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溫 燕
在美國,有一位自稱“下海”、不再是美國政府官員的長者,卻是中美關系改變40年的見證人。1972年2月,當時只有28歲的查爾斯·弗里曼(中文名傅立民)作為美方首席翻譯,參與了尼克松總統(tǒng)與中國領導人的歷史性會談。此后,他擔任過駐華高級外交官,參與過中美三個聯(lián)合公報的起草。對華友好的“中國通”背景、對美國中東等政策持批評的態(tài)度,使傅立民在年初的時候經歷了一場“提名風波”——他推掉了奧巴馬政府對其擔當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的提名。近日,傅立民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就中美關系的改善和未來暢所欲言。
中美兩國“趣味相投”
環(huán)球時報:作為一名資深外交官,您見證了中美關系正?;娜^程。在您看來,中美建交以來最困難的時期是哪一個階段,最順暢的呢?
傅立民:1971年我隨基辛格訪華,1972年2月又隨同尼克松訪華,如果算上我經歷的上世紀60年代的“美中華沙談判”,轉眼間我見證中美關系改變已40年了。我的子女也“子承父業(yè)”,如我的大兒子中文名叫傅瑞偉,他現(xiàn)在是美國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中國項目部主任。
這40年間,我覺得最為困難的階段不止一個。第一個困難階段是尼克松訪華后的最初幾年,當時中國粉碎了“四人幫”,美國出了“水門事件”。盡管各自都經歷了重大變故,但兩國還是在對方的首都成立了聯(lián)絡處,使雙方關系趨于正?;?。從尼克松訪華到中美建交近10年間,中方對美國曾有抱怨,認為美方進展緩慢,而美方也對中國表現(xiàn)出了些許失望,認為中國又退回到了極“左”思潮的時代。
第二個真正困難的時期是里根總統(tǒng)上臺后,因為美國簽署了對臺軍售協(xié)議,致使中美關系中斷了10個月左右的時間。從時任中國副總理兼外長黃華1981年10月訪問華盛頓后到次年8月17日兩國政府發(fā)表“八·一七公報”,這段時間中美雙方關系實際上中止了。當時除了中美仍聯(lián)合對抗前蘇聯(lián)在阿富汗的“擴張主義”外,別無合作。
除了上述兩大困難階段外,我個人認為,1995年李登輝訪美、1999年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以及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也給兩國關系制造了一些困難。中美撞機事件使中美關系陷入困境,但最終當年發(fā)生的“9·11”事件從客觀上改變和拯救了中美關系,淡化了雙方的沖突。
說到順暢的階段,我認為“八·一七公報”后,即上世紀80年代中美關系“無與倫比”的順暢。中美雙方很快簽署了多項協(xié)議,到了1984年,即雙方關系正?;牡?個年頭,中美雙方取得的成就彌補了從1949年至1979年30年間的隔閡。那是中美關系的“黃金時代”。
環(huán)球時報:都說中美建交是“小球推動大球”,其中必有艱辛的過程。作為見證人,能談談有多難嗎?
傅立民:尼克松訪華對美國來說有轟動效應。因為他過去是有名的反華分子,所以當他改變了立場,在有些人看來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當中美雙方第一次面對面坐下來交談時才發(fā)現(xiàn)隔閡是那么深,好在我們很快學會了從錯誤中吸取經驗教訓。
中美雙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走到今天實在不易。由于兩國社會制度和歷史文化不同,即使在今天雙方仍存有很多分歧。但總體來說,美中兩國有良好的“化學反應”,即我們所說的“趣味相投”,有緣分,很談得來。我認為,美國與日本、法國及中東國家就沒有什么緣分。美國與這些國家相處挺難的。
中國不要過低估計自己的力量
環(huán)球時報:現(xiàn)在,國際上一些人熱衷談論所謂的“G2”(兩國集團)話題,但很多中國人并不認同這一概念。您怎么看目前中美的關系及兩國在世界的地位?
