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錢和一句話
回想起來,我從小也就是個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性格略顯內(nèi)向的普通孩子。遠近親戚沒有一個和文藝沾邊,爸媽對我一直很好,希望我能有些藝術(shù)方面的特長,于是送我去少年宮,業(yè)余學(xué)過一段時間的二胡和手風(fēng)琴。
12歲那年,也就是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正逢上海市戲曲學(xué)校第三屆昆劇班來招生。在老師的推薦和父母的鼓勵下,我拿著二胡去考演奏班,可水平有限,未能讓考官滿意。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帶我去參加考試的陳建萍老師見我沮喪地從考場出來,便建議說,你再去問爸媽要一塊錢,樓上在招演員,要不去試試?
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我再次把一塊錢和命運一同,攥在了手心里。
演員班的考場和演奏班其實沒啥兩樣,報考的小朋友一樣很多,只是考官不同而已。我乖乖地唱了首歌,表演了個小品。完后,一位慈眉善目的考官喊我上前,捋起我前額的劉海,說了句“這小囡賣相不錯,準(zhǔn)備復(fù)試吧”。后來才得知,她就是張洵澎老師。
她的這句夸贊,改變了我的一生。
饒有意味的是,當(dāng)我過五關(guān)斬六將從兩萬名考生中脫穎而出,被戲校正式錄取的時候,爸媽卻不同意了。為此,我家前所未有地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
爸媽認為,吃這碗飯?zhí)^辛苦,他們心疼兒子。而當(dāng)時,盡管我完全不知道昆曲是什么,卻固執(zhí)地堅持要去。唯一的原因,只是我已經(jīng)為此付出了努力,沒有道理放棄——說小了這是天生脾氣,說大了這是處事原則??傊?,這樣的精神支撐我堅守自己的選擇,直到現(xiàn)在。
1986年8月31日上午8點,在媽媽的陪同下,我踏進了當(dāng)時位于文化廣場的上海市戲曲學(xué)校的大門——雖然現(xiàn)在那里已被夷為一片平地,卻磨滅不掉我太多太多終生難忘的回憶。我和媽媽在校園里留下了一張具有紀(jì)念意義的照片,照片里的那個小男孩留著質(zhì)樸的劉海,一臉茫然。
你一定猜不到,親手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給老師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家長都說了同樣的話——老師,我孩子交給您了,今后您嚴(yán)格要求,要打要罵盡管動手。
從這句現(xiàn)在看來不近人情的話中,我隱約感到不安,對日后可能遭受的艱辛和苦痛,有了一點點預(yù)感。
只是,預(yù)感距離真實,差得太遠了。
“魔鬼班主任”
四十多個來自全國各地、年齡相差無幾得少男少女,開始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切的改變,從我們成為“昆三班”學(xué)生的第一天開始,從我們的“魔鬼班主任”開始。
他叫顧兆璋,是已故著名昆曲“笛王”顧兆琪先生的二弟,著名昆曲作曲家顧兆琳先生的兄長。戲校八年生活的前四年,顧老師和我們朝夕相處,是個極其嚴(yán)厲、不茍言笑的人。他若是訓(xùn)話,全班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搜遍記憶,我也想不起他幾時曾和聲細語過。
為了培養(yǎng)我們的集體觀念,規(guī)范行為習(xí)慣,顧老師頒下“魔鬼第一令”:禁止回家、禁止出校門、禁止給家里打電話、禁止吃零食、禁止講上海話。這條“魔令”的有效期,始于1986年9月1日,止于同年10月1日。就著樣,“昆三班”的生涯從集中營式的封閉開始。
進校的第一學(xué)期,我們住在文化廣場戲校的老校舍,女生住在老樓5樓,男生住在新樓2樓,通常都是8張上下鋪的一大間。
每天清晨6點,顧老師一定會準(zhǔn)時用鑰匙板敲寢室的門,逼迫每個睡眼惺忪的小孩起床。這“兵器”,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絕跡了——差不多乒乓板大小的一塊長方木板,兩邊鑿有十幾個圓孔,圓孔上掛著鑰匙。說是“敲”,可在酣睡的孩子聽來,那動靜簡直就是“砸”,比打雷還可怕。
每天如此,從無例外。
晚上9點,又是顧老師,挨門勒令每間屋子熄燈。不管之前在說什么、干什么,顧老師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你只能睡覺。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玩興正起,9點怎睡得著?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瞞著顧老師繼續(xù)打牌、講故事、吹牛。不知是誰想出來的,用一大塊厚厚的毯子把門從里面整個包起來,居然也密不透光。
