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說中的對話對于表現(xiàn)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其翻譯質(zhì)量的高低也直接決定譯作再現(xiàn)原作人物形象的成敗。本文通過比較分析《邊城》兩個英譯本對原文對話部分的處理，認(rèn)為兩個譯者在個別地方均未充分掌握原作人物話語的語調(diào)、語氣、情緒和節(jié)奏，削弱了譯入語對話對塑造人物形象的表現(xiàn)力，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原作人物形象的傳達(dá)失真。并在分析的基礎(chǔ)上對個別人物話語提出了新的翻譯見解。

關(guān)鍵詞： 對話翻譯 《邊城》 人物形象

一、引言

在文學(xué)翻譯實踐中，小說的翻譯歷來占據(jù)著相當(dāng)?shù)谋壤?，尤其是近些年來，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不斷加深，越來越多的漢語小說被譯出國門，這是值得驕傲的。而另一方面，在文學(xué)翻譯的研究領(lǐng)域，與圍繞詩歌翻譯的辯論比起來，對小說翻譯的研究就頗顯蒼白了。究其原因，大抵是認(rèn)為小說比詩歌結(jié)構(gòu)簡單，譯得容易，其實不然，單是看看小說人物對話的翻譯，便知每種文學(xué)體裁都因其自身的特點給譯者帶來諸多難題。對話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小說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出色的作家筆下，人物都用自己的語言在說話，所謂“千人千面，千面千腔”。讀者從一定的聲口中就可以把握住人物的性格特征，了解人物的思想感情，洞察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獲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深刻印象。那么，作家筆下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經(jīng)譯家之手后，譯入語讀者是否同源語讀者一樣能“聽其言，知其人”，從而成功解讀原作中的人物形象，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物對話翻譯的成敗。

《邊城》是沈從文小說的代表作。因其鮮明而有個性的美學(xué)意蘊(yùn)被譽(yù)為“一幅淳美別致的風(fēng)土人情畫”，“一部最長的詩”，“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1999年6月，《亞洲周刊》推出了“20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排行榜”，在這一排行榜中，“沈從文的《邊城》作為單獨的一部作品名列第一”（毛榮貴，2005：324）。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沈從文及其作品逐漸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的熱點。另一方面，國外對沈從文及其作品的研究也歷時已久，成果卓著。西方文學(xué)界對他的作品同樣贊譽(yù)有加，著名漢學(xué)家夏志清認(rèn)為“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杰出的、想象力最豐富的作家”（Hsia，2001:165）。沈從文的文學(xué)成就能夠得到西方的肯定，他的作品能夠引起西方讀者的回應(yīng)，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的作品能夠翻譯出版，畢竟能直接閱讀原著的西方讀者只屬少數(shù)。然而對這樣的在東西方都獲得贊譽(yù)的作家作品的翻譯研究卻不多見；對原作人物形象在譯作中的再現(xiàn)情況的考察更是寥寥無幾。本文擬從比較分析小說人物對話的翻譯入手，對譯作對原作人物形象的再現(xiàn)情況作一探討。

二、原作人物對話與其形象塑造

黃國彬認(rèn)為:“眼睛是窗子，透過窗子，你只能粗瞥屋內(nèi)的大略；話語是大門，穿門而入，你可以盡睹屋內(nèi)的一切。出色的小說家深諳這個道理，所以能利用對話展示書中人物的靈魂?！保S國彬，2000：25-26）沈從文是出色的小說家，當(dāng)然知道對話的重要，他在書中為讀者打開一扇又一扇靈魂之門，讓讀者穿門而入，窺探他筆下小說人物的靈魂深處。對話塑造人物形象有著生動、直觀的顯著優(yōu)點。讀者可以直接通過小說人物的一言一語，把握人物性格，了解人物的心理。作者也正是為書中人物打造個性化的語言，使得人物形象變得更加豐滿、鮮明。在《邊城》一書中，沈從文正是利用了用人物對話來塑造人物性格這一重要手段，才令書中各個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任勞任怨、生活清苦、正直善良的老船夫；樂善好施、體恤窮苦的船總順順；謙虛誠懇、和氣親切、平等友善的天保、儺送兄弟無不讓人喜愛，讓人難忘。而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更為純凈、更為動人的形象——翠翠。凡讀過《邊城》的人都無法忘記翠翠，正如前例所示，除了直接或間接描寫外，沈從文更是用對話讓讀者感受著一個十三歲女孩的淘氣與天真，一位妙齡少女嬌嗔中的情竇初開，一個與爺爺相依為命的孩子的善良乖巧。

