼,稍加疏忽就有可能被別人抓住把柄,你看看這事辦的。馬艷麗懊惱萬分,不停地說,怪我,我該死。李峰繼續(xù)說,行了,沒那么嚴(yán)重,好在他兒子那事要拖到年后才能辦,我琢磨著他現(xiàn)在不會輕易出面認(rèn)領(lǐng),只要他不出面這事過不了幾天也就自消了,只不過為了堵他的嘴這事非辦不可了。馬艷麗關(guān)切地問,難度大嗎?李峰反問說,你說呢?一千多個人報名,錄取一百個,全系統(tǒng)光領(lǐng)導(dǎo)寫條子過來的就二百多個,你這兩天想法給他兩口子遞遞話,穩(wěn)住他們。馬艷麗立馬轉(zhuǎn)身到客廳給她妹妹打電話說,明天把你家的狗送過來給我用幾天。
歌唱睡熟了,李守志握著他的腳丫子往下拽。朱桂芹說,拽太厲害了,被子捂鼻子了。李守志鉆回被窩說,這小子太礙事。他把頭往朱桂芹那邊湊湊說,我老婆不但人長得俊,還心里美,我原來真怕你鬧上個十天半月的,低估你了。李守志說著抬起頭撅了嘴來找朱桂芹的嘴。朱桂芹看看臂彎里的兒子說,白天他上學(xué)去再說。李守志縮回來身子,輕輕揪揪兒子的鼻子說,明天星期六,冬天真麻煩,生怕凍著他,放當(dāng)中礙事。李守志拉滅燈,不一會兒就聽見了朱桂芹的鼾聲,自己一時睡不著,就躺在那里把中秋節(jié)至今的事情仔仔細(xì)細(xì)地在腦子里放電影。正回想著,突然聽見門上有輕微的動靜,立馬抖擻了精神,豎了耳朵聽。門上的動靜落下去,李守志赤著腳丫子摸了菜刀站到門后。幾秒鐘后,動靜又起,是輕輕的敲門聲。李守志低吼一聲,誰?外面的聲音打著顫回應(yīng)說,對不起,打擾了,聽說你撿了箱葡萄,里面有一萬塊錢,有這事嗎?李守志腦子里回想起荔枝大姐的話,握緊菜刀說,深更半夜的你想干啥?門外的人說,我想來認(rèn)領(lǐng),不是說你要還給失主嗎?李守志說,明天去十號樓前的垃圾桶那里找我,現(xiàn)在我睡下了。門外人說,我想問一句,那葡萄是濟寧大嶧山的嗎?那錢是現(xiàn)金還是卡呀?李守志說,我說了,明天去十號樓前找我。門外人說。我就問問,不是我的我就不再跑了。李守志說,是現(xiàn)金。門外的聲音歡快而低低地說,是現(xiàn)金呀?那好,不打擾了。另一個聲音附和說,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趕緊回家吧,凍死了。李守志在凌亂的腳步聲里長舒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打著哆嗦,趕緊回到被窩,把菜刀放到床墊子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想睡去,又擔(dān)心還會有情況出現(xiàn),干脆穿了衣服,把枕頭豎起來靠著,側(cè)耳聽著外面的動靜。颼颼的寒風(fēng)里,偶爾傳來一兩聲汽車飛馳的聲音,他靜靜地聽著,心臟還沒靜下來,如同大鼓被激情的鼓手敲擊著。
聽著聽著,困意上來了,李守志打個哈欠,往下縮縮身子想睡去,卻在風(fēng)聲和自己的心跳聲里辨出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他重新抓了菜刀等待著。這次的動靜沒有出在門上,而是在靠近樓梯的小窗子上,聲音急促而響亮,鐵條一類的東西發(fā)出的聲音。
誰?李守志站到窗子后面。
趕緊把錢拿出來。男人沉悶的聲音。
什么錢?李守志聽來者不善,邊搭話邊去推朱桂芹。
別廢話,給你一分鐘的時間,趕緊從窗子里遞出來!
