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楊貴妃和唐玄宗的愛情故事是文壇上的熱門話題。白樸的《梧桐雨》和洪昇的《長生殿》同樣說的是楊、李之戀,但兩部作品在人物形象、主題思想上都有巨大的差異。《梧桐雨》主要從歷史和政治的角度批判楊、李之戀,感慨歷史興亡;《長生殿》主要從愛情角度贊美楊、李之戀,表達了作者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和向往。
關鍵詞: 《梧桐雨》 《長生殿》 人物形象 主題思想 區(qū)別
天寶以來,楊、李的愛情故事成了文壇的熱門話題。歷來評論楊、李故事的作品,或側重政治標準批判他們給國家人民帶來的災難而對他們的愛情持否定態(tài)度;或弱化政治因素,同情他們的深情及無奈的生離死別而對他們的愛情持肯定態(tài)度。白樸的《梧桐雨》和洪昇的《長生殿》同樣是寫楊、李的愛情故事,前者代表了諷刺批判的否定態(tài)度,后者代表了贊美愛情的肯定態(tài)度。兩部作品在人物形象、主題思想上都有明顯的區(qū)別。
一、楊貴妃形象的不同
白樸的《梧桐雨》中,楊貴妃被極力塑造成庸俗放蕩的貴婦人形象,是一個在愛情態(tài)度上不忠貞,在愛情考驗面前不堅定,在臨死之前只知道絕望、抱怨的紅顏禍水。
白樸根據(jù)民間軼聞,在作品中揭露了楊貴妃與安祿山的曖昧關系。《梧桐雨》中多次提及他們這種曖昧關系,如安祿山在離開朝廷去赴漁陽節(jié)度使任時說:“別的都罷,只是我與貴妃有些私事,一旦遠離,怎生放的下心?”在第一折七夕盟誓中,楊貴妃有一段心理獨白:“近日邊庭送來一蕃將來,名安祿山,此人滑黠,能善解人意,又能胡旋舞……妾心中懷想,不能再見,好是煩惱人也。”這一段獨白,也揭露了楊貴妃與安祿山之間的私情,表明了楊貴妃對愛情的不忠貞。
在宰相張九齡向唐玄宗力奏除去安祿山時,楊貴妃卻從自己的喜好出發(fā),認為安祿山“又矮矬,又會舞回旋,留著解悶倒好”,力薦唐玄宗留下安祿山。正是因為她的這句話,為唐王朝埋下了禍根,足以表現(xiàn)楊貴妃紅顏禍水的本性。連安祿山也承認“統(tǒng)精兵直指潼關,料唐家無計遮攔。單要搶貴妃一個,非專為錦繡江山”。如此這般反復渲染,塑造了一個紅顏禍水的形象,讓人相信楊貴妃是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那么她的最后被縊殺無疑就是咎由自取,不僅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反而會增加人們對她的怨恨。
面對死亡,楊貴妃一味考慮自己,只想著求生。最初她企圖以昔日恩情換來生存希望,“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報得,數(shù)年恩愛,教妾怎生割舍”。當這種動之以情的手段失效的時候,她加重了語氣,近乎威逼道:“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弊罱K唐玄宗被迫下令縊殺,她充滿怨恨和絕望地說:“陛下,好下的也?!?/p>
白樸的《梧桐雨》中,楊貴妃是一個淫蕩不忠的紅顏禍水。洪昇筆下的楊貴妃完全是另一形象。洪昇在塑造楊貴妃的形象時,奉行“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的原則,淘盡了一切有損人物的污穢筆墨,把楊貴妃塑造成一個冰清玉潔,對愛情專一,敢于為愛情犧牲,并在生死關頭深明大義、無畏奉獻的女英雄。
楊貴妃在愛情生活中是積極主動的,她不是一個被動接受的角色,而是一個敢于追求的女人,在劇中則表現(xiàn)為強烈的妒忌心,她為唐玄宗與虢國夫人眉來眼去而盛怒,為唐玄宗偶幸梅妃而興師問罪。這種妒忌其實正是她愛得深沉的表現(xiàn),因為愛情是不容第三者插足的,她自己專一地愛著唐玄宗,同時也希望唐玄宗能對自己專一。
楊貴妃具有為愛犧牲的精神。楊貴妃在生死關頭是無私的,想的念的都是唐玄宗。事變剛剛發(fā)生,楊貴妃出自本能地想要求生,但當發(fā)現(xiàn)唐玄宗處境危險時,她便不再為自己求生而是主動請死。危急關頭,深明大義的她最終以超常的勇氣接受一切,以自己的慷慨捐生換取玄宗和朝廷的安全,表現(xiàn)出難得的無畏和犧牲精神:“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wěn)至蜀,妾雖死猶生也。”臨死之前,她囑咐高力士兩件事,一是要高力士小心侍奉,勸皇上再不要以她為念,二是要高力士將愛情信物——金釵鈿盒殉葬,“一命兒便死在黃泉下,一靈兒只傍著黃旗下”,這一番交代體現(xiàn)出她對唐明皇生死不渝的愛情。
楊貴妃死后,不僅毫無怨言,而且總為唐玄宗遭到的誤解辯白:“豈是他頓薄劣!想那日遭磨劫,兵刃縱橫,社稷危矣,蒙難君王怎護臣妾?妾甘就死,死而無怨,與君何涉?”《情悔》一出,與其說是楊貴妃懺悔生前的罪過,不如說是她對唐玄宗的癡情絲毫不悔,為了情緣寧肯不成仙。楊貴妃死后的靈魂,仍然望著唐玄宗西行的塵土,追隨前去。在夜晚,她總是不住地把玩金釵鈿盒,苦苦地回憶她與唐玄宗的恩情。成仙之后,她并不熱衷于天宮歲月,為了與唐玄宗的愛情,她甘心把仙位拋,不惜在人間再受折磨。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楊貴妃都體現(xiàn)了對愛情的忠貞、純真、堅定、執(zhí)著。
二、主題思想的不同
