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其中的“儒、釋、道”一向被國人稱為“三教”。但嚴格說來中國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的,我們這樣說并非妄自菲薄,別人這樣說也并非貶損中國。不像某位著名學者那樣,當有外國人言及中國沒有宗教時,立即義正詞嚴地反駁道,誰說中國沒有宗教?儒教就是中國的宗教。但儒家學說是一門宗教嗎?盡管歷來尤其是近百年來不少人都極力想把它推崇為宗教。
所謂“三教”之中,佛教乃是由印度傳入的,原非本土文化,但它在中土的傳播、盛行與發(fā)展卻遠遠超過了它的故鄉(xiāng)。但國人畢竟缺乏宗教情懷,對佛教的信仰也多出于功利和實用。潛心修行一心向佛的甚少,而“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則比比皆是。能相信因果報應,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就算是頗為虔誠的佛教徒了。燒香拜佛的人,多為功名利祿、多子多福,甚至因犯罪而求佛祖保佑,以逃脫法律的制裁。倘要說中國有宗教,道教似乎還可勉強,只是不少人又往往將“道教”與“道家”混淆。所謂“儒、釋、道”中的“道”,究竟是“道家”還是“道教”?似沒有多少人去認真辨析,只用一個“道”字大而化之。道教與道家實在沒有多少關系,它原本來自古代的巫術和秦漢兩朝的神仙方術,其前身乃是黃老道,假托黃帝和老子之名而已。當年道教的創(chuàng)始人,張陵、張角也好,葛洪也好,均不過如此。竊以為還是柏楊先生的比喻確切而又形象,他說“道家”與“道教”的區(qū)別,就如同“狗”與“熱狗”的區(qū)別一樣。同時我們還應看到,古代道教所宣揚的“長生不老”,實乃騙人之術;尤其是“羽化成仙”的煉丹術和“采陰補陽”的房中術,對生命的殘害和對女性的糟踐幾乎與邪教無異。據(jù)媒體報道,時至今日竟然還有某位官員相信和仿效所謂的“采陰補陽”,并以此禍害了多名少女,這不是荒淫無恥惡貫滿盈么?難怪明清兩代的一些市井小說,常把道士當作反面的角色,馮夢龍的《平妖傳》堪稱這方面的代表作。其實,對于佛門,民間也多有不敬,甚至辱罵和尚為“禿驢”。從流傳甚廣的民間故事《白蛇傳》中,我們亦可得到印證。該故事越是流傳,法海和尚的面目就越發(fā)令人憎惡,而白蛇娘娘的形象卻越發(fā)令人憐愛。當然,我們不能僅根據(jù)這些小說和民間故事去認識和評價佛道,但它們畢竟反映出廣大民間的一種宗教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
自古至今,佛寺與道觀遍及各地,而以寺院最多,且香火最盛。從信仰自由的角度來看,自然無可非議?,F(xiàn)在值得我們思考和研究的是“儒”,“儒”也能稱作“教”嗎?抑或說,“儒”究竟是“教”呢,還是“術”、還是“學”?孔子身為教育家,當年設帳講學,廣收門徒,我想他老先生是把他的種種想法,也就是“百家”中的一家,當作一種“學”來傳授給他門下弟子的。將“儒學”變成“儒術”則是西漢以后的事。董仲舒“獨尊儒術”,說白了就是將儒家學說變成一種“御人”之“術”,以控制人們思想,統(tǒng)治整個社會。因此,“儒術”實質上就是將孔孟之道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從而以此來加強和鞏固極權專制的社會制度,確保大一統(tǒng)的家天下“千秋萬代不變顏色”。然而,在長達兩千多年的皇權專制社會里,孔子盡管被尊為“圣人”,“儒學”盡管從“子學”之中剝離出來成為“經學”,但自始至終并未成為宗教,更未成為“國教”。因為孔子從未像耶穌那樣自稱是神的兒子,“子不語怪力亂神”,他的門徒也未曾把他當作神的兒子。記錄孔子平日言談的《論語》,自然也就不可能成為神諭或者圣經;至于建于各地的文廟,不過是紀念和祭祀孔子的祠堂,決非經常性的宗教活動場所,就數(shù)量而言則遠遠不及寺院和道觀。“南朝四百八十寺”,那才是氤氳濃濃的宗教氛圍的地方。欲將“儒學”宗教化并成為“國教”,而且欲尊孔子為“教主”的,當首推康有為。他極力宣揚的是“孔子創(chuàng)儒教,齊、魯之間先行之”,而此言的依據(jù)則是“太史公謂‘魯人以儒教是也”??伞棒斎艘匀褰獭边@話該怎么講呢?是“魯人信仰儒教”或者“魯人把儒學當作宗教”的意思嗎?如此講解恐怕是講不通的。竊以為,所謂“魯人以儒教”,不過是說“魯人用儒學施教”罷了??涤袨闉榱藢ⅰ叭鍖W”定為國教,時常是不惜肆意吹捧,信口開河。比如他說“夫孔子之圣,惟天為大”,豈不有些令人肉麻?又說“‘六經皆孔子作,百家皆孔子之學”,這簡直就是在貪天之功皆歸為“孔子”所有了。他甚至還上書皇上,“令衍圣公開孔教會”、“以衍圣公為總理”。筆者曾撰文說過,康有為及其弟子陳煥章極力將儒學宗教化,欲定“儒教”為“國教”,欲尊孔子為“教主”,不過是為了維護或復辟帝制。作為一種大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儒術已經統(tǒng)治了中國兩千多年,而將儒術演變成儒教,對國人的思想控制豈不越發(fā)嚴密了?新文化運動的先賢們正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毫不猶豫地提出“打倒孔家店”的鮮明口號。
