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凌虹
張生
1969年生,河南焦作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曾任教于上海交通大學,現(xiàn)任教于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曾于2006年在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文學系做訪問學者。上海市首屆及第二屆簽約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地鐵一號線》、《乘灰狗旅行》,長篇《白云千里萬里》、《十年燈》、《傾訴》及《個別的心》,隨筆集《可言可思》,譯有《文化理論關鍵詞》、《權力的精神生活》、《美國》等。
上海為人人,人人為上海
記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你來到上海工作,對于上海這幾十年的變化,你有什么特別的感觸?
張生:1989年的時候,我第一次來到上海。之前去過北京、廣州等大城市,有了比較后,我覺得當時的上海年輕人、中年人無論在文化上還是心態(tài)上都是比較閉塞的。他們對外地缺乏了解,別人一說外地好,他們就會質疑。對于來上海的外地人他們也比較排斥,公交車上售票員報站用的都是上海話。記得有一次我和女友去一家書店買書,我用普通話詢問一位營業(yè)員,結果對方根本沒理我,一旁的女友看著很生氣,用上海話質問,營業(yè)員馬上改變了態(tài)度,還對我說:“你怎么講國語,上海人就說上海話好了?!钡?事實上,上海人的這種封閉的心態(tài)并不是上海本身所固有的城市性格。我想,在中國大陸這么多的城市中,大概只有在上海,一個來自外地的人才可以找到帶有自己家鄉(xiāng)名的路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非常開放,學術、文學青年等紛紛從全國各地來到上海,所謂的上海作家,比如張愛玲、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等也都不是上海本地人。但是1949年以后,隨著戶籍制度制定等多方面原因,外地大學畢業(yè)生到上海的很少,人口流動性缺乏。不過,到了今天,上海人的心態(tài)越來越開放了,很少有人在大街上說鄉(xiāng)下人、外地人了,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涌入上海。周立波曾在表演時說:“上海癟三搬出去,外地大款搬進來”,這種自嘲也是需要勇氣的,是開放心態(tài)的證明。整個城市經過輪回后,越來越健康了。
記者:上海這座城市,最讓你喜歡的是什么?
張生:一直比較喜歡上海的是,盡管上海人之前有瞧不起外地人的一面,但是他們對想象中的發(fā)達地方會景仰和追求,同時也很敬佩成功的人。在上海,不管來自何方,只要在你的專業(yè)領域里做出成績,還是比較容易得到認可的。比如我熟悉的上海學術界、文學界,就有著一個比較好的、客觀的評價標準。我覺得,在上海這座城市只要有才華是不會被埋沒的。
記者:雖然你是河南人,碩士畢業(yè)后才來上海工作,但是現(xiàn)在無論外地的還是上海的媒體都把你列為上海作家或教授。
張生:有句話叫“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我想換一種說法:上海的為人人,人人為上海。成為上海作家、評論家,是不需要誰批準的,只要你生活在上海,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大家就認為你是上海的學者,這也反映了上海的包容性。同時在上海文化空間里,還有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就是雖然它可能不喜歡、甚至討厭某些人和事,但還是比較能夠容忍異端,容忍離經叛道的事情,這是其他很多城市所不能包容的。
上海的城市外表很西化,但是心很中國
記者:之前提到上海的城市性格,你認為上海的城市性格是怎樣的?
張生:上海經常給人很大的誤解。我記得1996年奧美選了三個城市做了一個廣告,里面提到,深圳是最大的村莊,但卻寄托了很多人的夢想,北京不用說,是龍虎聚集之地,而上海是生活在櫥窗里,是展示給別人看的。這個定義有一定的道理。來上海之前我以為上海是一個很洋派、很西化的城市。但是來上海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上海不僅在文化上,生活上,包括穿著上都很保守。在廣州深圳,姑娘們穿得很暴露、很透明,以吸引眼球為目的。但是在上海的公共場合,上海姑娘穿得并不夸張,時髦但是又很得體。
記者:穿著得體、不張揚就是“保守”嗎?
張生:我說的“保守”不是貶義詞,是指一種分寸感。很多人認為上海受西方的影響很大。但是,實際上,上海雖然做了很多西式的櫥窗,但打開櫥窗,里面還是中國式的庭院。同樣,真正接觸上海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上海人非常講究分寸感,而且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非常講究進退和禮儀,這是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特別是江南文化對上海人精神深處的影響。你看真正的上海老百姓很注重傳統(tǒng)節(jié)日,教育出的孩子也比較有禮貌,講規(guī)矩。在娛樂場所顯得很奔放、不拘小節(jié)的,大都不是上海本地人。當然在上海嬉皮憤青也有,但是沒有其他城市那么張揚。所以當外地日漸喪失分寸感的時候,上海很好地保存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如果要真正了解中國人日常做事是怎樣的,應該來上海。上海的城市外表很西化,但是心很中國。
記者:上海人這種分寸感,或者說對于規(guī)矩的講究是一種很好的傳統(tǒng)品質,但從另一角度看,會不會使上海人缺乏冒險的精神,缺乏創(chuàng)造力?
