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吳 薇
時下的臺灣出現(xiàn)兩座“文化紀念碑”,都與消失的門牌有關:一個是電影《海角七號》,另一個就是戲劇《寶島一村》?!秾殟u一村》是導演賴聲川和綜藝節(jié)目制作才子王偉忠合作的結晶。他們都是外省人,用這部作品在舞臺上記錄了這個族群曾經(jīng)在大時代中經(jīng)歷的故事。如今這部在島內獲得空前反響的戲劇,將于明年2月5日至7日在北京上演。12月24日,《環(huán)球時報》記者在北京采訪了賴聲川先生。
“你寫的就是我的生命”
《環(huán)球時報》:您不是在眷村長大的,當時對眷村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賴聲川:我很多朋友都是眷村的,當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里怎么這么擠啊,很小的地方住著一大家人。各種方言都聽得到,吃飯的時候什么味道都有,這邊在炒四川的辣菜,那邊在做北方的面食。家家戶戶門對門,隨時有人進出。它是一種溫暖,因為大家在一起過苦日子,可同時它又是一種蒼涼。我做《寶島一村》的時候,曾有大陸朋友問我什么叫眷村。我試圖跟他解釋,結果他直接回答說“哦,軍隊大院”。或許吧,但臺灣眷村和軍隊大院還是很不同的,它多了一個因素,就是所有的人1949年來到眷村,都打算很快回家,眷村里帶有一種極為濃厚的思鄉(xiāng)情懷,軍隊大院沒這個東西。你不能說軍隊大院是難民營,但眷村是,這群難民是回不了家的。
我和大陸朋友談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段歷史是很妙的。1949年100萬人過了海峽到臺灣,大陸朋友其實沒機會好奇他們那些年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因為一下子就到了1988年老兵回鄉(xiāng)探親。等于大陸朋友40年沒看到這些人,而看到的下一個畫面是他們穿著整齊,帶著各種禮物,什么“三大件”、“五小件”地回家。大陸朋友會覺得臺灣很富裕,沒有人去探討那40年是怎么回事。其實這些人可能是借了西裝回去,用存了多年的錢才買的那些東西?!秾殟u一村》會讓大陸朋友立刻想到這段歷史。
《環(huán)球時報》:據(jù)說王偉忠先生不斷請您出山,您為什么沒有馬上答應他?
賴聲川:一直沒答應接這個戲,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太尊重這段歷史,因為這是我父母那一代的歷史,我一定要對得起這些人才行。我當時沒想好這個戲怎么做,如果按照他講的故事來做的話,太龐大了,100多個故事,25家大概100多個人物。我建議他做電視劇,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很感動,“電視是一種速食文化,只有劇場才可能做出一些比較永久的東西”,他把最重要的人生回憶交給了我,我不能草率答應,一直到我確實看到怎么做這個戲,100多個故事怎么能在3個小時之內說完?,F(xiàn)在作品很成熟,籌備兩年是值得的。
《環(huán)球時報》:在臺灣演出的時候,有沒有特別讓您感動的場景?
賴聲川:《寶島一村》真的很特別,以感動力來講可能是我多年作品中最強的一部。去年12月我們第一輪在臺北演出的時候,一些眷村第二代帶著第一代看,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坐輪椅,那個場面太感人了。有一天,后臺來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她看到我就抱著我哭,還說“謝謝你,你寫的就是我的生命”。
另一種感動在于臺灣這些年藍綠分明,大搞“去中國化”,而《寶島一村》是一個扭轉的機會。很多人看完戲后特別踴躍地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感想,我看到一篇,作者顯然是深綠的家庭背景。他說,他既不是外省人,也不是在眷村長大的,從小就聽說外省人1949年來臺灣后把所有的資源都搶為己有,本地人只能過窮日子。但看完這個戲后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一群外省人也這么貧窮,一切不是像他聽說的那樣。
沒敢驚動林青霞
《環(huán)球時報》:眷村的愛情是怎樣的?