三、對話翻譯不當(dāng)與人物形象失真

紀(jì)曉斌通過分析明確了對話可以直觀而又含蓄地表現(xiàn)人物形象，同時也指出“正是由于對話的這種‘直接而又含蓄’的特點，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反而容易忽視對原文對話的深入考察，導(dǎo)致人物對話的精妙之處在不經(jīng)意間遭到削弱，人物形象的光彩也會隨之減色不少”（紀(jì)曉斌，2007：85）。迄今為止，《邊城》已有兩個英譯本，一是出自戴乃迭先生之手，一是金緹與Robert Payne的合譯本。那么這兩個英譯本的對話翻譯是否成功再現(xiàn)了翠翠的形象，使英語讀者聞其聲而見其人呢？筆者通過比較分析書中三個對話片段的翻譯，發(fā)現(xiàn)譯憾猶在。

（一）語調(diào)、語氣欠額翻譯，淘氣的翠翠不見。

翠翠善良淳樸，天真無邪，常在言談間流露稚氣可人的一面。最能表現(xiàn)翠翠淘氣性格的描寫，當(dāng)屬翠翠在碼頭邊與儺送二老首次相遇的片段。他們相遇時，翠翠誤以為自己遭二老欺負(fù)，輕輕罵了二老一句，二老因為自己的好意被誤解，便帶笑說：

“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保ㄉ驈奈?，2002：80）

因為翠翠認(rèn)定儺送是“壞人”，所以明知河里的魚不會咬人，也賭氣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逼渲小耙Я恕边@一過去式時態(tài)，使翠翠的態(tài)度變得十分堅定，一副不示弱、不服輸?shù)纳駳??！安还苣愕氖隆眲t盡展小孩不講理、不讓步、不認(rèn)錯的性格。再來看看譯文：

1.“Whether it bites me or not，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Yang，1987:44）

2.“Even if a fish does bite me，I’ll never have anything to do with you!” the girl retorted. (CP，1982:211)

戴譯條件分句“Whether...or not，that’s...”，由兩個層次分明的分句組成，結(jié)構(gòu)緊密，與翠翠隨意的態(tài)度有點格格不入。魚咬或不咬，態(tài)度顯然較為溫和，不能反映翠翠自覺被人欺負(fù)、絕不退讓的強(qiáng)硬態(tài)度。翠翠誓不求助的堅決語調(diào)難以在戴乃迭的譯文中展現(xiàn)出來。

相比之下，合譯“Even if ...”所表示的態(tài)度比“Whether...or not，...”果斷得多，能傳達(dá)原文“就算魚真的咬了我”的語調(diào)。原文后半句“也不管你的事”，節(jié)奏明快簡潔；可是，“I’ll never have anything to do with you!”則顯音節(jié)太長削弱了說話的力度，不像是罵人的話，結(jié)果態(tài)度略見含蓄、婉轉(zhuǎn)，與“even if”的強(qiáng)硬態(tài)度，互相干擾?？偫ǘ裕浯溥M(jìn)入了譯入語的世界，在兩篇譯文里都“說”不出十三歲女孩子的淘氣話。筆者認(rèn)為將以上兩譯合而為一，擇優(yōu)入選后不失為原句的佳譯：