張生:確實,這種分寸感一定程度上會束縛上海的發(fā)展,使之缺乏很多創(chuàng)造力?,F(xiàn)在的上海,很有分量的作家、藝術家很少,大的文化事件發(fā)生在上海的很少,最強大的音樂、美術、出版、媒體等資源都不在上海。當然不少人把原因歸結于管理。但是我不認同這個觀點,不能把責任都推到體制上?,F(xiàn)在很多領域的負責人都是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人,他們的性格、心態(tài)影響了上海整個文化空間的構成以及發(fā)展的力度、廣度。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剛從南京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很多同學去了北京或深圳,來上海的很少。那么現(xiàn)在發(fā)展如何呢?去北京的同學名氣比我大,去廣州的同學錢掙得比我多,我只能屬于中等,打個不是很恰當?shù)谋扔?如果摒棄掉個人能力上的差異的話,這也是上?,F(xiàn)在的地位,文化上的影響力比不上北京,經濟方面提供的機會比不上廣州。盡管上海的摩登高樓越來越多,但城市精神還是比較中規(guī)中矩的。
記者:這種中規(guī)中矩是否也會導致多元化的缺乏?
張生:有一點。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感觸是,上海對于成功的標準比較單一,人們更習慣于用金錢去衡量一個人,這更加強了上海的商業(yè)色彩。在上海生活,很多人不知不覺被異化了,有了一套房子后還想買第二套房子,這非常不好,迷失了生活的本意,反而使人更加勢利,失去了很多閑暇的空間。但是,在其他城市成功的標準反而很多元。
希望“上海綜合癥”快點到來
記者:你是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現(xiàn)在,你認為上海作家用文字表現(xiàn)、反映出了怎樣一個上海?
張生:這些年國內外大眾包括媒體都有一個情不自禁的看法,認為張愛玲代表了上海的文學精神,這一點我不是很認同。經過張愛玲以及一些新感覺派作家對于上海物質生活的描述,上海的形象被固化了,抽象化了,成為一個比較精致但又小氣、算計的城市。但是這只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張愛玲眼中的上海,我們忽視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擁有魯迅、茅盾等作家的更充滿活力的上海以及他們眼中的上海形象。
記者:魯迅、茅盾、巴金等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敬佩的作家,他們對上海也有過非常精彩的描述,但是為什么大家說到上海更容易聯(lián)想起張愛玲呢?
張生:這跟歷史、跟大眾文化的發(fā)展有關系。1949年以后,中國人包括上海人開始慢慢缺乏私人空間,生活變得公共化。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后期,才開始慢慢反彈,從公共空間回歸到私人生活。那么張愛玲其實是一個擅寫私生活的作家,在她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家庭、愛情是她寫作的主題,她不只是在寫上海的物質外殼,更多地寫了上海人的心態(tài)。于是,在私生活匱乏的年代里,張愛玲的私生活寫作恰恰與人們要求私人空間的愿望相吻合,也迎合了很多人對上海的想象,所以受到了一大批讀者的追捧。所以,我認為近年來張愛玲成為上海城市文化的代言人,這方面是很大一個原因。但是,上海文學或者說海派文學的特質是由上世紀三十年代那么多作家共同打造的,張愛玲只能代表某一階段。我相信,隨著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多地享受私生活后,會重新注重公共空間。
記者:很多人認為上海這座城市的性別偏女性,你認為呢?這種印象的產生跟某些上海作家描述的上海有沒有關系?
張生:我覺得上海不女性化,上海也有很多男作家,陳村、孫甘露,王宏圖,談瀛洲等都是男作家。這個意識的出現(xiàn),還是大眾文化對我們的灌輸、再生產。大眾文化的焦點在于,上海的精致,物質化,注重細節(jié),而這些更容易和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真正深入上海,會發(fā)現(xiàn)上海的性別跟其他城市都一樣,沒什么區(qū)別。
記者:雖然很多上海作家反映了上海的各個方面,包括日常百姓生活,但是張愛玲以及王家衛(wèi)等所展現(xiàn)的上海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成為了很多人特別是外地人印象中上海的特定形象。這是否也阻礙了人們對現(xiàn)在上海的真實認識?
張生:每個人對上海都有一個自己的想象,很多不了解、不熟悉上海的人對上海的印象主要來自書籍或影像資料,他們認為上海就是張愛玲筆下、王家衛(wèi)電影中那個小資奢華的上海,上海是一個很西化、很洋派的城市,很多人還處于做夢的階段。但是隨著上海更加開放,外地人與上海人的交往越多、越深,會越有自己的看法。就像以前很多日本年輕人很向往巴黎,覺得那是一個非常浪漫的地方,所以把結婚或蜜月的地點選在巴黎,但是當他們真的到了那里以后,發(fā)現(xiàn)塞納河很臟,服務很差,巴黎人很冷漠,然后他們很失望,回國后得了“巴黎綜合癥”,他們知道了巴黎也就是一個城市而已。所以從這個角度說,希望“上海綜合癥”快點到來,到時上海也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上海。