錢又不是你的!李守志說著,蹲下對坐起身的朱桂芹低語,別出聲,真有什么事的話護(hù)好歌唱。朱桂芹哆嗦著使勁點頭,然后伏下身,罩在兒子身上。
再廢話,我就沖進(jìn)去了,殺你全家!惡狠狠的聲音。
李守志說,錢不在我手里,你就是殺了我也拿不到錢,我說,人活著都不容易,你干嗎為了這點錢把自己以后的路都堵死呢?
別廢話,我再給你一分鐘的時間,有多少拿多少出來!外面的人一用力,玻璃發(fā)出了破碎的聲音。
爸爸,你的手機呢?趕緊給警察叔叔打電話呀!歌唱醒來,掙脫媽媽的胳膊大聲說。
朱桂芹按下兒子的頭低聲呵斥說,別出聲。
爸爸,趕緊撥110!趕緊撥110!歌唱大聲喊。
李守志會意兒子的聰明,說,好,手機在枕頭底下,你撥!
外面的人說,嘿,撿垃圾的還有手機呢,110來了也抓不著我。聲音里惡勁兒明顯輕了,腳步移動了幾下。李守志聽著外面的動靜,知道那人有些膽怯了。他說,我勸你趁警察來之前趕緊走吧,我琢磨著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
警察叔叔,有壞蛋來要殺我們,因為我爹撿了一萬塊錢要還給人家,就有壞人來要錢,快來救救我們!歌唱裝模作樣地喊著。
別裝了,趕緊把錢遞出來,要不我可不客氣了!
朱桂芹說,我聽出來是誰了。
誰?
三號樓那個無賴,開開門我出去罵他。朱桂芹穿上衣服。
李守志說,不行,萬一傷著咋辦?
朱桂芹說,量他不敢咋的,你沒看他天天抱著個小閨女,也寶貝得不行,拿孩子當(dāng)眼珠子的人成不了亡命徒,我高腔罵兩聲嚇嚇?biāo)?/p>
不行!李守志拉住她。就站屋里罵,他又不是聽不見。
朱桂芹扯起嗓子說,門外的人你聽好了,你別以為深更半夜的我就聽不出你是誰了,我告訴你吧,我這人只要聽上一回人說話,就是隔上三十年我都能聽出來,你就住在三號樓,天天手里牽個三四歲的小丫頭對不對?
外面響起快速下樓的腳步聲,三個人同時松了口氣,朱桂芹抱住歌唱啜泣起來,李守志趕緊打開門試圖看清歹徒的樣子?;璋档穆窡粝?,一個頭上包了褂子的人落荒而逃。
十七
馬艷麗牽了她妹妹的狗在李守志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認(rèn)識她的人都熱情地停下來看狗,她每次都解釋說,我妹妹的,出差了放我這里養(yǎng)兩天,我可不喜歡狗。
今天陽光好,李守志把破沙發(fā)從陽臺底下拖出來,蜷縮在上面曬著太陽,看著馬艷麗山楂紅的羽絨服和小狗身上同樣顏色的棉坎肩,一副饒有趣味的樣子。馬艷麗等待著她的小狗能在李守志面前拉屎,能給她一個和垃圾工說話的理由。
正午的時候,小狗終于拉屎了。馬艷麗用驚喜的語調(diào)責(zé)怪著狗,看看你,這不是給人家添麻煩嗎?又扭過頭對李守志說,不好意思,你剛掃干凈的地。李守志說,不礙事。他撕了塊報紙,去抓狗屎。馬艷麗說,這怎么好意思?還是我來吧。說著,拉著小狗往后退了兩步,看李守志抓了狗屎扔進(jìn)垃圾箱,馬艷麗跟過去說,一分錢,聽說你撿了一萬塊錢打算還給人家?
李守志說,嗯。
還了嗎?
