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xué)剛
就想吃母親攤的煎餅。
母親攤的一手好煎餅。“圓如銀月,大如銅缸,薄如剡溪之紙,色如黃鶴之翎”,這是蒲松齡《煎餅賦》里的描述。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有了這樣的印象。母親盤腿坐在蒲團上,面前臥著一面鏊子,母親剛用“油搭子”均勻地擦了一遍,鏊子黝黑的臉龐立刻泛起油亮的光澤,像酷酷得很的男人的笑?;鹗怯衩捉栈?焰長,面大,勢頭均勻。鏊子滾燙的時候,母親左手舀了面糊,扣在鏊子正中,右手握了竹筢,懸肘,提腕。但見面糊徑直而下,如溪水出澗,到鏊子底部,又旋即攀緣直上,像秒針,速度快,也毫厘不差地走一個圓,竹筢逐漸平起內(nèi)收,鏊面上就現(xiàn)出一個圓滿的圓。滿是面糊的滿,是一種彌漫,一種覆蓋。煎餅熟了,母親輕掀兩邊,米黃色的一張煎餅,薄薄的,火光輕閃之間,隱現(xiàn)出母親的笑臉。
我的小舅就認母親攤的煎餅。小舅結(jié)婚了,兒子上大學(xué)了。還經(jīng)常請母親過去攤煎餅。這是經(jīng)年之后的一種味蕾上的認同。姥姥去世的那年,母親已經(jīng)19歲了,她的身后拖著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小舅只有6歲。姥爺當過私塾先生,我就是在他的窗臺上讀到了《水滸》和《三國演義》,就這樣我迷上了文學(xué),在我的小學(xué)時期。多年以后,在別人的贊美中,我多么羨慕我的母親,她攤的煎餅大而薄,卷起來只有拇指那么粗細。母親是嫁出去的閨女,卻是潑不出去的水。夫家、娘家是一個村的,腿去也就五分鐘,來來回回。不過從一面鏊子走到另一面鏊子。在老家,攤煎餅還有一個說法,叫“辦干糧”。逢年過節(jié),割麥忙秋,母親總要提前辦好兩家的干糧,那些年,除了攤兩摞煎餅,似乎真的沒有別的干糧了。兩摞煎餅,白天擺在堂屋里,夜晚晾在石磨上。煎餅越翻越薄,日子越積越厚,許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后來,父親和二叔分家了,在我舅爺爺?shù)闹鞒窒?。家什是我和團結(jié)(二叔的兒子)輪流挑的。他指了指手推車,我說,我要鏊子。老宅子給了二叔,我們一家四口早些年不停地搬來搬去,妹妹小,覺著新鮮。睡覺也踏實,聽不到深夜里父親重重的嘆息,和母親輕輕的安慰。母親人隨和,手藝好,經(jīng)常被左鄰右舍請去幫工。攤煎餅,盤腿時間長,重復(fù)動作多,兩個人一倒班,就可以減緩一下勞累。農(nóng)村給了母親一面巨大的鏊子,讓她不斷提高她的技藝,她用一張張煎餅和村里人對話。她特別在乎別人的邀請,似乎整個人活在了鄉(xiāng)親們的認同里,她不在乎身體的疲憊。作為回報,母親往往拎回來幾張新攤的煎餅,讓我們爺仨吃了個風(fēng)卷殘云。問她,她說吃過了。母親只是看,臉上蕩漾著微笑。這是母親一生中極為榮光的時刻。
我家一日三餐,多是煎餅。餓了,一碗白開水泡一張煎餅;閑了,掰幾塊干脆的煎餅充點心,咬出滿嘴的“嘎嘣”聲,日子不也是這樣的酥脆響亮嗎?過日子,好比攤煎餅,是要粗糧細做的。糧食們在深夜的水中握手,在清晨的石磨里相融,在上午的鏊子上結(jié)合,這太像一種儀式了,繁瑣而神圣。攤煎餅的母親,坐在蒲團上,有如揮筆的畫師,不同地塊、不同季節(jié)的糧食們,可能粗糙,可能瘦弱,現(xiàn)在已是細膩溫軟的面糊了。色彩豐腴的面糊,母親揮著竹筢的畫筆,把它們繪成了一張張?zhí)?或者月亮。
我的母親,現(xiàn)在和太陽月亮們生活在了天上,即使人世間有千萬面鏊子,于我,不過是一些空空的蟬蛻。我再也吃不上母親攤的煎餅了。這樣寫著的時候,我的臉上,已經(jīng)流出三尺長的涎水,或者淚水。
(摘自《遼河》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