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日等國家最近的許多經濟數據再次傳達出復蘇的積極信號，但亦不乏其他信息，指向經濟二次探底的可能性

華爾街投行雷曼兄弟宣布申請破產保護一周年后，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的臉上比一年前少了幾分凝重，多了些難得的樂觀。

“從技術性角度看，這場衰退可能已經結束。”9月15日，伯南克在華盛頓布魯金斯學會參加研討會時，對經濟形勢作出了金融危機以來最樂觀的判斷。在題為“動蕩的一年”的研討會上，這位金融危機的拯救者在展望經濟前景時，偶爾會露出些許稍縱即逝的微笑。

過去幾周，以美國為首的發(fā)達經濟體積極經濟數據頻現，衰退業(yè)已結束的信號似乎日漸明顯。美國8月零售和工業(yè)產出的表現，超出大多數人預期。英國、日本、歐元區(qū)經濟也都有望在三季度恢復正增長。發(fā)達經濟體似乎已邁上復蘇之路。

不過，并非人人都一樣樂觀。一些分析人士指出，當前搶眼的經濟數據可能被夸大了。曾經預測這場危機的少數派，也開始警示“雙底衰退”的風險。在他們看來，經濟復蘇的“綠芽”是否能持續(xù)生長，尚存疑問。而造成金融危機的一些根本性問題，在過去一年并未得到解決。

“最近的很多好消息都是暫時的，發(fā)達經濟體出現‘雙底衰退’不是沒有可能?！蹦Ω康だ麃喼抻邢薰局飨返俜摇ち_奇(Stephen Roach)告訴《財經》記者。

“綠芽”萌發(fā)

這個9月，對于歐、美、日等發(fā)達經濟體，是經濟復蘇“綠芽”悄然萌發(fā)之時。

“如果采用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的定義，將經濟恢復正增長視為衰退結束，那么，大部分發(fā)達經濟體已經走出了衰退。”《財經》特約經濟學家黃益平說。

9月中旬，發(fā)達經濟體決策層對未來經濟趨暖的表態(tài)紛至沓來。

9月14日，歐盟委員會表示，歐元區(qū)經濟在連續(xù)五個季度環(huán)比負增長后，可能于三季度恢復正增長。而且三季度和四季度，歐元區(qū)經濟增速可能分別達到0.2%和0.1%。

9月16日，伯南克表態(tài)一天后，英國央行行長默文·金也表示，英國經濟三季度將恢復增長。一個多月前發(fā)布英國通貨膨脹季度報告時，默文·金雖然也認為經濟刺激措施已開始起作用，但更強調英國經濟的衰退程度比估計的嚴重。

日本央行政策委員會也對日本經濟形勢作出了更樂觀的判斷。9月17日，日本央行發(fā)表聲明，認為日本經濟正顯示出“復蘇跡象”。而在7月之后，二季度日本經濟增速由負轉正，日本央行僅將其視為“經濟停止惡化”的信號。

德國央行9月21日在其月度報告中也指出，“初步跡象表明德國經濟在三季度會明顯復蘇?！倍径?，德國經濟已經增長0.3%。

這些樂觀的判斷背后，還有更多亮麗的經濟數據。8月，美國零售收入環(huán)比增長2.7%，創(chuàng)下三年來最大漲幅。同期，美國工業(yè)產值環(huán)比上升0.8%，為連續(xù)第二個月上漲。且修正后的7月工業(yè)產值環(huán)比上漲1%，為2006年以來的最大單月漲幅。此外，美國企業(yè)產能利用率達到69.6%，雖低于歷史平均水平，卻是半年以來的最高開工率。

“最近的數據表明，發(fā)達經濟體正在重新恢復增長?！被ㄆ旒瘓F首席美國經濟學家羅伯特·迪克萊門特(Robert DiClemente)認為，最重要的是，工業(yè)生產開始加速，“這通常被認為經濟由衰退走向復蘇的轉折點?！?/p>