賴聲川:愛情故事太多了,但重點是眷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能互相通婚,很多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很相愛,但不能在一起。我問偉忠,他的答案非常悲哀,因為只要是女孩子嫁給眷村,都會被認為沒出息。后來我把這個也寫到戲里了。
《環(huán)球時報》:在大陸演出有什么改動嗎?戲里的歌曲您又是怎么選擇的?
賴聲川:基本沒有什么改動,必須留的我都留了,像萬芳飾演的角色是一個嫁到眷村的本省人,一句國語都不會講,她先生是一句臺灣話都聽不懂。眷村這種故事很多,兩個人無法溝通居然成了夫妻。在大陸演出時,第一幕我還是讓她說閩南語,聽不懂沒關系,你猜就好了。當然,我會根據(jù)不同感情把一些詞稍微改動一下,像“共匪”,我沒有必要冒犯所有的觀眾。
至于歌曲,還是選能代表時代的吧。有一些大陸朋友很熟悉的歌曲,像劇中人物1950年過年唱的那首《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現(xiàn)在在臺灣基本沒什么人知道了,因為它后來變成了禁歌,改名為《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在臺北演出的時候,一位老太太當場就站起來高聲跟著唱,她還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的歌”。此外還用了很多流行歌曲,像鄧麗君和蔡琴的歌,當然還有京劇。
《環(huán)球時報》:這部戲不像《暗戀桃花源》有很多大牌演員,但很多人有眷村背景。您為什么沒用好友林青霞?
賴聲川:這個戲我都不用選演員,他們主動找來了。其實他們在臺灣很大牌,像屈中恒和萬芳等。臺中市長胡志強的女兒胡婷婷也是自己要求演的,不過這次北京演出她因為有事沒來。胡志強在眷村長大,很支持女兒演這部戲。至于青霞,我當時不敢驚動她,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戲以群戲為主,20多個演員,上百個角色,要靠群體配合。她來做觀眾就好了,因為她也是眷村出來的。馬英九也來看了這部戲,只要了4張貴賓券。這讓我想起當年李登輝想看林青霞演的《暗戀桃花源》,要了80張票。馬英九夫人后來跟我講,馬英九看后很喜歡。
能做導演,因為做過餐廳跑堂
《環(huán)球時報》:您是怎么選擇戲劇這行的?
賴聲川:其實我蠻有藝術天分的,從小學畫畫,做了5年民歌手,喜歡樂器,吹藍調口琴很有名,當時羅大佑都是在臺下當聽眾。大學期間,我念的是文學,想象中應該是做戲劇的材料。后來和夫人一起申請去美國留學,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文學,一是戲劇。如果是文學,就是我上她不能上,所以就選擇了戲劇。應該說,是命運讓我做戲劇吧。
《環(huán)球時報》:您29歲就開始了劇場創(chuàng)作,生活的積累主要來自于哪里?
賴聲川:我的人生可能比較奇特,和多數(shù)人正好相反,我在美國是優(yōu)等生,回到臺灣反而留級,我當時曾向父親提出回美國讀書,他就問了我一句話,“你想做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在臺灣念完大學對我來講很重要,使我對這塊土地、這種文化產(chǎn)生了認同。另外,在美國中餐館打工5年的經(jīng)驗實在太珍貴了。當時我存了很多錢,可以念兩年書,沒想到突然被全部騙走,我和夫人被迫去打工,一打就是5年。我能夠做導演,可能是因為我做過餐廳的跑堂。
餐館和劇場很像,都有前臺和后臺。我在一個五星級餐廳打工,推開廚房是一個世界,完全像打仗,里面各種斗爭也是非常兇猛;你好不容易拿了菜出來,到外面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很安靜,很有氣氛。我是一個博士生,第一天上班換上一件有點像小丑的衣服,必須吞下所有的自尊心,靠勞力賺錢。餐廳里什么人都有,讓我看到人生的另外一面。我現(xiàn)在養(yǎng)成一種習慣,就是看到任何人都會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因為你要曉得,只要命運稍微不同,可能你就是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