沒,昨晚上有來認(rèn)領(lǐng)的,但不是。
這么說你知道是誰的了?
不知道是誰,我當(dāng)時聽見說話聲了,再聽見那聲不就知道是誰了?
哦,是嗎?憑聲音呀?那萬一有聲音相似的呢?馬艷麗說。
我當(dāng)然有辦法。李守志自信地說。說完以后,他打量著馬艷麗。馬艷麗緊張起來,拉著小狗說,走,逛逛去。小狗跑起來,馬艷麗也跟著跑起來。
張梅發(fā)現(xiàn)馬艷麗在遛狗,趕緊回家把袁帥叫出來。兩個人朝馬艷麗走去。張梅說,她見了我裝不認(rèn)識,見了你看她還咋裝?
袁帥說,一會兒你少說話。
馬艷麗和小狗像兩團火焰一樣在路上跑著,等待著。終于看見了她要見的人。馬艷麗拉住狗,狗和人都有點氣喘吁吁,說起話來就有了頗為自然的夸張和親熱。馬艷麗拍拍胸口朝袁帥兩口子笑笑說,哎呀,哎呀,我這氣都喘不勻了,人讓狗給治著了,你們這是干啥去呀?袁帥笑著看看狗說,這狗漂亮呀!我記得中秋節(jié)那會兒你家還沒有狗吧?馬艷麗的臉色一暗說,昨天剛弄來,煩死了,我妹妹的,出差了,哎,最近怎么沒看見你家小子呀?張梅說,去……袁帥趕緊打斷老婆的話說,別提他了,從畢了業(yè)就窩在家里,說沒找到工作不好意思出門見同學(xué),我就一再告訴他,你李叔可是真正管事的大官,咱求了他保準(zhǔn)能成。袁帥滿懷希望和要挾地瞅著馬艷麗的眼睛。馬艷麗在心里罵著他,不懂事的東西,拿粒芝麻就想換西瓜?但嘴里不好說出來,往前伸了伸脖子小聲說,現(xiàn)在這事難辦著呢,一千多人就要一百,光領(lǐng)導(dǎo)寫條子的就二百多。愁得李峰頭發(fā)都白了不少,不過你家的困難我告訴他了。馬艷麗看著逐漸活潑興奮的四個眼珠子果斷地把話打住,抖抖手里大紅的繩子,她妹妹的狗心領(lǐng)神會地狂叫兩聲,往前跑去。馬艷麗朝后仰了身子,裝著吃力牽拽的樣子,朝袁帥和張梅笑笑說,哎呀,不懂事的東西,沒看見正說話嘛。說著就跟著狗跑起來。
張梅看著她的背影說,她啥意思呀?
袁帥說,啥意思,告訴你有希望。
朱桂芹騎著三輪車躲過馬艷麗和狗,再躲過袁帥和張梅,朝十號樓奔去。對于昨晚上的事她越想越后怕,她收完早晨的垃圾就去了菜市場,那里有一家修理手機的,上個月她去買菜的時候看那家的女人坐在門口給孩子縫棉襖,一看拿針的樣子就知道是個生手,朱桂芹看不過去就毛遂自薦地說,我?guī)湍憧p吧,看你拿針跟拿棒槌似的。從此后,兩個女人成了朋友,見了面總會站住腳拉扯幾句。女人聽了朱桂芹的講述,爽快地說,客戶的手機沒法借給你,我老公的白天又要用,這樣吧,我先給你個手機模型,你讓大哥白天拿著,裝裝樣子,晚飯的時候你過來拿真的,早晨給我送過來就行。朱桂芹原本是下決心給李守志買個二手手機的,聽女人這么一說,覺得兩全其美,就連連道謝,拿了模型回來。
