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蘇軾對人生虛無的體悟,頗近于佛老,但蘇軾沒有因此而走向一個更深的寂靜。他的書法也沒有因此呈現(xiàn)出如后世弘一法師筆下那種萬象皆空的意象。相反的是蘇軾書法動人之處正是其間的郁郁生氣。蘇軾筆下,總涌動著一種激情,即使是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蘇軾的書法仍不乏神采。蘇子不朽。他的不朽在于不遏,更在于他不遏后的超越。他對于人世萬物的透徹理解,對人生意義的深層思考,最終都是走向一種超脫,何況于書法乎?
關(guān)鍵詞 蘇軾 寓意 書法美學(xué)
在中國書法史上,能夠創(chuàng)作與理論并進,兩方面都能達到一流水準的大家實在不多,王右軍的老師衛(wèi)夫人就曾說過“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筆陣圖》)。宋代的蘇東坡卻能夠做到理論與創(chuàng)作珠聯(lián)璧合,二者相促相長。
一、“寓意”思想的提出
蘇軾的書法思想內(nèi)容豐富,他在《寶繪堂記》關(guān)于“寓意”與“留意”的一段論述,雖然概論書畫,如果單從書法方面來看,我們大可將其看作蘇軾書法美學(xué)思想的代表:“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p>
東坡所謂“寓意”是指主體把書法作品當(dāng)作一種寄托情感的工具,而不是深陷于對物的“留”而不能自拔。寓意于書法,則可以“悅?cè)恕?,這是以一種審美的眼光看待書法藝術(shù),超然物外,達到一種真正的自由。書法之所以能成為藝術(shù),說到底因為它是人情感的外化。寄情于書法,宣泄情感,作者和觀者都能從中得到人生體驗。但如果過于執(zhí)著,反成為人生苦役,這違背了藝術(shù)本意。
其實蘇軾這種“寓意”而不“留意”的觀念,是他怡然自適人生哲學(xué)的體現(xiàn)。所謂“寓意于物”是指在審美過程中排除功利目的,把感情寄托于外物,借助外物來抒發(fā)感情,從獲得審美的愉悅。在整個過程中,外物只是中介而已。而“留意于物”則是把外物作為了主體,這樣人就成了外物的奴隸,審美反而成了次要,也就是為物所役了。
二、“寓意”思想的淵源
“寓意”美學(xué)思想的形成,有著復(fù)雜的思想淵源。蘇軾的“寓意”思想,既有儒家的經(jīng)世致用,又有道家的超然物外,還滲透佛家禪宗的無執(zhí)無求思想。
儒家講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孔子雖然也講“樂”,但更多的是從“樂”對修身能起作用方面考慮的。藝術(shù)的目的正是為修身,儒家從根本上反對因為癡愛藝術(shù)而不顧其余式的“玩物喪志”。蘇軾“寓意”思想,也不贊成人們對待書法藝術(shù)執(zhí)本末倒置的態(tài)度,認為書法之外,尚有“身”,尚有“國”。蘇軾說“古之論書,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币簿褪钦f書法與人品有著的密切聯(lián)系。蘇軾本人就十分推崇唐朝忠臣顏真卿的書法,認為“書止于顏魯公”。除了顏字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外,更贊嘆的是顏魯公的忠義貫通日月。
蘇軾的思想自然少不了道家的影響。蘇軾出生于四川眉山,那里是道教的發(fā)源地,歷來就有很濃厚的道家氛圍。而父親蘇洵對道家頗感興趣,這不能不影響到蘇軾。老子說“道法自然”,莊子也強調(diào)“順物自然”。蘇軾無疑從中得到啟示。正因為書法是“寓意”的工具,蘇軾提出了天真自然、無意求工的創(chuàng)作觀,這與道家的“道法自然”思想密切相關(guān)。蘇軾把書法作為怡情養(yǎng)性的方式,當(dāng)作一種擺脫世事煩惱。達到自我完善的手段。其《石蒼舒醉墨堂》詩云:“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不異逍遙游?!边@種以書自樂、以適意為宜的思想與道家的主張不無關(guān)系,“逍遙游”是莊子畢生所追求的境界,同樣也是蘇軾欲達到的至樂之境。