傅立民:首先,我認為“G2”的概念非但不切實際,而且有損兩國利益。日本、印度等國對此概念也表現(xiàn)了極大的懷疑。中美關系建立之初,中國就提出過“不稱霸”的理論。為什么不稱霸,因為中國還不具有承此重擔的實力。對“G2”的提法,中國總理溫家寶已經很明確地表示不贊成。從美國方面說,美國正面臨從布什政權過渡到與多元的盟國及中國這樣的伙伴攜手共同解決問題的階段,美國也沒有充分準備好扮演“G2”的角色。在許多問題上,美國尚未與中國達成協(xié)議,也許未來會達成,但當前尚未走到那一步。因此,G2從許多方面來看,都不是個好點子,難以實施。
多元化的中國并非盡善盡美,但它會在國際事務中承擔更大的責任,且從國際社會中受益。美國也將在全球事務中與其他國家分享相應的權利和義務。日本正日益獨立,歐洲想承擔更大的責任,印度也在迎頭趕上。俄羅斯有些實際困難,但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國家。阿拉伯國家尚未統(tǒng)一,但影響著全球十幾億穆斯林民眾。因而世界正日趨復雜化,“中心統(tǒng)治論”已不再奏效。
我認為,中美彼此間仍會持懷疑態(tài)度,這和變化的速度不無相關。中國崛起的速度驚人,使人的心理來不及適應并做出相應調整。部分中國人尚不適應“我不再弱小”的事實,他們仍未感到自己已成為歷史的參與者。中國低估了自己,美國則慣于高估自己。中國對國際事務介入不夠,美國則對國際事務插手太多。中國有多年受辱的歷史,如今快速發(fā)展,包括中國的鄰國在內,世界的反應會有懷疑,有嫉妒,也會害怕??傊@是個過渡的時代,美國不再是世界的核心力量,而中國的作用日益增強。我想強調,中國的能力不是無限的,但也不要過低地估計自己的力量。
環(huán)球時報:談到美國的外交,也有人懷疑奧巴馬總統(tǒng)尋求“變革”的承諾無法兌現(xiàn)。實際情況是這樣嗎?
傅立民:現(xiàn)在對奧巴馬下定論還為時尚早。他剛上任不到一年,要給他多一些時間。如果把奧巴馬比喻成一只大船上的船長,那么他下了命令,船員就得執(zhí)行。但改變一只大船的航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船員中不乏有人還不適應按他的指示去做。
美國有家媒體曾說,奧巴馬訪華一無所獲,“只是帶回了一疊T恤衫”,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評論,因為這些評論不符合事實。如今,中美關系全方位發(fā)展,中美交往非常密切,要想使良好的中美關系再上一層樓會有一定難度,但我認為,奧巴馬總統(tǒng)做到了。這次兩國發(fā)表的聯(lián)合聲明表明,中美在許多方面均有共識,均可繼續(xù)合作。當然,在有些方面我們是競爭者,這也是正常的。美國和英國、日本、德國也有競爭關系,它們是美國的盟國,中國是美國的伙伴。
在美國政界,最難的是持正確觀點
環(huán)球時報:二戰(zhàn)結束后,美國長期在世界很多地方陷入戰(zhàn)爭狀態(tài),這是一種健康的國家狀態(tài)嗎?
傅立民:冷戰(zhàn)對美國來說,并非是正面的經歷。但像現(xiàn)在美國在阿富汗的戰(zhàn)爭,我個人認為這不是件好事?!?·11”事件使美國遭受恐怖分子襲擊,美國認為恐怖分子躲藏在阿富汗,因此就攻打阿富汗。但我認為,美國在那里待的時間太長了,勞民傷財。我從來不隱藏我的觀點,那就是,美國在阿富汗一無所獲,我們在阿富汗迷失了方向。
環(huán)球時報:今年3月,美國新政府曾提名您為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但您卻拒絕了。為什么?
傅立民:因為我一直對以色列的中東政策持批評態(tài)度,因而猶太人游說集團就找借口對我進行攻擊,他們斷章取義。
在美國政界,最難的就是持正確的觀點。即使你的觀點是正確的,你可能仍不受歡迎。這就是政治的殘酷。我一直反對美國攻打伊拉克,對美國許多政策我也持否定態(tài)度,這就惹得某些人不高興。還好,我現(xiàn)在已不是美國政府的官員了,我“下?!绷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