李守志看見手機模型激動得坐直了身子,依舊揣著手,皺了眉頭說,弄個這玩意兒養(yǎng)著,得多少錢?你還真買了?朱桂芹把手機模型塞進(jìn)他的棉襖袖里說,拿著看看呀。李守志說,我不拿,我一個收垃圾的拿個手機不怕人笑話?朱桂芹笑笑說,平日里那腦子一個頂我仨,今兒個不靈了吧?假的,裝裝樣子,嚇嚇那些龜孫王八蛋。李守志嘿嘿笑起來,贊許地瞅著朱桂芹說,從昨晚上我就覺得你不一般。朱桂芹說,熊樣,才知道我不一般呀?你兒才不一般呢,你說那么點小屁孩不但不害怕,還很機靈呢。李守志按著手機殼上的數(shù)字說,沒看誰的兒!朱桂芹用腳踢踢沙發(fā)說,讓我坐一會兒。李守志站起身,繼續(xù)研究著,說,這跟真的沒啥兩樣吧?朱桂芹說,昨晚那龜孫子來了,你趕緊裝打電話。李守志馬上把手機模型放到耳朵上喊起來,小張兄弟嗎?我是李守志啊,我沒啥事,就是告訴你我買手機了,你以后找我就打這個號碼……李守志來回走著,眼角掃描著低頭而行的男人。待男人走過去,李守志方結(jié)束了他的“通話”,回身看見朱桂芹笑瞇瞇地看他。他問,還行吧?朱桂芹哈哈笑起來說,行,就跟人家那小品里說的一樣,移動電話移動著打,看你走得那個起勁,跟著急去撿錢似的。李守志的臉拉下來說,還撿錢呢,簡直就是撿麻煩。朱桂芹的臉也陰下來,囑咐丈夫說,你沒事就在這擺弄著,讓人家都看見,天黑后,人家答應(yīng)借咱真的,到時候有真家伙誰來咱也不怕了。
十八
一個又一個夜晚在忐忑不安中平安地度過了。李守志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每天照舊在收垃圾的閑暇擺弄著手機模型。晚上,蹲縮在破沙發(fā)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蜷縮在那里,用破棉襖包著腿,哼唱著或咳嗽著,向別人傳達(dá)著“我在這里”的信號,等待著那認(rèn)領(lǐng)的人和冒領(lǐng)的人。一只流浪貓鉆進(jìn)來避寒,他們相互溫暖著。等他打算回家的時候,他就用破棉襖把貓蓋好,貓總是會發(fā)出一聲感激的“喵”。
深夜,李守志手腳冰涼地進(jìn)到被窩里,朱桂芹曾嘟嚷說,受這個罪,要不咱把錢拿回來,離開這里,再找個別的活兒干吧。李守志說,那樣咋跟歌唱交代?咋跟歡喜和娘交代?咋跟咱的良心交代?你想一輩子活得心里不亮堂?朱桂芹說,我就是覺得你干一天活兒本來就夠累了,再為這事挨凍受苦,何苦呢?朱桂芹說著,用腿夾了李守志的腳暖著。李守志說,能天天有老婆給暖腳,也叫苦?朱桂芹愛憐地說,苦瓜精下生,自找苦吃。李守志笑起來,懂啥呀,有奔頭有目的的苦不叫苦,就像我當(dāng)年趴在你家地里干活一樣,誰見了誰說我跟牛一樣,嗨,怎么樣。誰也沒娶到手的俊媳婦不是天天給我暖腳嗎?
年越來越近了。平淡寒冷的日子里突然漾滿了興奮和忙碌。原本靜悄悄的夜多了來往的人和汽車。那些人在十號樓前徘徊著,小聲打著電話,等待著樓道的電子防盜門彈開。那些汽車都是閃著刺目的光朝李守志奔過來,距離六七米的時候突地掉轉(zhuǎn)頭,停下。李守志的眼睛被刺得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剎車的聲音,開車門和后備廂的聲音。李守志豎耳朵聽著。汽車消失后,尤其是看見有黑影走近,他就再哼起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用歌聲告訴他期待的人——我在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