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晶晉
話劇《哥本哈根》由英國劇作家邁克爾·弗雷恩創(chuàng)作于1998年,同年5月即被皇家國家劇院的科特斯洛劇院搬上舞臺,兩年后又轉往美國百老匯演出。演出空前成功,受到普遍好評。該劇雖然出爐較晚,卻被評為二十世紀最好的50個劇本之一。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在他的《布萊希特與方法》一書中認為:“對文本的每一種闡釋總是一種原型寓言,總是意味著文本是一種寓言——意義的整個構想總是以此為前提的,即文本總是關于別的什么。”如上所述,這里所說的“寓言”已不是傳統(tǒng)文學中的一種體裁,而是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一種方法、一種闡釋工具。以此分析,我認為《哥本哈根》文本的寓意系統(tǒng)至少可以從三個層面上來加以解讀。
首先是從歷史的層面。劇中描寫的1941年海森堡赴丹麥與波爾的那次神秘會面,一直被歷史學家稱為“哥本哈根之謎”。破解的誘惑,在于這兩位科學家與二戰(zhàn)原子彈的使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一事件的發(fā)生,便構成了戲劇文本存在的歷史背景及其第一層寓意。
但劇作家并沒有試圖以個人的臆測來解開這個謎,也沒有靠前因后果的線性敘事來完成一個有定型的推測結論,雖然這在傳統(tǒng)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中是被允許的,甚至是慣用的。劇作家圍繞“哥本哈根之謎”這個中心核點,在同一個情境下假設了幾段看似重復但實質不同的情節(jié),仿佛用一種回環(huán)式的套層結構來對兩位科學家會面的動機、談話內容和結局的種種可能進行一種“繞行”,帶領我們在歷史的迷宮中“穿行”,并與劇作家一起反復回溯、重現(xiàn)那一歷史瞬間,然后在思考與懸疑中去完成一次探索的旅程。
然而,對歷史進行追討本身是徒勞的,因為它已經發(fā)生了。劇作家從過去無數的名人軼事中截取這個特殊的歷史插曲,顯然不會只滿足于對歷史真相的還原。因此,對歷史進行現(xiàn)代性的書寫是不可避免的。這樣就構成了文本的第二個寓意層面——現(xiàn)實的諷喻。
且看幕一拉開,觀眾看到了三個“鬼魂”。波爾對他的妻子瑪格瑞特說:“如今我們都已死去不在人世,親愛的,還有什么要緊嗎?……有些疑問是無答案可尋的?!比欢?,包括波爾在內的這三個當事人仍然孜孜以求地尋覓著答案,并以死者的身份來追問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劇本并非一般的“倒敘”結構,它貫穿著全劇的敘述,是由各人的回憶、爭論、自我辯解和自我譴責所組成并由此引出幾段假設情節(jié)的。也就是說,歷史的情節(jié)是為當下的敘述服務的,它成了敘述的一部分;而敘述和情節(jié)之間的張力則體現(xiàn)著一種歷史的縱深感,產生了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一方面,它能讓今天的人們思考現(xiàn)時代的一些重大課題,比如政治、科學與倫理三者間的矛盾沖突。我們自然會從這兩位科學家的困惑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世界的一次次災難——伊拉克戰(zhàn)爭、伊朗和朝鮮的核危機、恐怖主義、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盡管科學家們總是宣稱自己獨立于政治之外、堅守著人類的道義良知,可到頭來還是不自覺地充當了屠殺的幫兇;另一方面,它能讓今天的人們站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角度上思考永遠纏繞在人類身上的永恒命題,如生和死、社會角色和個體情感、決定和選擇等困惑,以及人類不斷地創(chuàng)造文明卻也被這樣的文明毀滅的悖論。也許,這些正是劇作家透過歷史文本對現(xiàn)實所進行的深刻反諷。
不過《哥本哈根》文本的寓意并未至此而盡。作為敘述體戲劇,它還呈現(xiàn)出“片斷”的狀態(tài)——沒有集中的“主題思想”,也沒有完整的“戲劇性”。它的主觀敘述與客觀情節(jié)交叉在了一起,舞臺時空自由變幻,演員在“角色”與“敘述者”之間來回跳躍,意義在不斷地講述中建立又不斷地被打破。但正是在這些建立和打破之間,才形成了一種峰回路轉的審美體驗。布萊希特當年經常引用都柏林的話來形容自己的敘述體戲劇:“與戲劇不同,敘述仿佛可以用剪刀將其切割成許許多多的分離碎片。”只是這里的片斷連綴絕非雜亂的堆砌,更不是后現(xiàn)代平面上的碎片拼貼。它是一個充滿矛盾和悖論的聚合體,具有詹姆遜所說的“自動指涉性”,也即從整體上形成了一個更廣泛的藝術象征。于是,文本的第三個寓意層面就在這兒產生了。
劇中不僅涉及了科學、政治與道德倫理關系這些宏大主題,還交織著作為個體的尊嚴、榮譽、責任和良知;展現(xiàn)了友情、親情、愛情這些細微的感情。波爾、海森堡和瑪格瑞特三個人物從各自完全不同的視角說話,波爾和海森堡在父子般的師生關系、同盟者和敵人的社會角色之間不斷變換、游移,時近時遠,小心翼翼地揣度著彼此的心思;瑪格瑞特則站在女人和妻子的立場上,洞悉和講述著周遭的一切。他們的感情立場時而交叉、時而并行,形成了對比、多義和懸疑等多層次的敘述張力。而我們卻跟著他們在真相的探求和心靈的拷問之間徘徊,繞來繞去卻始終無法靠近?!熬拖裨S多粒子圍繞著一個‘核的轉動”,始終處于那個核點的邊緣,即使被卷進了漩渦也跳不出漩渦的中心,無法得出一致的結論。
劇本在不斷地追索中引領我們漸入“佳境”。在探索真相的小徑上,主人公的叩問和追尋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我們的心靈,那個謎一樣的瞬間在我們的面前仿佛頓時張開了。這是一個足以讓他們銘記一輩子的時刻。當海森堡問遣“作為一個物理學家,他是否具有道德上的權力從事原子能的應用和開發(fā)?”在此,我們看到了他在亦父亦師的波爾面前所流露出的心神不寧,感到了他背后欲言又止的無奈以及他那雙透露著惶恐和渴望的眼睛。而當看到波爾面對既像孩子又是學生抑或是對手的海森堡時的言行舉止,我們也體味到了他內心涌起的憐憫、慈愛、懊惱和悔恨……總之,在國家、種族、歷史和個人生死摻雜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內心一定都在思考同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到底是誰”?我們相信,這個困惑他們的問題迄今為止仍然縈繞在我們心問。文本的自動指涉性,隱含著劇作家的一個更深層的用意——展示人類共同面臨的巨大窘境。由于世間萬物具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也正暗合了由海森堡創(chuàng)立,波爾進一步闡發(fā)的“測不準原理”。不過,它是一幅悲觀但不絕望、荒誕卻不瘋狂的圖畫,因為人類永遠不會放棄對歷史與世界的提問和反思,不會停止有理想的行動與抗爭。
以大量對話和敘述性語言構成的《哥本哈根》,令人在欣賞時絲毫沒有枯燥乏味之感,這是因為它給了觀眾豐富和深邃的哲理思考的樂趣。相形之下,我們今天的戲劇舞臺上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否少了一些?而那些充斥著感官娛樂與享受、被當年布萊希特所譏諷的“廚房戲劇”,是否又多了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