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也

近日，重讀了陳獨秀先生的一篇舊文《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如果圖個省事，把獨秀先生這篇文章轉載一下也未嘗不可，只是文章寫于九十四午前，文字的文白兼用以文言為主，多數(shù)人讀起來會略感吃力，于是我就把它的大部分內(nèi)容轉化為現(xiàn)代漢語，以利讀者閱讀愉快。文章雖然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但至今仍不失時代價值，大家的思想就是深邃，闡述這樣的思想的文章才能成為經(jīng)典。此文原載《青年雜志》第一卷，第四號，1915年12月15日出刊。

世界各地風土人情不同，故而思想觀念、思想方法也就相去甚遠了。以地理而言，大略地可分為東方、西方兩大部分，東方民族與西方民族的思想觀念各成系統(tǒng)有時竟如水火一般互不相容。從大的方面講有如下三個方面：

西方民族的生存之根是征戰(zhàn)，東方民族的生存之本是和平

中國儒文化圈的人們不崇尚爭斗，更何況戰(zhàn)爭?老子教誨我們說：兵甲乃是不祥之器。所以我們中國自西漢以來，就視黷武窮兵為國家的大戒。后來佛教傳人中國，它的不殺生的慈悲說教更讓中國人健斗之風削減。世人說中國人在現(xiàn)世中求和平安息，猶太民族把和平安息寄托于天國，印度人則篤求和平安息于涅槃。因此，和平安寧的生活是東方民族一直追求的理想境界。

而西方人好戰(zhàn)健斗的品格根植于他們的天性，已成難以變更的生活習俗。自古以來，因宗教而戰(zhàn)，因政治而戰(zhàn)，因經(jīng)濟利益而戰(zhàn)，覆蓋了整個歐洲全部的文明史，丹青上的每一個字都是用鮮血書就的。

當年英國人取得世界霸權是花費了血的代價，德意志人之所以有今天高貴與榮譽，也是用鮮血換來的。就如比利時、塞爾維亞那樣的小國，我判斷也是用多少族人的鮮血為代價才最終沒有亡國的。他們死命抗爭的那股精神，我們東方人難以理解。如果我們東方人能有一半那樣的精神，何至于今日落得這樣的被征服的地位?西方人的民性剛烈，寧可戰(zhàn)斗而死也不接受屈辱的生存；而我們東方人一貫厭惡斗爭殘殺，寧可忍受侮辱和被奴役。我們現(xiàn)在落得今日之下場，還有什么臉面高談禮教文明而不感到慚愧呢?

西方人以個人為本位，東方人以家族為本位

西方人自古以來就以個人主義為中心，英國人、美國人如此，法國人、德國人也是如此。尼采如此，康德亦如此。他們所有的文化取向，無論倫理、道德、政治、法律，以及社會之向往，國家之訴求，追利的都是個人的自由權利與幸福。思想言論自由，為的是個體的充分發(fā)展。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把這一原則寫入憲法，而所有法條法規(guī)都必須遵守它，這就是他們所謂的“人權”。每一個成人，只要他不委身他人為奴，都受到這一原則精神的保護……

而我們中國人自進入宗法社會以來，幾千年了沒有什么變化。我們的宗法社會，以家族為本位，無個人權利可言。一家人聽命家長?！对娊?jīng)》曰：“君之宗之?！薄抖Y記》曰：“有余則歸之宗，不足則資之宗?！薄业拿褡遄怨虐阎倚⒆鳛槊勒劊m未嘗不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但以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眼光看，這會造成四個惡果。一是損壞個人獨立自尊的人格，二是阻礙個人思想的自由，三是剝奪r個人法律上的平等權利(如尊長卑幼、同罪異罰等)，四是扼殺個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力。中國人的社會氛圍里的種種卑劣衰微，都是這四個害處造成的。扭轉這個趨勢，就應當廢棄家族本位。

西洋民族以法治和實利為治國之本，東方人以情感和虛文為治國之本

西方人重視法治，不光國家政治如此，社會和家庭也是這樣。商業(yè)聯(lián)系往來，對法信任的占多數(shù)，對人的信任的占少數(shù)。哪怕微小的財務往來，都依法立據(jù)，我們東方人常譏諷為俗氣、煩瑣。父子兄弟之間借貸分明錙銖必較，對違反約定的，不惜訴諸法律。親戚之間少有因照顧感情而違法或侵害公共利益的事情。