美國研究機構Haver Analytics和NTC Economic的數據顯示，當前全球新訂單和庫存之比處于十年來的最高點。瑞銀證券高級國際經濟學家安德魯·凱茲(Andrew Cates)認為，這表明金融危機爆發(fā)后，企業(yè)削減庫存幅度過大，目前已進入重新補充庫存的階段。這一過程將持續(xù)三個月至六個月，其間制造業(yè)將持續(xù)增長，為經濟復蘇提供動力。

今年資本市場的強力反彈，也對消費者信心及購買力有所支撐。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國際經濟高級研究員維內沙·羅思(Vanessa Rossi)認為，資本市場的反彈，大大減少了普通消費者在養(yǎng)老金和儲蓄上的損失。由于美國家庭通常將超過一半的家庭財富投資于資本市場，這對于美國經濟復蘇極為關鍵。對于歐洲的富裕家庭，情況也極為相似。

發(fā)達經濟體尤其是美國房地產市場的逐步企穩(wěn)，也至關重要。美國聯邦住房金融局9月22日報告顯示，經季節(jié)調整后，美國7月房屋價格比6月上漲0.3%，為2009年該指數連續(xù)第三個月攀升。

安德魯·凱茲認為，2009年至2010年末，世界經濟都會處于復蘇過程，并且速度會有所加快。雖然發(fā)達國家增速可能會低于新興經濟體，但復蘇并不會中斷，除非美聯儲犯下大錯，過早退出刺激計劃。

“不過，我對伯南克有信心，就算不能完全排除再次跌入衰退的可能，這也只是個小概率事件?！卑驳卖敗P茲說。

可能被夸大的數據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認同如此樂觀的判斷。一些分析人士認為，對最近的一些好消息還需要仔細分析。

“當前的數據有不少夸大的成分?！笔返俜摇ち_奇認為，8月消費的強勁增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舊車換現金”計劃，“但這些補貼只能帶來短暫的繁榮，此外，還有透支未來需求的嫌疑。”

羅奇認為，由于收入增長緩慢、個人儲蓄不足、失業(yè)率將長期居高不下，美國個人消費前景將非常糟糕。

消費信貸疲弱，反映出近幾年靠信貸支撐的美國個人消費前景堪憂。7月，美國消費信貸余額按年率計算下降10.4%，創(chuàng)自1975年6月以來的最大降幅。至此，美國消費信貸已連續(xù)六個月下降，是自1991年年底以來的最長連續(xù)下降期。個人消費開支占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約70%，一直是美國經濟和世界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之一。

“美國消費減弱，而其他國家消費者無力填補這個缺口，這將是全球經濟持續(xù)復蘇的一個重要挑戰(zhàn)?！绷_奇說。

而維內沙·羅思的研究發(fā)現，一些國家經濟走出衰退的背后，貿易保護主義的不祥陰云正在擴散。通過分析德法兩國詳細的GDP數據，維內沙·羅思發(fā)現，兩國之所以能在二季度宣布走出衰退，主要歸功于凈出口的增加。但這并非得益于出口的增長，而來自進口的超速下降。

同期，歐盟其他貿易大國，如荷蘭、西班牙和意大利，則遭受不同程度的出口下降和經濟增速放緩。

“這種經濟反彈不是真正的經濟復蘇，而是與鄰為壑的貿易政策創(chuàng)造的假象?！本S內沙·羅思說。

“雙底衰退”之憂

短期數據的爭議之外，更有不少經濟學家質疑復蘇的“綠芽”是否能持續(xù)成長。

國際清算銀行前首席經濟學家威廉·懷特9月14日在香港表示，過去一年里，各國政府用來刺激經濟的各項措施并未解決經濟危機的核心問題，全球經濟幾乎肯定會進入W型衰退，即使出現L型衰退，也不會吃驚。

美國紐約大學經濟學教授、RGEMonitor公司董事長魯里埃爾·魯比尼(Nouriel Roubini)近期也警示，全球經濟尤其是發(fā)達經濟體出現W型衰退的可能性正逐漸加大。

威廉·懷特和魯里埃爾·魯比尼是在金融危機之前作出成功預測的少數派。魯里埃爾魯比尼更被稱為“末日博士”。

對復蘇“綠芽”能否持續(xù)成長的質疑主要在于，雖然過去一年政府進行了大量干預，但是金融系統(tǒng)存在的問題并未得到解決。例如，美國和其他許多國家的所謂“大到不能倒”的銀行甚至變得更大。