白樸的《梧桐雨》是描寫楊貴妃和唐玄宗的愛情生活和政治遭遇的歷史劇,其中固然也有對他們愛情的描寫,但著眼點卻是抒寫一種人生變幻無窮、勝衰難料的滄桑之感,在感慨歷史興亡的同時以示懲戒。
從結構上看,《梧桐雨》是典型的四折一楔子。楔子寫唐玄宗沉醉于與楊貴妃的愛情中,不問朝政,不聽忠臣的勸告,給無功有過的安祿山加官晉爵,從而埋下了禍根。第二折寫唐玄宗與楊貴妃在長生殿七巧排宴,海誓山盟,相約生生世世永為夫婦。第三折寫安祿山叛亂,唐玄宗逃難,到馬嵬坡時,六軍不發(fā),要求唐玄宗賜死楊貴妃,唐玄宗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只有賜死楊貴妃以求自保。經(jīng)過這次事變,一切榮華富貴、愛情誓言都煙消云散。前三折主要寫歷史史實,白樸并沒有對二人的愛情生活進行細致的描寫,主要集中筆墨批判了唐玄宗因沉醉在與楊貴妃的愛情中而貽誤朝政,最終釀成大禍,不僅自己受難,還連累了百姓。前三折的敘述帶有很強的諷刺意味,明顯具有警示作用。
第四折中楊貴妃已然不在,只剩唐玄宗形影相吊、滿懷凄然,朝夕思念貴妃,夢見妃子在長生殿設宴,請他赴席,梨園子弟正準備演出,卻被窗外一陣“梧桐夜雨”驚醒,惱恨異常。作品并沒有像《長恨歌》那樣,在后半部分讓楊貴妃成仙,和唐玄宗重溫舊日誓言,聊以慰藉明皇相思之苦,而是在哀婉的歌聲中作結,將悲劇氣氛推向頂點,成為一曲完全的悲劇。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稱之為“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第四折完全是白樸的想象,是虛寫。白樸花了大量的筆墨讓唐玄宗回顧歷史,發(fā)表感慨,表達悲痛。其實這里的唐玄宗已經(jīng)成為白樸展開對歷史興亡感慨的符號,他身上飽含著白樸對歷史更替的哲理思考,唐玄宗的悲劇代表的是一種歷史的悲劇。
與白樸的警示懲戒意圖不同,洪昇通過楊、李的愛情所要表現(xiàn)的是人間的真情。洪昇在《長生殿·例言》中談到其創(chuàng)作動機時說:“念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又在第一出《傳概》中說:“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精誠不散,終成連理……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己?!焙闀N表現(xiàn)了唐玄宗與楊貴妃對愛情的執(zhí)著,顯示自己對他們愛情的同情與贊美。
《長生殿》傳奇共有五十出,前半部分主要寫實,后半部分主要是作者的想象。白樸的《梧桐雨》只是簡單地交代了楊、李的愛情,并以此作為批判他們的證據(jù)?!堕L生殿》前半部分卻真實地表現(xiàn)了帝王與妃子的愛情生活,其中固然寫出了相關的政治事件,但主要是對楊、李愛情真實生動的描寫。洪昇設計了《春睡》《獻發(fā)》《聞樂》《制譜》《舞盤》《密誓》《情悔》《仙憶》《補恨》等情節(jié),豐富了他們的愛情生活。起初,唐玄宗看中的確實是楊貴妃的美色,但在經(jīng)歷了諸如虢國夫人、梅妃之類波折后,兩人之間情好日密,漸趨專一和真摯。玄宗對貴妃,也不僅僅是看中美色,還發(fā)展為心靈的契合。到七夕盟誓,兩人已經(jīng)達到了生死不渝的程度。然而安史之亂爆發(fā),楊貴妃被迫在馬嵬自縊,唐玄宗含恨終身,兩人的愛情以悲劇結尾。
洪昇在《長生殿·自序》中說:“余讀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雜劇,輒作數(shù)日惡?!薄皭骸笔侵競?。這段話表明,他不滿兩篇作品過于感傷的情緒,因而在創(chuàng)作時改變了故事的悲劇結局。在后半部中,他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寫楊貴妃死后,她與唐玄宗在幻與真的兩個世界里的感情交流,經(jīng)過執(zhí)著的追求和真誠的懺悔,兩人都飛天成仙,終于在天宮里相聚,實現(xiàn)了長生殿里的誓言。這樣就彌補了之前愛情悲劇的“長恨”,表現(xiàn)出對人間真情的崇尚和宏揚?!堕L生殿》頌揚了超越生死的人間真情,對現(xiàn)實生活中青年男女爭取愛情的斗爭,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因此,人們把《長生殿》看做一部熱鬧的《牡丹亭》。
面對同一段戀情,白樸的《梧桐雨》將楊貴妃塑造成一位淫蕩不貞的紅顏禍水,并批判了楊、李兩人的愛情只是建立在美色基礎上的虛情假意,揭露了他們愛情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洪昇的《長生殿》卻將楊貴妃塑造成一位忠貞專一、深明大義的女英雄,并贊美了他們超越生死的人間真情,表達了作者的美好理想。白樸的《梧桐雨》和洪昇的《長生殿》從不同的角度繼續(xù)了歷史上對楊、李愛情的演繹。由于兩人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了楊、李的愛情,創(chuàng)作了兩部相差巨大的文學作品,這兩部作品同樣都是演繹楊、李愛情的經(jīng)典戲劇,為楊、李的愛情增加了更豐富的內(nèi)涵,具有無窮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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