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毛邊書?對于當下的許多讀者而言,倘若冷不丁被問這個問題,恐怕有一大半的人被問住,而真的成了個問題。
毛邊書,簡單說就是“書不切邊”。具體而言,就是書籍在印造過程中,經(jīng)過排印、折頁、配帖、裝訂、包本等工序之后,省略了最后一道“切邊”的工序,而形成的,一種“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魯迅語)的圖書版本樣式。
誠然,毛邊書作為書籍裝幀藝術(shù)中一種獨特的樣式,它不是中國本土固有的傳統(tǒng)書籍裝訂方式。毛邊書是一種舶來品,最早出現(xiàn)于歐洲的英、法、德等國家,后來傳入東鄰日本。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法國一些講究的文學書都不切邊,封面通常用綠色或橙色紙,寫上書名、作者、出版社,沒有時下專門的封面裝幀設計,采用穿線裝訂的方法,一帖一帖地訂在一起成為一本書。這樣的書,要用裁紙刀一頁一頁地裁開后才能閱讀。在日本,只有一些篇幅不大的文學作品如少數(shù)詩集采用毛邊裝訂的方法。
毛邊書發(fā)軔于歐洲,是舉世公認的。毛邊書在歐洲大陸大致盛行于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前后。然而,歐洲的毛邊書最早究竟出現(xiàn)于什么年代?確切的定論則至今未見之也。不過作為一般的讀者,似乎也無須去追究,姑且把這個課題留待從事書籍裝幀史研究的專家學者們?nèi)ド罹堪伞?/p>
至于中國人最早接觸與載讀毛邊書的文字記載,則見之于曾國藩之子曾紀澤的《出使英法俄國日記》之中,時間是在1880年的6月27日(清光緒六年五月廿日·倫敦)。曾氏當天日記的后半段中有云:
茶食后,誦英文。編電語三十余字寄譯署……。飯后,……誦英文,裁英文書二冊。英、法書肆于新刻之書裝訂完好而紙張相連,不肯裁切,所以表其為新書也;華人貴舊書,西人好新書,亦相反之一端。(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岳麓書社版,344頁)
在這條有趣的記錄中,曾氏解釋當初西方人將新書印制成毛邊本的用意,是在表示其為新書。這一點在提倡毛邊書的周氏兄弟的言論里,倒是都沒有提到過的。
不過,1880年6月27日是星期天,根據(jù)曾氏這段日記的前后所記,當天他還是頗得余暇的。因此,這位曾公使午飯和下午茶后載讀的那兩冊英文毛邊書,不是公務文書則是確定無疑的,而且把它們假設成兩本篇幅不大的文史藝術(shù)類英文毛邊書,似乎也絕對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1909年春天,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得到一位紹興同鄉(xiāng)絲綢商兼銀行家友人的資助,在東京先后出版了他與周作人共同翻譯的兩冊外國短篇小說集《域外小說集》,魯迅在印制這兩本書時,首次采用了“裝訂均從新式,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且紙之四周,皆極廣博”(魯迅《域外小說集·裝訂略例》)的毛邊本圖書的裝幀形式。從此。毛邊書這種獨具特色、別有魅力的書籍版本樣式,就正式傳入中國。
魯迅一生讀書、教書、編書、校書、譯書、寫書、印書、藏書,可謂是與書有不解之緣,毛邊書則是他一生的鐘愛。
從目前見諸文字的記載來考證,魯迅從1909年3月與7月分別出版《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兩冊毛邊本起,到1935年4月10日寫信給作家曹聚仁,囑咐他在《集外集》付裝訂時留十本不切邊的毛邊書,并戲稱自己是十年前的“毛邊黨”,可以說。在這頗為漫長的二十七年問,他從日本學成歸國回到紹興,又從紹興來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廈門到廣州,直至拖家攜眷定居上海,不管生活多么動蕩,環(huán)境如何險惡,境遇怎樣改變,都絲毫沒有改變魯迅對毛邊書這種落拓不羈、不衫不履的書裝樣式一種始終不渝的特殊嗜好。
根據(jù)筆者的粗略統(tǒng)計。魯迅一生編校著譯的書刊,留了毛邊本的超過60種。甚至在他逝世以后,由其夫人許廣平主持出版的三冊《且介亭雜文》,也都秉承了魯迅一貫的做法,留有一部分毛邊書,以分贈其生前好友,從而使魯迅在中國首倡的毛邊書得以薪盡火傳。