可常言說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毯子雖厚,也敵不過“魔鬼班主任”輕功了得——顧老師常穿一雙硬質(zhì)牛皮鞋,舊時叫“老開皮鞋”。一般人穿“老開皮鞋”,就是為了走路“咚咚”有派頭,然而顧老師愣是可以在木地板上走得悄無聲息。于是自以為得逞的孩子們每次都被逮個正著。
“第四組,全部給我出來!”他一聲大吼,十幾個膽戰(zhàn)心驚的孩子很快在走廊里一排站好。
“拿頂(即倒立)!”沒有人敢說二話,立刻上墻。
拿不住掉下來怎么辦?繼續(xù)上。
得拿多久?哎,那就看顧老師高不高興了。
只要顧老師上課,沒有人敢缺席;只要顧老師在練功房,沒有人敢偷懶。此外,“魔鬼班主任”還有一項“暴政”——整整四年,“昆三班”所有人每天都必須在晚自修的時候?qū)懸粡埫P字。對此,我厭惡了很久。
顧老師有一輛永久牌28寸的老式自行車,除了裝有一只紫色的鈴鐺,其他沒什么特別。自從紫色鈴鐺被認作標(biāo)識之后,顧老師那輛自行車的氣門芯就沒少被人拔過。只要紫色鈴鐺不在校園里,教師或練功房頓時變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可是,老鼠終究玩不過貓。有時候,眼看紫色鈴鐺出了校門,誰知十分種之后,“魔鬼班主任”突然出現(xiàn),調(diào)皮偷懶的孩子們只能認栽受罰。
不知為什么,從五年級開始顧老師不再任我們班主任。我們一度為重獲自由而欣喜若狂,“昆三班”的天儼然就是“解放區(qū)的天”。然而當(dāng)若干年后,“昆三班”被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時候,我忍不住脊梁抽緊,一時竟生出“如果顧老師一直是我們班主任的話……”這樣的想法,正如長大后才漸漸明白老師堅持讓我們寫毛筆字的良苦用心。
也許是巧合,“昆三班”所有同學(xué)結(jié)婚時,都不約而同地請來了“魔鬼班主任”。那些發(fā)自肺腑的感恩的話,每個人表達方式各有不同,可情意之真切,每回都讓我無比感動。
苦心智 勞筋骨
讓我來為你描述一下二十世紀(jì)80年代后期戲校學(xué)生每天早課的生活吧。
6:00起床。20分鐘之內(nèi)必須完成穿衣、整理床鋪、洗漱,然后集合。
6:20—7:15早功課。升旗、老師訓(xùn)話;穿上厚底靴走臺步、踢腿、跑圓場。
你的腦海里,是不是浮現(xiàn)出一幅朝氣蓬勃的畫面?可在我記憶里,那就是累。
走旋子。一開始老師會用一個肉鋪里常見的大鐵鉤子,一頭握在手里,鉤子勾在你的綁帶上,幫助你騰空完成旋子。等這個“抄”的過程熟練了,老師才會脫手。
當(dāng)年,李榮發(fā)老師問我:“想在臺上一口氣擰40個旋子嗎?”我回答,想的?!澳蔷兔刻鞌Q300個?!眲e咋舌,真的要擰那么多。每20個旋子為一排,李老師輪流點名:“你兩排,你兩排,你三排,你五排……”一輪擰好再來一輪,擰得你頭昏眼花。每天早功課結(jié)束后,無論身邊海綿包或者地板有多臟,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躺倒在上面。我就這樣堅持了很多年。
7:15—8:00早餐?;ň眇z頭、包子、稀飯、醬菜。當(dāng)你已經(jīng)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再好的早餐照樣沒有絲毫吸引力,很多同學(xué)看看也就不吃了,哪怕多一分鐘喘息時間也好。
8:05—9:45毯子功課。所謂毯子功,顧名思義就是在毯子上練的。訓(xùn)練的內(nèi)容,是各式各樣的跟斗。
包括甩腿——雙手扶把桿,向后甩腿,通常從甩腿開始到一個跟斗騰空而起,要練兩年;下腰——雙手向后抓住自己腳跟,形成一個圈,一耗就是兩分鐘;扳腰——你趴在地上,手臂向前伸直,老師坐在你屁股上,抓住你的雙肘向后扳,近于水平才算到位;扳腿——仰面平躺在地上,一個老師按住你的一邊膝蓋和腳踝,另一個老師抓著你的另一條腿向你頭部方向壓,直到腳尖碰到地面才算完。還有甩腰、撕胯、抄跟頭等。
誠然,這樣嚴(yán)酷的訓(xùn)練對我們今后的舞臺生涯非常必要,但對于孩子來說,這樣毫無樂趣又永無止境的練功,簡直就是刑罰。我一上毯子功課,就會不由自主地哆嗦。
結(jié)束一個小時的眩暈和將近兩個小時高強度的體力透支后,每個學(xué)生都會領(lǐng)到一包牛奶。洗把臉,帶著疲累、痛楚和牛奶,開始10:00—11:30的文化課。
說到這里,你是否會好奇地問我們文化課都上什么內(nèi)容?我只能很慚愧地告訴你,我們太累了,文化課都用來睡覺了。雖然我已算是班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孩子,但還是睡掉了太過寶貴的文化課時間。
恰恰昆曲又是那么需要文化素養(yǎng)的行業(yè)。
遺憾,也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選自張軍著《我是小生》,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編者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