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興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六。年代的長篇小說《家變》,十年前曾被選為三十部“臺灣文學經(jīng)典”之一。此書引人注意或爭議之處,在其文字或小說形式的標新立異。作者全副心力用在文字的錘煉與推敲上,慢工細活,費時七年才完稿。出書之后,讀者反應之劇烈出乎作者預料。從學院教授、作家到一般讀者,不但意見多,褒貶之間差距更大。有的評論家讀后隙為天人,稱贊它是近代少見的佳作,也有讀者視之如洪水猛獸,批評其“語無倫次,難以卒讀”。
小說寫一個小公務員家庭的變遷流離,同時揭示現(xiàn)代社會“父子關(guān)系變化”,是一部深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于形式上實驗與創(chuàng)新之作。從語言到結(jié)構(gòu),從內(nèi)容到主題,如果形容為“山寨版”《尤利西斯》(喬伊斯),則比較容易理解為什么剛出書,臺北文壇反應兩極,成為“接受度”反差最大的臺灣文學經(jīng)典。同樣執(zhí)教于臺大外文系的顏元叔教授,稱贊它是“中國近代小說少數(shù)的杰作之一”。而著名散文家琦君則不客氣地批評它“迂回扭曲。故弄玄虛”,不但指其文字“處處矯揉造作”之不可取,更認定其文字效果是“以辭害意”,出奇致“敗”。
形式和內(nèi)容一樣重要
王文興大學時與白先勇同班。1960年。他們還是臺大外文系三年級學生時,一起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雜志。比白先勇小兩歲的王文興,1939年出生于福州。七歲時。舉家從福建遷到臺灣。1957年考進臺大外文系,1963年赴美國愛荷華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兩年后畢業(yè)回母校任教。
《家變》寫于其回校任講師次年,1966年開始動筆,七年完稿。1972年9月起在臺大外文系主辦的《中外文學》月刊連載,半年后。緊接著成書出版,1973年由“環(huán)宇出版社”印行。初版本早已絕跡。目前流通“洪范書店”1978年以后的再版本,2000年推出新版,修改一百多字。應是目前最普及的定本。
王文興以前出過一部短篇小說集,《家變》是其第一部長篇。書名已透露:小說場景是“家”,小說描寫一對退休父母與兒子范燁,在同一屋檐下如何相處與摩擦的故事。小說同時揭示現(xiàn)代人對“家”的概念,解剖“父子關(guān)系”的變遷歷程。
小說開篇便以“父親悄然離家”的畫面拉開序幕。于是故事推進的表層,剩下“尋父的兒子”與“憂心的母親”兩人?!靶≌f外層”雖是男主角范燁的“尋父之旅”,但尋父旅程中,不斷出現(xiàn)主人公映像清晰的片段回憶,則加入小說另一“內(nèi)層肌理”。整部書的敘述形式,便由“內(nèi)外兩條主線”交織而成。換句話說,外層主線是“尋父的現(xiàn)在”,以英文字母從A到0分段標明,通常以一則尋人啟事開頭。
內(nèi)層主線為“主角的回憶”,這些片片段段從1到157,以阿拉伯數(shù)字順序標碼。男主角在不同的尋父途程,隨時跳回過去的時空,或一段畫面,或冥想回憶,如童年在父親羽翼下成長,讀書求學階段與玩伴家人的互動等,一幕幕畫面有聲有色,透過內(nèi)外兩層時空交叉出現(xiàn)。全書由“字母”與“數(shù)字”雙軌呈不規(guī)則混合交叉,合計由171個片段組構(gòu)而成小說。讀者不但看到主角在童年何等依賴父親,也從他成長過程中,漸次認識主人公對父親的疏離與不耐。人物心理是層層變化的,父子關(guān)系也是。如電影或劇場一般,卻是透過一幕幕畫面與對白顯現(xiàn)出來。
《家變》的“文字變”