“打倒孔家店”并非否定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只是阻止了儒學的政治化和宗教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并未因此而割裂,如王國維、梁漱溟、陳寅恪等著名學者,畢其一生都在研究“國學”,但他們從未想過以孔孟之道來控制國人的思想,倒是熱心專制集權的蔣介石高調標榜“禮義廉恥”,將儒學政治化,以維護他的威權統(tǒng)治。數(shù)十年過去了,蔣先生版的“禮義廉恥”也早就壽終正寢了,沒想到經歷了二三十年改革開放的中國,“儒術”又沉渣泛起,“儒教”又幽靈重現(xiàn)。不少學者都不遺余力的吹捧和推崇孔孟之道,無論是把“儒學”宣揚成“孔教”,還是讓“衍圣公”來領導“通儒院”,建設一個“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其實都不過是步康有為之后塵,拾人牙慧,毫無新意可言。梁啟超當年就稱此類儒者為“賤儒”,延至今日亦不為過。
筆者之所以認為中國尚無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一來從宗教所必備的四大要素(即圣物或圣地、儀式、信仰體系、信仰組織)而言,移植之后的“釋”和本土興起的“道”,都或多或少有所欠缺,而所謂的“儒教”則基本不具備;二來宗教關懷的是人的靈魂,可中國的所謂三教,更多地著眼于功利。佛教從“西天”移到“東土”,實際上是由“彼岸”回落“此岸”。僧道的“化緣”、寺廟的“功德箱”,幾乎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聚斂“錢財”上,甚至采用搖簽、算卜、符咒、跳神等迷信活動來愚弄善男信女;而儒家的“入世”更是為了“學而優(yōu)則仕”,把俗世的功名放在了第一位,與宗教信仰何涉?西方的宗教,在關懷靈魂和彼岸的前提下,并非不關注現(xiàn)實和當下,而且它的“入世”乃是真正地救濟社會、關愛生命,比如修建學校和醫(yī)院——就筆者生活的這座城市而言,當年所建的每個教堂的附近,幾乎都同時建有學校和醫(yī)院。比起那些遠離人煙,甚至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寺院和道觀來,不更具備人性的關懷么?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宗教戰(zhàn)爭,這倒是很值得慶幸的。不過,中國的“儒、釋、道”之所以能夠做到“三教合一”,關鍵在于這“三教”都能極好地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于是,歷代的統(tǒng)治者無不把“三教”合成大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而且將道家、法家、陰陽家、縱橫家乃至某些民間秘密宗教等,凡可以用來愚民和治人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納入其中,為其所用。歐洲盡管也經歷過“政教合一”的中世紀,但自新教革命之后,政教就分離了,作為個體的人,便徹底從神權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社會開始真正走向平等、自由與博愛,走向民主與憲政。我們卻反其道而行之,自康有為開始,一代又一代的新儒家,紛紛竭力欲將孔孟之道定為國教,回頭再走“政教合一”的道路,這不是明顯地在開歷史的倒車嗎?
神州大地雖然冠之以“神”,其宗教土壤卻甚為貧瘠,彌漫空間的迷信色彩倒是頗為濃厚。不錯,人是應該有所敬畏的,但總不能什么都敬、什么都拜吧?門有“門神”,灶有“灶王”,狐貍、黃鼠狼都成了仙,而國人最熱拜的“財神”更是多達八位,計有正財神趙公明、文財神范蠡、武財神關羽、偏財神五路神、準財神劉海蟾以及祿星、財帛星君和利市仙官。這究竟是宗教信仰呢,還是利祿崇拜?如此蒙昧怎么能不被他人愚弄?歷代的統(tǒng)治者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歷代的幫閑文人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這才使愚民政策得以幾千年來一以貫之。中國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中,確有許多富于人性、充滿智慧和伸張正義的東西,但并不為那些一心充當謀士和策士的文人所看重,他們看重的恰恰是那些迎合統(tǒng)治者口味的負面價值。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為了維護包括自身在內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其巧舌如簧更是令古人自嘆弗如,甚至不惜用一些現(xiàn)代觀念,去矯飾和美化那些戕害了國人數(shù)千年的文化糟粕。最近,不是又有人在大肆宣揚“《孝經》是不可缺少的國學基礎”,聲稱“法家主張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開、公平、公正”乃是“法家遺產”嗎?實在難以想象,諸如此類的奇談怪論均出自一些當紅學者之口。莫非千年僵尸裹上華麗時裝,就可以貓步在T型臺上招搖惑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