參禪之風(fēng)在宋代士大夫當(dāng)中日趨盛行,蘇軾一生熱衷佛教,多與僧人交游,著名者如佛印等。蘇軾的“寓意”思想與禪宗的“于諸境上心不染”的“無住”觀有著極相似的地方?!盁o住”是在接觸外境時,心不染著境界,如同明鏡,物來則現(xiàn)。物去則無。蘇軾并沒有否定書法的“悅?cè)恕惫τ?,人具有喜好書法的本性,只有不過分沉溺其中,才能真正享受的書法帶來的快樂,如果是心留于此,反而有害。這樣的觀念,很難說不是受到禪宗的影響。
三、“寓意”思想對蘇軾書法的影響
其實蘇軾這種超然的思想也有一個發(fā)展過程,他自己也是逐漸從“留意”到“寄意”的?!秾毨L堂記》寫到:“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指書、畫),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碧K軾少年時對于法書名畫,貪戀不已,此種心態(tài),正是滯留于物的表現(xiàn)。而到后來,卻能“見可喜者雖時復(fù)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fù)惜也”。這樣真正超脫思想的修煉成功,跟他本人不平的際遇有莫大關(guān)系。政治上的不合時宜,甚至于“烏臺詩案”入獄,“險些斷送老頭皮”,一貶再貶,零落天涯海角,使得他更多的參禪問道,思想更偏向佛老。以求精神的解脫。
比照蘇的書法,早期行書有對右軍《蘭亭》筆法的執(zhí)著,楷書有對顏魯公《東方朔畫贊》的借鑒,許多作品都留有很深的學(xué)習(xí)前人的痕跡。黃庭堅就說過:“東坡道人少日學(xué)《蘭亭》”,“中歲喜學(xué)顏魯公”。而蘇軾被貶黃州后,書風(fēng)突變,蘇體書法自家面目日顯,正是其自身思想發(fā)生重大改變的表現(xiàn)。從此,蘇軾從有法而出,達到無法,高唱:“我書意造本無法”,從對法的執(zhí)著到追求書法的適意、寄情。只有眼中無成法,胸中無成法。方能不為法所拘束。才能“寓意”、“寄情”。法為我所用。不再是對思想的限制,這可以說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理想。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只不過少有的幾個天才才能實現(xiàn)。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即自由。
四、“寓意”思想美學(xué)意義
李澤厚《美的歷程》對于這點有過精彩的概括:“蘇軾在美學(xué)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zhì)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并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p>
宋代美學(xué)的特點之一就是追求平淡。宋人重視日常生活情趣。在審美上,從前人的“味”轉(zhuǎn)換為“悟”;從魏晉名士對高風(fēng)絕塵境界的追求,唐人對包容廣大境界的追求,轉(zhuǎn)向?qū)ζ降辰绲某缟?。蘇軾作為繼歐陽修之后的文壇領(lǐng)袖,可以說是領(lǐng)導(dǎo)這一風(fēng)氣的?!胺参淖郑傩r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薄杜c侄書》“平淡”口號的提出,自然也關(guān)系到他的書法思想及創(chuàng)作。
蘇軾對人生虛無的體悟,的確頗近于佛老。但蘇軾沒有因此而走向一個更深的寂靜。他的書法也沒有因此呈現(xiàn)出如后世弘一法師筆下那種萬象皆空的意象。相反的是蘇軾書法動人之處正是其間的郁郁生氣。蘇軾筆下,總涌動著一種激情。即使是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蘇軾的書法仍不乏神采。
蘇子不朽。他的不朽在于不遇,更在于他不遇后的超越。他對于人世萬物的透徹理解。對人生意義的深層思考,最終都是走向一種超脫。何況于書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