Even if a fish does bite me，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二）語意處理欠妥，嬌嗔的翠翠未現(xiàn)。

《邊城》之美美在情，一是翠翠與爺爺?shù)挠H情，一是翠翠與二老那朦朦朧朧的愛情。翠翠自見到二老后，便不能忘懷那次相遇，直到兩年后的端午，二老把酒葫蘆送還老船夫，再與翠翠見面。二老走后，祖父問翠翠：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像認(rèn)得他，他是誰？”

……

“你想想看，猜猜看?！?/p>

“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保ㄉ驈奈模?002：102）

年輕的翠翠并不知愛情為何物，只是覺得“那個人很好”，一語道出了翠翠對二老的感情朦朧得捉摸不到，只在潛意識里轉(zhuǎn)化成對“那個人”的好感，含蓄，婉轉(zhuǎn)。當(dāng)祖父提起“大魚咬你”的事，埋藏在翠翠心里的秘密被牽動了，少女的嬌羞使翠翠“仍然裝不明白”，故意問：“他是誰？”祖父其實早就明白翠翠記得“大魚咬你”的事，卻故意捉弄翠翠，讓她猜。翠翠則因為祖父的一問而發(fā)嗔：“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边@是翠翠成心跟祖父鬧彎彎的話，不讓祖父知道她的心事。這一問一答，盡顯祖孫二人的親密感情，更現(xiàn)翠翠嬌嗔的一面。這一片段的對話，使我們不由得贊嘆沈從文描寫少女情懷的傳神。對譯者而言，這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譯者如何來譯這傳神之言呢？

3.“You want to?”

“If we both go.I liked that young man.I’m sure I’ve seen him before.What’s his name?”

......

“Can’t you think?Have a guess?”

“How can I guess?Chang the Third or Li the Fourth?”(Yang，1987:49)

戴譯“I liked that young man” 的“l(fā)iked”把翠翠那份含蓄的感情譯得外露，一個羞于表達(dá)內(nèi)心感情的少女，頓時成為一個敢于表達(dá)感情的人。“I’m sure”語氣肯定，把翠翠模糊的記憶、朦朧的感覺譯得清晰可見。“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漢語讀者很容易知道這是在情感上強(qiáng)調(diào)“我不認(rèn)識那人”，“我不知道是誰”。這里用來表現(xiàn)翠翠的嬌嗔，比“我猜不著他是誰”更傳神。戴乃迭將“張三李四”直譯為“Chang the Third or Li the Fourth”，沒有對漢語文化負(fù)載詞的意義做出適當(dāng)調(diào)整，英語讀者會誤以為翠翠真的認(rèn)識一個名叫“張三”和一個名叫“李四”的人。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戴譯難以表達(dá)翠翠對愛情朦朦朧朧的感覺，更看不出翠翠嬌嗔的性格。再來看看合譯中翠翠是怎么說的。

4.“Do you want to go?”

“Yes，if we could both go. He is very nice. I’ve seen him somewhere before. Who is he?”

......

“Who is he?”(CP，1982:236)

“He is very nice.”使翠翠與那個人保持了適當(dāng)?shù)木嚯x，也能夠讓英語讀者體會到翠翠對“那個人”那一份模糊的好感?！癐’ve seen”的語氣比“I’m sure”軟化得多，但還是沒能譯出“像”的不肯定語氣。合譯本中把上文所引的最后兩句話直接刪掉了。在譯文中，翠翠故意問“他是誰？”，祖父就直接了當(dāng)?shù)鼗卮鹆?。刪除了祖父的調(diào)侃，也刪去了翠翠的嬌嗔。通過比對，筆者認(rèn)為對“那個人很好”的翻譯，合譯本較可取。另將上述引文中“我像認(rèn)得他”和末句“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試譯如下：

It seems that I met him somewhere before.

Who knows it’s Jack or John?