魯迅對毛邊書的喜好,是深入到了骨子里,是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幾乎可以說是近于癡迷,以至有些強加于人的地步,有史為證:
和這信同時,我還想寄一束雜志,萁中的《語絲》九七和九八,前回曾經(jīng)寄去過,但因為那是切光的。所以這回補寄毛邊啻兩本。你大概是不管這些的,不過我的脾氣如此,所以仍寄。(魯迅、景宋:《兩地書》)
這是正在熱戀中的魯迅,1926年11月20日從廈門寄給時在廣州的許廣平信中的一段話。從中正可以見到一個活脫脫的偏嗜毛邊書的魯迅的形象。這種對毛邊書的執(zhí)著精神與執(zhí)著舉動,真不足與非毛邊黨人道也。
在中國文化界與讀書階層中倡導毛邊書,魯迅可謂是不遺余力,甚至幾近有不惜孤軍奮戰(zhàn)的匹夫之勇。1925年11月,那還是魯迅第一次在新開張的北新書局印毛邊書。魯迅再三叮囑北新老板李小峰:一律裝成毛邊,一本都不許切邊。但等到書印成,李小峰先將部分樣書送到魯迅處以備其送人時,書卻都是切好了的。魯迅當即火了起來,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小峰這樣回答:“一開始裝訂,我就將毛邊的擺出去賣,但沒有人買,要教我切了邊才肯要,我看沒辦法,所以索興都切了邊?!?/p>
魯迅馬上說:“那我不要切邊的,非毛邊的不行,你能將就買客,當然也可以將就我。切邊的我決定不要,你帶去好了?!?/p>
李小峰只得將切過的光邊本帶回去,重新送毛邊的來。自此,魯迅“與李老板約:別的不管,只是我的譯著,必須堅持毛邊到底!”(魯迅:《而已集·扣絲雜感》)然而,魯迅對此也有許多的無奈,后來他曾不無感慨地說:
我記得書籍不切邊,我也是作傭者之一,當時實在是沒有什么惡意的。后來看見方傳宗先生的通信(見《語絲》一二九),竟說得要毛邊裝訂的人有如此可惡,不覺滿肚子冤屈。但仔細一想,方先生似乎是圖書館員,那么,要他老是裁那并不感到興趣的毛邊書,終于不免生氣而大罵毛邊黨,正是毫不足怪的事。(魯迅:《而已集·扣絲雜感》)
由于魯迅的竭力倡導,及其在新文學界的崇高地位與非凡影響,在不久后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直至三十年代的中前期,毛邊書一度十分盛行,許多社團或出版機構(gòu),如創(chuàng)造社、光華書局、大江書鋪、開明書店等競相仿效,甚至這股毛邊之風還被帶進了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毛邊書影響力之深廣,可想而知。以至新中國成立后的1957年初創(chuàng)刊的《詩刊》,還印出了道林紙與白報紙兩種毛邊本。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后,毛邊書又如書籍版本百花園中的一株絢麗花朵重新綻放。1979年10月,黑龍江省文學藝術(shù)研究所王世家率先在海內(nèi)外推出了蕭軍、蕭紅合著的短篇小說集《跋涉》毛邊本,1980年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也出版了瞿秋白編選撰序的《魯迅雜感選集》毛邊本,有意思的是兩本毛邊書都是復制的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毛邊書,真是一種歷史的巧合。此后,毛邊書有如雨后春筍一般地出現(xiàn)在華夏大地,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毛邊黨已經(jīng)的的確確的卷土重來!
行文至此,設若有人要問:浮躁如當下,為何又要多事重提載讀毛邊書?以積極“倡導書香社會”聞名于世的中國當代著名閱讀學專家、南京大學教授徐雁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早已深刻而精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所謂“毛邊書”……它是與世人叫嚷的“信息時代的閱讀”背道而馳的東西,貴在把玩,講究沉潛,融入的是人的情意,鑒賞的是書的韻味,那是一種真正書與人、物與我、友與情交融,甚至于可以“兩忘”的閱讀境界。(傅璇琮、徐雁主編“書林清話文庫”本《毛邊書情調(diào)·后序》252頁)
毛邊書從當年周氏兄弟引入華土,到如今成為一種珍貴稀罕的藝術(shù)收藏品,恰好已經(jīng)整整走過了一百周年。期間,毛邊書的生存發(fā)展是經(jīng)歷了許多曲折與反復的。不過這一點似乎已經(jīng)不在本文探討的范疇,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