有人說西方人的風俗，夫婦間不是以愛情結合而著稱于世嗎?其實這并非是真正了解西方人社會真像造成的。依西方人看，愛情為一碼事，夫婦間的法定關系為另一碼事。戀情為一切男女的通性；而夫婦關系是一種法律關系、權事關系，并不是純粹的愛情關系。男女雙方訂婚之初，雙方可以提出財產(chǎn)要求而不以為是貪婪，結婚以后，各自保有自己那份財產(chǎn)權而不以為是吝嗇。即使是上流社會，夫婦一旦反目，由法庭斷之而不覺羞愧，社會公眾也不對此有所抗議。這全是由于國家為法治國家，其家庭也就為法治家庭了。父子、兄弟、夫婦都遵從權利義務清晰，不固感情的原因相互損益。父母不像我們東方人那樣動不動就施加權威，相應地，也不像我們那樣承擔那么無限養(yǎng)育義務。這就造成人們對養(yǎng)育后代不那么重視，于是避孕之風普遍行于歐洲。有較為貧窮的夫婦。都以有了孩子為莫大的厄運。在英國，貴婦人有的甚至愛她的狗甚于愛她的兒女的，這都是因為他們重視個人利益，而淡漠血統(tǒng)家庭的觀念。所以生育問題與夫婦問題相去甚遠。而東方人這邊，男女雙方結為夫婦都是為了生育后代延續(xù)血統(tǒng)，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按舊習俗和國法，婦女生育障礙，男方可以合法“休妻”。如此重家庭血統(tǒng)，輕個人尊嚴和權利，必然會導致家庭危機。中國人為了生育男孩子而娶妾都是這個原因。父母對子女的養(yǎng)育，子女對父母的供養(yǎng)，都為畢生的責任。否則就被人們認為是刻薄非人之情。西方人的習俗，凡成家的子女，一律離家而生活，在經(jīng)濟上不再聯(lián)系。所謂“我的家”、“我父母的家”，用語嚴格區(qū)分，混了界域會讓人貽笑譏諷。東方人子孫滿堂，不出五服都是一家，一個住宅里人口接近百人，四世同堂是為人們普遍稱道的佳話。如此為了虛名和炫耀維護舊統(tǒng)治，其社會危害不勝枚舉。

這樣的大家庭男女雜居，其中的雞零狗碎的丑聞不說，相互間依賴成性，表面上一團和氣，實際上齷齪潛生。經(jīng)濟方面早晚也會生出問題，兄弟之間沒有財產(chǎn)邊界，如果不互相供養(yǎng)就成為他人議論的把柄。不少豪門名流人士也免不了為此陋習所累，往往令他們絕跡鄉(xiāng)里，把親戚故友看成盜賊。一般見識短視的人還稱頌這種風俗為“重感情”，是世風醇厚，殊不知內(nèi)里全是猜忌怨恨。以君子始，以小人終是必然的結果。若反過來以法治和權利為重的時候，可以促成人自為戰(zhàn)養(yǎng)成獨立人格，則是以所謂小人始，以君子終，人人之間經(jīng)濟關系井然有序，才能真正養(yǎng)成淳厚之風。

此文我反復讀了多遍，每讀一遍都有一些新的體會。在思想受到滋潤的同時，也不斷有疑問產(chǎn)生。我想，這不是對先賢的不敬，而是對他們最大的景仰。陳先生說：“西方人好戰(zhàn)健斗的品格根植于他們的天性，已成難以變更的生活習俗。”我懷疑，陳先生即使在批評傳統(tǒng)，但也難免在一定程度上受影響于傳統(tǒng)。我認為，好戰(zhàn)乃是人類所有各民族的天性非西方人所獨有，只因為我們中國人(以漢族人為最標準)經(jīng)過三千年柔弱文化的熏陶(“毒害”?)，已經(jīng)逐步失去了那個天性(先秦時男子出門佩帶刀劍的習俗就是明證)，并把那種品格視為“異端”，以為那種品格是文明人類不必有的性格特征，——錯了，這是民族文化的缺陷，是歷代統(tǒng)治者為了方便統(tǒng)治而刻意制造的結果，作為學者務必清楚這一點。當然，我說的“好戰(zhàn)健斗”，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社會現(xiàn)代化了，它會從戰(zhàn)爭轉化為競爭，但是那種堅持自己文化的自信不應當絲毫不變。在這個意義上講，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是應當有其正面意義的，不然怎么進步和發(fā)展呢?我們中國人所信奉的那種所謂“包容并蓄”的思想和“忍耐的哲學”，才使得民族的肌體里病疴纏身。從文化的角度看，就是懲治功能的喪失，爭取進化力量的缺失。中國人無論在體力上，品質上，都不如先秦時代的人了。魯迅先生在《風波》里用“一代不如一代”來揭露這個趨勢，柏楊先生在《丑陋的中國人》也有深刻的剖析。這樣，兩千五百多年以來，我們的歷史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變成了“抹殺是非”的歷史。這在我們許多中國人看來，倒成了我們胸襟廣闊的表現(xiàn)，是高度文明的一種自我標榜，豈可怪也吁!在這樣的認識下，我認為，我們嚴厲批判傳統(tǒng)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找回我們民族失去多年的天性的過程，這又不能看作是一種簡單的回歸，而是一種揚棄，如若成功，民族精神之升華就是必然的了，我們民族就不光是令人感到神秘，而更大程度上是令人仰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