（三）忽視話語呼應(yīng)，乖巧的翠翠難覓。

翠翠自小與祖父相依為命，性情乖巧伶俐。翠翠乖巧之處，從她與祖父的對話里便可見一斑：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xiàn)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p>

“人大了就應(yīng)當(dāng)守船呢。”

“人老了才應(yīng)當(dāng)守船?！?/p>

“人老了應(yīng)當(dāng)歇憩！”（沈從文，2002：87）

不難看出，其實翠翠心中渴望到城里看船，卻明白祖父守船辛苦，寧愿留下陪他，疼惜祖父之情躍然紙上。承祖父的話，而略作改動，翠翠希望自己能說服爺爺，讓她來守船。祖孫二人的對話文理相連，彼此呼應(yīng)：翠翠的“應(yīng)當(dāng)守船”呼應(yīng)祖父的“去看船”；祖父的“人老了”呼應(yīng)翠翠的“人大了”；翠翠的“應(yīng)當(dāng)歇憩”呼應(yīng)祖父的“應(yīng)當(dāng)守船”。讀者會因為這段對話為翠翠的機(jī)靈莞爾，也會為祖孫溫馨、親昵的天倫之情而感動。請先看合譯本中的這段對話：

5.“Yes，I am getting old and I can’t remember things as well as I used to do.Now that you are growing up，I suppose you can go to the city alone and never fear the fishes in the river.”

“I’m grown up now， and I can watch over the boat.”

“No， that’s a job for the old.”

“I think the old ought to rest a little bit.” (CP， 1982:219)

祖孫二人一唱一和的對話變成了議事的對答，各自表述，缺乏交流和回應(yīng)。溫馨親切的對話變成疏離冷淡的理性答辯，讀者感受不到翠翠對祖父的疼惜之情，又何從體會翠翠的乖巧伶俐呢？相比之下，對這段對話的處理，戴譯可以說是形神兼?zhèn)洌?/p>

6.“My memory’s not what it used to be. You’re big enough now to go to town alone， lass， without being afraid the fish will eat you.”

“I’m big enough to stay and mind the boat.”

“An old fellow like me ought to mind it.”

“An old fellow like you ought to rest.” (Yang，1987:33)

譯文采用了兩組不同的句子結(jié)構(gòu)(“big enough to...”，“An old fellow like...”)，傳達(dá)了祖孫二人一唱一和的效果。其中翠翠的“to stay and mind”，“An old fellow like you”，“ought to rest”分別呼應(yīng)祖父的“to go to town”，“An old fellow like me”和“ought to mind”。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這段譯文都成功地再現(xiàn)了原作之美，對話既互相呼應(yīng)又親切溫馨。乖巧的翠翠進(jìn)入譯入語讀者的視野依然乖巧，依然疼惜祖父。

四、結(jié)語

從上述三個對話片段的翻譯可以看出，《邊城》英譯本的譯者在個別地方?jīng)]能充分把握人物話語的語調(diào)、語氣、情緒和節(jié)奏，有時候?qū)υ捳Z含義做了欠額翻譯，有時候又做了超額翻譯，有時候任意刪去對話，以致于沈從文筆下那個淘氣、嬌嗔、乖巧的少女形象在譯文里有所失真，使譯文讀者“聽其言”，而不知其真人。此謂對話翻譯憾之所在。也是從這一意義上，我們講譯無定本，再優(yōu)秀的翻譯也難免留憾，以待后人繼續(xù)提高，而這也正是翻譯批評的目的所在。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一言一語都是作者為其“量身定做”的，對話最能夠透視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其中的細(xì)節(jié)關(guān)乎人物形象的整體塑造。小說對話的翻譯，不僅要傳達(dá)字面意義，還應(yīng)盡可能地保留原文對話對小說人物形象的表現(xiàn)力，只有這樣，才能成功再現(xiàn)原作人物形象，使譯入語讀者能和源語讀者一樣，獲得相同的感受。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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