雷曼兄弟破產之后，隨著貝爾斯登和美林分別并入摩根大通和美國銀行，華爾街巨頭反而掌握了更大的市場份額。截至2009年6月30日，摩根大通、富國銀行和美國銀行三家銀行持有的國內存款總額2.3萬億美元，占了30%的美國存款市場份額。三年前，這一份額不足20%。

同時，當前金融體系仍面臨風險。華爾街資深銀行業(yè)分析師、羅奇代爾證券(Rochdale Securities)的理查德·波夫(Richard Bove)在8月底預測，過去兩年美國已有106家銀行倒閉，而未來幾個月，美國還會倒閉150家到200家銀行。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需要賠付的保險費可能會達到美國銀行業(yè)稅前收入的25%。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為這些不良資產尋找買家會越來越困難。

歐洲央行估計，從金融危機爆發(fā)到2010年底，歐元區(qū)商業(yè)銀行需要減計資產6490億歐元。截至今年6月，已經報告的資產減計規(guī)模僅為3650億歐元。余下近3000億歐元的資產減計是否能順利完成，尚待觀察。

“如果金融行業(yè)再曝出大規(guī)模損失，進而引發(fā)對金融體系穩(wěn)定性的擔憂，投資者的情緒將受到極大打擊，很可能觸發(fā)經濟二次衰退?！绷_伯特·迪克萊門特擔心。

此外，各國政府如何選擇時機，退出寬松貨幣政策及積極財政政策，私人部門的消費和投資能否彌補退出后留下的巨大真空，都將影響復蘇“綠芽”的成長。

8月底，魯里埃爾·魯比尼在RGEMonitor的網站上發(fā)文指出，退出時機對決策者來說是個兩難選擇。他認為，如果各國決策者立即著手解決財政赤字，提高稅收，削減支出，消除過剩的流動性，很可能會破壞復蘇，經濟衰退和通貨緊縮將卷土重來。但如果各國維持龐大的預算赤字，通脹預期將會增強，長期政府債券收益率將上升，借款利率將急速攀升，最終導致滯脹局面。

9月23日，美聯儲決定繼續(xù)將聯邦基金利率維持在零至0.25%的歷史最低水平，并重申要利用一切可能的工具來促進經濟復蘇、確保價格穩(wěn)定。美聯儲在當天的聲明中說，美國經濟活動已有所加快:金融市場形勢進一步好轉，房地產市場趨向活躍，居民消費趨于穩(wěn)定。但失業(yè)、收入增長緩慢、房產價值縮水及信貸緊張等因素仍嚴重制約經濟復蘇。此外，美國企業(yè)仍在裁員、削減投資。因此，美聯儲認為，今后一段時間美國經濟仍會比較虛弱，通脹壓力也暫時會被抑制。

“發(fā)達國家的就業(yè)情況也許到2011年都不會有明顯改善，這對家庭收入和消費者信心都有巨大影響，是經濟恢復的一個巨大風險?！秉S益平說。

從2007年12月經濟開始衰退以來，美國已經損失了690萬個工作機會。美聯儲估計，2009年美國失業(yè)率會達到10%，僅略低于“二戰(zhàn)”后的最高點——1982年時創(chuàng)下的10.8%。

伯南克9月15日演講時稱，即使經濟2010年能恢復適度增長，“就業(yè)市場也還會讓很多人失望。”在他演講前一天，美國制藥巨頭禮來公司宣布，將在今后兩年裁員5500人，占其員工總數的14%。

歐元區(qū)今年7月的失業(yè)率，達到了1999年歐元區(qū)成立以來的最高水平。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表示，即使經濟開始復蘇，失業(yè)率還會繼續(xù)上升，并會抑制消費需求的復蘇。

9月17日，日本央行行長白川方明坦言，刺激效果淡出之后，私人部門的最終需求能有多大，“我們并沒有信心”。■

本刊駐華盛頓記者李增新、駐倫敦記者張翃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