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溪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摟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李冶《相思怨》

讀《相思怨》，總似在唱一首無比纏綿的曲子，素衣垂袖，遍倚闌干，一聲“噫呀”之間的嘆息，更是凝滯了百般愁。傾心意、訴衷腸的詩，這首算是最低調(diào)的奢華。無半分絢麗，卻將人心拿捏在分寸之間，恰到好處。

稱呼李冶，世人大多用“風(fēng)流”二字，其實換作“放浪”似乎更合眾意。據(jù)說她在五六歲時曾口占一首詠薔薇的詩：“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已看云鬢散，更念木枯榮。”其父聽后大驚失色，斷言：“此女子將來富有文章，然必為失行婦人矣?！奔磳⑵渌屯咧?今浙江嵊縣一帶)玉真觀修行，改名李季蘭。

唐朝開元年間，道教盛極一時，被奉為“國教”。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名門淑媛，入觀修行者比比皆是。因?qū)こＥ硬淮髅?，而她們頭戴黃緞道冠，故被稱為“女冠”。唐代民風(fēng)開放，道觀之中也非清靜之地。眾多才貌雙全的“女冠”名為修行，實交際自由，處處結(jié)交名士。

李冶便是她們當(dāng)中的佼佼者。

如果說，幼時的詠薔薇詩是眾人的牽強附會，那么她在道觀中的我行我素、風(fēng)流不羈實又增添了不少話柄?！短撇抛觽鳌分行稳堇钜保骸懊雷巳?，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比邕@般才貌雙全的人，眾名士定然是趨之若鶩的。而她也生性豪放，同他們飲酒作樂、擊箸高歌，絲毫不加避諱。

有人說，李冶的一生中不乏異性，不乏喧鬧，唯獨缺乏愛情。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這首情意真切的《相思怨》又是為誰而作?

遇到朱放那年，李冶16歲。一日，她在剡溪蕩舟，不知因何機緣遇見了隱居在此的名士朱放，才子佳人，自是一見如故。對景高歌、談?wù)撛娢?，難合難分。到了臨別之際，朱放寫下一首詩贈予李冶：“古岸新花開一枝，岸傍花下有分離。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眱扇吮径际巧詾⒚?，隨緣隨性的，既是偶遇，大多不會如俗常般苛求。可是這一次，兩人都為對方破例，約好了下次會面的時間。自此以后，他們時時相伴游山玩水，有時朱放也會以游客的身份去玉真觀內(nèi)探訪。

雖為隱士，朱放也是不能免俗。與李冶相識不久后，朱放便奉命去江西為官。這次才是真正的揮淚告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朱放走后，李冶曾寄給他一首詩：“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弊衷~間的真切，難以說不是真情。只是兩人相距千里，加之朱放公務(wù)繁忙，無暇顧及，這段情終是淡了下來。

于是，才有了陸羽。

此時的陸羽，已經(jīng)不能用才華橫溢來形容了，因為他早已名聞天下。陸羽原是一個棄嬰，被一個俗姓為陸的僧人收留，取名羽，意指一片遺落的羽毛。少年陸羽不但飽讀詩書，而且對育茶、制茶、品茶頗有研究，寫成《茶經(jīng)》三卷，被世人譽為“茶圣”。他也是久聞李冶的盛名，專程去玉真觀拜訪。

陸羽的到來無異于雪中送炭，令李冶釋然了那段舊日相思。一次李冶身染重病，遷到燕子湖畔調(diào)養(yǎng)，陸羽聞訊后，急忙趕往她的病榻邊，不解衣帶，殷勤照料。李冶十分感激，病愈后作了一首《湖上臥病喜陸羽至》答謝：“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對于這首詩，亦是眾口百詞，那“欲語淚先垂”的深情依然不能換得世人對李冶多情的諒解，她與陸羽的這段往事被稱為：只是感情，并非愛情。

也是，這種互為酬贈的詩作李冶的確是作了不少，僅《全唐詩》當(dāng)中就收錄數(shù)十首。她的朋友中有高官，有文士，有名僧，個個風(fēng)流不俗。似陸羽這般的知心密友，也不是沒有。對詩僧皎然，她便也是以心相交。皎然俗家姓謝，是大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也是陸羽的好友。李冶曾一度迷戀他的超脫氣度，借詩向他暗示柔情，卻被他婉言拒絕。對此，李冶慨嘆：“禪心已如沾泥絮，不隨東風(fēng)任意飛?！?/p>

如這般細(xì)細(xì)數(shù)來，多情的李冶真的成了一個最可悲的人。因為多情，人人說她風(fēng)流。其實這哪里是風(fēng)流的本意。才人韻士做事，如風(fēng)之行，如水之流，絲毫黏滯也沒有，才是無傷風(fēng)化、可以流傳。李冶的風(fēng)流實是作了放浪的注腳。其實對于世事情感，她也是通透的，她曾作過一首著名的詩《八至》：“至近至遠(yuǎn)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边@當(dāng)中的意韻絕然不是一個未曾歷經(jīng)世事的人能夠玩味的。夫妻可以山盟海誓，也可以反目成仇，愛恨親疏本來就是可遠(yuǎn)可近的。難道這就是她風(fēng)流豁達(dá)的淵源?其實，即便豁達(dá)，她不還是作了那首《相思怨》?雖終不知為誰而作，世人卻也因此知道了她內(nèi)心的期盼?？v使再多情，總還是認(rèn)真過，還期盼一生能夠有一個人可以思念。只可惜她遇到的人不是無情就是留情容易守情難。

公元784年，大將軍朱漬起兵叛亂，失敗后被滿門抄斬。官府在搜查朱府時，查到了李冶曾經(jīng)贈予朱漬的詩，后來，她竟被德宗以通匪罪處死。李冶因風(fēng)流文采、廣交名士而名聞天下，卻也因此不得善終，不知究竟是可喜還是可悲。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