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方法論而言,治中國思想史獨有的困難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特性有關。
以往的思想史家在不同的程度上接觸過這個問題,下面把他們的意見羅聚起來,作為我們討論的依據。
馮友蘭曾提到中國哲學的若干弱點:(1)論證不足;(2)不重知識;(3)邏輯不發(fā)達;(4)對宇宙論的研究甚簡略。弱點之外,他認為因中國哲學注重“內圣”之道,故所講修養(yǎng)之方法,極為詳盡,這方面中國實極有貢獻。
重視內圣之道,乃中國哲學重要特征之一,上述諸弱點之形成,正與此特征密切相關,所以,弱點從另一方看也正是中國哲學的特點。勞思光也提到中國哲學中“既沒有邏輯研究,也沒有知識論”。
劉述先則謂“中國連印度因明的三支論式都沒有發(fā)展出來,遑論西方形式邏輯的規(guī)條與現(xiàn)代符號邏輯的成就”。另一方面,劉先生也指出,“中國哲學的用心是在內圣外王,”內圣問題牽涉到內在的體驗,“如果缺乏體驗,根本就看不出這些東西的意義?!毙鞆陀^也有相似的看法:“中國思想家,系出自內外生活的體驗,因而具體性多于抽象性?!?/p>
這些見解,有相當?shù)囊恢滦?,即中國哲學重體驗,因而相對于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而言,中國缺乏邏輯和知識論,因缺乏邏輯和知識論,使哲學的表現(xiàn)只有簡單而粗陋的形式。這個形式,現(xiàn)代的哲學學者必須打破。
可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能力,僅由自己的傳統(tǒng)卻學不到,這就必須借資于西方。一個習慣于中國傳統(tǒng)思考習慣的人,想進入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我們學習西方的哲學至少也有大半個世紀的歷史,而成功的例子極為少見。少數(shù)有點西方哲學訓練的人,一旦講到中國的傳統(tǒng),仍然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思考習慣的例子,卻比比皆是,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傅偉勛抱怨當今繼承以及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著作,“論述或疏解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為何仍要使用兩千多年來無甚變化的語言表達?為何永遠脫離不了大量的引經據典?假如從這類著作去掉經典引句,剩下多少著者本人真正的觀點或創(chuàng)見?為什么在這類著作很少看到一種具有銳利的批評精神?尤其在儒家系統(tǒng),為何多半的現(xiàn)代學者只能做到伸論孔孟思想的偉大,而不愿平心靜氣地探討所謂儒家圣人的思想功過之兩面?”
一連串提出四個問題,其中第一個問題,要中國的哲學語言有更大的變化,哲學學者必須熟習另一種語言的表達,尤其要純熟另一種語言中的語法結構和思考習慣。這種變化目前正在加廣加深,假以時日可以不成問題。
第二個問題,基本上是關涉到理解、理論架構及獨立思考等能力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有待于這些能力的提高。
第三、第四是一個問題,即批判精神的缺乏,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培養(yǎng)合理的懷疑態(tài)度和同情的了解及客觀研究的能力,還要具備中國哲學以外的廣泛知識。有了合理的懷疑態(tài)度,才能發(fā)現(xiàn)問題;有了同情的了解的能力及客觀研究的成果,才能提供批判的基礎;具備廣泛的知識,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哲學內涵的限制,同時也有助于發(fā)現(xiàn)原有哲學的新的意義。
以上種種能力的培養(yǎng),都需要從另一個傳統(tǒng)中去吸取,這方面只能漸進,短期間很難解決。我們的問題還不止于此,我們的真正困難是在謹嚴的理論之中,如何仍能保存?zhèn)鹘y(tǒng)哲學的體驗?謹嚴的理論可以使概念明晰,令人耳目一新,若不能保存體驗,豈不喪失了傳統(tǒng)哲學的精神?
徐復觀所說“以思辨之力,推擴其體驗之功,使二者能兼資互進”,確是今日治中國思想史者努力的一個目標。實際的情況是,愈有思辨能力的人,離體驗愈遠,在這個連人格都被定價的時代,又如何能喚起中國學者道德實踐的愿望?缺乏這種愿望又如何去體驗傳統(tǒng)的內圣之道?
在西方,思辨與體驗可以分道而行,在現(xiàn)代中國卻要求二者融而為一,這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特性帶來的困難,如何克服這個困難,是對中國哲人智慧的一大考驗?!?/p>
《中國思想史方法論文選集》,韋政通編,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第一版。本文摘自該書“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