最讓作者“吃驚”的讀者反映是:《家變》可以“撇開文字不談……”作者在洪范版序言極力撇清與厘清:“我覺得《家變》可以撇開別的不談,只看文字……”。他再三強調(diào):小說所有的零件,主題,人物,思想,“一概由文字表達”,“一個作家的成功與失敗盡在文字”。這是王文興文學觀聚焦的重點,也是《家變》最大特色之所在——“文字”才是作品的本體,形式即內(nèi)容本身。三十年來,他一意孤行地鍛字煉句,在文字上實驗試煉的姿勢,到了第二部長篇小說《背海的人》更加堅定,藝術(shù)的功夫“盡在文字”是他一貫的信念。
但要細談《家變》文字的實驗性,并列舉其“走火入魔”現(xiàn)象,可能要一部專書或長篇論文才說得清楚,此處只約略歸納其特性稍作舉例而已。例如他會選用冷僻生字,創(chuàng)造怪字,還故意寫“錯別字”;他更利用印刷技術(shù)“動手術(shù)”,將字體變粗或變細。拉長、放大或縮小。句子之間會安上各類標點符號,如驚嘆號、線條、方框,以幫助文字傳達感情的效果。人物對白也會加入英文或其他音韻符號,以期文字也有陰陽頓挫,顯現(xiàn)發(fā)聲的功能。
作者把一般慣用詞語故意“顛倒”過來一一如“笨愚”、“候等”、“系連”等,顛倒之后句子變成這樣:
——他并常常望希著下雪(P68)
——因于天氣轉(zhuǎn)溫了,行路上的女婦均把彼等的胳臂流露出來(P138)
括號里是洪范版頁碼。使用怪字僻字的例子,如:玻“璨”、點滴不“剩”、熟“軟”。對白加上注音符號或英文時:
“好為丫,我們可以進教室里去啦,”那個女人說著。
“Mm,你會噢!”母親答。
有時把簡單敘述句“扭麻花”般做出特殊效果,如形容父親這句:
“其父親他還有另一種經(jīng)常令人感到震怒的老人毛?。荷仆!?/p>
離經(jīng)叛道或心靈成長?
學者作家對《家變》的“文字變”反應有正面也有負面。正面評語是,他發(fā)揮中國字的象形特色,讓敘述更加精確逼真。創(chuàng)新辭語,也讓描述更加生動,達到“陌生化”的美學效果。而越來越多細致的研究,更進一步說明王文興的文字不僅在聲音與象形上著力,還在其捕捉“文體與內(nèi)容”相應的“準確律動”。
而作者在文字煉丹爐中鍛造出怎樣的小說主題?是一部“探索人性之變的諷諭小說”,或是“反映心理成長題型”的作品?筆者認為其“反叛傳統(tǒng)”的主題值得注意。
范燁是道德倫理或文化傳統(tǒng)的叛徒。小說不只呈現(xiàn)一個大陸來臺小孩的心理與成長過程,同時是“不孝兒子把老子趕出家門”的過程。《家變》父親是不堪兒子虐待而出走的,這與巴金的《家》乃兒子出走,或白先勇《孽子》是“老子把兒子趕出家門”的情境與精神全然不同。
呂正惠教授指出,王文興的重要性在于其小說“以一種極其特殊的方式,為臺灣最西化的那一代的知識分子畫出了一幅最生動的肖像?!鞘且粋€極端自我中心的、暴烈的、對一切都極為不滿的反叛青年?!?/p>
都說小說中的“父親角色”是“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全書一百多個段落,合起來看,也是主角“童年、少年、成年”的“成長三部曲”——小說既是年輕人勢力與心靈茁壯的過程,同時是老人勢力慢慢消褪的旅程?!都易儭烦霭嬗谂_灣鄉(xiāng)土文學風云彌漫的上世紀七○年代,雖說“社會性薄弱”,卻是學院型書齋作家,于西潮年代出產(chǎn)的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典之作。此書寫作過程也十分特別:先有內(nèi)容后有題目。小說已寫了一大半,題目仍沒有著落,取作《出亡的父親》覺得太露骨,叫《逃亡》又太像冒險小說,若用《一家四口》又嫌平淡無奇,最后選擇文字精省的《家變》,作者覺得雖不是太理想但還可以接受。本書繼中文版之后,1995年出版英譯本,1999年有法文譯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